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难受?”师父手抚上我的额头,观察了会,认真而严肃询问道:“刚刚是不是不够?要不要再来一次?”

我发誓我没想到任何不利于少女尸妖身心成长的东西…

第23章 师父,对不起

“什么不够?”原和那被称为“明夫人”的女子低声闲语的酆都大帝忽向这边略倾了些身子,插进话来,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方才华胥你来迟了,我与明夫人就已很不解,要知道你可素来是个准时守信的。看情形,你是先去见了这丫头,刚才你们做了什么,嗯?若不愿说也没什么,我地府的风气向来开明奔放,你们要是更奔放点也无虞。”

“…”

酆都大帝的年岁算起来和天地差不了多少,虽生得一副白面无须的年青脸面,但这“为老不尊”四个字着实应得丝毫不差。本是件平常无奇的事,被他这么一说横竖就暧昧不清起来了,真好似我与姬华胥做了什么奔放到不得了的事情来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与酆都大帝称兄道弟的姬华胥指不定能做我爹的爹了,和自己爷爷辈的人乱伦,稍微想想头皮都麻了几层了。

我师父姬华胥自我认识他起就是个十分正经的方士,所谓方士俗名其实就是道士,即便做了我师父也曾领过皇家俸禄、食了人间烟火,但为人长久保持着一个道士应有的端正明洁、超凡脱俗和…不近女色。如果一个普通的男人不近女色,不是断袖就是断根,但我师父他当真是个对情爱之事无欲无求的。

一个以无欲无求作为人生追求的人被质疑了清白,就和青楼里的姑娘被质疑了职业技巧一样,简直就是人格侮辱。

被开了这么一个低俗恶劣的玩笑,我想姬华胥马上就要爆发了,厉声痛斥酆都大帝一番。可期待了半天,期待来的竟是他默认般的沉默无声,锥帽下的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应着斜升的红月绽过一丝幽碧的光。

“陛下这玩笑开过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明夫人”忽地启了口,柳叶般的尖长黛眉微叠:“师徒尊卑,本为天地纲常,以陛下之尊,说出这样的言论未免失了身份。以你我这样的辈分,和她说这样的玩笑也是不适合的。”

这个“明夫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大小的少女之姿,可端的这通身稳重气派和这训劝起酆都大帝的老成口吻,恍让我想起了宫中白霜满鬓的教导嬷嬷来。许是我接触多了和莫小媚、无双那样大龄还天真活泼的姑娘,造成了我狭隘的眼界,如今见了这“明夫人”,方领悟这才是个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岁姑娘该有的正常样子。至于前者,约摸是她们心智发展的过于缓慢了…

“府中尚有些事务待我处理,就不多留了,今日所提之事还望二位多加考虑。”明夫人敛袖微微低首作了个福,腰身直起时转了过来,晕着浅红的长眸和片羽毛似的从我面上扫过,不轻不重地停了下,淡淡地望向了师父:“纵外界传闻颇多,然依先生的行事我本没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也非全都是空穴来风。明卿想说什么先生想必已心中清楚,只盼先生能辨的清这轻重之分,莫误了这长久以来的时日功计,白费了一腔心血。”

说到了后面她沉稳和古钟似的声音终失了平澜,染在眼边的红脂都深了几分。

“明夫人言重了。”酆都大帝似才发觉在场尖锐而凝重的气氛,不紧不慢地圆起了场来:“华胥这人,你既从一开始放心,便是能放心到最后的。这丫头和他有些渊源,虽然看着不懂事,心思却是还灵巧,误不了事的。说起来,她与华胥也是有些渊源的。”

“明夫人”闭了闭眼,略有些起伏胸口重新归于平静,此后再无话。临登马车前,她复杂的目光再此落到了我身上,朱红的唇蠕动了几下,说出的话零散在地府阴寒的风中。

“也是了,不过是个尸妖…”

“明卿她也是为你好。”目送明夫人的车马在罗酆山上空滑出道金色的轨迹逐渐淡去了踪影后,松松抱着袖子的酆都大帝对姬华胥微笑道:“自她夫婿度厄星君去后,她一个人在西昆仑独过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与我偶去探望。今日她对我旁敲侧击的这番话,左右都是在提醒你,说白了还是担心你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他抚了抚下巴,砸着嘴端详我:“虽然这丫头和美色半边都搭不上。”

“…”开初来了这地府时,我就感到酆都大帝这厮与我不大对付。起先以妖鬼不同为由,一道御令将我挡在酆都城门外并还派阿傍他们成日里在我住的水榭边巡逻看顾。后来经过几百年我三番五次的抗议,禁止我入城的谕令是撤了;紧跟着又一道谕令下来了,禁止我入赌场、青楼等娱乐场所。而后我就发现,凡事我所至之处,稍微有点姿色的男鬼甚至是女鬼都以风卷残云之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好心的孟婆告诉我,罗峰山上的宫里传出了话,说我这个尸妖乃是个色中恶魔,就是因为觊觎某美貌散仙而被打成重伤流落到了地府。

可叹对方乃是鬼界帝王,与九重天的天帝平起平坐,我拿他当真莫可奈何。

“前日里东岳那里的碧霞元君来传话时道,西王母的小女儿与明卿她刚认了姐妹,那小女儿与你也有过一面之缘,明卿她的心思别说你不清楚。回头你再自个儿掂量掂量着。”

在师父领着我与酆都大帝辞别后,他在我们身后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我竖耳听了个清楚,在心里揣摩揉和一番,觉着里面大致掺和了神仙们的爱恨情仇。佛曰:众生平等,神仙自然也可有爱情,而且搞不好往往动辄就是个千百万年的你追我赶、你哭我闹、你死我活。

为人时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关心豆浆大饼胜于关心国家大事,思想境界一直不怎么高,死后自也脱不了这个格局。我是个凡人,做妖也是个凡妖。哪怕是做妖主时,我每日的生活都只围绕着孝义山里鸡毛蒜皮的一切。

九重天、西王母、昆仑,这些对我来说都遥远至极。此时我的师父、姬华胥也离我如此遥远…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我拿定了主意,小清了下嗓子惹来他的伫了足投来眼神,小声开了口:“师父,对不起。”今儿个那“明夫人”明刺暗讽的一段话大抵是由着我起事的,虽不很明白为什么她和我一见相恨,但却连累了他。

“与你无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低下去的脑袋:“她所说的你无须放在心上,若是不高兴就说出来。”

“不高兴是肯定的,但我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我在心中盘桓了半天,终心一横期期艾艾问地道:“师父,当年你离开后有没有找过我,哪怕哪怕是,想过回来找我。”

后面的话被憋在喉间的哭腔梗得有些模糊,这话我知道问得有些个任性白赖,从现在看师父他本就不是凡世间的人,没有事由要为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徒弟搁留在人间。可我就是想问一问,是不是和其他东国人所认为的那样,因为那段我忘记的过去让他也失望地舍我而去。

我糊涂了很久,并也心甘情愿地糊涂着,可此刻我想求个明白。事后我归纳了一下,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哲学领域里面的自我认识迷失。若用后来流行的无体裁诗歌表达就是“哦,我是只迷途的羔羊。哦,我的过去是怎样?哦,我存在的价值是为什么??哦,我的未来在何方?”

“以后都不要说对不起。”姬华胥立在一大片曼珠沙华前,黑色的斗篷立在燃烧的花海下,宛如幅色彩古重的画卷,因而传来轻声言语透着分苍白:“我不想再听到这三个字。”

我没有心的地方刹那如置寒冰,垂在身边的手都止不住的哆嗦,窝在眼眶里的泪珠子要下来,唇狠命一咬又被自己逼了回去。到这份上了,自己总要给自己留点颜面:“我知道了,以后都不了。我,我府里也有些事务要回去处理,就先…”

他的斗篷拖过地上一层丝缕似的花瓣,略显凉的手触到眼角撇去泪花:“傻姑娘,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身子才好一些别哭了,阿徵…”

这声“阿徵”唤的我恍惚了一下,觉得有些熟稔却与以往他唤我时不大一样。

“木姬!我的娘哎,可算找到你了。”莫小媚甩着九条大尾巴在节比鳞次的屋顶上轻盈地连跃了过来:“你家孝义山来人了,在家等着你呢。”

我尚未从悲春怀秋的情感里脱身出来,懵了一懵:“谁来了?来谁了?来干嘛?”

莫小媚抱起一条尾巴拍了拍灰:“一个姑娘加一个账房,说是来商量你亲事的。”

第24章 婚否婚否(一)

莫小媚口中的来者是无双与施千里。

我在地府休养的这百千年光阴里,孝义山虽已不是我当家时的光景,然新上任的妖主他对之前孝义山那帮子元老们却未薄待,该当值的还是当值,故而他两得空来看我的机会着实不多。即使偶尔来了,恐若惹了我心中不痛快,便极少提及如今妖界情形。

在我看来,他们如此避讳没有多大必要。妖界和凡间没甚区别,这妖主也就和人间的皇帝一样,做了段时间总该换的。比之被人用暴力血腥手段推翻的凄凉下场,我这样和平退位、轻松养老委实令我满意非常。

得见故人我欢喜非常,而待我匆匆赶到了水榭庭前,推门的手僵在竹栅上,拧紧眉头看向莫小媚:“刚刚你说他们来作甚?”

“他们说来商量你亲事。”响在近侧的并非莫小媚娇滴滴的应和,清风和露似的声音悠悠拂过庭间白湖,惊得我猛一握竹竿,指头被上面的长倒刺狠戳了进去,疼得我一甩手:“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你身上的伤口都不易愈合,如此莽撞下去真想变成个刺球?”他敏疾地钳住我的手,粗糙的斗篷贴滑过我的面,发间一松,眼前片刻的黑暗后就见他低着脸用我发上唯一一根珠簪剔着木刺儿:“我今日才来这酆都,尚未寻到住处。”

我张着嘴巴半天,脑袋一热,张出了这么一句:“啊?这、这不太好吧?难道你想和我同居?”

“…”豆大的血珠子从我指尖斜破的伤口冒了出来,罪魁祸首的姬华胥淡淡瞅了眼我,又淡淡瞅了眼伤口,很淡淡地捏着我指头舌尖一卷舔去了。我才归位的三魂六魄又齐齐被震飞出了窍,最后他淡淡地来了一句:“哪里不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只是山主你真不认为在你嫁人前需要顾惜点自己的清白吗”无双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尚在师父唇畔的爪子,施千里用一种想要将我浸猪笼的眼神无声地唾弃着我。

屋中几位各自寻了地坐下,我兜眼望了圈,预备找个角落蹲下,却见姬华胥搭在膝上的手朝我举了举。无双和施千里的目光刹那集聚了过来,我哼哼着缩回了步子,师父索性唤道:“阿徵。”

我只得顶着凛冽锋芒挪着小步过了去,左右环顾了番,挑拣了张矮凳子在他下手处落了座,觉着既顺了他老人家的意又不会太过出了规矩。再怎么说,姬华胥也做了我不长不短一段时间的先生,为徒弟的总不能在台面上忤逆了他。先前那些个亲昵举动,我捞了捞还慎得慌的心思,大约仅是他关爱下一代的特殊表现罢了。

“山主在这里将养身子也近千年了。”施千里吃了几口茶,凉飕飕道:“这数百年山主过得倒是逍遥。”

“还好还好,一般逍遥。”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心中却犯起了嘀咕,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自我受伤后许久未见了。莫不是那东琊国主给了他什么缘由的气受了,自己作为他们的前任上司总要担待着些,便又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如今我不是孝义山主事的,你们便不要再唤我山主,让有心人听见了嚼了舌头传到东琊国主的耳中,平白给你们添堵就不好了。你们晓得的,新人过门,婆家总要给些下马威。咱不能无故给别人捉了短不是?”

施千里呷了口茶,悠着嗓子道:“这番话倒合些情理,只是怎么从你木姬口里说出来就那么奇怪呢?也是,你跟了岑鹤大人这么多年…”无双重重咳了一咳,截下了他余下的话,二人的面色都有些不自在。

我眼皮一跳,疑道:“岑鹤?谁是岑鹤?”

这二字我并未耳闻,可从施千里口中说出时却油然生出了股熟悉亲切感来。伴着这个名字,心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影子来,隔了茫茫大雾时隐时现。若一细想,就和风下烛火轻轻“噗”地一声熄灭了光影。

独余空空漠漠,沧海似的阔辽寂然。

莫小媚和水蛇样无骨的细腰恨不能缠在屋柱上,持着钳刀没睡醒似的一下下磨着指甲:“你们不是来说这小呆…木姬的婚事的么?”

“就是就是,说正事。”无双拐着胳膊捅了下施千里,面上尚存着些懊恼的他讪讪搁杯子,解下腰上的乾坤囊:“之前因着你受了重伤,为了让你安心养伤便没告知你这件事。再三推脱之下,前些日子东琊国那边又提及起来了。眼见你养的也差不多了,那你可还记得当初东琊国向你提亲之事?”

他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尺半来长的檀木洒金漆盒递给我:“这是东琊国主、也就是现在妖主的手书。当初他答应救你,条件就是要你嫁给他。当时情急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应下。如今他回头讨这笔婚债,我们也推脱不得了,只得交由你自己做主了。”

我取出那手书在掌心里掂了掂:“可以赖账不?”

无双脸上尽是同情怜悯之色:“如果你打得过他的话。”紧接着她千回百转地叹了口气:“说实话,这东琊国主诚意甚足。救了你一命不说,当着三界众生的面替你出了好一口恶气。林清那可怜人,才回了九重天就被调去北荒前线斩杀妖兽去了。天帝这厮为了自个儿脸面,心真挺狠,这林清神君身上有一半可是他的血脉。北荒这处险恶地,自古就是犯了重罪的恶神堕仙聚集之地。这一去生死都难料了。”

这八卦她爆得轻描淡写,我惊奇万分:“什么?林清是天帝的私生子?”这也忒奇妙了点,九重天在三界是何等清洁神圣之地?这天帝又是何等恪守严规之人?在我看来,天帝简直就是禁欲的代名词。敢情从什么时候起,九重天的民风已经奔放到随便都能蹦出个私生子来了么?怪不得最近传闻人间异象迭出,莫道是哪位小神君又出生了?

等我惊诧完,发现周围几人皆安然不动,连是凡人的施千里都甚为淡定。与之相比,我就显得格外小家子气和没见识,为了掩饰自己的没见识,我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呐呐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私生子吗?既然这么流行,明儿我也生一个出来玩玩。”

“咳咳。”一直安然喝茶的师父被呛出了声。

地府里亦有日夜之分,无双他们赶来时那轮血月已当空悬顶。见二人自阳间赶来都已面露疲色,我这桩“婚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出个结果来,便领了他们往水榭西边那两间厢房去做休憩。

回至厅堂时,莫小媚依旧缠在柱子上,只不过姿势略有些奇特,九条尾巴和锁链似的自上而下绕在了柱上,眸中金光湛湛。姬华胥端着杯子坐在另一端垂首轻轻吹着茶,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走到莫小媚身旁,对上她因恼怒而更细长的眼睛,我伸出爪子拨了拨她竖起的毛,猜测道:“你这是在…跳舞?”

莫小媚浑身毛都炸开了,指着我恨声道:“一个两个都是吃里扒外的货,小的是,大的也是。”痛骂完后一头栽进土里,遁走了。

空中飘浮着一两根雪白细毛,庭下波声潺潺,我还没摸着头脑,她口中所说的那只小吃里扒外究竟指的是谁。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年龄和个头,再腆着脸皮也应不到这个小字来。

“你打圆场的手段还是那么拙劣。”一直冷眼旁观的姬华胥道,僵滞绷紧的氛围缓缓松懈下来。虽不知刚才这屋中发生了什么,但他既能与酆都大帝这样的人物交好,识得九尾狐族也没什么大稀奇。

顺手拿起被扔到一旁东琊国主手书,我推开来随意瞟了两眼,打了个哈哈:“师父说笑了,说笑了。你和小媚两于我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然斗起来,打在你们身痛在我心啊。”说着自己先打了个哆嗦,把自己个寒碜了个不轻。

“哦?”他简简单单地道了这一个字,说不出的意味深长,眼光投向我手中花样精致的信笺:“东琊国主的婚事你预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修行的人都讲究个因果报应,我欠了他这天大的一个恩情,不若趁早还了。若是一力拖着,指不定利滚利改明儿怎么折磨我。”昏红月色薄薄地铺在了地上,石头底下的水汽穿透上来,触了月光凝成大片的霜花,叠累了几层刹那碎成点点飞雪,落到地上又化成了水露,轮回无数,煞是曼妙。

这种东荒产的奇石,是我两千岁生辰时临渊捎来的贺礼,说是个故人相赠,讨个趣意。原先我没在意,后一日白无常来时瞧见了,讶然道这石头东荒五百年才产那么一块,多是供上了九重天给帝君上神赏玩,到了我这竟拿来铺地,委实暴殄天物。痛心疾首讨伐完我的奢侈浪费后,他赖掉之前几百年来打麻将输掉的钱。我很欢喜这石头,可当了解它价值不菲后我夜夜睡得总不那么安生,今日这故人送我这么一块晴石,孰知明日会不会要我还他一块补天石?

东琊国主这事我在心中过了好几遭,左思右想,不就嫁个人吗?虽然我着实找不到这东琊国主对我如此执念深重的根由,但我想的明白,即便嫁了估摸过不了多久就是个被休下堂的后景。早些了结这桩冤案,我也早些安生。

“你欢喜他?”姬华胥的声音隔在飞霜冷雪后,氤迷的很。

我一怔,道:“我从没见过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自古包办婚姻不都这桩事么,眼一闭心一横也就嫁了。”为了表示自己宽容大度,我深明大义道:“只要对方不是个猪,我都能接受的。”

“如果对方的相貌比猪还不如呢?”他不咸不淡问道。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地府里和我师父姬华胥讨论我未来夫婿长相的问题,但我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须知有些事情不必探究个清楚,只得个结果便好。对于姬华胥这问题亦如此,我斩钉截铁道:“那就暂且养一养,待过年宰了孝敬给师父。”

“…”他噎了一噎:“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个欢喜的、想嫁的人?”

有啊,怎么没有!这话刚冒出我脑子,却将将刹在了我嘴边,打了转又回了我肚中。

哪里有了,如何有了,怎么会有…

第25章 婚否婚否(二)

“阿徵,你就没有个欢喜的、想嫁的人吗?”这话在东国时阿姐亦曾问过我,那时我年纪尚小加之母妃去的早也没个人教导疏通一下我的情感世界,对于情爱之事懵懂的紧。阿姐如此问,我只当她与我说着姊妹间的玩笑话,胡乱应付了几句。现在联想起茶肆中老者所言,心中生出了些莫名滋味来。

而姬华胥是我师父,之所以如此问定是出自关切之心,忧虑我为了报恩委屈了自己,心窝一暖脸上绽出笑:“就是没了这喜欢的人,我才能甘愿嫁了去。师父放心,过不了多久我就让东琊国主休了自己,以后我照样修得我的逍遥道。”

“…”风潜寒室,吹乱雪雾,他握拳咳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我下去。我本还想缠着他说些贴己话,表表自己奋发向上的决心得两声夸赞,也只得悻悻作罢。

踏了半个步子在门外,听他压抑地连声闷咳,扒在门框上探进脑袋:“师父,东边厢房给你备好了褥子,这地府阴寒的很,你早些休息为好。”

他沙哑着音浅浅嗯了一声。

姬华胥这人我一向看的不明白,当然了,我要是看明白了他就该我去做他师父了。亲切时极亲切,不大像个做先生的倒似我兄长一般的人物。生疏时呢,他现在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极生疏。想我五叔林清能摇身一变成为天帝私生子,我的师父姬华胥性情变得奇特些真算不得什么。

水榭只有东西四间厢房,东边莫小媚一间另一间只得让给了姬华胥。好在我幕天席地打滚惯了,寻个干净点的坑铺张席子裹一宿倒也舒坦。

或是白日里灌多了茶水,我盘着两条腿睡不着,便坐在水榭□里的老槐树下叼着根茅草漫不经心地斗着蛐蛐玩。时不时描一眼左边上摊开的长笺,挠了下脑袋,憋出两个词提笔记在草纸上,然后继续斗蛐蛐。

来而不回非礼也,按着妖界男女交往的原则,一方写了情信另一方于理也是要回了一封的。他这手书从行文上虽甚是严谨规矩,没有半分浮夸轻佻在里面,但从内容上来看勉强算得上告白求婚信。好歹我也读过两年书,为了回一封具备同样水准的信来,我可谓是绞尽脑汁。从礼仪上,我应先谈论一下今日的天气环境,瞧了眼血红月亮和暗沉天幕,我略作思考写了句“风景如画、春光明媚。”

文学创作嘛,免不了稍作润饰,我心安理得。

随后又汇报了一下今日喝了几杯茶、吃了几盏饭,正预备描写一下自己接到信后的激动心情时,一只小蛐蛐撒腿蹦到了土罐子外,心一慌捏着笔戳去。蛐蛐没戳着,倒是把这只上好的夔毛笔给戳断了。

我和莫小媚都不是擅长舞文弄墨的人,家中存着的笔墨不多,唯几只放在前边厅堂里备给客人用。想着,捶了捶折久了酸麻的膝盖,爬起身来往东侧回廊而去。

约是中元节的缘故,今夜并没听到来这巡逻的鬼差的打更声,唯阵阵夜风穿过垂柳低树,摇得树枝横斜乱颤,乍一看张牙舞爪的同鬼影般可怖。作为原身比鬼还慎人的尸妖,我本不应害怕,可坏就坏在我忽得想起白日碰着的那只无脸厉鬼来。这道理就和做人时遇见了疯子,你并不害怕疯子本身,你怕的只是他的疯狂不讲道理相同。

廊下本挂着一排的竹篾灯笼,可莫小媚嫌丧气统统一把狐火给烧得干净。提着胆子循着长廊战战兢兢走了几段,好在并未真遇着什么。没有灯火照明,眼睛绷得久了有几分酸累。病愈之后,这身子有些地方使得总不如以往有劲儿,例如这双眼睛在夜里使唤得便不大得力。也不是说它看不见东西了,只是瞧得不怎么清楚,倒和我做人时一般来。

揉了揉眼睛,正要使个法子点团冥火出来,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嗖得滑过了墙头,带得墙头那株红杏摇曳生姿。

来不及嚎出手,就听转角的前庭里传来衣物拖过地面、绵而细的沙沙声,那脚步往这边行了两步,停了下来俄而又回转了去。看了眼空荡荡的墙头,我躲在柱子后小心望庭中望去,这个时辰是谁在这里会客?

廊桥曲瘦,白石如璧,点点萤火坠在竹叶尖上。青竹如幕遮掩了那人的姿容,仅能观望见着他拂去矮石上的尘土,对着粼粼湖光坐了下去。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等得我心焦直想上去逮着人看清时,那人有了动作。

他举起宽敞的袍袖,从中取出了个细长的棍子,待他抽了封绳我才发现那是卷画。天云晦暗,又隔了段距离,我撑足了脖子也看不见画中如何。双指一叠,捏了个诀隐去身形,偷偷摸摸地就往他身边挪去。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我中途踢到了一个花盆,踩碎了一段树枝,掉了一挂钥匙都没惊起他的注意。他仍是一动不动背对着我凝视着画卷,甚为关注。我想这里面不是有个绝世美人就是有篇绝世秘笈,总之都能让人走火入魔、如痴如醉。

待我在他身后立足了脚跟,才瞧了个分外清楚,也容不得我瞧不清楚,画中乃是片空白。再向下移了目光,费神认清了落款,这竟是我在床底下发现的那幅姬华胥赠于我的画来。

酆都之中的老鬼告诉我,只有心中存了所绘之人才能看见画中细明。我苦恼思索这“存”究竟是怎么一个存法,莫非姬华胥其实画的不是我而是他曾经的爱人?先前日思夜想画了出来,后来因某某事情变了由爱生恨了,但又舍不得撕了就随手赠给了我?

“有些事我以为你这样就会明白,却忘记了你心中并未有我,又如何明白呢?”他对着画卷低叹一声,我一个趔趄差点掉下池水中。这声音甚为耳熟,七成的像姬华胥但偏年轻了几分,唬得我好一大跳。

如此大的一番阵仗,他浑然未觉只顾盯着茫茫白卷。这情景在旁人看来,定诡异的紧了。

我犹豫再三,遂绕了半圈想到他面前看个究竟。慎重地挨着他斜了几小步,他头一偏又转向了另一边,我牙一咬沿着湖边蹭了几步,歪歪倒倒半边身子架在湖面上。孰料他往里边又侧了侧,避开了我的视线,额角狠狠跳了一跳。

一撸袖子,去你大爷的,这是我的地盘,管你是人是鬼,今天我必扒了这层皮来。这动作一摆开,却忘了脚下的境况,身一空脑一紧,直坠向湖中。噗通一声响,这一趟湿得非常透彻。值得庆幸的是我不如莫小媚整日里就裹了层欲拒还迎的青红软丝,衣着自认十分良家妇女,没有走光的忧愁。

幸好这水非酆都城中弱水,要不我这把老骨头该连渣子都不剩了。不过当漆黑的水湮没过我眼睛时,我却陡陷入了种种幻觉之中。似在久远之前,在孝义山中,我亦曾如这般常落入水中。

半沉半浮在似真似假的幻境中,我晓得自己是入了魔障。透过缓波从动的明暗光景,坐在石上的人缓缓立起身来,执着画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皱起的水纹糊开了我眼前一切,可那一双幽深清洌的眸光穿透水流,直直落入我的眼睛。这双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摸向心口处,按了按,空的发慌。

身后突起了股巨大的力道,一个劲头破开了湖面将我推了出去,扔到了岸上。

我本就是个没有呼吸的人,自不会有什么嘴对嘴渡气,渡出一段郎情妾意的桥段。趴在岸边吐了几大口冷水后,抹了抹嘴狰狞道:“哪里来的小鬼,竟敢在我这里生事,你不知道酆都大帝是我的结拜把子么!”我本想说酆都大帝是我师父的结拜把子,但想到这也算件丢人事,要丢就丢酆都大帝的人就是了。

他一撩袍子垫在身下重新坐回石头,交叉着手放在叠起的双膝上,考究地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是何时攀上这门关系的,我怎么不知?”

“你是我的谁?凭什么知道?”我不屑地哼了声,心中却发起了怵,这厮声音如此像姬华胥,又和他一样喜着斗篷,莫不是我师父家亲戚?我跟他的时间也不短了,也没听说过他有这样一个年轻古怪的弟弟啊。

眼角滑过一点光芒,一闪即逝。没等我细看,骤起了阵异风,竹叶簌簌飘下,兜帽垂落,如水银光一刹盈满眼界。

长及地的雪发随着低下的风,缓缓披拂在他清瘦身躯上,他幽碧眸子映出我愕然的面庞,俊容微绽:“我是谁?我是你的师弟,也是你的心上人,岑鹤。”他幽冷一笑:“你倒忘得干净。”

第26章 婚否婚否(三)

  岑鹤…

“也是,你跟了岑鹤大人这么多年…”施千里的话不意外地从脑子间蹦了出来,说及这个岑鹤时他的语气自然而熟稔。我在心中仔细地筛了个遍,这名号是实打实地前所未闻,既非某山头洞府的主人家又非天上哪一路的神仙。

我谨慎地再望了他一眼,稠黑的夜色里他一头白发和天河倾泻似的垂委在地上,闪动的水光下他的侧颊浮着薄辉,动人的很,好若稍不留神就被勾去魂魄。

“公子你可长得真好看啊。”我诚心实意地赞了句,在他眸里乍起了层涟漪时,又惋惜地叹了句:“就是眼神不大好使。”见他松眉颓然的样子,终还是没能忍心把后半句说出来,你和那个苏辞差不多,脑子也不大好使…

对于美人,我一向心存怜惜,尤其是他这病弱美人。这样好的相貌,年纪瞧着也甚轻,却早生了华发,颇显出几分憔悴。凉风一吹,他握拳隐忍再三,还是咳出了声,直扯得人心慌。

我不自觉地松了拧起的衣裳,拖着湿淋淋的裙子到了他身边,观察着他发白的面色:“你…没事吧?”这地府里的鬼不死不伤用不着治病,因而我一时还真找不到郎中来。

“有事。”他略歇了口气。

“…”我扶着他胳膊,轻拍着他背,忧心忡忡道:“那怎样才能没事呢?”如此苦恼着的同时,我鬼使神差地握起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冷汗。

冰凉的手捉住我的手腕,他借着力道将我拖近了几分,扬起长长的睫毛淡淡地看着我:“你要是给我咬一口就没事了。”

“…”近对着这张清隽挺秀的脸庞,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舌头都打了结:“你,你,骗人。”

他镇静而淡然地回望着我,时不时狠命地咳上一声,唇边染上了诡异的红色。

我努力绷紧脸做正色时,忽而嗅到了一股从他身上传来的酒香,醺然浓郁,撩拨地人脑袋发昏。于是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对他道:“要不,你就咬上那么一小口?”

银丝的发丝如云般流淌而下,擦过我面颊,耳根子刹不住地发起了烫来。等他唇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这番动作利落地完全不似个病笃垂危之人,忙心慌意乱地想要格开他:“你不想活了,竟敢骗我!”

他钳住我的双手,一分分缓慢地在我皮肤上摩挲,轻笑一声:“晚了。”话音未落,已狠狠咬了下去,讨债一样半分不留情。

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流都似汇聚到了脖子上那火辣辣的一处。他的唇齿紧紧扣合着,若非掌心下的身躯温热鲜活,几近让我错以为这厮是与我一样的尸妖同族了。

天上的月亮滑出了云层,鲜红明亮得如同只眼睛在注视着我,我艰难抬起一只捂住滚烫的脸,嘤嘤嘤哭道:“我真的不好吃,吃了会中毒的。”哭了两声后,我又哽咽着道:“如果你真想吃掉我,麻烦不要羞辱我,我马上要嫁人了,清白这东西是属于我未来夫君的。

扶在我腰上的手一紧,尖利的疼痛瞬时刺穿进我的脖子,良久他抬起头,我红着眼眶低头望去,他舔了下唇角的血迹淡淡道:“你胆子也不小,敢公然当着我的面红杏出墙。”

当血渍刺入我的眼睛时,本就极度懊恼羞愧的我,和被针猛扎了一下般,突生了一身蛮力,用力一推,将他整个人推下石头。我坐在他腰,所有理智都被对血液渴望冲出了头脑。这可真不好,第一次在姬华胥那里开过荤后,原先的百般禁制都如同被一把钥匙打开了。

黑暗的水面上倒映着我长牙尖露的狰狞模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我已不是个人了,我是只妖怪还是只尸妖。嗜血是我的本能,就和狐狸爱吃鸡一样。有人曾说过,压抑太久的人都容易变态,变态过头就会疯狂。我衡量了下后果,决定还是在没变态前释放一下自己,免得荼毒更多的生灵。

银白的长发铺在我们身下,岸边赤红的凤仙花零散在其中,恰似张编织精致的华贵薄毯。他安静地躺在我身下,没有抵抗和挣扎,就那样幽幽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色中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