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承受不住生命威胁的我鼓起勇气对她道:“在我们凡间,这天下第一舞姬就和天下第一高手一样,是淘汰晋级制的。你要想和我比试,要先赢过天下第二的。”

接着我就把她带到了官方民间皆一致认可的歌舞坊——千金楼。在那里我们恰巧救下来了正在被毒打卖进楼的竹含含,凭着我一双慧眼,认定这女子就是传说中上可跳细腰,下可掌中舞的绝世舞蹈奇才。

为了培养她,我从师父房中偷出了一本笔墨还未干透的舞蹈秘笈,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梨素衣》。郑重嘱咐她,在一年之内必要击败莫小媚,保全我主仆二人的性命。

竹含含握紧了那本书,用力点了点头。此后寒天冬雪,夏阳酷暑里都有她裹着舞衣、大汗淋漓的身影。师父一日找来,寻问我《梨素衣》的下落。我递一碗绿豆汤给过来休息的竹含含,又殷勤地双手奉了一碗给他,往竹含含那使了个眼色,心虚地哈哈哈三声。

师父接碗的手略滞了一滞。

捧着碗的竹含含,憋红了一张小脸,细若蚊声道:“奴婢愚钝,先、先生能否指点奴婢一二。”

此后便能见她时时捧着书上门求教的身影,在一次皇宫宴席上,终成就了她天下第一舞姬的名号。

至于莫小媚是如何不甘心地忿忿不平、如何对我冷嘲热讽,而竹含含又是如何受到各路公子贵胄的追求、如何与阿姐身边的侍卫风芜相恋,时间久远已不分明。

时至今日,在这黄泉地府见到这故人之物,浮出脑海里却是莫小媚离开东国时的复杂一眼:“你到底是缺心眼呢还是没心眼呢?”

还有的就是竹含含练完舞后,紧抱着《梨素衣》,红扑扑着一张脸对我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望的。”

“姐姐,走吧。再不走,宫门那里也该散场了。”小尸妖没有留给我多余的时间去盘问那疑似是竹含含的蹉跎老妇,而我心中也不能确认分辨出这截然不同的两人。更何况小尸妖还道她曾经叛主谋逆之事,可偏偏她主子我却对这事没有分毫印象…

毕竟事情早已过了千年之久,东国在我自刎后不久也亡国了,史书里对竹含含的记载不过就是一笔带过的“天下第一舞姬”,连个名字姓氏都没有。

罢了,反正她左右在这酆都之内。改日带两壶好酒给判官,顺手翻一翻她的玉红册也就一切清楚明了了。

因着半途杀出的这么一遭,待我和小尸妖紧赶慢赶到了明纣绝阴天宫前时,鬼火高燃,各路牛鬼神蛇已敞开了肚皮开怀畅饮,一片鬼声鼎沸。一红罗裙女鬼一半竖着飞天髻,一半披着长发,脚不沾地抱着画卷幽幽飘过我身边,似哭又似笑道:“邵郎,两百年了,我终又见着你了,又见着你了。”

话语里缠绵悱恻,颇叫人动容。我探手正要拉住她问一问,能画这前世亲人的画师可散场了没。她红得发黑的指甲“咔”地整齐扣断在画卷上,鲜血如注一泻而下,在地上汪成了一泊血滩:“这两百年来,你和那贱人在无间地狱里活得可好!烤骨碎肉的滋味可好受!”

在地府里有种极为残暴凶恶的鬼类,学名叫厉鬼。大多为女性,更大多死时穿着红衣,怨气滔天、招惹不得。

刚拉到袖子边的我默默抖了下鸡皮疙瘩,想拿回自己的爪子,她没有五官的脸转了过来,声音和指甲刮过铁板样见尖刺:“姑娘,你有事吗?”

“那个这个…”我边琢磨着她究竟是从哪里发声,边魂颤颤地找着理由想迅速摆脱她:“我是来找弟弟的,你可见着我弟弟了?”

她干净的白纸一样的脸慢慢靠了过来,似是对我产生了兴趣,咯咯笑道:“姑娘,你的脸皮可真不错。不若剥下来借奴家使一使可好?奴家正好缺了这一张脸呢?”

几寸来长、尖的已弯成钩的鬼爪说着伸了过来,我望着前后左右满座鬼众,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奋起反抗。这是在酆都大帝的地盘上,对方又人多势众,这一动手就极有可能被认为是对地府的公然挑衅。下场由于太凄惨,我拒绝想象。

做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妖主,就是办事再不得力,也培养出了凡事都得思前想后顾虑一番。这一顾虑,她尖利的爪子已触到了我的脸,额角一凉,一滴血珠子滑入我眼角,视线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赤红。

赤红色的世界在眨眼间被骤然蹿起的银白火焰所取代,无面女鬼尖啸着蜷曲成了一团,迅速退远。那火焰倒也没如影随行而去,渐行低矮缩回了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画卷之中。

事发突然,围观群众和我一样呆立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喝点东西压压惊吧,姐姐。”方才消失不见的小尸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递过一个长角犀杯。

我迷茫地看着那卷画,顺手接过咬着杯子边慢慢喝了几口。这身怀绝技的画中是那女鬼的心上人,又不是我的心上人,为何会救我呢?

心里这般想着,手里已拎起它展了开来,边还啜了几口酒水。

“味道怎么样?”小尸妖的声音里有难抑的兴奋。

“唔,还不错。咦,这是…”这幅画和我在水榭床底里找到的一样,空白一片。我有所悟般往右下角看去,一方红印显眼熟悉——姬华胥。

刚才在这里作画的人难道是我师父?

几千年过去,原先的五叔成了执明神君、阿姐的侍卫成了天策将军、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苏辞成了魔君,现在连我曾经的师父都能在酆都里表演画技。

都闻世人宿命皆由天上司命一笔编写,不晓得我死后成妖归不归他管,如果归的话,约摸他提笔那天一定被天帝老儿克扣了俸钱,下笔时恨不得绞尽所有狗血三俗、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以泄私愤。

“怎么就又啥都看不见呢?”我横竖摆了一番,使了法力探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显露不出来。

“姑娘莫白费心思了,这画中人只有你心里想着他时才能见着。既与你非亲非故,自是见不着的。”旁观的一佝偻老鬼提着盏竹篾灯笼好心提醒道,手里拿着与我相同的犀角杯细啄着,口一开,白齿渗着红血,慎人非常。

我头皮一麻,舔了下唇上未干透的水渍,淡淡的甘甜令人唇齿生香。慢慢低下头,犀角杯子里粘稠若浆汁的血酒上面映出我青白的脸,微咧的嘴里两颗尖牙若隐若现。

“就知道姐姐一定会喜欢的,就和活人爱吃肉一样,哪有尸妖不爱血的?”小尸妖津津有味地啃着血豆腐自豪道。

我眼一黑,稍微留存的一丝理智让我一把推开他,脚步错乱地转头逃走。

尸妖做了几千年,但对于喝血我一向抵触地不能再抵触。估摸没有几人在抹了脖子看着自己血流成河的场景后,还有兴致去尝尝那玩意儿?对于自己的死亡,在我心底潜意识是抵制和抗拒的。所以我讨厌苏辞,讨厌他每次出现都要提醒着我想起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去。

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轻易地去死呢?

我盲目地疾步行走在酆都街头,众鬼们的狂欢喧闹声已被我甩的很远。我使劲揉了揉唇,想擦去粘腻的鲜血,可在手指触到怎么也缩不回的尖牙时我却鬼使神差地回味起了尚萦绕在口中甜香的滋味。就和一缕迷烟一样,勾得我一颗心慢慢下坠,沉入那无边曼妙的液体中。

整个人忽醒忽沉,醒的是为人时感情上的抵触,沉的是尸妖觅食的天性。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极有可能立刻掉头冲回流水席上,彻底地放纵自己,千年节操,毁于一旦。

这么想着,步子一拐,就转身进了一条晦暗狭窄的巷道。据我的生活经验,饥饿这种东西,饿着饿着饿过了头,也就没了。

可迎面撞上来的这具有温度能触摸的肉体告诉我,这次我犯了极严重的经验主义错误!错误的直接后果就是,在我嗅到来人脖子间的诱惑血气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倒压在墙上,在下口前我挣扎着最后一丝良心颤巍巍道:“大约会有点痛,痛就喊出来啊。没事的,没人,听不到,不丢脸。”

“…”

齿下是他有力跳动的血脉,口中是他滚热甘美的血液,唇边触着的肌/肤却微微生着凉,我舒畅地喝着对方血时,迷迷糊糊想,外冷内热,没想到这还是个闷骚。

这事起的甚是突然,等我饮足了七八分的血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推开脑袋时,神智也找回了七八分。

脚边是滚落一地、横七竖八的乌木画轴,有几轴上沾了零星的血滴。顺着画轴往上看,玄纹墨青敝膝,三指宽的黑色束腰,束腰垂了只似鱼又似龙的金符。这种金符在人间是皇亲官员佩戴在身、彰显身份,不过他这只形状倒是奇特,平生未见。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我研究这东西的时候,我盯着那金符也不敢抬头:“这位公子莫见怪,这个街上没几个活人,一时情难自禁,扑倒你纯属意外。赔钱陪血随你,要,要不你也咬一口回来?”

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回行如此孟浪之事,不熟练算了这心都虚到了天涯海角去了。

“你身子没有痊愈,尝了血气后制不住妖性是自然。”那人靠着墙稍稍缓了过来,只是说出的话却还透着一分虚弱。

我哦了一声,见他弯腰似想要捡起地上的画,连帮着收罗起来,触到画时脑中一个激灵,仰起头脱口而出:“你是谁?”

巷子里光线昏暗如瞑,他执着兜帽恰好遮去可见的那一分面容,就听他淡淡道:“我是你师父,姬华胥。”

随后他如千年前那般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孽徒。”

第21章 师父你还活着啊

自我孝义山的师父仙游后,这“孽徒”二字还是初初入耳,甚是生疏。生疏之下,我恍惚着脱口而出道:“师父,你怎么还没死啊?”

这话一出口,觉得不大对劲,我立时又换了个说话:“师父,你怎么还活着啊?”

“…”靠在墙上的师父凉凉笑了一声,一点点揩去伤口上的血渍。常年握笔的长指尖儿上缓慢地滚落一粒血珠子,那情景说不出的撩拨人了,在我刚刚得以平息的五脏六腑上又浇了一勺火旺旺的油。

眼见着我真要坐实了“孽徒”之名时,我那杀气深重的师父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这几千年别的没甚变化,怎么这脑子使得比以前还不如了?”抬头又瞧了一眼:“嗯,这样子也大不如以往了。”

语气之凉薄,反讽之锋利,足以弹指间盖灭我一腔旺盛的食欲。

姬华胥在千年前是闻名诸国的方士,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虽修的是道家学问,却常常被他国国君奉为座上之宾,询治国之道。常言“得姬先生一语,便定天下间一事。”把他说的神乎其神,不,是比神仙还要神。

之前,我对他这个极端不敬业的道士一直嗤之以鼻。做什么都要讲究个专业,是道士就该精于打坐念经,是皇亲我就该精于吃喝嫖赌。等他成了我教书先生之后,见识学问没有增长多少,倒是充分领教了他书画特长之外的毒舌功力。

绝阴宫前的宴席约摸行到了尾声,三两酒足饭饱的鬼魂剔牙打嗝地回来了。有一长脖子吊死鬼瞧见了我们的,还兴高采烈地飘过来拱手作了一揖:“先生的画技果真高超,没想到在小人投胎之前还能见见我家内人。心愿得偿,我也能安心入天道去了。”

我咦了一声,吊死鬼是自杀而死,而自杀向来是项重罪。除却每隔七天就要重复自己吊死的痛苦外,便是入了轮回也只得堕入三恶道之中。九重天和地府里的规矩素来是三界中最为严苛的,这吊死鬼莫非是酆都大帝的舅老爷,要不怎能破例升为天人?

颔首受完礼的师父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领我出小巷往茶肆走时道:“这鬼前身是九重天的一名元君,因办事不利触怒了天帝,被谪下凡间。如今受完了劫,自要回去的。”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么,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天帝的面子谁敢不给?目光落在几步外的师父身上,念头一动,快步追了上去半是玩笑道:“当日闻得师父在海上遇难的消息,阿徵连哭了好些时日。没想到今日重逢,师父不仅青春依旧,更与这阴曹地府里头头交情颇好。莫不是师父也是九重天上哪位帝君下的凡?”

及第斗篷下他的脚步落下后没再踏出,一阵阴湿的冷风拂过,“噗通”奈何桥上一个鬼魂跳了进去,几个气泡后就没了踪影,过往的鬼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黑鸦栖息在街头横伸出的酒旗上突兀地叫了声,打更的食水鬼“铛”地重重敲了下铜锣,摇着头:“又去了一个哟,时间久了,连鬼都做不下去了。”

伫足在前方的师父似是魂魄出了窍,久久无语。我焦心地将刚才那话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摸了遍,自感这是我难得出口情理皆备的一番话了,不知哪里出了错处。从后看着身形瘦削的姬华胥,总觉说不出的陌生。以前的师父纵有满腹经纶,可姿态端得并不如太学里那些大儒学究们高不可攀,待人处事皆随和近人。

莫小媚说,每一个看似极正经高深的名士,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我评估了一下姬华胥的学问高深程度,觉得若如此算计的话,那他的灵魂大约已经放荡到了畜牲不如的高度了。

“这么长的年岁,难为你还能记得我。”对着弱水出神的师父半晌才开了口,说得我微微一怔,而后不免生了些物是人非的辛酸。

东国这些个过往人事揣在我怀里,和我这具僵而不腐的身子留存至今,恐也只有等我真正死干净了才能忘记。

“叨扰尊上了。”恰我开口时茶肆茅篷下忽现出了个半透明的阴影,矮身行礼后沙哑着声道:“陛下在宫中久候尊上不至,特派小人来打看一下。明夫人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还望尊上莫要误了时辰。”

见姬华胥不应不答,空将那小鬼吏晾在一旁尴尬不已,遂好心接口道:“师父有要事便去就是了,阿徵暂住在酆都外十里开外的水榭中,来这城中不过片刻功夫。改日再孝敬师父也不迟。”

在他轻轻“嗯”地应下后,小鬼吏才吐出了梗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随手拯救了一个未来地府栋梁的仕途,我感觉这一举动很有价值,为了让它更有价值,在他跟在师父身后要离开时,我使了法扯住他。

“姑娘,这是?”因着刚才之事想他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即使急着交差却也和和气气地停下。

我偷偷摸摸道:“说来难以启齿…”

小鬼吏瞄了眼愈渐行远的姬华胥,嘴撇得都要哭了:“姑娘有什么还是快启齿吧,咱陛下开明的紧,什么都能启齿。”

他既如此说,我便也不再踌躇:“你也知道姑娘我非鬼类,自也没人给我烧什么金箔纸钱,最近手头有点紧。难得来你们酆都,我想带点土特产回去,能不能了劳烦…”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刚发了俸禄,全给姑娘了。”他一把塞给了我一袋银子,慌不迭地拽出衣角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哭爹喊娘的声音从老远传来:“小人才升到殿上司,这要迟了被下油锅该怎么办啊?”

我愣在原地,看了眼手中钱袋,默默地将后半句吞回了肚子里。我原只想说,让他传个话给无双他们兑换点银钱给我。平日里每个月莫小媚她主子也就是东琊国主给的银子大半都被她挥霍在了珠宝首饰上了,要不是她嫌丢人死命拦着,好几度我都要端个小板凳拿个破碗坐在酆都街头拉二胡卖艺了。

酆都的生活水平果然高出三界其他地方一大截啊,百姓出手也大方如斯,我抱着钱袋感慨万分,这一袋金子放在人间也得烧上好半天的金箔。

“兄弟,你这手可真绝了。”

“那是,想当年我在东国做了一辈子的茶戏。唉,国亡得太快,我连妻都没来得及娶。在上头这手艺算是失传了…”耳中不意钻进茶肆里一段对话,中间夹杂着几个熟悉名词惹得我眼皮跳了几跳,不由自主往里走了几步。

往四下一搜寻,身侧隔了两张桌子在席上对坐的正是说话的两鬼。

“原来兄弟你是东国的,陛下这几日逐个召见尚留在这里的东国老鬼,你可知所谓何事?”儒冠单袍的青年男子放下观赏的茶盏,好奇问道。

低头调茶的老者没有抬头,颚下长须微动:“你别说,这事倒也奇特了。按理说东国都亡了千年了,若非陛下喜欢茶戏老朽也该随其他国民入得轮回好几世了。本已尘埃落定,突然间召我们去问东国灭亡缘由,可不奇怪吗?”

单袍男子按住旋转的杯子,膝盖直了起来微倾着身子:“坊间不是流传说是东国最小的女公子痴迷了叛国弑君之人,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姐姐,后被那负心人给杀了,是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吗?”

我去接小二递来茶壶的手一抖,胖肚的陶壶在桌上砸了个粉碎,茶水飞溅。嘴里连连陪着不是,手往兜里摸钱却又不小心撞翻了杯子,一连串和敲钟似的碎得很有节奏。

鬼小二的脸惨绿得和韭菜似的。

许是东国那段灭国往事的魅力太高,那谈话二鬼只往这里张望了下就又投身回了八卦事业之中。

老者执着茶勺沿着盏沿匀匀抹了圈:“若非老朽亦曾侍奉过东国皇室,便也信了这传言,可见传言也仅是传言做不得真。”他搁下茶勺,抚了抚须闭着眼徐徐回忆往昔:“你说的那女公子我曾见过,胡闹归胡闹,但性子远不能说奸恶。且极依赖她做君王国君的姐姐,也正是这个姐姐将她推向了不归路啊。小姑娘自刎而死,死后都没个好地方去,可怜可怜。”

一个好的八卦必须具有爆炸性,鉴于此前已间接经由我手炸碎了几个无辜陶杯,在剩余的偷听时间里我定要保全自己三魂七魄。

第22章 要不要再来一次

“哦?先生所言倒有些新奇。”对坐的年青男鬼露出狐疑之色,似是对老翁所言并不十分相信:“某在这地底下待了也有些年头了,当年因着东国灭亡时下来的人太多便在十殿帮着搭了一把手。那些东国国民众对那位女公子皆是怨恨之词,更不乏有将她抽筋拔骨的。”

这应是我听过最没有娱乐效果和最具打击性的八卦了。打个比方吧,我就如一馒头,自以为即便比不上肉包子美味可口,但好歹也白净松软。可万没想到的是,在东国其他人眼里我其实就是昨夜泔水里的窝窝头。身为一只馊掉的窝窝头却还感觉尚好,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人世间最寂寞的事”了。

被打击成一只寂寞窝窝头的我,蹲在旁边继续寂寞地偷听…

“皇室内的事,平民百姓能知道多少?”老翁蛊中舀起一小勺,置在杯面上手腕轻点,斟漏下一行细如丝线的茶末:“即使事隔多年,但老朽对当年那些个事记得也还明白。那女公子和别的姑娘家不同,自小没别的闺名,就单一个徵字,与她亲近些的人都唤她为阿徵。”

落好线条后,老翁又熟练地拔开了瓦罐:“传闻有一点是不错,这女公子确实喜欢着后来谋权篡国之人。”他掀起皱纹层层的眼皮,瞧着对方“果真如此”的脸庞一笑:“那个贼子老翁有幸亦曾见过,面相阴柔俊美、谈吐有致,谁家姑娘见了都难不喜欢的。若说这女公子真要是错,就错在生在了东国末年遇见了这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说是原先澹台皇室的世仇之子?所以借着女公子的手毁了她澹台家的基业。”

“东国建国八百年,哪个寻常仇家会等这么久?不过真要说仇家勉强也算,那个人是东国敌国的皇子,他的母妃被他的父皇在一次战败后送到了东国换和契。为了复仇,他故意接近东国的这个女公子。但若说他通过女公子套取东国关防机密,就是个笑话了。小姑娘从小就不爱读书,让她师父、诸国名士姬华胥都整日头疼,哪里会懂朝堂上的东西。”

老翁碾碎了一叶碧翠的长茶,沉沉的叹息氤氲在沸腾而起的水雾中:“何况生在帝王之家里,她的姐姐就是待她再亲厚,也亲厚不过君臣之别。女公子是国君唯一的亲妹妹,万一御驾亲征时国君驾崩了继位的就是她。她姐姐怎么会让这个妹妹碰得到政事呢?所谓宠着疼着,大半是希望这个妹妹永远不懂事最好。”

隔壁席案上的茶水已煮得白沫滚滚,而我手中的茶已凉得透底。在阴间这些供给魂魄们的普通茶水都仅是个虚像,就和冬至夜里阳间烧来的棉絮点心一样,不过是让地下的存个念想,当自己还活着,当这里和阳世相同,当过去和曾经都不从改变过…

明明都是假的,抿进口里舌苔喉根却苦得发涩。

“既能坐上这国君之位,心思自是深沉。但毕竟做了一场亲姊妹,而如先生所言这女公子不是个有心机的,后来又怎么会逼死了自己的妹妹呢?”男子的眉心折了几折,颇是不解道。

“老朽也只是一个茶戏先生,内里详尽并不通晓,方才所说的很多都是从女公子师父那里知道。说来那姑娘自刎不久前的一日,老朽正与姬先生在园中品茶。就见小姑娘红着眼闯了进来扑进她师父怀里,只一个劲地哭什么也不说。后来听宫中人说是,她的姐姐要让她远嫁边国和亲,以巩固东国的势力。那时那唤阿徵的姑娘,还一心恋慕着那个贼子,当然百般不情愿。再后来啊,再后来姬先生也离开了东国。可怜这小姑娘再没了照应,又不知是何人向她国君姐姐结揭发了敌国皇子的身份,说她卖国通敌。”

老者持了块灰石片,将火焰缓缓盖灭:“当着文武百官,两方对峙,而她喜欢的人也坦然承认。侍奉在大殿上的宫人说,小姑娘百口莫辩,而恰好边关八百里急报送入了宫中,道敌国已破了边防一路而下,不日即将破了帝都。她姐姐当场拔了侍卫的佩剑,丢给了小姑娘。东国最后一位帝姬,也就这么没了…”

“啪啦”手中的杯子再度摔碎在了地上,老翁闻声转过头来,在摇晃的竹篾灯笼下,他费力地眯起眼睛。

我狼狈地踢开碎瓷片,立刻着往门边奔去,却被冲出来的小二一把给揪住了袖子:“赔!”

气壮山河的一个字,登时让我成为了店中所有鬼怪们注目的焦点,老者轻轻的“咦”了一声,我喉咙直发紧,往怀里摸着银子躲躲闪闪道:“好说话,好说话,赔就是了。多少银子?”

“三!”小二言简意赅。

我苦皱着脸,摸出了一个子,他手一松:“走!”

门外路过一两个尚有些生气的女鬼,往里探了探,一个脸红道:“哎呀妈呀,原来地府里的鬼这么有型啊,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脸一遮,我脚底一抹就要溜走,真是他舅老爷的有型了,老娘消受不起!

“姑娘。”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还是响起来了,老翁持着个宽口方杯自草席上跪立起身,蹒跚走到我面前,双手奉上了杯子:“好茶得细品,姑娘自进来就心神不宁连摔了两次杯子。这杯当老朽给姑娘宁神定气,有什么难解烦闷之事都忘了吧。”

黑色的茶面和一方墨砚般,中央斜躺了只半开的白折扇,旁落两片竹叶却是青色。手愈千斤重似的接过了方盏,在他微笑着的注视下,我低头看了片刻,声音小小地道:“你手艺很好,这么漂亮的茶戏我舍不得喝。”

他背着手往回走去:“再好的手艺也要失传了,老朽过几日也要入轮回了。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笔勾销喽。”

一笔勾销么?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都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以来勾销的呢?

我捧着杯子走着比鬼还飘忽的步伐,努力在诸多版本里探索自己死亡的真相。现在有我通敌卖国后被贼子给灭口说,有通敌卖国后自己没脸活下去说,有被负心后绝望自刎说,随着时间推移保不准会新增版本。我觉得终极版本是我其实我真心爱的是我姐姐,发现同性恋加君臣恋没有前途后找来敌国皇子准备来“我得不到你就要毁掉你”,后来被英明神武的姐姐揭发了阴谋,自己为了永远留在她心里拔剑自刎。太,太他妈带劲了…

抚平胳膊上鸡皮胳膊,路过拐角将要往酆都城门而去时,两个黑衣官吏手执着文书与我擦肩而过,一个抱怨道:“闹什么闹?生前作威作福惯了,死后把自己还当王爷啊?”

另一个面无表情道:“他当自己干的那些个龌龊事儿我们不知道,到了底下别说你生前就是几辈子生前的老底在我们面前都比脱光了还干净。你是谁,贼眉鼠眼地偷听什么?”他的脑袋和拧面条似的转了大半圈,冷冰冰地看着我。

“尸妖?这是不是就是写谢必安他们说的那只?走了走了,这是上头吩咐下来照看着的,没什么。”左边的鬼吏不耐烦地将他同僚的脑袋给扭了过来:“去晚了,秦广王可不好说话。”

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飘远的身影,我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罗酆山,六重鬼宫森然而立。是了,凡人生前所有过往皆在十殿转轮王里有迹可循,借了他的通明台瞧一瞧,什么都真相大白了。

避开巡查的夜叉们,这事不大光彩,想我与那转轮王连面都没见过,这次去求他也只有走行贿受贿这条路。好在前任妖主我虽没有通天法宝之类的,但三界里的稀罕物也有那么一两件。

在我立在罗酆山下要掳袖子越墙时,才发觉手中还端着个杯子,老者的话重回了脑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一笔勾销喽。”

东国已经灭了,我死也死过了,就算求了个明白又有什么用呢?生时我既是女公子,阿姐作为国君要我去和亲也无可厚非,怪只怪我年幼无知受人蒙骗。阿姐又怎会逼死我呢?

“何方妖孽在那里窥探?”倒刺的铁鞭砸落在我不远处,夜叉魁梧而硕高的身影自远及近,喝鸣声轰轰得如雷般:“冒犯陛下,该当何罪?”

陛下?我尚未纠结下决定就被对方的阵仗给吓了一大跳,连避了几鞭子,仓皇看去。见着几丈高的宫门前,琳琅车马下立了几个衣容尊贵之人。

左首玄色龙袍十二旒冕的必是酆都大帝了,只不过见那瘦长的身板,与民间传说的虬发紫面一星半点都不像,垂帘下的面容也似无甚稀奇,看一眼后再入人海就找不出来了。

立在中间的是个高髻青鸾服的年轻女子,除了用“长得极好”这四个字外我实难形容她的脸…她与莫小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莫小媚是勾魂夺魄的诱惑妩媚,而这个女子端的却是气度凛然的雍容华贵,必是哪方贵胄。循着酆都大帝的手势,她细而长的眸子也转了过来。我与记忆里的凤凰图腾对比了一番,确定她这双眼睛是真正的凤目。

而她身侧之人被斗篷遮住了脸,我却最先知道他的身份,师父…

待酆都大帝身边的侍官领我去了他们面前,师父率先开了口:“怎么到这里来了?”

当着人家酆都大帝的面,我总不能说是来贿赂他手下的吧,只得捧着杯子扮忧郁失足少年状:“我心里难受,就随便走走。”

中间女子闻言,狭细的眼角微微挑了下:“这是…”

“明夫人应还不识。”酆都大帝指着我笑道:“这就是他…姬华胥的宝贝徒弟,暂搁我这里养着呢。西小丫头就会带坏我手下的判官无常们天天聚众赌博。要不是看在她师父面子上,我早就想拎她过来揍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