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仔,热毛巾!”

胆敢这么不客气地指使二少爷的还能有谁?大少爷是也。

在恩静房里,只见少爷他一面浓眉紧皱盯着指导书,一面按着书上所讲,在恩静脚上做着“活络推拿”。他一脸严肃,严肃中还带着一贯的自信,所以当俊仔问:“大哥真的懂得怎么推吗?”大少爷不客气地刮小朋友一记:“我不懂你懂?”

俊仔闭嘴了。

不过他确实是不懂,双目严肃又认真地将恩静受伤的脚和书上的那一只比对了大半天,才酷着脸放弃书本:“我出去打个电话。”

等那身躯一消失在房间,俊仔便向恩静咬耳朵:“一定是去向吴医师求助了。”

恩静简直哭笑不得:“你哥之前没推过这个吗?”

“有啊!很久以前妈咪有次拐到脚,他给妈咪推了一个晚上。”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妈咪就住院了。”

“…”

果然,第二天用完餐后秀玉便当机立断:“不行,恩静的脚必须让吴医师看看。”

吴医师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高贵——技高、费用贵,大伤小伤,但凡进了他诊所,没花个上千是出不来的。不过秀玉说:“算了,看在早餐这么优质的份上,这次的医疗费就妈咪包了。”

也难怪明明佣人们都不在,大家今儿还能吃得到这么丰盛的早餐。

今早一下楼,秀玉就看到餐桌上摆满了喷香美味:一小壶咖啡,一小壶鲜橙汁,港式鸳鸯,叉烧包,肠粉,甚至…生滚螃蟹粥。

生滚螃蟹粥?

秀玉挑起了一根眉:这稀罕菜色有多久不曾出现过了?自“阮氏酒店”被东仔接手,自“海陆十四味”被撤离“阮氏”酒席,别说酒店的顾客,就连她这正牌阮家人,也不曾再见过这喷香滚烫的煲粥。

秀玉疑惑着,无意间眼一抬,便看到楼梯上,她那酷儿子正抱着一脸红晕的恩静下楼。

恩静的脚经昨夜的“活络推拿”后,已经肿得老高。秀玉好像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说谁这么一大早就在献殷勤呢,原来是我们东仔啊,看来儿媳妇的脚昨晚是让你给推坏了吧?”一边说,手一边伸向那锅粥。原只是想尝尝味道,谁知阮东廷将恩静抱到餐桌旁后,竟开口:“妈咪,粥是做给恩静的。”

“哦?这样?”言下之意就是:亲妈你有多远就闪多远咯?

“不是的妈咪,如果您喜欢…”恩静忙插口。

却被秀玉打断:“妈咪是喜欢,不过现在崴到脚、需要补钙的是恩静——东仔,妈咪说的没错吧?”

阮东廷还是酷得一本正经地:“是的,妈咪。”

秀玉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真是难得,一向严厉的婆婆今天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是那种有某计划被实现了的舒畅。

去往吴医师诊所的路上,恩静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她半晌,才开口:“谢谢你,妈咪。”

彼时秀玉正闭着眼假寐,只淡淡地回:“都说了是早餐的奖赏。”

“不,我是说…昨晚。”

婆婆这才睁开眼,那双向来很有威严的眼仔细看进去了,才发觉是含着笑的:“不怪妈咪罚你吗?”

“妈咪是在帮我。”

真是难得,秀玉的笑竟扩到了唇角:“我一早就说,你这孩子冰雪聪明。”

“所以我知道要感谢妈咪。”

是的,没有昨晚那场“下跪”“惩罚”的剧码,哪能有今早这一幕?婆婆的心天知地知,还好,媳妇通透,也知晓了。

“你呀,也赶紧把这点小聪明用到阿东身上吧。”

恩静沉默了——用到阮东廷身上?呵,太难了。即使她真的如婆婆所言的聪明,可是啊,爱情里哪需要这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呢?

爱情来来去去,至复杂至艰难,凭借的也不过是一颗心。

秀玉问她:“你觉得妈咪是个冷酷的人吗?”

恩静笑了,轻柔而温存地:“才不呢,妈咪是个表面严肃内心温柔的人。”

“而你爹地说,阿东的性子就和我一样。”

恩静愣了下。

“只要你能够走进他的心。孩子,只要你能走进去。”她的话似意味深长。

车子平稳前行,已过了不知多少个红绿灯,终于在一个写着“吴”的门牌前停下。

秀玉推开车门,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给你普及个厨房知识:你今早喝的粥,光剔那些蟹壳和清洗,就需要一个半小时。”

吴医生的诊所病人寥寥,不知是因时间早,还是因为贵,或者,兼而有之?

恩静和婆婆进门时,诊所里只一名病人在候诊。也是巧,竟是熟人,张秀玉一见那气质高雅的贵妇便唤:“真巧啊,连太太!”

两人热络了一番后,连太太才将注意力转到恩静身上:“这一定就是Baron的太太吧?”Baron是阮东廷的英文名,只是连太看恩静的眼神却仔细得有些奇怪:“咦,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好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和阿东的婚礼您来参加了。”恩静微笑回答。

阮、连两家是世交,虽然连家人长年居住在英国,可事业多数在国内,阮生和她的婚礼这一家子也都来参加了。

“好像不是那次。”连太偏头想了一会儿,估计是想不到,又回过头去和秀玉家长里短了,“搬回香港后好不适应,城市乱糟糟的,不过还好,日光比伦敦充足了一百倍还不止…”

等恩静看完医生出来,这两名贵妇还坐在候诊的沙发上聊得热络。看到恩静出来,秀玉站起身:“医生怎么说?”

“说是再来推两次、换个药就好了。”

“那就好。”秀玉看一眼腕表:“午饭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刚约了你Aunty,一起去吃饭吧。”

秀玉约连太,连太则早已约了她儿子,故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决定在上环碰头。途中连太还是看了恩静好几回,总觉得眼熟,直到她儿子抵达约好的餐厅,连太才拍手:“我想起来了!Cave你看,恩静是不是昨晚和你一起做公益的那位靓女啊?”

那叫“Cave”的就是连太的儿子了,一名长身玉立、丰神俊逸的男子——只是,为什么看着总觉得眼熟呢?尤其是那对剑眉和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可Cave已经认出了她:“Hi,又碰面了!”

“你们认识?”秀玉有些吃惊。

恩静其实也蛮吃惊,可Cave却说:“何止认识?昨晚我们还一块唱了一整首《陈三五娘》呢。”

天,是他!

昨晚给阿婆们做公益时,台上那名倜傥的主唱!

也难怪她一时间没有认出他来,昨晚他着一身浅灰色的长马褂,若是没近看,不认识他的人也只会觉得那主唱长身玉立,应该是温润的美男子。可这会儿他褪去马褂,一套合时又合身的手工西服很好地烘出了他的俊逸倜傥——这等级,何止是“温润美男”能形容的?

“我就说恩静看着眼熟嘛,果然是!今早我才在报纸上看过她呢。”连太亲亲热热地给Cave倒了杯茶:“不过还是本人好看,难怪我会一时想不起来。”

“报纸?”

“你们昨晚做公益的事上报纸了,你不知道吗?那报上还说啊,女主唱唱得特别好,而且唱的是正宗的泉州南音,一点也不输给专业的演员呢!”

虽是赞扬,可恩静却在这句赞扬下变了脸色。那方连太太还无知无觉,她已下意识地瞥向婆婆,就见秀玉正挑起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上报纸了——继阮先生在何秋霜房里的照片曝光后,阮家又有事上了报纸。报道不轻不重,只说“女主唱唱得好”,可接下去若有人像连太太这样认出了她、知道她会唱南音进而挖出那一段过去,那阮家真正的丑闻…

这想法刚从脑海里掠过,恩静已惊出了一身汗。

瞬间一桌子美食全失去了吸引力,她心神不宁地吃了几口菜,便借口要去洗手间,柱着拐杖移到远处一个隐蔽的座位上,拿出手机:“阿忠,麻烦你到书店去,帮我把今天的报纸各买一份回来。”

挂上电话时,她依旧柳眉轻拧,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座位已被一道颀长的身躯占领。直到来人调侃地出声:“很紧张?”

恩静才吓了一跳:“连先生?”

“叫我‘Cave’。”没错,正是刚刚的Cave连。只见那双桃花眼随性一弯,就有数不尽的倜傥逸出来。

呵,这样的男子,真不知要迷倒全港多少女性。

恩静当然知道他不是来和自己讨论名字的。果然,很快Cave又开口:“其实你也不用太紧张,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则没有倾向的小报道。”

看来方才自己的情绪已悉数落入了他眼底,恩静不想多生事:“谢谢连先生关心。”

“都说了叫我‘Cave’,这么见外做什么?”

她只是笑笑。

“关于这则报道呢,如果被人继续追究下去,下一个标题我想就是‘阮太陈恩静为做公益唱南音’,”毫无难度地戳破她的顾虑,果然,话落他便见恩静秀眉轻拢,于是,挺满意地笑弯了那双桃花眼,“其实这标题里有两个重点,你看出来了吗?”

“两个?”

“对,两个。”

恩静原本还没想这么多,不过她何等通透的人,经Cave一点,也就反应过来了:“一是‘公益’,二是‘南音’。”

“不错嘛,挺聪明。”Cave优闲地往后一靠,“公众是被操纵的,媒体是可操纵的,所以到时候众人的目光是要集中在‘公益’上还是‘南音’上,就看你怎么操作了。”

“即使可操纵,媒体那边我也不熟…”

“我熟。”

陈恩静一怔。

那双桃花眼已邪邪地漾开了笑。慢条斯理地,他俯身上前,直到薄唇已离她够近了,才低低地,一字一顿地:“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高兴,你会信吗?”

恩静没回答了,只是静静看着他。

这并不是件太简单的事,至少在她看来,对于非娱乐行业的人来说是这样。

隔着一张餐桌的距离,她看着这男子的桃花眼里染着复杂的意图,虽然英俊,可更危险——很显然,恩静不信。

Cave笑了,挺愉快的样子:“我是做餐饮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嗯。”刚刚婆婆已经介绍过了,虽然这连家人长期居住在海外,可“连氏”在香港却几乎承包了大半餐饮业:中餐厅、西餐厅、茶餐厅,甚至就连“阮氏”也有两家连锁酒店的早茶厅被他们承包了去。

Cave说:“我的饭店里还缺一名真正懂南音的人。”

恩静微微变了脸色——他的意思是,让她上他的饭店去做唱南音?简直荒唐!

不过表面上她只是矜持却有礼地:“抱歉,恐怕我不适合。”

“会吗?”

恩静不语。

“其实我倒是觉得很适合呢,毕竟我所认识的恩静小姐,曾在游轮上唱了八年的南音,不是吗?”

他怎么会知道?!

“别紧张,”看她突然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Cave挺愉快地笑了:“当年何秋霜下嫁给阿陈,Baron包下了你驻唱的那艘游轮,还记得吧?”他轻笑:“在伦敦留学时我们都是同学,所以那晚,我也在船上。”

“1979年?”

“是吗?我算算,”他掐了掐手指:“对,1979年。”

你看,际遇多么可笑——从始至终,她的“丈夫”只记得1987年在阿陈的灵堂里见过她,而今碰到了另一位,才经由别人之口,证实了更早的那场相遇。

恩静垂下头,顺势掩去了眼底的自嘲:“对不起连先生,我是不会去的。”

“是吗?”Cave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可怎么办呢,我已经决定要帮你了。”

“你…”

“嘘——”一只长指冷不妨就点到恩静的红唇上,惊得她羞恼地往后一退,他才满意道,“别急着说‘不’。要知道我Cave连出面,恐怕全港名媛里还找不到第二个舍得拒绝的。”

简直放肆又自大!恩静霍地站起身,也不管自己的腿还受伤包扎着:“抱歉连先生,我不是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名媛,我是‘阮太太’!”

“哦?阮…太太?”他玩味。

那神情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就在恩静操起拐杖越过他时,这讨厌的人又开口了:“刚刚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还以为他身边的那位才是‘阮太太’呢,真是对不住。”

陈恩静一怔。

一秒钟过后,耳边又响起拐杖穿行的声音,余下倜傥得近乎妖孽的男子勾起唇:“果然秀外慧中啊。呵,有趣!”

第二曲 似此星辰非昨夜

绝不是个善茬。即使是,也绝对是个难对付的茬——她是说Cave,连楷夫。

回到座位时,两名贵妇的谈资已由珠宝转到了酒店经营,恩静刚坐下就听到婆婆说:“我们东仔也算勤力了,一大早就赶到酒店,说是去处理昨晚没处理完的事。”

昨晚没处理完的事,就是陪何秋霜吃早茶吗?

也许吧,她早应该料到的,即使知道那三十万的事,即使知道何秋霜骗了他,可,那又怎样呢?

尾随其后的连楷夫也开口:“可不是?我刚到‘阮氏’吃早茶也碰到他了。”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睨过恩静,像是在说着什么。

一整个中午,她都食不知味。

餐后婆婆又和连太约了听歌剧,可恩静已经没心情奉陪了。让阿忠载她到附近的超市,零零种种挑了些妈咪和阮先生喜欢的菜,提回家准备做晚餐时,谁知,竟在厨房里遇到了阮东廷。

他似乎也刚回来,退下了平日里的黑色西装,高高大大的男子,穿黑色家居服,米白色围裙,米白色棉拖,再配着一身纯天然的古铜色肌肤——怎么有人能连在下厨时都这么好看?

“你这眼神是不是在告诉我,在‘阮太太’看来,‘阮先生’有时也是挺有魅力的?”淡淡的嗓音传过来,他却连头也没抬,让人分不清是调侃还是什么。

恩静微微赧颜,有点突兀地咳了两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下人不是都放假了?我看你的情况也不方便下厨,就提早下班了。”一边说着,黑眸下意识地瞥过她被缠上了厚厚白纱布的脚。

这么说来,他是特意回来帮自己做晚餐的?

恩静好错愕,只见他脱下了一次性手套,到旁边挪了块凳子。恩静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他已经朝自己走过来,双臂一伸,一整个地抱起她。

“阮先生?”

拐杖孤单地在原地倒下,下一瞬,她已安安稳稳地落到凳子上:“晚上吃日本料理,你就坐在这,负责帮我切寿司吧。”

可直到话音落下了许久,她也没有行动。

直到他冷凝的眼抬起:“怎么了?”

恩静才迅速戴上一次性手套:“没什么。”

中午连楷夫的话再一次闯入她脑里——“刚刚在‘阮氏’吃早茶遇到Baron,我还以为他身边的那一位才是‘阮太太’呢。”

可她是怎么回事啊?这夫妻关系有多么名不副实,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为什么就因为旁人的一声“阮太太”,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心塞、甚至连唱南音上报的事也突然变得没那么紧迫了?

“你有心事?”终于,阮东廷搁下了正在割三文鱼的刀片,转头看着她。

恩静连忙扯出一抹笑:“没有啊!”

就像是要验证自己“真的没事”,她麻利地将寿司切成厚薄均匀的小片,又麻利地将它们在碟子上摆成了完美的形状。

一旁阮东廷还在看她,冷不妨地:“拿一块来我试试。”

她甚至连筷子也忘了用,就信手捏起一块移到他唇边。大眼随着这动作自然而然地对上了他的,终于,那双眼里复杂的情绪悉数落入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