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没举杯以应,漠然侧首望向窗外:“舍妹微恙在身,恐不便见客。”

“手腕上的伤,养至今日应该已大好了。”言罢宗隽自己饮尽杯中酒,再看赵构:“听说她自受伤之日起一直住在宫里,你命御医日夜守侯观察治疗,她现在已基本痊愈。”

赵构略一笑:“你知道的事颇不少,消息十分灵通。”

宗隽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我从东京送部书给大金皇帝你都如此关心,而今我自己前来临安见故人,连她患病情况都不清楚,岂非太失礼?”

赵构直身而坐,凝眸看他半晌,忽地再露笑容,提壶为宗隽再斟一杯,然后双手举杯致意。宗隽亦心领神会地依样举杯,两人相对饮尽。

放下酒杯,赵构缓缓开口说:“舍妹南归后似已将金国旧事全然遗忘,只怕并无与你叙旧的心情。”

“无妨,但将我来访之事告诉她。”宗隽微笑说:“也许这正是治她失忆症的药引。”

“她未必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愿想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么?”

赵构抬目:“此话怎讲?”

“我是说,”宗隽道:“若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大概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弱弱浮起。一名侍女忙过来换上新烛,待她点亮烛火,赵构向她命道:“去请福国长公主过来。”

侍女答应离去。赵构看着宗隽再问:“你说舍妹在金国时常提起两人,另外那人又是谁?”

宗隽一时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谁?”

赵构想想,道:“莫非是我们的三哥郓王楷?”

宗隽摇头:“郓王楷她是会不时提起,但也没总挂在嘴边。”

赵构奇道:“那还有谁?”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宗隽凝视赵构,笑容有公然的暧昧:“她说,那是第一个吻她的人。一个有别于我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男人。”

关于她的粉色回忆在心底轰然蔓延,突如其来的震撼之后是酸涩的触感。赵构垂目,不让双眸透露悸动的情绪,手心和脸上的皮肤一样冰凉,他想他开始理解她的失落与悲哀。

继续与宗隽把酒言欢,换了些轻松的话题,依然是镇定自若的神情,但说了些什么他却不太记得。

少顷,侍女回来,禀道:“公主说现在太晚了,她明天再来向官家请安。”

赵构尚未开口,宗隽便先命那侍女说:“再去请公主,说大金陈王完颜宗隽求见。”

侍女目询赵构意见,赵构颔首许可,她便重又去请。片刻后又是独自归来,道:“公主说,她从来不见陌生人,何况是金…金…”迟疑着未说完,想来那“金”字后面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赵构浅笑摆首,对宗隽道:“她脾气一向不好,估计一定不肯过来了。”

“宗隽能烦劳陛下亲自去请她过来么?”宗隽道,言辞间平地多了分客气:“宗隽此行不易,若见不到她,必将深感遗憾。这点,想必陛下能明白。”

收敛了所有笑意,他的表情显得颇为严肃,这让赵构略觉诧异,也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倍感好奇。于是终于应承,起身亲自去找柔福。

她早已紧闭宫门,不理会内侍的通报,只命宫女在门后说:“公主已经睡下了。”

“瑗瑗,”赵构扬声问她:“九哥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么?”

“不见!”她在里面应道,声音中带有冰冷的愠怒:“一个金人羯奴,无声无息地溜进宫,对你说是金国的王爷,你就信了?还让你妹妹出去见这莫名其妙身份可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赵构无奈地笑笑,掉头回去,告诉宗隽:“她还是不愿见你。”

宗隽长叹:“果真决绝至此么?”然后起身,向赵构告辞,迈步欲离去。

“陈王阁下请留步。”赵构忽然叫住他:“她只是怀疑你并非陈王,你可有能证实身份的物件给她看?”

宗隽先是摇摇头,仍然向外走,步履却始终犹豫,走至园中腊梅花间毕竟还是停了下来,折回,自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赵构:“把这个给她。”

赵构接过,见此玉佩为椭圆形,宽近三寸,厚约寸半,正面弧凸,通体以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玉料莹润呈青色,图案为一只鹰鹘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正埋首躲进荷叶丛中的大雁,雕工精细,景象如生。

第四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第十节 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宫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公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宫。”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漩,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罢?”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一节 初会

一匹汗血马自金京师会宁府城外奔来。马上的年轻男子约二十多岁,着一身伽罗棕衣,系以吐鹘玉带,足着长靴,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的马便越发奔如风驰电掣,黑色长发随着他与衣同色的披肩直直地飘于身后,耳下露出的金色珰珥迎着上午的阳光间或一闪,恰如他隐含焦虑的眸光。

瞬间奔至皇宫正门前,男子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垂首唤道:“八太子!”

完颜宗隽。金太祖完颜旻(阿骨打)的第八子,太祖继后纥石烈氏所出。时值金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建炎元年)五月末,正在辽阳附近的曷苏馆监管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猛安谋克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手谕,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会宁府。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斡离不)。[奇书网—wWw.QiSuu.cOm]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吴乞买),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便是首位功臣。

可是,薨,宗望,正值盛年的宗望,在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际。

宗隽记得上次见到二哥时他身体强健满面红光,朗声一笑其势震天。“讹鲁观!”他唤着宗隽的本名,一手拍在弟弟的肩上,目光热烈,踌躇满志:“待灭了宋,我让你把你管的猛安谋克迁到中原去,那时你就跟南朝皇帝差不多了!”

他如愿以偿,夺得了想要的中原,但却在此时诡异地死去。

他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宗隽迈步急切地朝母后所居宫室走去,他想他应该可以在她那里找到答案。

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便扬声唤道:“母后!”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讹鲁观。”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母后,”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旧伤复发,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御医前去诊治,但伤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御医?”宗隽凝眸问。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对。可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御医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沉思片刻,道:“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粘没喝罢?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倒是都并入他手中了…”

天会三年,金太宗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兀朮…以后他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母后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你在曷苏馆监管的猛安谋克怎样?听说他们不大老实。”

宗隽点头道:“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但都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罢。”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我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曷苏馆有我的用武之地,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斡离不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垂于背后。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任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习惯了,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