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如他预料的那样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乱的运行节奏暴露了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挑衅地抬抬下颌,祭出的冷笑有类似报复的快意:“他是第一个吻我的人。一个有别于你这野蛮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寝。”他简单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间捻灭了她眼中刚刚点燃的骄傲与锋芒。

一刹那的悲哀失神之后,她又怒了,挥动手中竹片狠狠地剐了一下他的伤处,新生的肌肤随之破损,再度鲜血淋漓。

“去死,你这可恶的金贼!”她痛斥一声,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惊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隽透窗望去,见她跑得急促,长长的秀发与翩翩的裙袂携着秋意一起飞,庭院树上有黄叶惊落,在空中划过不规则的轨迹后无奈地沉寂于她所经之处,而她,决然离去,不思回顾。

忽然没了继续与人谈笑的心情,他垂首,无言。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一节 杨花

柔福坐在柳树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书,她低首专注地看,神情恬静如水。阳春时节,天色明净,扶苏的枝桠梳动了在浅金阳光中流转的空气,点点轻絮如雪,顺势漫天地飞,有些飘附于她的发际肩上,她兀自不觉,只管凝神看书,但若有杨花落在书上,她会当即拂去,不让它多停留一瞬。

春风晓阳,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画面。宗隽立于远处回廊下,微笑,却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书,内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现下时宜。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她抬目望向不确定的某处,无限忧然地轻轻叹气,不知又是哪朝的兴亡录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国的际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觉到了他距离上的入侵,警惕地侧首视他,无形的刺于瞬间竖起。

他常在这种时候过来告诉她宋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紧蹙双眉,不自觉地握紧手中书,可爱的小脑筋大概又在飞快转动,为她九哥寻找合理而不难堪的败因,及为他辩护的词句。

但这次不一样,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诉她他将带她入宫见他的母后,让她回房换身衣裙。

她的眸光显示了她那一刻的释然,许是暗自庆幸没再听到关于宋军的噩耗,她对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这是天会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与他共处的事实,却始终与他保持着精神上的争斗。这状态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觉有何不满,若即若离地与她生活着,而今在母后再次问起后,他决定带她去让母后见见。

纥石烈氏见到柔福时神色如常,十分平静,没有很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亦无疏远冷淡的感觉,只浅笑着朝她点点头,倒似她是平日见惯的人一般。

“这模样,跟我先前想的一样。”纥石烈氏说,看着柔福和蔼地问:“你叫什么?”

柔福犹豫了一下,再仔细看看纥石烈氏,最后终于回答了:“瑗瑗。”

纥石烈氏微笑说:“听起来像是个好名字。我不懂汉话,宗隽,瑗瑗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宗隽应声答:“是指玉璧。”

柔福一听之下很是惊异,大睁双目转视宗隽。宗隽一笑。她以为自己不告诉他她的名字他便不会知道,而现在她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以为而已。

“玉璧…”纥石烈氏沉吟着,然后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块玉佩,递给柔福:“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玉璧给你,这块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爱,如今赐给你罢。”

莹润的青玉,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一只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叶丛中躲。

柔福默默凝视了一会儿,才徐徐伸手接过。

“不道谢么?”宗隽在一旁提醒。

她唇动了动,似在说道谢的话,却悄无声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气。”纥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间尴尬,继续与宗隽随意地聊。

自庆元宫出来后,柔福一边随宗隽朝外走,一边握着玉佩留意端详,宗隽见状,便告诉她:“这玉佩是我父皇年轻时赠给我母后的。”

柔福半晌不语,沉思片刻后问:“你母后为何要把这玉佩给我?”

“也许是觉得你合眼缘,便挑了个喜欢的东西赐给你。”宗隽轻描淡写地说,忽又笑道:“你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柔福两颊不禁一红,别过脸道:“我何曾以为有别的意思!”

宗隽收敛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我不会娶你做正妻,你也不会是我唯一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柔福愣怔着花了几步的时间来细品他的话,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劳你提醒。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你有几个女人又与我何干!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会是你,这点也请你记清楚。”

“话我已经说了,你不妨记下。”宗隽道,然后不再多说,领着她继续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双唇紧抿,眼睛尽量睁大,显然是不想让目中雾气凝成水滴滑落。

“瑗瑗。”忽听有人唤柔福,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此时他们正经过宫中后苑,不远处的亭内坐着一女子,身后伴有两名侍女,出言唤柔福的是坐着的女子,见柔福留步,便转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显丰盈,穿着一身宽松的华美衣裙,神态慵然,却又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听说赵妃怀上皇子了,你过去恭喜她一下罢。”宗隽对柔福说。

柔福本已朝她所处方向走了两步,但闻言立即停下,眉间唇际衍出一抹鄙夷而厌恶的神色,宗隽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献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

柔福转身欲走,玉箱便起身再唤,本想走过来,不料刚迈了两三步,脸色却陡然大变,双手捂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腰,口中轻呼一声,煞白的脸上有汗珠沁出。

回头一看,柔福便又停下,不解地看着玉箱。

“娘娘!娘娘怎么了?”那两名侍女惊叫着抢着去扶玉箱。玉箱此刻已支撑不住,半倒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仍旧捂着小腹,低垂着头使劲咬着唇强忍痛苦,侍女来扶她,她却不顺势而起,短暂的静默后,忽然猛地扬手推开侍女,怒道:“滚开!你们离我远点!”

侍女一惊,也放手,退开几步,怯怯地唤:“娘娘…”

“她怎么了?”见玉箱这般情形,柔福也有些惊惶地转首问宗隽。

宗隽也觉诧异。她紧捂小腹,看样子大概是动了胎气,可她为何不要贴身侍女的扶助,反而恶言相向?

“瑗瑗,瑗瑗…”玉箱扑倒在地,尽力睁开在剧痛之下半阖着的眼睛,朝柔福伸出一支轻颤着的手,声音渐趋微弱:“过来扶扶我好么…”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二节 血光

柔福仍是迟疑,留于原地,目光不确定地在玉箱身上游移。

玉箱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唤她,收回手咬着牙想自己撑站起来,岂料刚一起身便又弯腰坐倒,流下的汗浸湿了额发,一络络贴在苍白的脸上,下唇已被她咬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唉…”柔福重重地叹了叹气,随即快步朝她奔去,伸手勉力将玉箱扶起。

玉箱略朝她笑笑,轻声道:“扶我回去罢…”然后话未说完身子又是一软,差点再度倒下。柔福忙着力搀扶,抬头朝宗隽求助地一瞥。

宗隽见玉箱全无血色,举步维艰,虚弱痛楚之状不似矫饰,遂也过去,发现玉箱几近昏迷,身体全赖柔福支撑着,环视周围,除了玉箱的侍女外一时也不见别人,于是展臂将玉箱抱起,本想开口让她的侍女引路送她回去,但一转念,觉自己是男子,毕竟不方便擅入郎主宫眷寝宫,便改了主意,抱着玉箱转身直回母后宫室。

纥石烈氏见此情景很是惊讶,问了问情况后忙让宗隽把玉箱放在自己寝宫床上躺着,然后过去仔细看看玉箱脸色,把把脉,轻摸她小腹,再问她今日吃过什么东西。

玉箱勉强睁目看她,苦笑:“我只吃我那两个侍女做的饭菜…今天我胃口不好,只喝了点她们做的粥…”

纥石烈氏站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命人取来一个匣子,亲自打开,自里面捻出一粒药丸,递给玉箱,说:“把它服下。”

玉箱接过,却不立即服,踌躇着问:“这是什么?”

“药。”纥石烈氏简单地答,也不多解释,只说:“放心,我无害你的理由。”

又凝眸看了许久,玉箱才缓缓将药丸放进嘴里服下,躺回去,双手搁在腹部,眼睛向上看,眼神却空洞,像是听天由命,等待痛楚远去或死亡来临。

纥石烈氏回首吩咐自己的侍女:“去请太医…和皇后过来。”

“有人给玉箱姐姐吃了什么东西,想害她和她的孩子?”沉默着看了半晌的柔福忽然问。

“我没这么说。”纥石烈氏温言对她说,轻轻拉她坐下:“是什么原因,要等太医诊断。如果有什么事,自有皇后做主。”

一位中年贵妇很快带着十数名侍女内侍赶来,她即完颜晟的皇后唐括氏。玉箱一见她便要起身行礼,被她迅速止住,道:“病成这样,就不必多礼了。”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亲切,但倒也颇为客气。

随后到来的太医在皇后的注视下完成了对玉箱的诊断,禀道:“赵夫人今日所进食物中必定含有可致小产的汤药,所幸夫人进食不多,又及时服了化解毒性的药物,因此腹中孩子仍可保住。”

唐括皇后点点头,挥手让太医下去配药,然后问玉箱:“这事大概要从你身边人查起了。”

玉箱浅淡一笑,说:“一切全凭皇后做主。”

宗隽见玉箱气色已缓和,且事关宫闱纷争,自己亦不便久留,便带着柔福告辞而去,但此事的进展他始终密切关注着。听说完颜晟得知后大为震怒,亲自去纥石烈氏宫中接回玉箱,并命皇后细查严惩下药之人。皇后将玉箱的两名侍女拘起严刑拷问,侍女最后招认,说是李妃指使她们下药打下玉箱腹中胎儿的。

这李妃是西夏国进献的女子,也是个美艳绝伦的尤物,在玉箱进宫前一直得郎主专宠,玉箱被册为妃后才渐遭冷落,故而对玉箱甚为不满,遇见时必冷嘲热讽,就算在郎主面前也与玉箱偶有龃龉。侍女既已供认是受李妃指使,完颜晟当即便命人将李妃从宫中拖出来,重打了三十杖后削去妃号关入一冷僻院落。

玉箱原来的那两名侍女也被赐死。经此一事,她似乎不再信任任何女真侍女,婉言向完颜晟请求,让他从洗衣院找了两名南朝旧宫人来贴身服侍她,而且常请一些被分赏给宗室将帅的宋室宫眷入宫陪她聊天说话,其中便有柔福。

宗隽本来以为柔福未必愿意常入宫与玉箱接触,但她居然答应,只要玉箱有请她便入宫去陪她。据随她入宫的瑞哥说,柔福还十分尽心地照顾玉箱,玉箱每日吃的饭菜仍是交由贴身侍女做,柔福只要在便必定在一旁守着,亲眼目睹她们做饭的全过程,无任何问题才让玉箱吃,有时还会自己先尝尝。

宗隽微觉奇怪,便问柔福:“你为何如此关心赵妃?那天看你那么咬牙切齿地骂她贱人,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柔福说:“她毕竟是我的姐妹。她献媚于金国皇帝是不对,但我不相信她会真的觉得快乐。在宫内又有人想害她,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不帮她,她会很可怜。再说,我们一起流落在异国已很不幸,面对外人的欺负,我若还跟她斗气,便等于是帮了想欺负我们的人。”

宗隽赞赏地微笑看她:“你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没事时就想想,总能想明白一些东西。”柔福抬首看看远处天边一缕乌郁的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有点惆怅:“如果当初大哥不跟楷哥哥…”

似意识到了在宗隽面前谈此话题的不妥,她止住不说,宗隽亦不问,但自知她想说的是什么。心上便覆上一层薄薄的喜悦,知道这女孩心智的成长与她日益妍美的容貌一样,没有让他失望。

而玉箱,从初见她的那天起,宗隽便觉出她必定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与她不轻易显露的聪明相比,外表的美丽倒并不很重要。她的美貌、莫测的个性,和郎主对她在外人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的宠爱都成了京中人津津乐道的内容,甚至演绎出不少诡异神奇的传说。例如说晋康郡王妃怀玉箱时曾梦见有青衣童子自天上降临,手托铁盘,盘中有玉印二枚,对她说:“天赐你女儿为后妃。”晋康郡王妃惊醒后百思不得其解,认为其丈夫是宗室中人,女儿岂又能嫁与君王为后为妃。过了数年,玉箱在皇宫中水池旁游玩,拾得玉印一枚,其上刻着“金妃之印”,自此随身佩戴一刻不离。金兵攻破汴京后,玉箱随众宫眷一起被虏走,押送她的将领几次醉酒后欲对她不轨,结果每每晕厥过去不得近前,以为天意使然,所以一到京中便匆匆把她进献给了郎主。

这些传说宗隽并不怎么相信,对欲侵犯她的将领几次晕厥过去这事倒颇感好奇,他自不信玉箱会真有神助如此离奇地得保清白,猜她必定是用了某种手段将人弄晕,但她是怎样做到的?每次想到这里便不禁心生佩服之意:这个女子,的确很不简单,有智慧,而危险。

他亦不信玉箱被人下药之事会如表面那么简单,如此快捷地被解决掉,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多少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日柔福照例入宫去陪玉箱,宗隽也随后去看母亲,将近日落时便去玉箱宫外接柔福,正好见玉箱送柔福出来,两人携手走着,都面带微笑。这时忽然从墙角阴影里冲出一个女子,一身衣服破旧污秽不堪,披头散发,红红的眼睛几欲滴血,直直地扑向玉箱,嘴里喊着:“你这下贱的南朝女人为什么要害我?没错,我是想把你和你的贱种千刀万剐,但药不是我下的,你那该死的丫头说是我,是不是你指使的?…”

听她这么说,不须细看已知必是被废的李妃无疑。还没欺近玉箱身边,她已被守门的内侍拉住,她一边拼命挣扎撕打内侍,一边继续怒骂。柔福捏了捏玉箱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而玉箱倒泰然,轻轻抽出被柔福握着的手,缓步走至李妃面前,凝视着她说:“不是我。”

李妃猛地冲着她脸唾了一口:“呸!无耻的贱人,不是你还会是谁?这招真狠,谁会想到你会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开刀来嫁祸于人?你如此狠毒,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玉箱徐徐引袖拭去脸上唾液,无丝毫愠怒之色,只对拉住李妃的内侍道:“请李夫人回宫休息。”

内侍答应后押着李妃离开,玉箱再转身看柔福,一笑:“没事了。”

这事并没就此了结。据说完颜晟听说李妃私自跑出冷宫闹事后便提刀亲自去找她,一把扯住她乱如枯草的头发,迫她仰首,亮出她一向细长美好的脖子,然后引刀一割,鲜血激喷而出,淋湿了他一身。他把她扔下,任她在血泊中抽搐至死。回到玉箱宫中时,他身上的血甚至还有温度。

据说玉箱微笑相迎,从容地用丝巾拭去他脸上的每一点血迹,什么都没说,而神情宁和一如往常。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三节 封爵

赵佶、赵桓父子及数百宗室被俘北上后先被囚于燕京,天会五年十月徙至中京大定府,到了天会六年七月,完颜晟又下诏,命“宋二庶人赴上京”。

八月,赵佶赵桓抵上京会宁府,受命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完颜晟于乾元殿。

“我见过你父亲和你大哥了。”那日自朝中归来,宗隽告诉柔福。

柔福眸光一闪,问:“他们好么?”

“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病没痛,但精神不太好,跪拜太祖庙时国相嫌他们头低得不够,呵斥了几句,他们便受了惊,冷汗一直流。”宗隽看着柔福一牵唇角:“如今看来,你还真不似他们。”

这几句话他说得闲散,也没刻意带讥讽,却听得柔福面色一点点下沉,然后倏地掉转脸,不让他细察她目中愈加明显的羞忿之色。

“你们让他们来上京,就是为了如此羞辱他们?”她说,短短一句话像一簇跃动的冰冷火焰。

他未正面答,自己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郎主说他们好歹也曾是一国之君,虽说亡了国,但只让他们做庶人也着实委屈了他们,因此让他们入京领受爵位封号。”

柔福疑道:“郎主会给他们封爵?封了什么?”

宗隽不禁一笑,说:“郎主封你父亲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侯。”

“你们…欺人太甚!”她眼圈红红,却如习惯的那样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仰首恨恨地盯着宗隽,仿佛是他给了她父兄这两个侮辱性的封号。

“不必这样看我,这事与我无关。如果我是郎主,我也不会如此戏弄两个阶下囚。”宗隽说,停了停,话锋却又一转:“但是,你父兄有此遭遇也怨不得谁。守不住自己江山的人,生命与尊严便不可兼得。”

她转身走至门边,眺望远处风物,只遗他一个倔强的背影,不给他欣赏自己悲哀的机会。片刻后才又问:“他们以后会留在上京么?”

宗隽摇头说:“现在尚不知。但郎主应该不会让他们长留京中。”

柔福便似想说什么,话至嘴便却又咽下,惟轻轻叹息一声。

宗隽明白她的心思,也不说破,只装作不经意地想起某事那样告诉她:“盖天大王宗贤自云中返京,明日将在府中宴请昏德公与重昏侯。我一向与他交好,他便也邀我去,你可随我同去。”

她没有转身以应,但闻言微微抬了抬首,仍是沉默,而他知道他刚才的话已带给了她一瞬的光亮。

次日一进宗贤府,便见一紫衣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那人年约四十许,魁梧高大,虎目含威,相貌颇英武,正是此中主人完颜宗贤。

完颜宗贤也是金宗室中人,昭祖四世孙,本名赛里,也是个多次领军屡立战功的良将,身为万夫长,号称盖天大王。他平日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之间,甚少回京,因此一见阔别已久的宗隽很觉亲切,当即与他拥抱寒暄,一路谈笑着将他与柔福引至厅中。

赵佶与赵桓已坐在其中。柔福见他们已剃头辫发,身着金人衣装,形容憔悴,神情颓唐,全不似旧日君王模样,顿时有泪盈眶,凝咽着唤了声“父皇”,便奔至赵佶面前双膝跪下。

赵佶忙双手挽起,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自嘲地笑笑,轻声说:“以后改口叫爹罢。”

柔福以袖抹抹泪,勉强一笑,再转首向赵桓福了一福,唤了声“大哥”。赵桓亦匆忙朝她笑,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到跟过来的宗隽身上。

“这是八太子宗隽,说起来也是昏德公的女婿了。”宗贤在后面笑着解释。

柔福脸霎时红尽,羞赧地低首。赵桓一时尴尬,笑容甚是僵硬,而赵佶淡看宗隽,也只浅浅苦笑。

宗隽倒相当自若,朝赵佶赵桓一拱手,算是见礼,赵桓忙也拱手还礼,赵佶略朝宗隽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柔福手微微退向一侧,打量一下她,微笑道:“瑗瑗气色甚好。”然后再问:“你的姐妹们也还好么?”

柔福泫然道:“不好。北上途中许多姐妹不堪苦楚折磨,相继薨逝,我亲眼目睹的便有仁福、贤福和保福三位姐妹。活着到了上京的只剩二十余人,多半被分赏给金国贵人为妾,还有一些年幼的便养在宫中,待她们成年后也免不了要被赐给金人。被赏给金人的也不见得过得好,听说许多人常被主子或大妇打骂,生不如死…最可怜的是五姐姐…”

赵佶长叹一声止住她:“别说了,这事我知道,你五姐夫回来跟我说过…你瑶瑶妹妹呢?”

“瑶瑶…”柔福越发伤心:“瑶瑶不见了。起初我以为她也被送进了宫,但后来问玉箱姐姐,她却说从来没在宫中见过她。玉箱姐姐又让人去洗衣院找,也没见人,据说是到上京后不久她就失踪了,不知是被人抓走了还是…”

冲懿帝姬瑶瑶是她同母的亲妹妹,她一向十分疼爱,因此一提瑶瑶失踪之事便珠泪涟涟,悲不可遏。宗隽在一旁看见便示意宗贤开宴,拉过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不让她再继续与父亲谈下去。

赵佶也听得难过,黯然坐下,引袖拭拭眼角,一脸凄恻之色。

席间宗贤数次举杯向赵佶赵桓敬酒,赵佶便也回敬一杯,道:“我父子二人在燕京时得蒙大王多方照料,只叹身为失国之人,无以为报,惟有在此以酒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