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赵瑗应声,她又催他走:“还是快回去罢。在狱中耽搁久了终究不妥。”

赵瑗再次跪下,和泪向她叩首,待柔福受了才起来,告别后朝外走。走了几步又依依回顾,但见柔福倚在狱柱上目送他,苍白的脸上犹萦着令他儿时初见即感亲切的温暖笑意。

6.残阳

赵瑗离开两个时辰后,数位内侍进入狱中,一言不发地将柔福搀进一顶青色小轿内,就着无边夜色,经由皇宫后某处不起眼的小门,把柔福送入一个苔痕上阶绿的僻静院落。

临近黄昏时,赵构独自步入此地。启开吱呀作声的门,紫金光线探进那幽闭的空间,纤细尘埃在起初的光柱中飞舞,室内背景暗哑,他看见柔福端坐于其间深处,一如南归那日,她有憔悴而美丽的容颜。

见他进来,她闲闲托起桌上茶杯,饮去其中无色的水,再朝他微笑:“终于我等到你。”

只有他与她两人的天地,他仿佛自外归来,而她说她在等他,温暖地平淡着的场景,但一切真好。赵构不由亦朝她柔和地笑,不无怜惜地说:“抱歉,这次吓着了你。”

她却摇摇头,带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说:“我早知道,终有一日我会死在你掷铩!?

这话的意思不衬她的神情,也出乎他意料。适才的愉悦一扫而净,赵构的容色立即冷去,微侧目:“你这样认为?”

“常惹官家烦恼的人是不长命的,我活到今日已属异数。”柔福上扬的唇角带来的不是友善的讯号,“你已杀了岳飞,何妨再多杀我一个。”

他怫然警告她:“别提这个逆贼。”

“逆?他逆在哪里?他不是谋逆,逆的不过是你的意。”柔福呵呵一笑,“你不喜欢他整天嚷嚷着要迎回二帝;你不喜欢他絮絮叨叨地劝你立储;更不喜欢他领军抗金所获的声威…”

“住嘴!”赵构厉声喝止,盯着她徐徐道:“我最不喜欢的,是你自以为是妄议政事的模样。”

柔福恻然,感慨地看他,声音和缓下来:“你知道么?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去议论那些污浊的政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宁肯称臣纳贡也不坚持抗金,恢复中原,带我回家。”

“回家…”这两字也听得赵构有些伤感,他举目回望无涯的天际,承诺道:“我会北伐的,我会击退金人,带你回汴京的,但是你要给我些时间。大宋与金多年征战,国家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现时我们必须议和歇战以休养生息。莫以为二十五万两的贡银很多,若不停战,每年花在军饷军备上的费用远不止此数,且将士伤亡惨重,百姓不堪重负,更难长治久安。”

“你真的想回汴京么?那为什么又宣布定都于此,忙着兴建这里的皇宫、太庙,按京城的规模整修临安?”柔福反问,见赵构一时不答,又摆首叹道:“宋多年抗金,已有胜机,直捣黄龙在望,你却杀了岳飞,将这优势拿去议和。”

“彼时形势只是略占上风,在短期内要直捣黄龙原是奢望。”仿佛想说服她,赵构竟前所未有地肯就这些禁忌话题与她多说几句:“本朝祖宗遗训,以文御武,不得任武将坐大。靖康以来,各武将权势大增,不仅将官兵冠以己姓,若不顺他意,还每每有拥兵要君之举。太祖皇帝曾杯酒释兵权,而这仗若再打下去,武将势力再涨,我便连举杯的机会都不会有。岳飞其人狂傲自大,心存异念。若任其领军不加管束,即便北伐成功了又怎样?届时他势必会掉转矛头轼君篡位。我不能任此事发生,让大宋江山社稷毁于我手。”

“不,岳飞并非不忠诚。”柔福漠然反驳,“只是他忠于的是大宋,而不是你这个皇帝。所谓心存异念,无非是对你不够低眉顺目,一心想着要迎回父皇与大哥。你担心的不仅是他倒戈相向谋反自立,也怕他接回大哥后拥立旧帝,将你从皇位上拉下来。所以,你宁肯重用挟虏势以要君的小人,议和称臣,放弃北伐,甘于偏安一隅,独守半壁江山。”

蕴于目中的怒气加深了眸色,赵构缓步逼近她。他仍没对她作出激烈的动作,虽然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在颤。“挟虏势以要君?”他最后逮住这句话,冷道:“秦桧没这能耐,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是呀,他只是你的一条狗。”柔福忽然笑起来:“你是一直在利用他做你想做而不便明着做的事:伐除异己、构陷岳飞,乃至屈膝迎金使。从你登基的那天起,你想着的就不是迎回二帝、击败金人、恢复中原以雪靖康耻,而只是保住自己的皇位,为此不惜清醒地做下一桩桩肮脏事。”

“那你想我怎样?”赵构霍然拍案怒道:“你要我不顾实力不计后果与金国拼个鱼死网破?是,如今我守的只是半壁江山,但若一着不慎,连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我的家人我的臣民又将再罹一次靖康之难。我为何要迎回二帝?为何要迎回那个在歌舞升平中断送大宋大好河山的父亲,和软弱无能只会听朝臣摆布的大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也保护不了大宋,保护不了你,瑗瑗!”

唤出她的名字,他凝视着柔福,语气又渐趋温和:“我是要保住我的皇位,也惟其如此,我才能保护你。”

“保护我?”柔福像是觉得这说法很奇怪,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你是怎样保护我的?下令杖毙么?”

“杖毙,那只是做做样子。”赵构说:“太后对你误会颇深,我一时难以解释明白,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拂她意,所以只得委屈你,将你下狱。现已救你出来,以后会将你妥善安置在安全之处,虽无长公主身份,但九哥保证你仍可过以往那般荣华生活,九哥也会常去看你。”

柔福眉尖微扬:“可杖毙诏书已下,届时如何行刑?”[奇书网—wWw.QiSuu.cOm]

因入狱的缘故,她此刻仍只着素衣,头发也未梳起,长长地披散于身后,脸上更无脂粉的颜色,那有异往昔形象的素雅模样却看得赵构怦然心动。一手温柔地探入她右侧散发中,纤软发丝带给他手背清凉的触感,他轻抚着她肤如凝脂的脸庞,告诉她:“有个容貌与你相似的人可替你受刑。”

“容貌与我相似的人?”柔福很快明白他意指谁:“红霞帔韩氏?”

赵构不语,但随即浅浅呈出的笑意表明她所料未差。

她一侧首避开他的触摸,再定定地看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让我与韩氏调换身份,让她去为我受刑赴死,而我从此亦不必再顶着长公主的名号,变作你的红霞帔,任你金屋储之?”

“不,不是…”她直接的言辞令赵构略显尴尬,下意识地否认道:“我会在宫外为你择一个宁静舒适的居处,闲时出宫看看你,与你聊聊天,听你抚抚琴,就跟以前一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冷冷地笑着,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真的仅此而已么?‘此外’的呢?是你不想,还是消受不起?”

赵构立时怔住。面对这他从未面对过的空前挑衅,他暂时沉默,记不起此前所有表达愤怒的方式。

他隐约地想,或许她所说的“消受不起”不是他理解的意思,而她却不给他庆幸的机会,瞬间把话毫无退路地挑明:“官家这些年一直宠信医官王继先,听说他有一祖上传下的灵验丹方,可曾治好了官家的病?”

见他不答,她继续衔着她讥讽的笑,锐利地刺痛他:“照官家如今的性子看,想必那丹方未见良效。建炎三年扬州之变金人的突袭确是彻底击溃了官家,从性情到身体,莫不一败涂地…”

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伸右手掐住她的咽喉,将她拽起,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阴寒的光,目眦尽裂:“你真不想活了么?”

她的胸口急速起伏,双手去掰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身体不住挣扎,眉头紧锁着,似十分痛苦。他见状手略松动了一下,她得以喘了口气,转视他,却又断断续续地抛出一句狠话:“现…现时看来,这病…跟官家…倒是…倒是相得益彰呢…”

他怒极,一手加大掐她脖颈的力度,一手劈面给她一耳光,而她竟还能在痛苦挣扎的同时延续着唇际那抹犀利的笑,这令他忽然怀疑起她的身份。“你是不是瑗瑗?”他拉她贴近自己,盯牢她的眼睛,“你是不是华阳宫中的瑗瑗?那个瑗瑗怎么可能如你这般尖刻恶毒,对九哥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她咳嗽着,痛得连眼都睁不开,字也吐得极其困难,“我不是…瑗瑗,你…也不是…九哥…”

他无暇去细辨她这话的含义,只觉心底愤怒持续蔓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腾,刹那间他只想毁灭她,如同毁灭她令他直面的耻辱。他狠命地继续掐她咽喉,她摆首扭身抵抗时衣领微散,露出颈下一片细白的肌肤。这情景奇异地刺激了他,他陡然抓住她衣领,蓦地朝下撕裂,听着那清脆的裂帛声响,他有仿若撕裂她尊严的快意。

然而随后一垂目,他却震慑于所见的景象,木然站定,停止了所有动作。

一粒艳红的痣现于她左乳上方,胭脂的色泽,有如映衬其下雪肤的装饰物。

突现的胭脂痣晃动了时空,多年前的记忆那一页仿佛只是在刚才翻过,他是获权策马入艮岳的皇子,她出现在他似锦前程的初端,若清新晨光般映亮他的眼。

他牵起她的手,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阳光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他感觉到所踏的松针在足下低陷,偶尔听见她鞋上的铃铛和着鸟鸣在响。

万竹苍翠掩映下的萧闲馆,贵妃榻上的她不反对练习式的亲吻,他的唇品取着她肌肤上的香气,她的衣带在不觉间被他解开,直到胭脂痣成为那日缱绻的终点…

起初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看此时柔福,她竟也有了温和神情,静静地与他对视,目中兼有悲哀与怜悯。

于是,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身低首,在事隔十六年后,再次以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的胭脂痣。

她没有抗拒,她甚至还搂住他的头,一点一点轻抚他的冠发。但此刻的温柔并没延续多久,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支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她足一软,在震惊的他的注视下倒卧于地。他立即弯腰将她抱起,急问:“瑗瑗,你怎么了?”

柔福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

赵构惶惶然转首四顾,忽然发现她适才饮水的茶杯,一把抓起看了看其中残余的可疑液体,依稀窥见了那可怕的答案,急怒之下厉声问柔福:“你喝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柔福不语,微微摇了摇头,仍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像是一个困倦了的孩子。

他猛地将茶杯掷向墙角,砸得粉碎,再以双臂搂紧她,悲伤地将脸贴上她的额,连连唤她:“瑗瑗,瑗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不…”柔福喘着气,低低地,艰难地对他说:“你最珍视的…不是我…是…华阳花影中的…你…自己…”

感觉到赵构在听到这话时的瞬间木然,柔福又微微苦笑,继续说:“我所爱的…也不过是…当时的你…我们都错了…九哥…”

赵构闻之恻然,在她此言带给他的悸动中沉默,须臾,才想起扬声唤内侍:“来人!快来人!”

柔福的手扶上他的肩,“不必了。”她叹了口气,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再看了看他,用尽所有的精神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用玉佩…杀死宗隽之时,也杀死了…我心中的…九哥。”

言毕,两行血泪滑过苍白如纸的脸,她的手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赵构紧拥着她悲唤数声,见她再无反应,茫然无措地双手将她抱起欲出去,目中的泪水令前路模糊,他踉踉跄跄地走了数步才找到出门的路。

门外残阳如血,西风叹息着穿过暮气渐深的宫阙,惊动原本沉寂的老树枝桠,几片落叶稀疏间歇地飞,掠过院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

临安皇宫建于凤凰山之侧,山中林木蓊如,栖有千万宫鸦,此刻也整阵而入,黑羽纷腾,回旋于天际,映着这萧索天色,散落一层层哀戚鸣声。 

怆然仰首望向哀鸦所蔽的病色残阳,赵构抱着柔福跪倒在殿前阶上。循着鸦羽间透出的金紫光线,他仿佛看到当年华阳花影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粉色的樱花染红了凤池水,花瓣在风中如雪飘落,落樱深处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在踢毽,绿春装,小鬟髻,剪水双眸,巧笑倩兮,她扬起毽子,说:“殿下与我们一起踢吧。”…

不觉已泪流满面。瑗瑗,瑗瑗…他搂紧她,再次唤出这个深藏于心的名字。然而她没有答应,他惟一能感觉到的是她的魂魄正如水般在他指缝间流逝。终于他闭上眼,在千羽哀鸦鸣声中,他清楚地听见自己那段记录了华阳花影的生命在心底轰然碎裂。

7.梦粱

柔福死后,韦太后带回的那棺木中的骸骨身份被正式确认为柔福帝姬,赵构将其追封为“和国长公主”,并发丧厚葬。

绍兴十三年二月,太师秦桧率群臣三上表乞选正中宫。赵构请韦太后降手书立后,韦太后说:“我只知家事,国政要事非我所能干预。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了。”

闰四月己丑,赵构立贵妃吴氏为皇后。制曰:“顾我中宫,久兹虚位。太母轸深远之虑,群臣输悃愊之忠。宜选淑贤,以光册命。”

吴婴茀入主中宫后待太后更为孝和恭顺,亲自供承太后饮食衣服,将慈宁宫中事料理得无处不妥帖,与太后相处融洽,此后十数年,两人间未曾有一件不快事发生。

吴后婴茀弟吴益娶秦桧长孙女为妻,又与医官王继先交相荐引,三家姻族相继加官进爵,显贵一时。婴茀见赵构提及皇后邢氏时每每悒郁不乐,遂请赵构为其侄吴珣、吴琚赐婚邢氏后族二女,“以慰帝心”。

赵构待婴茀不薄,凡她所请也大多应承,但自立后之后即广纳妃嫔,选的多为通文墨、晓音律的年轻美女,闲暇时便去品鉴她们才艺,与婴茀相处的时间日渐稀少。

一如往常,婴茀全无妒色,甚至还于绍兴十九年,亲选一名叫玉奴的吴氏族女献与赵构。赵构先封玉奴为新兴郡夫人,后进为才人,但对她了无兴趣,数年后命其出宫归本家。

诸妃妾中,赵构最宠爱者有两人,刘贵妃与刘婉仪,宫中人分别称之为大刘娘子与小刘娘子。

刘贵妃有一双纤足,穿着绣鞋形如新月,纤巧可爱。赵构待其优渥,刘贵妃恃宠骄侈,曾在盛夏以水晶装饰脚踏,那日娇慵地斜靠于床上,双足莲鞋精美,闲点脚踏上水晶,满心以为赵构见此情形必会倍加爱悦,岂料赵构入内一见,脸微微一沉,冷眼看她,道:“这是脚踏么?取来做枕头。”

他语调只是淡然,也没有许多怒色,却已把刘贵妃惊出一层冷汗,立即悻悻地撤去脚踏,此后再也不敢做此等暴殄天物之事。

刘婉仪则生得娇俏可人,性情又活泼,能歌善舞,且抚琴吹笙技艺双绝,故此赵构尤为眷顾。刘婉仪亦不安分,恃恩招权,曾遣人命广州蕃商献明珠香药给她,暗许以官爵。舶官林孝泽得知后禀告赵构,赵构当即诏止蕃商进献。回宫斥责刘婉仪,而刘婉仪颇不以为然,牵赵构袖娇嗔告罪,赵构心一软,也就不忍苛责于她。

绍兴三十一年,刘锜都统镇江之师,听说金人将叛盟,有意渡江攻宋,遂屡次请求对金用兵,赵构不许,刘锜仍申请不已。王继先等人坚持和议,称用兵恐误大计,王更暗示赵构应诛杀刘锜:“如今边鄙本无事,只是有一些好战的军官,喜于用兵,欲图邀功请赏。若斩其中一二人,则和议可以稳固如初。”赵构不悦,一语回之:“你是要我斩了刘锜?”王继先便不敢再多言。

此后赵构在刘婉仪处进膳,因心忧边鄙事,久久不举箸。刘婉仪觉得奇怪,便命内侍去打听官家因何烦恼,很快探知刘锜主战之事与王继先之言。翌日见赵构依然深锁愁眉,刘婉仪便也轻叹一声,作善解人意状,说:“刘锜妄传边事,教官家烦恼。”

赵构闻言抬目,瞥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哦?这事小刘娘子可有良策?”

刘婉仪见赵构征询自己意见,很是欣喜,只求宽解帝意,连连说朝廷应坚持和议,刘锜主战出于一己私利,不如斩之,所言大抵与王继先的话相似。

赵构冷面听她说完,才扬手掀翻满桌酒菜,指着她怒问:“你不过是妇人女子,如何得知军政要事?必有人教你欺我!”

刘婉仪从未见他如此盛怒,跪下请罪,颤栗着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赵构越发恼怒,将她斥出,赐第别居,永不再召见。并连坐王继先,贬其福州居住,停子孙官。

韦太后的侍婢杨氏未活到南归后次年元旦。绍兴十二年岁末,杨氏年满六十,韦太后在慈宁宫为其庆生辰,赵构亦赐御酒一壶及金帛若干相贺。杨氏谢恩领受,欣然饮下御酒后当夜便无疾而终,“含笑九泉”。

赵构此后向太后宫人下旨道:“为太后寿考康宁计,今后慈宁宫中大小事均直接禀告朕,勿与太后商议,以免太后烦心。”

杨氏既死,韦太后的生活顿时归于沉寂。终日身着素袍独守青灯古佛,不苟言笑,只念佛诵经。虽赵构常命人供进财帛于太后宫,她亦无心去用,节俭度日,所得财帛大多闲置于库中。也极少与宫中人往来,惟准婴茀每日入省。婴茀顺适其意,曾亲手绘一卷《古列女图》,将太后绘于其中,又取《诗序》之义,为太后佛堂匾额题字“贤志”。

绍兴二十六年十月,尚书右仆射万俟禼上《皇太后回銮事实》。臣下呈书于太后时亦选取大批礼物一并奉上,韦太后悉数退出不受,赵构遂向群臣大赞太后俭德,道:“宫中用不上这许多礼物。皇太后今年七十七岁,而康健如五六十岁,皆因德行感天之故。这等福泽自古帝后都未尝有。”

韦太后每年生辰赵构都会为她隆重庆祝,并不忘同时宣扬她的年岁高寿。凡见过太后的人都讶异于她远比年龄年轻的容貌,随即不免对她的德行福泽又有一番感慨称颂。

太后身体也一直较为康健,只是眼睛越来越不好,视物日益模糊,到后来有一目近乎失明。见御医对太后目疾束手无策,赵构便在国中遍寻良医。绍兴二十八年,临安守张偁推荐一位善风鉴之术的蜀人皇甫坦为太后治病。赵构召其问如何医治,皇甫坦答道:“心无为则身安,人主无为则天下治。”赵构听后若有所悟,引他入慈宁宫为太后用其术。太后目疾渐好,赵构大喜,厚赏皇甫坦财物,皇甫坦一无所受,辞谢而去。

但韦太后眼明心静的日子亦未过多久,绍兴二十九年九月庚子,皇太后韦氏手持一串佛珠崩于慈宁宫寝殿。

太后在世时,一直希望赵构能有亲生皇子继承皇位,故始终不允许赵构正式确立养子皇子身份,更不愿他立养子为储。而在赵瑗与赵璩二子中,她也更喜欢璩,对赵构更为钟意的瑗毫无援立意。

绍兴十五年二月,在韦太后与吴后的促进及与赵瑗不和的秦桧怂恿下,赵构加封赵璩为检校少保,进封恩平郡王,出宫外居。一时璩与瑗并为郡王,地位平等,诸臣私下称之为“东西府”。

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病重。他与家人及党羽商议,决定封锁消息,企图由其子秦熺代其继续把持朝政。赵瑗闻讯立即禀告赵构,于是赵构亲赴秦家,以探病为名验其虚实。秦桧不发一言,惟涕泪交流。秦熺奏问代居宰相为谁,赵构答:“此事非卿所应预闻。”随后拂袖出室,乘辇还宫,当晚便召权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草拟秦桧父子致仕制(即因年老解官的手续文书)。秦桧见阴谋不成,忧惧不已,于失望中咽气离世。

经此一事,赵构更为赏识赵瑗,也更着意考验。赵瑗不喜声色,郡王府中姬妾寥寥。某日赵构召赵瑗与赵璩入宫,赐他们宫女各十人。未过许久又将这些宫女召回,命人检视,见赐给赵璩的宫女已非处女,而入赵瑗府中的那些尚完璧如初。赵构虽就此未置一辞,但心中已有定论。

太后崩后,赵构有意询问皇后婴茀于立储一事的意见,婴茀微笑答:“普,即‘并日’二字。普安,其天日之表也。”赵构遂一笑,于绍兴三十年二月御笔付三省:普安郡王瑗可立为皇子,更名玮。数日后,进封皇子为建王。

绍兴三十一年五月甲子,诏立建王玮为皇太子,更名昚。

六月丙子,诏皇太子赵昚即皇帝位,是为孝宗。赵构改称太上皇帝,与太上皇后吴氏退居德寿宫。

8.疏影

德寿宫原为秦桧府第,后赵昚将其扩建整修,赐名为德寿宫,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后在此颐养天年。其规模之大,建筑景致之精毫不比禁中逊色。因赵构极爱临安湖山之胜,赵昚便于德寿宫内凿大池,引水注入,拟西湖冷泉,并垒石为山,仿飞来峰景象。宫中亭榭星罗棋布,处处植有四时鲜花,御舟沐着花海香风不时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划过,汴京故人见了都道此景与昔日艮岳颇有几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门外御园聚景园内梅花初绽,疏枝缀玉暗香清逸,比往年开得繁盛,故此赵昚特遣人往德寿宫,恭邀太上皇赵构车驾幸聚景园赏花。

赵构却道:“传语官家,我自德寿宫频频出去,不仅要多耗费用,且又须劳动许多人。我这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请官家今夜过来闲看。”

赵昚应邀,于晚膳后乘车舆前往德寿宫。入了宫门,内侍报说太上皇在梅坡对面的冷泉堂小憩,赵昚遂直往冷泉堂。远远地便看见赵构半躺于堂前檐下,就着榻中皮裘被褥小寐。赵昚不知他是否已睡着,怕惊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声地侍立于一侧,静待他自己醒来。

今夜月色甚好,不须点亮多少宫灯,也能看清对面梅海凝云的盛景。德寿宫中所植的多为古梅,相较聚景园之花,胜在横斜疏瘦有雅韵,且芬芳含蓄,香在无寻处。堂边石桥亭内有名妙龄宫姬,伴着身后乐伎所奏笛声,于这暗香隐约中曼声浅唱着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罢她又反复再唱,唱的也都只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听,赵昚辨出她唱的是一阕咏梅词:“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细思词中意,越想越黯然,渐渐又觉有几分酸涩,一时间也怔住,沉默地听下去。

宫姬又歌一遍后,赵构徐徐睁开了双目,侧首看赵昚,微笑道:“你来了。”待赵昚礼毕,他起身迈步引赵昚走至石桥亭内,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这里的苔梅开得好,官家看看罢。”

赵昚望去,但见坡上苔梅花开如玉,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至尺余,晚风间歇起,绿丝随之飘飖,的确很美观。

赵构又解释道:“德寿宫中的苔梅有两种:一种出自宜兴张公洞,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自绍兴一带,苔如绿丝,长约尺许。今岁二种同时开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观。”

赵昚欠身答应,正欲开口赞这苔梅,抬首那一瞬却发现赵构的目光其实并未落在苔梅上。赵昚顺着他眼神寻去,见他注视的其实是自禁中移植而来的绿萼、千叶、玉蕊、檀心等几株腊梅。

初时,赵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赵构会如此钟爱这几株花树。那原本是植于内宫梅园的,赵构移居德寿宫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将这些花树挖出,且掘地三尺,连带着其下厚厚的泥块也要一并移往德寿宫。赵昚曾劝说:“德寿宫中梅花、腊梅甚多,株株都好过这些,必能惬父皇圣意。如今移宫中的过去倒颇费周折,不若还留在这里罢。”而赵构并未改变主意,仍坚持将腊梅移了去。

此刻赵构目中有少见的苍凉之意,立于月下烟波上,口中说着不相干的苔梅,眼神却辗转流连于旧宫古梅间,那怅然若失的神态赵昚陌生又熟悉,依稀记得,多年之前也曾见过的,当父皇凝视某人身影的时候。

笛音又起,吹的依然是适才的曲子。和着宫姬歌声,心底的那身影渐趋明晰,像是随腊梅暗香飘近,悄无痕迹地融入这新词意境里。

悚然一惊,赵昚顿时明了,那禁中花树的血脉里暗流着怎样的秘密。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赵昚驾过德寿宫朝太上皇。赵构留其于至乐堂一同进早膳,再命小内侍进彩竿垂钓消遣,父子二人言谈甚欢,赵构建议道:“今日中秋,天气清朗,夜间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赏月后再归。”

赵昚自然恭领圣旨,随赵构乘车同过射厅射弓,又观御马院臣子军士打马球,临龙池看了一阵水傀儡,其后再往香远堂赴晚宴。

香远堂筑于水边,那龙池大约十余亩,池边风荷正举,皆是千叶白莲。堂内色调清雅,御榻、屏风、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制成,连香奁也是一般的晶莹透剔,品色上层的各类香料静躺于这明澈匣子中,其香一览即知。

龙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内亦有教坊乐伎二百人相和,箫韶齐起,两岸缥缈相应,宛如仙乐风飘于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