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东廷一将她拉起,大手便离开了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妈咪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还来这一套?”

秀玉像是被他气到,霍地站起身:“不来这一套来哪套?阮东廷,人是你娶回家的,结婚证书是政府盖过章的!可这几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当着另外一子一女的面,当着阮家上下十几口佣人的面,阮张秀玉手指着阮东廷:“结婚那晚你没在她房里过,新婚刚一周你就借口到大陆出差,抛下她跑去厦门会那女人!每逢艺术节、电影节、沙田跑马、圣诞节那女人就要住到我们酒店,你当我是死人吗?什么都看不到?啊?亏得我一次又一次地到黄大仙那儿给你求子求福,这么荒唐,大仙会保佑你才怪!”

全家上下全愣住了,这一些年来,所有下人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太太是摆设吧?”“先生何时正眼看过她了?”“‘外面那个’才是真的阮太太吧?”可私语再盛,也没人敢光明正大这么抖出来,谁知道今天…

恩静一张脸已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所有人,怜悯的、鄙夷的、看好戏的,全“刷刷刷”往她身上掷来。只她身旁的这男子,浑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可是,他不看她。

就像从前那一千多个日子,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从来,也不曾正眼看过她。

秀玉的声音还在继续:“是,你长大了,是大集团的执行董事,现在什么事都用不着再向我这个老太婆交代。可儿媳妇是我首肯的、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她没管好你、没尽到作太太的责任,我就有权力教训她!来人——”

佣人在管家张嫂的带领下,齐刷刷地排成一列,就在陈恩静身后。

“你们都把自己手头上的活都向太太交代清楚。从今晚到后天,这四十八小时里你们全部放假,家务由太太来做!”

“怎么可能?”俊仔震惊地叫起来,“十几个人的事…”

“住嘴!”

“为什么要住嘴?明明不是大嫂的错!”俊仔毕竟年纪小,怒气也真实得说来就来:,“大嫂都这么惨了,大哥和那个何秋霜偷偷约会,最难过的难道不是她吗?她对大哥那么好却得到这种回报,明明这么可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处罚她,为什么不去罚大哥…”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恩静连忙奔过去,捂他的嘴。

阖府上下,唯有俊仔知道那只捂住他的手是怎样打着颤,就像那副紧紧拥着他的柔软身躯,不停地发抖,发抖…

“歌女陈恩静,因为被阮东廷和何秋霜看中,带回香港做掩护,当了‘阮太太’,穿了名牌,学了粤语,可是,她依旧是个歌女。”中午何秋霜的话犹言在耳——歌女陈恩静,阮陈恩静!

呵,真是虚名啊!现今大小报刊全唤她为“阮陈恩静”:恩静姓陈,夫家姓阮,故称“阮陈恩静”——香港至今仍未废除冠夫姓,谁说不是对太太们的一种认可?四个字将两人紧紧牵在一起,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她的江湖地位。可放到这一边,她和他之间呢?陈恩静与阮东廷之间呢?

也就这样了。

等也等过,心也盼过,可到头来关上门,却所有人都知,她真正的面目,原来,不过是“歌女陈恩静”。

她紧紧捂着俊仔的嘴,用那只无法控制地打着颤的手:“妈咪,是我的错,”另一只手或许是不知所措,也只能紧紧地靠在俊仔背上:“我会做的,我接受惩罚!”

餐厅里仍是一片死寂,可很显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秀玉就像是累了,让张嫂过来扶起她,一边朝阮东廷挥了挥手:“你不是说酒店还有事?去吧。”

四层楼的别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两个小时还不到,佣人们全卸下武装,便装离开了阮家。

婆婆外出听歌剧去了。阮初云也约了朋友,出门前,她状似不经意地将一件貂皮大衣扔到恩静面前:“这个也帮我拿去洗了。对了,你应该知道貂皮怎么洗吧?”

一旁的俊仔看不下去:“二姐你太过分了!大嫂她…”

“大嫂?大哥都没拿她当太太,你拿她当大嫂?”初云用无可救药的神情刮了眼俊仔,就在这时,她电话响起:“呀,是秋霜姐啊?我马上过去…”

原来是约了何秋霜。

厨房里,满水池碗筷。恩静撩起袖子,十二月的水凉入骨,大抵是太久没做过粗活,她竟忘了要先烧点热水来兑。

阮家是大户人家,虽然每晚餐桌上只见五人在吃饭,可永远是十菜二汤二甜点,这习俗从自家酒店推出扬名全港的“海陆十四味”后,便一直秉承着,再加上佣人们的碗筷,一餐下来,偌大的水池已堆得满满。

可恩静才洗了两个碗,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搬热水壶:“大嫂,我看阿一她们洗碗都是先加热水的,我也给你加点吧!”

原来是俊仔。十二岁的小朋友竟然就这么懂事了,搬着热水壶过来要帮忙。倒是恩静有些惊:“不行不行!大嫂自己来就好了啊。”

“没关系啦,妈咪和二姐都出门了,我不来帮忙也很无聊啊!”

“可要是让妈咪知道了…”

俊仔朝她眨眨眼:“放心吧,妈咪我最了解了,不会真那么计较的。”

“可是…”

“哎呀,大嫂真是啰嗦诶!”

恩静笑了,看着这人小鬼大的家伙刻意装出的不耐烦神情。

嫁进阮家那么久了,婆婆严肃,初云娇纵,一行下人则全是看阮东廷脸色办事的货,只有眼前这小小少年,好事坏事全会想到她这个大嫂。

俊仔像是看穿了她心思:“大嫂别难过了,虽然妈咪看上去对你很严厉,可其实我觉得,她心里很喜欢你呢。”

恩静淡淡地笑了:“那俊仔呢?俊仔也喜欢大嫂吗?”

“当然啦!每次看到大哥那么混蛋,我就巴不得自己可以快点长大,替大嫂揍他!”虽然事实上,全家上下那么多大人,也没有一个敢真的跑去揍他。

恩静被他的童言逗笑了:“谢谢俊仔,其实大嫂也很喜欢你呢。”

“可大嫂更喜欢大哥吧?”

她一怔。

“不对不对,我应该说: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了。”他特意加重了那个“最”字。

一时间,恩静愣在了那里:“是吗?”也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可俊宇就当成是在问他了:“难道不是吗?我都有看到哦,”他神秘地眨眨眼,“大哥每次在书房加班到睡着,都是大嫂偷偷进去,帮他把外套盖上的!”不过说到这,小家伙又不开心了,“哼,讨厌的大哥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更过分的是上次他胃痛你给他送养胃汤过去,那个何秋霜好不要脸,竟然…”

“俊仔。”最义愤填膺的话才刚要吐出来,厨房门口竟传来低沉的嗓音。

俊仔吓了一大跳:“啊——”完蛋了!转过头去,竟真是阮东廷。

“大哥?”他心虚地叫了一声,小脑袋无意识地往恩静那边缩了缩。

这家伙!还说长大要替她揍阮东廷呢,这不阮生一出现,小朋友就怕了。

不过话说回来,阮家上下谁不知阮东廷脸臭脾气差?

恩静朝俊宇笑笑:“没关系的,俊仔,大哥没有生气。不过,你先回房自己玩一会儿,好吗?”

阮东廷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小弟不放心地看看恩静,再看看他,那眼神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怕他会兽性大发把恩静就地处理掉似的。

直到俊仔不放心地离开了,他才踱步过来:“你怎么知道‘大哥没有生气’?”不过不等恩静回,又兀自接了下去,“我竟然不知道,你去书房给我盖过外套。”

原来他都听到了!那么那句“大嫂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俊仔那句无忌的童言,他也听到了吗?

恩静垂下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手套上的泡泡。粉红色的塑胶手套不甚妥帖地覆在她手上,此时成了她目光的聚集点。恩静双耳发烫,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阮东廷说:“中午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她的手一僵,片刻后再抬起头时,清秀面容上却不见有多少惊喜:“你看过监控了?”

他点头:“是,”顿了一下,“对不起。”

恩静唇角轻轻淡淡地浮起了一道弧:“没关系。”想了一想,又说,“房间里没有监控,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去何小姐那不是要钱,是去还钱的——那三十万是她自己开支票给我哥的。”

他沉默了。

信吗?一旦信,不就说明他知道了何秋霜的蓄意欺骗?不就说明他今晚的那句“十五年来秋霜从没骗过我”不过是一句荒唐言?

可他什么也没说,沉默了片刻后,只是开口:“秋霜那人就是有点大小姐脾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心眼。”

她垂下头,轻轻地笑了。

没心眼么?

他不知道,那天她带着一羹养胃汤到酒店,是何秋霜中途截下那罐汤,自己带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看,人家亲自熬的,弄了一上午呢!”

他也不知道,那天她陪他出席大陆某富商的六十岁寿宴,是何秋霜在她敬酒时踩下她长礼服的裙角,害她整个人往前倾去,成为全场笑柄。

他甚至不知道,那天她三十九度高烧,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是何秋霜声称自己尿毒症发作浑身酸痛,生生将他从医院里催走,可后来酒店的员工告诉她,事实上何秋霜刚到铜锣湾血拼了一大袋裙子包包,精神奕奕战斗力不知有多强!

呵,男人眼中的“没心眼”,就是这么个概念吗?

不过这一些她都不曾说过,不是怕生事,不过是不想自取其辱——你看,这世上真正的可悲,是名为“丈夫”的男子实为他人的“丈夫”,山无棱,天地合,未敢与伊绝;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未敢与伊绝;尽管她伤害的是他的“阮太太”,依旧…未敢与伊绝。

她不会不懂,因为,她还有自尊。

“阮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恩静垂下头,又开始捡起水池里的碗,口气似不经心。

“你说。”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他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听到后顿了一下。恩静没有抬头也没看他,许久后,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你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

“你想看他笑,想让他快乐,无论他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他说的时候,深邃的眼看的并不是她,可她轻轻跟着这么念的时候,脑海里浮起的却是1979年那晚,十四岁少女看着男子眼中巨大的悲怆,那时候她想:怎么可以呢?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可以这么难过?

那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伸手拂一拂他眉间的褶皱,只不过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她从当年至今,走了长长十一载,却依旧徘徊原地,遥遥无期。

是水池里的声响拉回了陈恩静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竟看到水池里多了一双手——古铜色的,比她大了好多的手!

“阮先生…”

“这么多让你一个人洗,我看等你洗完,天也就亮了。”

“可也不应该是你…”

“‘阮太太’都能动手了,‘阮先生’为什么不行?”他的声音依旧是冷淡的,明明是温暖的话,可这人就是有办法把它说得这么公事化。

不过话说回来,阮东廷洗碗的效率还真不是盖的。恩静还在左右为难中,一个碗磨磨蹭蹭洗半天,他已经解决了好几个,最后看不得她动作慢,他索性命令:“去拿擦碗巾来,我来洗,你来擦。”

“可是…”

“嗯?”

“要不然、要不然还是我来洗吧?”

“啰嗦,快去!”

全世界都知道阮先生耐性有限,恩静只好站起身,四处寻找起擦碗巾。可到底是找得太急还是对厨房太不熟悉,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个什么东西,脚一崴:“啊——”

“怎么了?”阮东廷转过头,就见她整个人已经跌坐到了地上,被崴到的那只脚迅速肿起来。他简直哭笑不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竟然穿高跟鞋来洗碗!”

下午那套礼服这女人竟然连换也没换,只将首饰解下,就匆匆赶来做这堆繁重到死的家务!

他站起身,本来好自然地就要过来扶她,可那双眼——就在来到恩静身旁时,那双眼却蓦地一黯:角度的问题,他竟看到离流理台不远处的墙角上,有一只极小的黑色监控——正对着他们!

如果恩静没崴到脚,如果他没走过来,那么他永远也不可能发现这只摄像头。

也或许,他应该说:如果他今晚没到这厨房走一趟,如果今夜全程都只有恩静在这洗碗,或许明天某八卦杂志的头条上,将是“阮太被罚洗碗,阮生风流彻夜不归”“夫妻感情破碎”“阮太名存实亡”等荒唐又可笑的所谓“独家报道”——

只是,香港的娱乐事业何时繁盛到如此猖獗的程度?直接登门装监控?

不,不——或许,家有内贼。

“别洗了,先回房推一下药。”

“可是碗…”

“碗就在这,不会自己跑掉。”

“可是…啊?”恩静张大眼——

他、他竟然背着她蹲了下来!然后,宽阔的背摆到她眼前:“上来。”

这意思就是,他要背她上楼?这真是阮东廷会做的事吗?

可阮生也真的说了:“你的脚必须马上上药,快上来!”

大概是大老板命令下惯了,这么温情的话也能被他说得似命令。

可恩静哪里好意思:“我觉得…还是我自己…”

“啰嗦!”

“诶…”

不等她话说完,某人已经不耐烦地往后伸过手,精准地握住她的两条腿,一左一右送上了自己的背。

恩静吓了一跳。

此时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换衣,穿的仍是下午的黑短裙,所以当他的手随意往后面一握,握住的,就是她大腿处一片柔嫩的肌肤。

强大的尴尬朝恩静袭来:“阮先生…”

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间就有些不耐烦:“嚷什么!”

恩静吓了跳,伏在他背上的身子就要往下滑去。

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见鬼!你就不能给我老实点吗?”

可是,可是——

她这下是彻底呆住了——真是要疯了!他、他的手竟握到了她的…

“你、你的手…你、快松手啊!”

她羞愧欲死!一拉一扯间,他的手竟又顺着大腿往上挪了一寸,指尖一不小心,就抵到她的腿窝处!

我的天!瞬时间阮东廷也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身躯迅速僵直了起来。

可比他更僵的是背上的女子:“阮、阮先生…”

“闭嘴!”

“可是你的手…”她紧张得都快哭出来了!那只手就抵在那儿,温暖的明明是没有暧昧气息的手,却教她尴尬得不知所措:“阮先生、阮先生…”

“闭嘴!”他又莫名其妙地凶了她一句,不过这回终于移开了手,好像很自然地改握住她小腿:“就你这二两肉,以为我有兴趣?”

恩静羞愧欲死。

“抱好!再滑下去我就把你扔进洗碗池!”

这是什么威胁啊?简直要教旁观者笑死。

可她不是旁观者,她还没从方才那阵惊吓中回过神来,她还好认真:“可是,洗碗池也太小了…”

“我的天!”

“怎么了?”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有啊…”

“装的都是垃圾吧?”

“什么意思?”

“蠢!”

“…”

一大一小,一凶一柔,两把声音渐渐从一楼厨房移至二楼,也同时,教听完歌剧回来、刚踏入家门的张秀玉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不过很快,秀玉便收拾好错愕,倒退一步,两步,三步——退出大厅,关上门。

唇角,一抹满意的喜色。

这晚阮家难得的热闹,虽然佣人都不在,可俊仔的身影却奔波忙碌于一二楼之间——

“俊仔,冰块!”

“俊仔,黄道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