这孩子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他家君上也是我嫡嫡亲的师弟啊,况且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和他搞对象呢。对于这朵珍稀的桃花,我怎么会看着他折在林清手上呢?

赵仙伯能得九重天赏识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就看这沉湖里落的符咒吧,根据我围观过岑鹤修习法术的经验,十有八成是上古神族出品的封印大咒。封的牢实且不说,万一妄动了极有可能对岑鹤就是伤筋动骨的反噬。面对如此高技术含量的手段,我只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封印解开的那一刹那,救出岑鹤逃之夭夭。

这么一套作战计划是在来时路上我揣摩出来的,经过反复推敲,如果天时地利人和的话,胜算还是蛮大的,我自信满满地想。可我忽略了一点,老天一向以坑蒙我这个无辜少女为己任,玩弄我这个无知少女为乐趣。天时地利人和岂是那般容易的?

沉湖上流窜的紫光逐层黯淡,怒吼的波涛无声地低了势头,恢复了平静的湖面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慢慢向上突起鼓出一个椭圆的形状来。像…像一个蛋!

我嘴角一抽,莫非岑鹤被他们给打回来娘胎变成了个蛋?

随着这个蛋愈变愈大,解咒的赵仙伯额上的冷汗也愈积愈多,梳得光亮的头发和被水浇过一样贴在脖子脸上。立在一旁围观的天策和林清似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来,可等他们动作时已然晚了一步。

蛋裂了…

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时,依然心有余悸。对于我这种土生土长在内陆里的人,突然经历海啸这种自然灾难,一辈子都难以磨灭这场心理阴影。

龙,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古神们绝大多数早已湮灭,在遥远蛮荒的上古里,龙族曾久居中天帝位,尊贵无比。然时光荏苒,繁盛的已陨落殆尽,长命的已沉眠不醒,仅剩的这一只却要被提上剐龙台了。

天地间所有的雷电都在此刻愤怒地集聚在了一起,天河四海的水瓢泼而下,昼亮的光照耀得我眼前一片茫茫大白。可耳边没有半点轰鸣声,几近让我错以为我误入了某处大梦如空的结界之中。

“谁让你来的?”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地覆住我的双眼,遮去光亮。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还有一缕残余的酒香,仿若依旧是在孝义山的任一个午后,提着刚从酒窖里取出的酒找我来喝酒烤鱼一样。

“师父说你非池中物,我本以为他只是借着表扬你来贬低激励我。可没想到,他说的每一句竟然都是真的。”久别重逢,我笨拙地组织语言想谴责他长久以来的欺骗,可话出了口却变了味,倒像是小女儿的埋怨。不行这一点都不符合临渊赠与我“女妖中的男妖”这样伟岸的评价。

“说来话长,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他的掌心贴近几分,压在我眼皮上,又往下滑去,掠过鼻梁,双颊,直至停在了唇上。我紧紧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他这番举动的含义。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点小躁动,可观目前严峻的局势,那点躁动不用水浇就自行熄灭了。

莫非他是想给我做副人皮面具,好让我顺利跑路?

“木姬。”外面的狂风暴雨摧折遍地衰草寒树,一地零丁,各种法术夹杂着雷电如鼓点般落在岑鹤撑起的结界上。可我与他身边却安静地能听到彼此交叠的呼吸声。因常年握笔而生薄茧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按压在我唇瓣上,他的声音贴在我耳侧:“我想吻你,怎么办?”

我没有了心脏体会不了心如擂鼓,但起码我能感觉到自己和从沸水里煮出的虾子一样,红得通透鲜亮。

倏地,我猛转过身,眼眶都要被自己睁裂了,差点咬了舌头:“你吃春药了吗?!”

这世上有种十恶不赦的人,就是我这种破坏起气氛来信手拈来的。主要是岑鹤之前一直走清贵淡雅公子形象路线,化了回龙形后就真往禽兽路上去了,这转变让我都快精分了。后来我发现,岑鹤的禽兽是有目标和区别的,对别人他依旧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只有对极少数人,才会邪佞刻薄地让人心伤,例如我,例如小妖,例如狐狸…

阴霾晦暗的风雨中,他一笑风流,恍若晴川艳阳:“果然还是那个木姬,这么久…”他的声音低迷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变过。无论阿徵,还是木姬,都是你。我又何必计较?原是我入了魔障,只叹你这魔障我已入得太久。”

破开结界的剑光射如急雨,他揽着我往后飘了几步,如枯枝的雷电击下了疾飞而来的灵兽,灰色迷烟转瞬被风雨散去。

“好一个木姬,好一个孝义山。”林清脸沉如铁,身绕璀璨金芒,若佛光冉冉,身上应持携了神器之类的物什:“你们妖界称不参与三界纷争,向来独善其身。而如今堂堂山主又为何与这孽障纠缠不清,阻我九重天大事?”

“神君此话就大大的错了。”在我做人时与林清斗就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我一伞挥开了突袭至身边的一只祸斗兽,拍去袖子上的火焰,板着脸道:“首先,我来救的这条龙是我师弟,你说他是孽障我便也是了,你又是我五叔,算来算去,咱一家都他令堂大人的孽障了。”

身边的岑鹤只顾笑看着我,也插嘴偶尔收掇掉冒出来的几个小卒。

“还有一件事,神君可能还不知道。”我抬手摘下发上的纱翼冠,丢到一旁:“就在刚才我已不是孝义山的山主了,今日今事皆由我一己承担,与孝义山无关。”

林清身后的那人身子一震,眼神里含着忧愁望了过来。或许在旁人看来,我这一举动既丧心病狂又顾全大局,值得褒奖。但其实在我看来很简单,来劫囚的人是我,闯祸的人也是我,无论下场如何都与别人无关,甚至与岑鹤都没有干系。

“呜呜,君上,咱家姑娘也不是全没有心眼的,至少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也不枉你为了她费了那么多心思。”从土里爬出来的小妖和蛤蟆似的,吸着气慢慢将被压扁的身子鼓了起来。

“你带她来这事,以后再找你结算。”岑鹤不为所动地冷声道,小妖头一缩,一不留神吸气过了头,鼓成了个球滚了下去。

岑鹤连着我的手握起那柄伞,将它撑开,青花勾延,冷香缱绻。他的眸子静如碧玉,低柔开了口:“木姬,你先…”

我快速截断他的话:“放心,我马上就走。”

“…”

“我让人将小狐狸送回九尾族里去了,算着九尾的长老也在去九重天的路上了。东琊那边我让施千里将人留住了,大家都是妖族,变成一家也没什么。”我定定地看着他:“一会揍他们时要狠狠的,不要留情,老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反正我们不揍,马上魔界那边也要动手了。”

扳开他握着我的手,我将从皇陵里取出来的东西放入他手心里,又重新握好:“这个是师父传给我的,本来是要…现在也没用了。听小妖说,你受伤了,不管多重的伤,有它总无虞的。”

“你…”

“你刚才说的还算不算数?算了,不算也得算。”我踮起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啃了啃,红着脸粗声粗气道:“为免你生了遗憾,打架打得都不专心。哼,我走了,不拖你后腿了!”

我本欲故作潇洒走的利落,但忘记了周围还有一圈的围观群众,也忘记了从出皇陵时就从心口渗出的血流,更忘记了手握神器的林清。

后来某一日,我独自坐在槐花树下,写着回忆录写到这一箭穿心的感受时,我涂抹了一遍又一遍,费了很多笔墨,始终摸不准能真实抒发内心情感的词语来,只得写了句“文盲真可怕“做结尾。

这时一人路过,翻看了一遍后,提笔徐徐写下了一句。

“警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槐花生凉,风清云散

第18章 为了你

三棱形的箭簇“叭嚓”一声轻而易举地扎断我的肘骨,在我还没舒口气时,箭尾上镶着的灰褐长羽已牢牢钉在了我心口处。金色的神光自箭身淙淙流入我体内,才一触到血肉,就和舔了风的火苗般在疯狂燃烧起来。尸妖本就是阴寒至极的体质,哪里经得住这般阳刚霸道的神力?不出片刻,那团火就烧到了我丹田处,逼近元丹。

我似回到了当日提剑自刎时的那一刻,虽是不同情形,却都是心甘情愿。林清手中的弓弦“铮”地断开了,脚步微乱地退了两步,他身后那人手中的鞭子无声落了地。相隔太远,那人面上的表情瞧得不是很分明,不知是否和当年看见我割破喉咙时的一样。

这些人我已懒得再多看一眼。

“岑鹤。”脱了水的鱼便是我今时的模样,狼狈是肯定的。好在我做妖做的已将容貌置之度外很久了,不像无双脸上多颗痣都要在我门口上吊砍树闹上三四天。而于岑鹤,莫说他已见识过我最丑陋的样子,何况这么多年与他着实不用计较这些了。

他没有回答,却紧紧握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似要捏碎了我仅剩的这一只胳膊般。而后极低地应了声,在现场这万籁俱静的情况下,轻的都差点让我没听见。

事实上,那团神力已烧到了我的喉咙,说起话来若有把锋利锯齿在里面左右拉扯,怪疼的紧。可从第一次死亡经验来看,没有临终遗言委实会成为人生一大遗憾,如果像我死了一次尚余有遗憾的机会的话。临终遗言的功用大抵体现在:“呀,记得把我床下藏着的一打没来得及挥霍的银票烧给我啊。”“我喜欢你那么久了,你看我都要死了,麻烦你殉一殉葬好吗?”之类的。

木姬我总结,没有遗言的死亡是不完整的死亡。就如你和姑娘欢好,诗词歌赋谈好了,气氛酝酿好了,衣服脱完了,最后,你不行了。孝义山文学创作者无相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形式的太监都是不可原谅的。

“岑鹤,你不要生气。”我半偎在他臂弯里,吃力地扒住他胳膊向上提了提身子,断了胳膊和软面条似拖在身侧。

他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只将我抱紧了一些,散在肩上的发丝滑入我衣襟里,柔顺冰凉,正在火烤中的我觉得很是清凉舒适。

死到临头,百般言语困在喉头,吞咽无数个来回,最后一刻,干涸几千年的眼眶十分违背自然规律地掉落下一滴眼泪,我沙哑着嗓子重复说:“岑鹤,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错误估计了自己身体的抗打击程度,以为顶多是废掉条胳膊。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也不太清楚该如何对一个人好,这一箭就当是我对你表白好了。至少我可以为了条小黄鱼卖命打架,现在也能为你挡箭了,你两地位终于平等了。

挤出这么一句话后,我准备再好好看他一眼,留下个深刻印象。没准我这次依旧大难不死,保得魂魄入了地府,面对相貌狰狞的鬼众们还能回忆回忆岑鹤的清姿俊容来聊度鬼生。

抬起头来,万千银丝如纷扬皓雪迷乱了我的眼,银华湛湛的垂发间,他的眸子黑得无边无际,苍白的唇瓣吐出了两个字:“阿徵。”

青丝成雪,风流成霜,这是我此生见过最伤情的情景。

“哟,小呆子你回来啦。”莫小媚翘着白生生的大腿媚态横生地坐在窗台上,往最后一根手指上涂着凤仙花汁。大功告成后,她并排伸出尖尖十指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九条雪白的尾巴左摆右摆:“走丢了一百三十多次,你可终于记得回家路了。不是告诉过你,病了就别没事往外面跑吗?吓着人怎么办啊?”

她啧了一声,突发奇想道:“小呆子,你说这凤仙花染头发怎么样?我昨儿见了二嫂,她说她们灵鹫山最近从兜率天来了几个飞天美人,那红发娇媚的很,娇媚的很呐。”

我默默看了眼她身上翠绿得堪比芭蕉叶样的青纱薄裙,再想象了一下她头顶一团火红头发的样子,打了个寒战。正欲开口时,她丢过来一本三字经:“对了,昨儿你师父说要我考察你功课。我记得这书你好像没读完吧,今晚给我背背。”

话在嘴边兜了个圈,我恳切而严肃地对她道:“我觉得你染红发忒好看了,你们九尾族一向引领三界流行趋势,这回怎么能落在人后呢?不要大意地上吧,少女。”

边说着,嫌弃地一脚踢开那本两百年前我就能倒背如流的玩意儿。

莫小媚听过我的建议后,喜滋滋地准备奔去折腾院子里那群倒霉的凤仙花了,路过我身边时小蛮腰扭了过来,鼻子东嗅西嗅:“你梦游去哪里了?这味道不对劲啊。”

我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指着窗外开得艳红的凤仙花:“上次临渊说,子时有天地灵气滋润,是美容美发最佳时间。”

莫小媚和火烧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挂在青纱上的铃铛玛瑙叮铃之响,眨眼就消失在了凤仙花丛中。

她说的没错,我又梦游了,据她道,这是我重病初愈留下的后遗症。莫小媚是这近千年来一直照顾我的一只九尾狐,后世对她这种职位有个定位叫“保姆。”

国色天香的保姆莫小媚,每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怎样美,怎样更美,怎样最美。在这水榭里,除了我吃的药之外,最多的就是镜子,和她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折磨。每天起早一睁眼就看见她举着镜子顾影自怜,镜子里还有青面獠牙的我来做对比陪衬。

这不仅让我无限自卑下去,同时也在时时提醒我修行尚未成功,尸妖还须努力。化不成人形这件事,已经是除了左手不能使力之外最苦恼的事了。

不过莫小媚不知道的是,近来这几百年间,因着心绞痛慢慢痊愈,我也已不大梦游了。如今夜这般说梦游了,大半是我自个儿溜出去玩了。原先我也担心自己这副尊荣会吓倒老幼病残孕,但一次在外转悠了一遍后,发现水榭之外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不见。大多常见是天牛、蜣螂这种不具备审美观的,偶得已碰见几个巡游的夜叉,我刚想上去打招呼,他们就对视一眼掉头狂奔成远处一点黑影。

委实令人神伤…

我今晚去见的也是一只九尾狐,而且是一只很独特的九尾狐。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初次梦游苏醒在水榭外边的桥墩底下,赫赫有名的弱水离我大约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血色的水底下翻滚着白骨肉皮。

一条雪白的尾巴直直垂在我面上,朝我勾了勾。顺着它,慢吞吞地往上看去,酆都上空血色的月亮下,金眸貌美的九尾狐少年抄着手歪着脑袋,很可爱的模样,可下一刻他粉嫩的唇一张:“长的真丑。”

我立刻决定要拔光它的尾巴,做一条狐毛围脖,顺便去恐吓莫小媚不要再给我喝什么五毒六味七虫八草汤。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出成熟的九尾狐姿态,停留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后,他就匆匆离去。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消失在奈何桥头的那白色身影似乎缩了不少水。

与他第二次的见面,也是闹的影响最恶劣,足足让莫小媚关了我三十年禁闭,而她那身狐狸毛都焦虑地掉了不少。那一次我梦游到了人界极北的委羽山下,究竟我是怎样从地府穿越到了那里已成为一个千古不解之谜。

那时醒来时我恰好心绞痛又犯了,丹田里一股火噌噌地往上冒。恰巧遇到了已经有了名字的留欢狐狸,在我倍受煎熬时他果断出手给我输真元解救我,我一边调息一边讨好问道:“敢问阁下有何驻颜之法,你怎么就从少年长成了幼年了呢?”

他推进了一股真元,咬着牙道:“你不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爪子,这几百年没有半点变化,我一度以为自己已修成了寿与天齐的无上仙身。可没容我多思考,丹田里的火气就和浇了油一样升了八丈高,我吐出口灼热的气,两腿一伸,白眼一翻,“噔”地直挺挺倒在原地。

等莫小媚将我从土里挖出来时,那只该死的小狐狸已没了踪影。听说是随主人回到了九重天,奶奶的。

今番见他,他的尾巴已化出了四条,眼看离飞升不远了。

他对我说:“木姬你有点出息成不,“这么多年了,连武罗和岁崇都重修旧好了,木姬你能有点出息吗?你怎么还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听说他的上任主人乃是西荒未来荒主,而这荒主的前夫乃是九重天上以刻板和毒舌著称的东岳帝君。我想真是近墨者黑,明明是个毛球,却练出了副想让人砍死它的尖牙利齿。

被鄙视的我一粒粒吃着米花糖,慎重地考虑明日要不要继续去陪黑白无常侃大山了。师父把我的文化教育托付给莫小媚,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哦,对了,木姬姬啊。临渊过一会要来,你可别让他找到你师父上次送给我的酒。”莫小媚娇俏的声音伴着一股子焦味传来,我嗯嗯应了下来,麻利地弯腰去搬床下的酒坛子,决定在临渊找到之前喝掉它。

我是个懒人,莫小媚也是个懒人。而来打扫屋子的长舌鬼因为投胎去了,这屋子已经乱的超乎想象。

嗯,这是莫小媚的粉红肚兜;这是她的媚术笔记;这是她卖的合欢/药;这是…咦,这是什么?

我掏出个完全不和她情趣品味的东西来,这是一卷画轴,待我展开,画卷上一片空白,风景人物皆无。只在右下角落了一行小楷:“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红泥印信勉强可识得是“姬华胥”三字。

姬华胥?那不是我师父的名号吗?!

第19章 莫小媚的主子

生时东国师父的笔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

“东国景康二年,赠与吾徒。”

景康二年是阿姐在位时的年号,若我未记错,那时的他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可我怎从未见过这副画呢?

对着那轴空白画面发了没多久的呆,悬在檐下的一长串白骨铃铛忽的无风自响,叮叮铃铃地昭示有客道。

这水榭除了经常用铮铮琴音杀得片鬼不留,妄图吸引莫小媚的黑无常外,也就只有一个人会来了。

收拢好了一地杂物,我刚拍了裙子爬了起来,就透过窗子见和片白云朵儿似的临渊跃过了墙头,看他熟练的架势便可知往日定没少做那偷香窃玉之事。

“木姬姬,来来,好几十年没见了,快让我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临渊一抖天丝白袍,风一样蹿到我面前,两个指头捏着我脸皮左右一拉扯啧啧道:“这么长时间总算养的水润光滑了些,真不容易啊。”

且不计较他那副养肥猪可以宰了的欣慰口吻,就单说他能在我这比鬼还青白慎人的死人脸上找出一丝水润或光滑的迹象来,就很清楚该转移话题了。

我将莫小媚藏在床底的那两坛酒重重放到他面前,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如此良辰美景,我两慢慢聊如何?正好我也有些事要问一问你。”

远处鬼哭狼嚎,近处阴风阵阵,临渊的脸色和隔夜的馊饭般黄白不齐。

不出三盏茶的功夫,我小心地戳了一下瘫倒在桌上傻笑不停的临渊,他嘿嘿嘿嘿地捉住我的手指:“小姬姬,小姬姬,我要瑶芳,你把瑶芳给我。”

给你妈个头给!揉着差点被他箍断的指头,我试探问道:“临渊啊,我听莫小媚说,我原是砸了脑子、受了重伤,所以被送到这九幽阴冥来养伤的。经由这几百年,过去的人事。什么无双啊、施千里啊、十柳啊,我都没忘记。这好像不大符合以往戏文里对失忆这一狗血剧情的描写定义啊。”

他的两片两颊上浮起深深的红晕,眼神迷乱地扫过我,抱着酒杯喃喃道:“什么叫砸了脑子?你脑子不砸不也是坏的吗?”

“…”我忍!替他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看着他乖顺地灌下去后,继续问道:“有次听你和莫小媚提起过,说是莫小媚的主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师父,救了我,并借了酆都大帝这一处风水让我休养生息。她家主子到底是谁啊?”

在我初初醒来还不能动弹时,就听临渊与莫小媚在窗外说话,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人低低的应和声。凭莫小媚和临渊对他尊敬的态度看,想是个甚有地位的人。后来临渊告诉我,那人便是施以援手将死第二次的我救回来的人,救的同时收了我做徒弟。

尽管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师父,但我从未见过他,因着这救命之恩的缘故,平白成了晚辈也就罢了。反正在这群魔乱舞的世道,辈分这种东西最不值钱了。那小狐狸的主人武罗神女,不就是嫁了她师父的弟弟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她是喊东岳帝君夫君呢,还是叔叔呢?

“她家主子?她家主子他…不,不对。木姬姬,你偷听我墙角!”他拍案而起,醉得东倒西歪,打了个酒嗝道:“你怎么能偷听我墙角呢?”

“我就听墙角了怎么着了?!莫说墙角,连床脚我都听过,你激动个屁啊!”我踹翻凳子上,一脚踩上桌面,指着他怒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你扒光了吊在酆都城墙上。”

“我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莫小媚顶着半边通红的头发闯了进来,凤仙花汁滴染在她的眉梢唇角,衬着她斜翘的细眼,既妖娆又有几分可怖:“有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何必白白浪费了这两坛好酒?”她吟吟一笑,桌子上的酒壶杯子“嘭”地炸裂,无数片碎瓷射向空中的刹那化成了飞灰,簌簌掉在地上堆了几小堆粉末。

桌面上几股透明的液体,蜿蜿蜒蜒地爬向四方,顺着桌沿,一滴滴落下。

九尾狐无论雌雄都是天生的美人,即便是现在生气时的莫小媚,也美得勾魂夺魄。在我看来也可怕地让人胆战心惊,虽然我没有心,不过这不妨碍我在此时惊上那么一惊。

她舔了舔唇上的花汁,伸着一根极长极锋利的食指立在桌面上,沿着桌子慢慢地转了半圈走到我面前:“小呆子,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就是了。没错,你不是脑子撞坏了失忆,你只不过每死而复生一次都会忘记一件事…”她眸里金光流转:“或是一个人。天地间这生死两机不是说想转就转的,你由人化妖,他们神仙不是经常说什么得失相依吗?第一次你丢了心,忘记了一个人;这次你依旧不过是忘记了一个人罢了。”

她轻松地拎起醉得不知人事的临渊,反手一甩丢到了外面的水池子里:“至于我的主子,就是现在妖界的妖主,东琊国主。”

身为美人,大多长时间处于受异性的追捧之中。雄性嘛,都是这样,越是追逐就越是追不到,越是追不到就越要追逐。翻山越岭地追啊,夸父追日地追啊,沧海桑田地追啊。追不到的女人可能不是好女人,但一定是个成功的女人。而始终在她们身后锲而不舍的男人们,小白说可以统统归类为一个词“犯贱”…

被男人们追捧惯了的莫小媚,已然丧失了“耐心”这种玩意。她拧了把手心里的凤仙花,满手血淋淋地往头上抹着,以锋利的眼神表明她再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做了几千年的妖主,一朝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篡了位,并且这篡位之人还颇妥当地给了我良好的医疗和养老保障,这五味纷杂的抑郁心情,我决定去城里找人打打麻将、摸摸牌九来纾解一下,以防止自己一时冲动,揭竿而起。

入得酆都,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我正费解着,路过抛着脑袋玩的小尸妖提醒我道,今日乃是中元节,大多数的鬼魂都出狱放风回阳了。至于其他在阳间没有了亲朋的,都去宫门前吃流水席了。

阴间的福利待遇可真好啊,我不由地感叹,这一顿吃下来,酆都大帝明天早上还有裤子穿吗?

他抱住扎着童髻的脑袋,振振有词道:“别说这一日的流水席了,就是按着九重天上的三十三台仙品大席摆上一年,都没问题。咱酆都不差钱。”

我醍醐灌顶,忙连连点头,说来确是我愚钝了。这地府物资向来丰盛,要是少了点什么,直接在阳间扎上烧过来就是了,成本低廉还无污染。

“白无常说,今天陛下的一位好友也来了,在宫门前摆了个案子,说是能替你画出过去亲人的模样。姐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小尸妖许是在阴间里见了唯一的一个同胞,甚是热情地邀请我道:“姐姐,与我一同去吧。平日阿姆管的严不给吃这不给那,凑上这流水席,我两还能捞上几杯新鲜血浆解解馋不是?”

瞥了浓血翻腾的弱水,胃里突起了阵酸水。干笑两声,我捂着胃被他拉了去。

血浆这等原生态食物我敬谢不敏,只是很想去看看,那酆都大帝的好友是否真的能画出我过去的亲人来…

与天有九重相照应,在阴冥酆都的罗酆山自上而下亦有六丁鬼神之宫。酆都大帝的流水席就是摆在第一宫明纣绝阴天宫前,因着中元节的缘故,顺着宫门前的弱水里摆满了写着祷祝的荷花灯,幽蓝的灯火映着通红的河面,倒生出了一丝别样的美感。

聚在这里的阴灵,皆为已无亲故且一时不能超生,这些莲灯大多是为转世轮回的亲人祈福。

与小尸妖穿过荆棘林,路过一处纸桥附近时,见着一四肢枯瘦、肚如鼓大的老人依歪在桥墩下,脏兮兮的手里攥着只莲灯,两目无神,嘴里念念有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小尸妖侧耳细听了听,面露鄙夷地拉我避了开:“这女子生前为了一个男人叛主谋逆,害了自己的主子自尽而死。这样的魂魄竟还没下十八层地狱,判官收了她阳间亲人多少白钱?”

“啊?原来阴间还盛行受贿行贿?”我大为惊异,往日里都听说地府判官铁面无情,公正非常。搞得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来他们不仅食人间烟火,顺带还把人间官场习俗带下来了,果真与时俱进。

“主子?!主子?!”那苍老女子和被雷击一样突地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但又由于四肢细小地不堪承力,又重重跌在了地上,却还是往这里挪着爬过来:“主子,你还活着?不,你竟没有入轮回?”

“走了走了,可别沾上了她的恶业,要倒霉的。”小尸妖拽起我,没想到看起来他个头挺小,力道却是呈反比的,硬生生地将我拖了几丈远。

忍不住回头看时,见她依旧挣扎着向前爬来,裹在身上本就破烂的衣物被荆棘拉得褴褛不堪。风乍起,一片薄布在半空打了几个卷,落到我鞋边。布上用碧丝绣着蜻蜓栖荷,这别致针法绣图在记忆里只有一人的衣上有过。

东国第一舞姬——竹含含。

第20章 扑倒你是意外

说起来,我与竹含含的相识还得归功于莫小媚。

前情中提及,莫小媚曾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进了皇宫的后花园,开启了我与她的初遇。遇到她时,我正一瘸一拐地从乐工坊里滚出来,就在刚才教我舞蹈的老师委婉地向我建议,以我清奇有力的骨骼更适合去扛旗练枪或举鼎碎大石。

我也委婉地回应她,我个人完全赞成她的意见,只盼望她明日也能如是对我阿姐如是道。

于是,我就被赶出了门,而后听她用比我还痛不欲生地语气道,明天继续!

“你就是东国第一美人?”斜偎在水池边的莫小媚金眸斜吊,媚眼如丝地从我身上扫过:“样子看着倒还行,不过还是没有他画里的好看。”她和水仙花般细长白嫩的手指抵在颚下,青雾髻垂了两缕在殷红的唇边:“传闻你的舞技也是天下第一,与我比试比试如何?”

我“啊”了一声,虽传闻都不免有夸大失实的地方,但这也夸得太大,简直纯属杜撰了。我瞅着她九条和大扫把似的尾巴,诚惶诚恐地解释道:“谁说我会跳舞来着的?我不会,真不会,骗人的是小狗。”

莫小媚是只嫉妒心极强的九尾狐,她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反而认为是我不屑一顾的推托之词,每天缠在我身后嚷嚷,我若不和她比划,就要把我扒皮剔骨,做成人皮画卷供人观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