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儿子和儿媳妇的婚姻。”

恩静一愣,随后看到解签的大师摇了摇头:“艰苦,艰苦!”

“艰苦之后呢?”秀玉不死心。

大师说:“柳暗花明,或有一村。”

虽然语气并不肯定,可秀玉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离开黄大仙祠后,大抵是因那只沉重的签,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阿忠按吩咐将她们载到“阮氏”的咖啡厅里。正值下午茶时间,咖啡蛋糕全送上来了,秀玉才先开口:“还在生东仔的气?”

恩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咖啡里加了两块方糖。

“你这脾气啊,原来倔起来也是要人命的。”婆婆摇了摇头,也往自己的咖啡杯里加了糖块。

阮家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嗜甜。喝咖啡,奶可以不加,可糖绝对不能不要。秀玉的糖加够了,才又开口:“不过恩静啊,这几天你就顾着生气,也没有好好琢磨过这事的前因后果吗?”

恩静的动作顿了下:“妈咪的意思是?”

“Cave为什么会知道你肩膀下有颗胎记,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吗?”

她表情淡淡却目光炯炯,那表情,笃定得令恩静心惊:“难道说…”

秀玉点头:“没错,是妈咪。”

她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

浓黑液体染一地,恩静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

将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然后引起儿子和儿媳的误会,然后弄得她和阮东廷关系紧张,再然后呢?

“为了你。”秀玉淡淡地说。

“什么?”她却像是听到了荒唐言,“可这件事害我被阿东误会…”

“也让你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了,不是吗?”

恩静一愣,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桌下的黑色液体渐渐扩散了,触目惊心的色彩让人想起那个温暖的初春午后,大片大片的红玫瑰与青翠绿叶相辅相成,妈咪说:“红花也需绿叶衬,否则红通通地挤了一大片,自己不累,那观赏者也要视觉疲劳、看不出个中的美好呢!”

那时只觉得她话中有话,可如今想来,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秀玉面上仍是一贯的风平浪静:“还记得你们婚后的第一天,我带你来拜拜时,向大仙求的是什么吗?”

恩静沉默了。

“是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她啜了口咖啡,缓缓道:“可你们呢?结婚那么久了,从来不在同一张床上过夜。”

“妈咪,你…”恩静好吃惊。

“怎么?以为我这老太婆什么都不知道?”她冷笑了下,“阿东书房里平白无故添了张折叠式沙发床,每天三更半夜了还窝在里头‘办公’。还有那个何秋霜,你竟然允许她三不五时打着‘看病’的名号来缠着你丈夫?还次次帮他们在我面前圆谎?呵!恩静啊恩静,我活了六十几年,还真是头一遭见到你这么大方的太太!”

“妈咪…”

“何秋霜那女子,我一早就同你说过了,不管有没有尿毒症我都不可能让她踏进我阮家大门!可结婚这几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明里暗里地帮你,在后面给你撑腰,你倒好,走一步退一步,退到现在竟还没和自己的丈夫圆房!你说你这样,凭什么把阿东的心抢过来?”

秀玉说到这,原来平静的面容也开始掺怒了。

可恩静却只是低着眉顺着眼,面容平静至忧郁地,看着已不再冒烟的咖啡。许久后:“可是妈咪,心,是抢得来的吗?”

秀玉眉一皱。

“它从一开始…就已经丢了啊。”

“丢了,你就把它找回来。抢不来,你就想办法让它自己向你靠过来。”

“妈咪…”

“其实你比谁都机灵的,可为什么一遇上自己的丈夫,就蠢钝成这样了呢?”

那是因为,她从来也不是能在爱情里游刃有余的女子啊——是,那么多年了,等过,盼过,心冷过,那无数独眠而过的夜,无数貌合神离的聚,可到最后,她却终究要承认的是,自己从始至终怀抱着的…是爱情啊。

有些关系是这样的,谁先陷入,谁就输了。

在她与阮生这场莫名的关系中,似乎一开始,她便输了个彻底。

车子开到家门口时,秀玉又说了一句话,令恩静许久也回不过神来——“知道东仔那晚为什么会那么无法自控吗?其实在你们回家前,我已让下人先到你房里燃了催情香。”恩静一惊,又听到她说:“自己的儿子我最清楚,表面上比谁都酷,其实责任感比谁都强。那姓何的女子胆敢一而再地用旧事挑起东仔的愧疚,我就敢给他制造出另一份愧疚!”

恩静简直听得胆战心惊:“妈咪…”

秀玉脸上的狠戾,完全不像她平时常见的妈咪。

“可是妈咪,愧疚到底…不是爱啊。”

“是啊,连你也懂得愧疚并不是爱,我那傻儿子怎么就不明白呢?”秀玉的话似有深意。

她久久僵在原位置,直到妈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恩静才听到阿忠说:“太太,您不进去吗?”

家中竟是一派的手忙脚乱,恩静一进门,就见两名佣人正抬着阮东廷的行李箱下楼,而阮生就坐在沙发上,同谁说着电话,那一脸严肃的神色让人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电话一挂上,阮东廷就站起身:“妈咪,我要到厦门去一趟。”

“怎么?这不是才刚回来吗?”

“酒店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可那天不是让何成出面了?”

“还需要请他再走一次。”他垂下眼,黑眸中划过了丝不甚明显的情绪。

恩静从大门口悄无声息地移至沙发这方时,正巧,捕捉到了那一丝情绪。

秀玉已经开始交代起司机:“阿忠啊,快快,去替先生备车…”

恩静带着略微的沉吟,不着痕迹地移步到他跟前,小小声说:“胎记的事我知道了,原来是…”

“我知道。”

恩静愣了一下:“妈咪说的?”

阮东廷的耳根处突然划过一道不太明显的红,瞬间就想起了那姓连的混蛋——

其实事发第二天他就去找Cave了,谁知那家伙脸皮竟然那么厚:“为什么要那么做?当然是好玩啊!看我们‘阮先生’明明嫉妒得发狂却还要硬撑的样子,本少就觉得啊…啧啧,世界真精彩呢。”

“连楷夫!”

“嘘——别吼我,你还不知道吧,因为这件事,Aunty正准备收我当干儿子呢。‘大哥’,‘为弟’发誓,绝对会把‘大嫂的胎记在哪里’忘得一干二净…”

砰!不出所料,Cave那张倜傥俊脸又挂彩了。可Cave这人真真是典型的“人死嘴不死”,被揍了一拳,在阮东廷要离开时,他竟还不死心地添一句:“其实呢,老婆是自己的,想上就上嘛,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现在的你和秋霜妹妹是什么关系,恩静妹妹不知情,哥们我还能不明白吗…”于是俊脸上又挨了一记——事情到此结束,阮东廷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重提此事。

对,往事不堪回首,那就莫回首!

谁知恩静看他大半天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难道,是连楷夫…”

他当即沉了脸:“提他做什么?”

“没,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

“那也不关他的事!”

冷峻的表情冷峻的语气,让她又想起阮生对于连楷夫的芥蒂——呵,或许吧,即使事情至此,他也仍怀疑她和连楷夫之间有什么。

谈何信任呢?

她自嘲地弯了下唇角,旋身准备回自己房间时,却又被阮东廷拉住:“别想太多,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也许吧。”

口吻淡淡,于是很成功地,让他大少爷又不高兴了:“我说了,没有那个意思!”

恩静有些错愕于他突来的怒。

不解的样子却让阮东廷有些不自在了。粗着声,他说:“关于这件事,你现在听好了:以后要是再怀疑你和他,我阮东廷任凭你羞辱!”

恩静错愕地站在那——就是说,以后阮生要是再怀疑她同连楷夫有什么,她就可以拿现在这句话随意羞辱他咯?

“可是你这么凶,谁敢羞辱你啊?”

“什么?”

“没、没什么。”抬眼便撞入他睥睨的高冷的眼,害得恩静又速速垂下头。

某人的口气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有些焦躁:“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清、清楚了啊!”

“那好,到楼上添件衣服,送我去机场。”

其实她很想问他,关于刚刚妈咪问过的那件事。那时她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捕捉到了异样的情绪,只是一路上阮某人都在闭目养神,她也不好问,直到车子开了十来分钟,养神的人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哎,这人是有第三只眼睛吗?明明闭着眼,也能看得到她欲言又止。

恩静叹了口气,干脆直言:“你刚刚是不是没有对妈咪说实话?”

“看出来了?”

“嗯。”

他睁开眼,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睨了前方的阿忠一记。

“哎呀先生放心啦,我阿忠绝对、肯定、百分百是你这边的,不会告诉老夫人!”

他这才道:“是初云,她在厦门出事了。”

“什么?”

掐指一算,那阮初云也到厦门去了二十来天了,自那晚连氏的周年庆过后,恩静便没再见过她。

“具体是什么情况知道吗?”

“说是生病了,发热引起了心肌炎。”

她吓了一跳:“心肌炎可大可小啊!”听说严重的可能发生心力衰竭、心源性休克甚至猝死,“可以前也没见她发生过这种现象啊。”

“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怎么会无缘无故得了个心肌炎?”阮生皱起眉,想起之前在电话里,秋霜焦急告诉他的话,“厦门的医生说,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感染,可感染源是什么目前还不清楚。”

“严重吗?”

“还好她房间的清洁大婶及时发现了,送她到医院,现在正在治疗中。”

恩静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难怪他刚刚不肯对妈咪说实话,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初云在异地发生了这种事…天,简直不敢想象!

想到这,她又急急地拉住他衣角:“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妈咪的!”

“嗯,我不想让她多烦心。”

“我知道的,你尽管去,我一定会小心…”

“我相信你。”

恩静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了一愣,抬眼,就看到他似乎另有深意的眼睛:“我可能需要在厦门待一段时间,妈咪那边具体什么时候要和她说明实情,由你来决定。”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就在恩静准备点头说好时,那只原本搁在皮质座椅上的手突然抬起,在空中顿了下,抚上她发丝:“恩静,我相信你。”

一连说了两句“我相信你”,话中似有话。恩静心细如发,哪能听不出来?

她垂下头,有些娇憨地笑了,声音却柔得几乎听不出起伏:“嗯,一路小心。”

阮东廷这一去就是好几天。几天后他打电话过来,说初云已度过了危险期,恩静细细考虑过后,才决定把事情告知给秀玉。

可想而知秀玉有多生气:“这孩子,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告诉我!不行,我要到厦门看看…”可细细一想,“不,不,我不去,恩静你去!”

“这不太好吧?”

记得刚结婚的那年,阮生上北京出差,妈咪硬是编了个借口让她跟上去。人家去办正事,本来就没打算要带上她,可想而知,这多出来的包袱有多不受欢迎。

自那次后,他不主动邀,她便不会去凑热闹。

可谁知这回妈咪又准备赶鸭子上轿:“你呀你,都不懂妈咪的苦心么?”

其实初云已度过危险期,她这当大嫂的过不过去看都是一样的,可问题是,在秀玉看来,她和阮生的关系才刚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不趁热打铁能行吗?

恩静犹豫难决,而隔天又那么巧,Marvy一通电话打过来,正好替她做了决定:“刚接了个Case,需要到厦门参加一场试吃会,陪我走一趟如何?厦门你熟,正好给我当当地陪。”

“你不是侦探么?什么时候连试吃会也要参加了?”

“因为雇主想查的东西就在试吃会上啊。”

多么多么巧,以至于恩静都有些怀疑:“你那雇主,该不会就是我婆婆吧?”

“陈恩静,你想象力可以再丰富一点吗?”她简直想象得到Marvy在电话那端翻白眼的样子,“对了,还有一件事,别怪我没先提醒你:这次试吃会的主办方是‘何成酒店’,而这‘何成’,你知道是谁吧?”

名字听上去好熟悉:“该不会就是…”

“对,正是何秋霜她爸!所以很有可能,你们家阮先生也会去参加。”

其实Marvy说得太保守了——什么叫“很有可能”?就在抵达厦门的这一日,两人甫踏入试吃会场,她便看到了他。

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她与Marvy一个着经典的黑色露肩小礼裙,一个着浓烈美艳的大红色长裙,一双佳人相携走往电梯口时,便看到了从大堂另一侧走来的他。

恍惚间便有了点梦幻,不像是真的。在异地人来人往的酒店里,她与他,这对好几天都没见过面的夫妻,就这么迎头碰上了。

此时大堂内早已经门庭若市,各界名流纷至沓来,渐渐移往同个电梯口。而在这衣香鬓影中,阮东廷眼一抬,竟有些错愕:“恩静?”

恩静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不大,可眼里的欢喜却几乎要溢出来。只是眼一转,又看到了挂在他臂间的纤纤玉手。而那玉手的主人,着一袭几乎和Marvy撞衫的大红色长裙的女子,不是何秋霜又是谁呢?

“真巧啊,阮总!”恩静还没开口,Marvy就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漂亮的眼往他臂弯之处瞥啊瞥:“我说何小姐,这众目睽睽的,你那只手是不是也该收敛收敛了?”

其实何秋霜只是将手挽在阮生臂弯里,男女相携着去参加晚宴,这姿态究竟是叫“举止亲昵”呢,还是“纯属于社交礼仪”,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很明显,Marvy立意要将众人的想法牵到前者上,你听:“一个第三者竟敢在正牌‘阮太太’面前…”

“颜又舞!”秋霜气败地低喊她一声,迅速松开手,浓妆下的一张脸又红又青。

呵:“何小姐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啊!这真是跟‘何小姐竟然还要脸’一样难得呢。”Marvy微微笑,看上去对这结局挺满意。

此时电梯正抵达大堂,一群人目标统一地走往梯内时,阮东廷却走过来,拉住了恩静的手:“抱歉颜小姐,恐怕要请你先上去了。”

何秋霜的一张脸瞬时比刚刚还要青红交加,不过人那么多,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阮东廷将恩静拉离她视线。

一直到大堂另一处,阮东廷才拧起眉沉下声:“怎么不先说一声就过来了?”

不知为什么,恩静直觉他是不高兴了,原本溢了满眼的欢喜也不由得敛了敛:“因为有点仓促…”

其实是因为要打电话和他说时,妈咪连摇头:“别打别打,要万一东仔让你别过去呢?你这死脑筋,肯定就不会去了!”

可别说妈咪,就算是她自己,心底也不是没有这份担忧的。所以最终,她还是放下了电话。

而今看来,那电话如果真打了过来,今天的她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听他的话:“把东西收一下,明天就回去。”

“可我答应了Marvy要当她的地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