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依旧伸出手。在无人看得到的背面,朝她,伸出手。

恩静微微一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轻轻地将手置入他掌心。

一对光鲜的男女牵着手离开了咖啡厅。那男子高大冷峻,酷着一张脸。而那女子纤细温文,在他身旁,唇角慢慢慢慢地,勾起了丝甜蜜的笑——

“阮先生?”

“嗯?”

“其实,我还蛮喜欢你牵我的。”淡淡红晕爬上她耳角。

可阮某人却连眼角也没动一下:“说错了吧?”

“啊?”

“不是‘蛮喜欢’,”行至电梯口,他用不牵她的那只手按下了办公室楼层,方转过头来,傲娇着一张脸:“是‘很喜欢’。”

“阮先生!”

光滑的电梯门上映出的那张英俊的脸,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然而,轻松的氛围也只能维持到这了。

晚上七点钟出头,众人正聚在餐桌旁喝汤,恩静接到了Marvy的电话。

好友的口吻很严肃,带着某种大事不妙的沉重感:“阮初云的座驾是不是一辆红色奔驰?”

“是啊,你找到她了?”

“车牌号是XXXXX?”

“对。是不是发生了…”不安瞬时窜上她心头。

然后,听到Marvy 凝重的声音:“她死了。”

手机“砰”了一声,掉到餐桌上,震惊了四座。恩静整张脸“刷”地全白了。

众人面面相觑,唯阮东廷先反应过来:“是Marvy?”

是的,电话那一头,还有Marvy焦急的呼唤:“恩静?恩静?”

却被阮生一把接起:“我是阮东廷。”

这时Marvy又说了些什么,恩静已经听不到了。此时的她正以一种震惊混合着痛楚的神色,将目光缓缓对到了秀玉脸上。

瞬时间,婆婆如临大敌:“难道是…”

是。

阮东廷已经挂上了电话。

餐桌上瞬时沉寂如死。

所有人,从俊仔,到妈咪,到恩静,目光全数落到他身上。那张冷峻的脸上此时只有可怕的森冷,而恩静就坐在他身旁,在那张冷森森的面孔下方,看到了他发着抖的手。

永远刚毅的镇定的运筹帷幄的手,原来,竟然,也会有发抖的时候!

蓦地,阮东廷站起身,大步踏向门外。

“大哥!”

“东仔!”

恩静站起身:“妈咪,我跟他一起去!”

“好、好!快去!快去!”永远严肃镇定的张秀玉已经不再严肃镇定了,惶恐如魔魇,席卷了吞噬了她。

一旁俊仔就像是猜到了什么,豆大的泪滴开始滚落,小手慌乱地抓上她衣角:“大嫂、大嫂我也要去!”

可一行人匆匆赶到现场时,警察已抬着尸体,准备上车了——“前天晚上,一辆红色奔驰夜闯狮子山,可能是灯光太暗,连人带车,摔下了山崖。阮总,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妹妹。”大半钟头前,在电话里,Marvy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此时白布罩在尸体上,可只消看一眼,他便知,那人定是初云无疑——那只外翻的、沾着干涸血液的手暴露在白布之外,苍白的皮肤黑红的血,手腕处是初云最喜爱的那只表,不远处坠毁的火红色奔驰里,还有一只…初云的行李箱。

一切,尘埃落定了。

俊仔已经傻了,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而阮东廷呢?明明警方已经一再阻止,他还是沉重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紧紧牵住了那只血液干涸的手。就像着了魔中了邪,紧紧地,抓住一只死人僵硬的手。

那尸体,至少已在风中吹了两天。

“阮先生…”

Marvy朝再一次开口的小警员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竟真的奏效,瞬时间,一席警员全闭上了尊嘴,看着阮东廷目光空洞却紧握着初云的手,那一只沾着干涸血液的、属于妹妹的手,走向警车。

一路沉默。

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可秀玉还端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沙发上,愣愣地。直到一行人进门,她看到恩静拖着的东西时,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进沙发里。

那是初云的行李箱,以及警察从车里取出来的…初云的包。

终于,秀玉终于捂住脸,崩溃地哭出声音。

“妈咪、妈咪…”俊仔哭着跑到她身边,双手紧紧抱着秀玉的肩膀:“妈咪…”脸上泪痛痕早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可突然间,他松开抱着秀玉的手,恨恨地转过头来:“都是你!都是你!”

怒火指向的,竟是他向来最怕的阮东廷!

“为什么要把二姐赶出去?”

东廷脸上沉痛如死。

“为什么要害她那么晚了还一个人开车上山?为什么不让她回家?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出声,就站在那里,任由俊仔愤怒的拳头一下又一下捶向自己。

夜一分分沉静,这一晚,阮东廷没有回房间休息。

许是惯了身旁有温暖的怀抱,没有他的夜,开始冷得难以入眠。恩静睁着眼,在森冷孤寂的房里,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现着下午尸布被俊仔一把掀开时,初云那张被碎玻璃割得血肉模糊的脸。

也不知多久,终于,她轻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拉开了房门。

走廊尽头的书房里,有昏黄的光从门缝底透出。她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没得到回应,便直接开门进去。

在那里,书桌后面,阮东廷正背对着门坐着。高大的身躯一整个陷入靠背座椅里,在散发着淡光的立式灯旁,看上去那么孤寂。

恩静来到他身旁:“回房吧。”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他肩膀。

可被搭的那一处——不,或许应该说,被搭的那个人却动也不动,寂静如死。

“阮先生…”她蹲下身来,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也移了位,轻轻地,抚上他冰冷的手背。

“她小时候怕黑。”那一瞬,男子突然开了口,“那时我们住在半山上,晚上偷溜出去玩时,她总要我紧紧牵着她的手,说‘大哥,如果旁边突然出现一只鬼,你一定要握着我的手,不要让我被它拖走’。”

所以这一个晚上,看到她的手露在尸布外,他不管身旁警察如何告诫,也执意要握着她的手。

因为她要去的地方,周遭全是鬼。

而他,只能送她那一程。

“阮先生…”

“她那么怕黑,我却不让她回家,那么晚了,我不让她回家…”被她覆住的那一只手终于轻轻地,轻轻地,发起了抖。终于,他再也说不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仿佛全世界的灯都灭了,因他沉痛地闭起眼,所有的光亮突然之间,丧失了意义。

许久,恩静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不出书房,不说话,不进餐。

整整一天了,他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恩静送了几回粥进去,全一动不动地摆在原处。想让妈咪去劝他,妈咪却摆了摆手:“随他去吧。”

那声音里的虚软无力,让恩静也不忍再开口。

只是有些事,终究是需要有人去做的。

比如这一个下午,警局来电让阮家人去取初云的遗物——除了昨晚带回来的行李箱和包包,后来警方还在坠毁的车里搜出了一些初云生前的东西,让阮家人过去领取。

阮生闭门不出,妈咪在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这任务很自然地,就落到了恩静身上。

和她一起起去的是Marvy。

“查出为什么会坠崖了吗?”Marvy问。

“查出来了,阮初云的驾座刹车失灵,在坠崖之前她曾试图刹车,可是刹不住。”警方回。

“刹车失灵?好端端的刹车怎么会失灵?”

“这个还在进一步探查中。”

恩静眉头紧锁,从头到尾,只静静听着Marvy与警方交谈。

“怎么了?你不对劲。”直到走出了警局,好友才开口。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怪。”

“哪里怪?”

“初云的车,”她沉吟,片刻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有做定期保养的,怎么会突然刹车不灵?”

Marvy原本正帮着她一起将警方移交的物品塞进后车箱,听到这句话时,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

恩静摇头:“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Marvy沉默了。

侦探的习惯使然,遇上这类问题,此时她脑海里已是翻山倒海,无数可能接二连三地自脑中跃过。直到车子抵达阮家大门口,才被恩静的声音拉回神来:“好了,别想了,先进来喝杯茶吧。”

其实谁还有心思喝茶?整个家里一团乱。可更乱的是,两人一进门,竟看到了名不速之客——她就站在大厅里,几近歇斯底里地抓着个佣人:“你说初云、初云她…”

是,何秋霜。

那倒霉的佣人看到恩静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太太、太太回来了!”

可秋霜却连头也没转过来一下,依旧抓着那佣人:“我在问你话呢!阿东呢?阿东现在一定快疯了吧?他在哪?”

张嫂就在这时从二楼下来,端着碗已经凉掉了的粥。见恩静回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还是不吃?”

“嗯,”张嫂看上去满脸的不舍,“就坐在那,东西一端进去就被打发出来,太太,你说…”

“让我来!”恩静还没开口,一旁的秋霜倒是急冲冲地奔过来,一把抢过那碗粥。喷香美味早已经凉掉了,她眉一皱:“去去去,张嫂,去换碗热的!”

Marvy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旁若无人的样子:“何小姐,这好像不是你家吧?”

可秋霜哪有心思理她?

“何…”

“Marvy,”恩静拉住她,轻轻摇头,“我们先把东西送到初云房间里吧。”

这才是正事。尽管说的时候,她的目光其实凝在了那只被何秋霜捧着的碗上。

Marvy一进初云房间就开口,侦探架子十足:“把东西再查一查吧,看阮初云有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遗物,刚在警局也没仔细看。”

可事实上,“重要的遗物”不存在,“应有的东西”倒是很奇怪地,也没有被找到——

“化妆品,润唇膏,钱包…怪了——”

“怎么?”

“手机呢?”Marvy仔细地将东西翻了一遍:“怎么没看到手机?这不科学啊!”

其实昨晚到警局备案完毕后,恩静将初云的包包和行李箱带回来,就已经找不到手机了。

Marvy说:“我让李Sir再去问一问。”

李Sir是Marvy在警局里的熟人。话音落下,恩静便见她拿起了手机:“李Sir,是我…”声音渐渐渐渐地,低了下去。

恩静轻叹了口气。

脑中似有某一种念想,盘旋良久,最终,趁着Marvy和李Sir交谈时,她悄悄离开了房间。

走廊另一端的书房门并没有关,也不知何秋霜是否故意,她一走近,就听到里头女子任性的声音:“我不管!你不吃饭我就不吃药,要死一起死!看谁先死!”

门外的她,在他永远也看不到的角落站了半晌,直到最熟悉的叹息传出来:“真是服了你。”而后,是碗筷相碰发出的声响——伴着何秋霜娇媚的声音:“要全部吃光哦!”

她目光在某个方向凝了凝,最终,无声无息地走下楼。

突然间,忘了Marvy还在房间里。

张嫂不久后便欣喜地端了个空碗下来:“还是何小姐有办法!这先生啊,终于肯喝一碗粥了…”转头看到恩静就坐在沙发上,又觉得不妥,赶紧住了嘴。

恩静只当成没听到。

可要真当没听到,也是不可能的——张嫂前脚才收拾了碗筷下楼,何秋霜后脚也跟着下来了,带着隐隐的胜利神色,她叫住张嫂:“两个钟头后再给我熬一小锅干贝粥,注意把干贝泡久一点,阿东胃不好,该吃烂点的东西。”

张嫂好吃惊:“可先生不是才刚喝过粥?”

“才刚喝过粥?天!他都多久没进食了,一小碗粥够塞牙缝吗?”掺入讽刺的话很明显是说给一旁恩静听的,这不,话刚出口,何秋霜的眼就扫过了恩静:“也不知那当人太太的是怎么伺候的…”

“伺候?”只是不等恩静有反应,刚从二楼下来的Marvy已经凉凉地接了口:“何小姐想把自己当老妈子,我们阮太太可没有这个这心思。”

“颜又舞!”

Marvy轻轻一笑,刀子嘴又刀子心的可从来也不会给何秋霜留情面:“我说错了吗?哦——Sorry!我还真是说错了!”她作势拍了下脑袋:“我又忘了,何小姐怎么会是老妈子呢?人家张嫂踏进这个门,还是名正言顺被招聘进来的呢,你何秋霜呢?一名不正,二言不顺,在这里当老妈子——呵,似乎还不够格吧?”

“你…”

眼看何秋霜就要发火,恩静淡淡地开口:“Marvy,家里都这种情况了,吵吵闹闹似乎有失你身份吧?”

表面上是在告诫好友,其实话里的意思谁不知?

Marvy心领神会:“这样啊?那我就闭嘴吧,谁爱失身份让谁去失,我一个路人甲,学路人乙凑什么热闹呢?”

秋霜被这两人这么讽刺,气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张嫂避难似的要逃回厨房,她一口气全撒向了这倒霉的老管家:“张嫂!你去吩咐下面的人,帮我准备个房间,随便到酒店去,把我的行李搬过来!”

“这…”

看恩静和Marvy皆面露愕色,秋霜就觉得一口恶气痛快地吐了出来。慢慢收妥了被Marvy逼出来的怒火,她微微一笑:“阮太忙得顾不上让自己的先生吃饭,我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来帮帮忙也好。”

“太太,这…”张嫂为难地看向了现在唯一能说话的。

可得到的回复却让她吃惊:“既然何小姐热心,就让她留下来吧。”

一旁的Marvy瞪大眼:“恩静…”

“Marvy,我们上楼。”

很明显,恩静已经不想在这里多逗留。

不过Marvy可没那么轻易被打发:“张嫂!”倒霉的老管家刚要离开,又被她叫住:“帮我也准备一间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