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贤朗然笑道:“实话说,照料你父子非我本意,你若要谢,谢的也不应是我。”

赵佶愕然,不知他此语何意。宗贤便一顾左右,吩咐道:“请夫人出见。”

众人遂都静默,等待他夫人出现。许久后才隐隐听得自内室传来环佩之声,渐行渐近,最后人明明已走至宗贤所坐主席的屏风之后,却似又踟躇,便停在那里,迟迟不肯露面。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四节 冰绡

宗贤不耐久等,见她止步不出,索性自己起身伸手到屏风后将她拉了出来。

那是一中年美妇。所着黑紫色六裥襜裙上遍绣全枝花,裙内有铁条圈架为衬,裙摆因而扩张蓬起,看上去甚是华丽;上衣亦为同色的直领左衽团衫,两侧分衩,前长拂地,后长曳地尺余,腰束五色丝带;辫发盘髻,其上缀有珠翠少许,完全是金国贵人正室的打扮。

被宗贤骤然拉出,她大惊失色,仓皇抬首,正好迎上对面赵佶探视的目光。

迸闪的光芒,在四目交汇时不由自生,却瞬息湮灭在彼此似近还远的眸中,久别重逢的那点喜悦被星移的时空生生化去,两人不约而同地低首,勉力藏匿那蔓延上眼角眉梢的羞惭与尴尬。

赵桓见了这夫人也颇意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亦低头不再细看。而柔福怔怔地直视她,似一时未回过神来。

见此情景,宗隽顿时了然,这夫人必定是赵佶的贤妃韦氏,南宋皇帝赵构的生母。韦氏北上后被宗贤所得他早有耳闻,适才宗贤提起照顾赵佶父子之事,他便猜到与这位夫人有关,现在夫人现身,赵佶等人如此反应,也证明了他所料不差。

宗贤让韦夫人在自己身边坐下,韦夫人深深垂首,不敢发一言,脸上彤云弥漫至耳根,双手茫然紧绞膝上衣襟,想来已是羞愧欲死。

赵佶赵桓也一味低首枯坐,既不说话也不再举杯握箸,厅中无声,宴会气氛随之冷却。

沉默须臾,宗贤忽命侍女取酒来为赵佶父子及韦夫人斟满,请他们共饮,并对赵佶说:“我是看韦夫人面,才照料你们父子,你可知道?”

赵佶无言可对,只举杯向韦夫人略略致意,再勉饮杯酒。赵桓随后也勉强一笑,向韦夫人举杯道:“多谢夫人。”随即自己先饮尽。

韦夫人恻然浅笑,饮过面前杯中酒,依旧垂目而无言。

此事微妙,宗隽自觉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席间又默然,最后又是宗贤先启口,对韦夫人说:“你们许久不见,如今见了怎不说话?…不说也罢,听说昏德公昔日开宴时常命人歌舞助兴,你曲子唱得甚好,现在不妨再为他唱一曲。”

韦夫人也不应声,头越发低垂,恨不得把脸深埋入怀中。宗贤又再催促,她仍不答应,最后只是摆首,眼泪眼看着便要掉下来。

“唉…”忽听赵佶长叹一声,对宗贤道:“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随即他以箸击着桌上杯盏,扬声清唱:“裁剪冰绡,打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奇"书"网-Q'i's'u'u'.'C'o'm"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他唱这词时神色苍凉,且词意极凄婉,一旁听着的赵桓与柔福均掩面拭泪,而韦夫人再也忍受不住,热泪滴滴滚落,她以丝巾遮颜,虽尽力压抑却仍有哀声透出。

宗贤懂得的汉话不多,赵佶唱的词他听不明白,便问宗隽:“昏德公唱的曲是什么意思?”

宗隽淡然答说:“是咏春花的,大概是描述昏德公旅途中所见景象。”

宗贤便笑着对众人摇摇头:“你们南人心思真多,一首唱花儿的曲子都能听得你们哭成这样。”

韦夫人闻言本欲笑笑,无奈终是过于凄郁,弯弯双唇,眉头却始终紧锁,非哭非笑,甚是难看。

宗贤见状叹叹气,说:“你的心事,我也不是不知…罢了罢了,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此言一出,不仅韦夫人惊愕莫名,赵佶等人也都大睁双目疑为听错。少顷,才听韦夫人轻声道:“奴家自知失态,以后必不再犯,大王请勿如此取笑。”

“我是说真的。”宗贤正色道:“强留你在身边,看你终日郁郁不乐,我也不痛快,不如索性让你跟他去了,也还算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众人细看宗贤表情,均觉他异常认真,应该不是假意试探,遂又再瞩目于韦夫人,看她如何回答。

默思良久后,韦夫人缓缓抬首凝视宗贤,低叹道:“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赵佶当即无言侧首,一笑颇萧索。而宗贤在与她相视片刻后忽然爆出一阵爽朗大笑,道:“好!你终究有心,不枉我如此待你!”

然后宗贤一搂她肩,自己满饮一杯,再亲自提壶为韦夫人斟满,举杯让她饮,韦夫人却轻轻推开,站起施礼告退:“奴家不胜酒力,适才那一杯饮得太急,现在头晕目眩,恐不能继续作陪,请大王允许奴家先行离席回房休息。”

宗贤颔首答应,韦夫人便松了口气,匆匆启步欲退出,不想此时有人出言止住她:“且慢!”

厅中诸人朝声源处望去,见柔福已自宗隽身边站起,满面怒容,目光正灼灼地迫向韦夫人。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五节 国母

“皇后娘娘!”她盯着韦夫人,这样唤道,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然眉峰颦聚,樱口紧抿,郁结的怒气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随之起伏不定。

听她如此称呼,韦夫人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转目四顾,仿佛不知道她唤的是自己,想找出那个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开口,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我唤的是你。你没听说九哥已经遥尊你——他的母亲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韦夫人顿时面如死灰,徐徐退后数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风才一惊抬首,双唇轻颤,半启又无声,泪水在眼眶中迂回,辩解还是哭泣,也许自己都没了主意。

宗隽当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贤告辞,称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设宴赔罪,然后拉着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挣脱,冲至韦夫人面前,拉起她双手殷殷地劝:“娘娘,北上蒙尘错不在你,个中委屈,瑗瑗岂会不知?可是既然现在盖天大王肯让你回到父皇身边,你为何不答应?你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有负于父皇,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韦夫人流着泪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风后,柔福欲再追,却一头撞在此刻走来以身相挡的宗贤身上。宗贤冷冷看她一眼,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倒在地。

赵佶忙疾步走来扶起柔福,摇头道:“好孩子,不要争了,此事多说无益。”

柔福却倔强地侧首望向那屏风后的身影,含泪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宗隽又再过来,一言不发地拖着她离开。柔福挣扎,也一如往常那般无效,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拖着出门。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地频频回首,向内喊道:“娘娘,娘娘!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风后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动,隐约可窥见双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终未再现身露面。

宗隽将柔福扔进马车中,自己也上车在她身边坐下,命家奴策马,马车便辘辘地应着清脆的马蹄声向宗隽府驶去。

淡扫柔福一眼,见她虚脱般地倚在车厢一角,双目倦怠而悲伤地半晗着,微嘟的小口边尚有余怒,宗隽不意安慰她,只说:“她这样选择没错,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转身不理他,一瞥间,颇不屑。

他亦不看她,双手枕在脑后仰靠下去,直视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宠么?你父亲有无正眼瞧过她?我听说,你父亲是在你九哥出生后才给了她一个像样的封号,而最后的‘贤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营为代价为她换来的。”

她继续沉默。他便说下去:“她与你父亲相处多年,大概苦大于乐罢?福没享多少,倒因他给她的身份受尽苦楚,若非遇上宗贤,现在会怎样,便说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她一身衣饰华丽,作正室打扮,可见宗贤对她何等重视。京中人都暗笑宗贤放着那么多南朝少女不选,却捡了个半老徐娘当正妻,他却全不在意,对韦夫人呵护有加,这等情意,可是你父亲曾给过她的?

“就算她能漠视宗贤的关切,为了忠贞名节回到你父亲身边,结果又会怎样?即便是现在,你父亲身边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让郑皇后一直跟随着他,也给他留了几个嫔妃,应该都比韦夫人年轻貌美。据说今年二三月间,其中三位嫔妃又先后为你父亲生了二子一女。韦夫人本就无宠,再以失节之身而归,你父亲就算表面上能与她相敬如宾,但心下岂会不介意?届时韦夫人处境之尴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为何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你既能原谅赵妃,为何又不肯原谅她?”

“因为她跟玉箱不一样,也不同于我父皇的任何嫔妃。”柔福终于忍不住回头驳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为国母,所涉的荣辱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家可破,国可亡,但一国之母的气节不能丧!我大哥的朱皇后为免受金人折辱而屡次求死,自缢不成便投水而薨,不给金人借自己羞辱大哥与大宋的机会。韦贤妃前度蒙尘想必也非她所愿,情有可悯,但今日既有机会离开,她为何还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严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节,远甚于身。我九哥在国破之后苦苦收拾残局,如此艰辛地领兵复国,而他的母亲却在金国主动以身事敌,且不说此事传出后他会如何遭人奚落耻笑,单说他自己…他自己该多么伤心难过…”

说到这里,已哽咽不能语,泪珠扑簌而下。

宗隽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于他身上…你确信他真值得你这么全心维护?”

“当然。”她抹着泪说:“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兴重任的国君,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说不敬的话,做有损于他的事。”

宗隽悠悠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柔福越想越悲伤,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隽躺在她身边,转侧间触到被她眼泪浸湿大片的枕头,听着她持续的抽泣声,不禁想起她失身于自己那晚也是这样地哭,而自那次以后,她还从未如此伤心过。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六节 裂袍

类似的事此后又发生过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宫中回来,下了车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牵着洁白的衣裙在金黄的梧桐树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听见地面上枯脆的叶脉在她足下瑟瑟地断裂。她的脸庞宛如冰玉清丽无匹,但无一丝温暖的表情。嘴唇苍白,双目却微红,含怒的余光自眼角掠出,随着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气中便似划出了两道无形的锋芒,一路惊飞数树寒鸦。

她自宗隽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宗隽唤她一声,她恍若未闻,迅速消失于庭院尽处。宗隽便叫住在她身后趋行的瑞哥,问她:“小夫人今日怎么了?”

瑞哥说:“刚才她在赵夫人宫里遇见盖天大王的韦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就争了起来,后来赵夫人冷言说她几句,她才不争了,马上带着我出宫回府。”

宗贤此时又已离京出战,但这次把韦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宫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隽再问:“她们争什么?”

瑞哥答说:“不知道。她们说的是汉话,我听不懂。”

以后玉箱再遣人来请柔福她便先要问问可有他人在,若听说韦夫人在必一口回绝,连托词婉拒都不会。她渐渐变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隽常有的口角意气之争也少了,仍坚持看书,有时练习骑马。放开缠足后她的双足虽依然无法恢复天足模样,可也变大了不少,使骑马不再显得那么困难。策马驰骋时的她会有少见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间神采飞扬,但有时她又会在兴头上陡然勒马,然后转首望云,眼神忽忧伤,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为一抹辽远苍茫的痕迹。

天会六年十月,完颜晟决定把赵佶赵桓父子及玉箱的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韩州居住,给田十五顷,令他们自己种植作物以自养。

启程那日宗隽带柔福去城外送行,窥见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却不愿走近,只站在较远处,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旧车,或骑瘦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恻恻秋风中衍成一条蜿蜒的线,探入远处黄沙,趋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运。赵佶、赵桓的马车在队伍中间,柔福隐于一排树木后,随着车的徐行不住地跑,轻尘沾衣,泪流满面。

那破落的马车行得甚慢,车轮迟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嘎的声音,似一步三叹。忽有人骑马疾驰而来,扬袖高呼:“昏德公请留步。”

车队便停下,赵佶自车中揭帘而出,见来人是一宫中内侍,遂颔首相问。那内侍说:“请昏德公稍候片刻,赵夫人将来送行。”

未过多久便见一车辇迅速驶来,其上有镀金凤头、黄结为饰。车一停玉箱便出来走至赵佶面前,一福行礼,说:“公爷此行山遥水邈,一路多保重。”

赵佶忙还礼,抬首间见玉箱身形臃肿,便知她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不免感慨,道:“娘娘如今更应多保重,城外风寒,大可不必赶来相送。”

玉箱脸一红,低首轻声问:“伯伯,我爹呢?”

赵佶举目望向前方:“他乘马走在前面。”

玉箱顺他眼神看过去,果见她父亲晋康郡王赵孝骞乘马立在两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却无比干净,衣料单薄,后裾猎猎地展于风中。他正默然凝视着玉箱,神色沉静,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过去,扬首微笑唤道:“爹!”

孝骞不应,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选穿了一身宽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终究无法掩盖,她顿时羞愧难言,双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泪低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良久,见孝骞始终不发一言,又勉强抬头,努力笑着说:“爹,我向郎主请求过,他答应让你留在京中,并要赐你一处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韩州种地了。爹跟我回去罢。”

听了此言,孝骞下马,向玉箱一揖,道:“多谢娘娘美意。孝骞身为宋俘,无才无能,岂敢留于京中做大金国的官。孝骞深受大宋皇恩,虽国破家亡,亦不能有负于道君皇帝,此后必誓死相随。昔日既能与他锦衣玉食同享富贵,今日当然也应与他锄禾伐薪患难与共。娘娘请回,勿与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娘娘尊荣来之不易,自当珍惜才是。”

孝骞是神宗皇帝赵顼二弟吴荣王颢的长子,与赵佶是堂兄弟,自幼与赵佶关系甚好,且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在宋宗室中颇受人尊重,有较高的地位。

玉箱见他不答应,本想再劝,但一触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将话缩回,知道再说也无用,明白他是对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欢十分不满,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单薄的衣服目中当即又漾出点点泪光,转言道:“爹,今日风大,怎么穿这么单薄?”然后命侍女取出备好的一袭镶有貂裘的披风,自己亲自接过双手奉上:“爹…”

孝骞不待她说完便挥手推开,说了声“娘娘请回”便又扬身上马,准备启程。玉箱大惊,抛开披风急忙拉住他马上缰绳,含泪道:“爹,你真的不原谅女儿么?”

马上的孝骞垂目静静俯视她,终于又开口:“娘娘,你若想在宫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有我这样的父亲无疑是最大障碍。我不敢再拖累娘娘。今日就在此地与娘娘断了这父女之情,从此后各不相干,娘娘不妨另寻金国贵人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韩州种地,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言罢拉开她手,轻踢马腹,马便启步前行。玉箱流着泪拉住他衣袍后裾,随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着说:“爹,你听我说…”

孝骞停下,望着天际烟尘轻叹一声,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耻辱。”随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后一划,后裾便生生裂开,玉箱握着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骞也没再看她,扬鞭挥下,先自策马向前奔去。

玉箱扑倒膝行数步,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失声痛哭。赵佶见状匆匆赶来,伸手欲扶却又踌躇,转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内侍将她扶起。

玉箱却忽地把来扶她的人推开,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抵着后腰,一手抚着腹部,勉力站稳,再引袖把脸上泪痕擦净,淡漠地转身上车。刚才的哀戚之色瞬间荡然无存,若非双目血色未褪,几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动容地哭过。

她的凤辇掉头驶回城内,赵佶等人也继续前行。柔福一直立于树丛后怔怔地看着,此时才回神抬头,见身边的宗隽也在目送玉箱的车辇,凝眸间有沉吟的意味。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七节 皇子

玉箱此行动了胎气,回宫当晚便生下一子,早产了半月,那孩子看起来相当瘦弱,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而完颜晟时年五十四,此前一连数年宫中妃嫔无一人产子,故倍感欣喜,给新生子赐名为宗殊,厚赏玉箱绫罗珠宝并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宫内外庆仪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场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减。

柔福次日闻讯后立即入宫取看玉箱母子,回来时神色甚喜悦,不待宗隽询问自己便先说:“那孩子真小啊,才这么一点点大…”两手一分,比了个不足一尺的长度:“满面通红,小脸皱皱的,像只小猴子。嘴闭着时小得像颗没长大的樱桃,喂他喝水都是极困难的,要把水一滴滴地点在他唇上,然后让他自己慢慢抿进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来,哎呀,眼睛鼻子全缩得看不见了,整个小头上只见一张翕张着的嘴…”

很少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地谈什么事。双眸晶亮,跳跃地拂视眼前人,仿佛看见了她描述的婴儿,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晓阳下初夏芙蓉的光晕,毫无阴霾地纯净。

“刚生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宗隽说,随手轻轻触了触她粉色的颊。

她正说得兴起,也没注意宗隽的动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说:“玉箱也这么说…以前听我乳娘说过,刚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长大了就会很漂亮,我想殊儿以后一定会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样…”

宗隽便笑她:“别人家的孩子,你何必这么关心。你既如此喜欢小孩,我们不妨自己生一个。”

这话令她顷刻变了色。“不!”她脸一沉,坚决地说:“我不会为你生孩子。”

这亦不是你能决定的。宗隽心想,却未说出,漠视她渐升的怒气,但笑不语。然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时,倒也微微有些诧异,他们已相处一年多,她却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认为她会有办法避免此事发生,难道这小女子仅凭意志便可影响天意?

自此后柔福频频入宫去看望玉箱和被众人唤作殊儿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关于殊儿的大事小事在宗隽面前反复地说:殊儿胃口很好,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瘦猴儿了;殊儿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样爱乱转,看什么东西常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儿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时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吓坏了,可他一点也没哭;他还不会笑,据说郎主说了,谁能先逗他笑就赏银百两,可无论人怎么逗他都不笑…

这些事她起初是当作趣事乐事来说的,但一月月过去,当她渐渐意识到殊儿异于普通孩子之处越来越多时,她的语气便不再这般轻松愉快,开始变得忧虑起来:“殊儿怎么还不会笑呢?他已经快满一岁了,别的孩子这么大时应该都会唤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会唤,连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点烫,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后来我发现他嘴都被烫坏了,他居然也没哭…”

这孩子的头脑似乎有点问题。听她这么说,宗隽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这事也成了妃嫔宗室大臣有兴趣议论的话题,玉箱怀孕初期的那次药物变故和后来的早产都足以影响殊儿的智力,宫内宫外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着,言笑间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异常。“这孩子像是有点傻。”某日她躺在宫室外的软榻上,看着在乳娘怀中呆呆地凝视庭院内落花的殊儿,不无倦怠地说。

“不会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认,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无端的污蔑:“有些孩子学说话走路都会晚一些,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么关系?”然后一手搁在腹部,慵然闭上了双目。

彼时的她已再度怀孕,可见圣眷之隆。殊儿的头脑使担心此子影响自己利益的人小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她这么快又将临产,那些若隐若现满含敌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会七年岁末,玉箱又产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样可爱更胜殊儿,被赐名为宗青,小名唤作青儿。

青儿两三月大时身染风寒,过了好些天都不见好。唐括皇后闻说后便命人送来一碗煎好的药,说:“这药治小儿风寒颇有奇效。”玉箱谢过,让青儿服下这碗药,但此后不到一个时辰,青儿即七窍流血而亡。

青儿死后,玉箱一直紧紧搂着他,将脸贴在他的小脸上,直到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才猛然抬头,发出一声凄恻悲凉的哀呼,响彻宫阙九霄,其声久久不散。

完颜晟闻讯赶来,一听太医说青儿所服的药含有剧毒,当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将皇后传来,质问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后惊道:“臣妾赐药给青儿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岂会下毒加害?”

完颜晟道:“太医自药碗余液中验出剧毒,难道会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后急忙跪下辩道:“我若当真想加害青儿,也应找个万全之策吧?岂有明目张胆地赐毒药之理?”

完颜晟听她这一说,一时语塞,也开始低头思索。此时哭得如带雨梨花的玉箱拭净泪痕,幽幽开口:“皇后是六宫之首,本就可决定三千宫人生死祸福,即便公然赐死一两个妃嫔和她们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何况玉箱身为宋俘虏之女,命如草芥…只是玉箱自觉入宫以来一直谨言慎行,侍奉皇后向来很尽心,未曾有半点失礼犯上之处。若是我犯错而不自知,皇后尽管处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儿出气…”

说到这里又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完颜晟忙搂着她肩,掠着她散落两鬓的发丝连声劝慰。看得唐括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站起冲过去劈头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贱人,休在此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与郎主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完颜晟怒极,扬腿一脚把皇后踹倒在地:“在朕面前都如此猖狂,可见平日一定嚣张惯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为奇。”

皇后摇头含泪说:“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真被这狐狸精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长叹一声,缓步走到皇后面前,垂目盯着她,道:“皇后,你敢发誓么?在郎主面前,指着你自己儿子的性命、你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荣发誓,说你从未起过害我孩儿之心,不曾让人在碗中下药?”

第六章 完颜宗隽·玉壶冰清 第八节 春寒

唐括皇后一听即怔住了。玉箱要她指着发誓的,均是她珍视逾生命的东西。儿子的性命,与郎主多年的夫妻情义自不消说,而作为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子,维持延续本族的世代尊荣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职责。

唐括氏的兴起要归功于景祖昭肃皇后唐括多保真。多保真聪敏过人,豪爽大度有见识,自十五岁嫁给景祖乌古乃后,便与其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同创大业。乌古乃五十四岁病逝,多保真遂辅佐次子劾里钵维护部落统治并扩大势力,劾里钵兄弟凡用兵,必先禀于母亲而后行,后来太祖完颜旻能统一女真建立金国,也是因祖母协助祖父父亲先为其打下了坚实基础。在多保真的安排下,劾里钵的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旻和四子完颜晟皆娶唐括氏的女子为妻,此后唐括氏便成了最为显贵的后族,宗室皇子纳妃与公主下嫁均愿优先选择唐括氏族人,而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也以自己出身为荣,处处维护自己家族利益,绝不愿做丝毫有损族人尊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