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所求助的男子却是眉头紧皱。

“阿东!”

“好。”声音不高,却遽然炸开了每个人脸上的震惊之色:“妈咪,让她留下来吧。”低低沉沉,却字字清晰。

“东仔!”

“阮先生…”连恩静也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可没用。

话音落下,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腿一跨,旋身离开了阮家。

阮东廷去哪,没有人知道。

只是这天在很晚时他才回来,身后跟着个连楷夫。

已是夜深人静时,Cave到秀玉那儿去慰问了一番后,便和阮东廷窝进书房了。两人也不知说什么,说到凌晨快一点,阮东廷才回到房里。

大概是怕吵醒她,他在一楼的浴室里洗了澡才进来,哪知推门而入后,却看见恩静还躺在床上写着些什么。见他进来,她也没出声,只是一双眼习惯性地往他头发上瞥去,见他的发还半湿着,便下了床,到梳妆镜旁取出吹风机。

从头到尾如同往常,只不过那张洁净的脸,他细看下去了,便察觉得出眉宇间添入了丝忧郁。

嗡嗡风声如常响起,男人的眼透过镜子紧紧盯着女子素净的面容。许久,才平静地开口:“怪我吗?”

她的动作顿了下:“没有。”

“是吗?”

恩静无言了。

没有吗?明明,不是没有的,否则自他开口让何秋霜留下来后,她不会满心难过。尤其今天晚上,当他撇下这个烂摊子独自出去,而何秋霜那女子就凭着他一声令下、死赖在阮家时,恩静胸中的失望一阵阵腾起,却无处诉说——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她的丈夫却还护着那嫌疑人,她该去和谁说?

阮生没有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抽过吹风机,扔到一旁:“恩静,死的那个人是我妹妹。”

言下之意太明显:死的人是他妹妹,所以他这当哥的,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是这意思吧?没错吧?可是啊——

“可是啊,现在有嫌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的’秋霜,不是么?”

“你想说什么?”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哀怨:“如果有嫌疑的那个人不是何秋霜呢?如果安装监控的人不是何秋霜、如果最后一个与初云见过面的不是何秋霜呢?现在,那个人应该已经被你押到警局了吧?”

哪容得了她还在这家里逍遥法外?

可阮东廷却说:“是不是她都一样。”

“是吗?”

“是,”他的口吻那么肯定,“恩静,你所说的‘嫌疑’,证据并不充分。”

“连初云临死前的话也不充分吗?”

“恩静!”

“算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意义了。”

明明初云的手机就落在何秋霜房里,明明手机显示初云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何秋霜的,明明何秋霜的谎撒了一次又一次…

可她是何秋霜啊,怎么会一样?

轻轻地,她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抱歉,还约了Marvy谈事情。”

已是凌晨,其实Marvy哪还能陪她谈事情?不过是借口逃离而已。

不过是,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也学不会在他面前发脾气而已。

果然Marvy的房门早已经紧闭,原本恩静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敲门探探她是否入睡了,谁知一走近,便听到里头传来压抑的声音——

“滚出去!”是Marvy。

“不。”玩世不恭的笑声——竟是Cave!

恩静瞪大眼,而很快,又听到Marvy低吼的声音:“这是我房间!”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干妈家的房间吧?”

“Shit!”

“嗯?”

“你怎么这么无耻?”

“无耻?为了你无齿算什么?我还无眼无鼻无心呢…”

果然花花公子并非浪得虚名,恩静几乎想象得到好友怒气冲天的样子。可这回,她只是无声地笑了笑,不打算进去“劝架”了,一个人转身沿着深长走廊,下了楼。

满室昏暗,只于一楼的墙角开了展昏黄的壁灯,恩静一路摸黑到地下酒窖。

这是整个阮家大宅里,除了书房外,阮东廷最宝贝的地方。里头的酒除了那些自异乡空运过来的之外,大半为阮生亲手所酿。数量那么多,香气那么浓,以至于整个幽暗空间里,似藏了无数欲说还休的旧情。

恩静坐到了酒窖中央的圆桌旁。

也不知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了一把熟悉的嗓音:“你忘了带这个。”

不必回头也知这是谁,这样低沉的嗓音,在这样孤寂的夜里,除了阮生还能有谁呢?

尽管没有回过头去,可耳朵也敏锐地听到了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直到鼻息间被灌入熟悉的古龙水气味,她方抬眼,看到他手中握着两只剔透的高脚杯。

是,来酒窖怎么可以不带酒杯呢?

“还不睡?”她问。

阮东廷没有回答,只一双魅黑瞳眸定定地看着她。在这万赖俱寂的只亮了盏昏暗小灯的酒窖里,那幽深瞳眸子如同一泓深潭,立意要引她坠入。

而她也的确坠入了,不过是一分钟时间,大眼慢慢地抬起,泅游至那一泓深潭中。

然后,听到他说: “我过来,是想和你一物换一物。”

“什么?”

那两只杯子在他手中轻轻晃动,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黑夜中愈发清晰。阮东廷说:“用我最新酿的酒,换你的信任。”

恩静愣了愣。

“相信我,并没有偏袒任何人。”他已经坐到了她旁边。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酒窖里正绕着浓郁的香,剔透酒杯就在她眼前。恩静垂眼看着那两只杯子:“你来酒窖之前,想过被拒绝的可能吗?”

“没有。”

呵,这就是了!

就他这性子,嘴上说“想一物换一物”,其实哪里是“想”?他根本就不会允许她拒绝。

“第三列全是最新酿的葡萄酒,酒杯在这里,一旦你的手碰到它们,我就当刚刚的建议成交了。”

而她不过是迟了两秒没接,那酒杯已经被递到了她眼前,递到了离她的手那么近的地方。

“你会允许我不碰它们吗?”

“你说呢?”

恩静苦笑——你看,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接过酒杯,在那双深长的黑眸下,她起身,缓缓移到了第三列酒桶前。

其实认真说来,这女子也是美的,不似秋霜的浓烈,不似Marvy的冷艳,她的美从容宁静,如月光,只是从来从来,恩静也不自知。

阮东廷就坐在圆桌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妻子,看着她走到第三列的第一个酒桶前。

可不知为何,就在这时,她的背部突然有一瞬间的僵硬,阮生方要开问询问,却见她又恢复回平常,只是身子微微往第二个酒桶移了移,看看左边的,再看看右边的:“是哪一桶啊?”

“一整排都是。”这笨蛋,刚不是说了么?

“两桶都一样吗?”她还在左看右看。

“一样的。”

“哦。”她应了声,又磨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盛了两杯酒过来。

只是走近了,阮东廷才觉得恩静面上似添入了丝异常。

“怎么…”

“其实何小姐住进来,我也不是不介意的,”结果他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印象中怎么也不可能从恩静口中出来的话,竟在这时,她的声音逸出了她的口:“还记得吗?在酒店过生日的那晚,她甩了我一巴掌,那处至今还隐隐作痛。”

阮东廷眼一鸷。

恩静又接下去:“还记得我说过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是结婚那天,你忙着思念你的秋霜,连交杯酒都没有和我喝过。”

他瞳仁中微蓝的光愈发深沉了,一双眼紧得有些过分地,盯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半晌,他才开口:“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她微笑,举起握着酒杯的那只手。

他亦将身子前倾,握酒杯的手勾过了她的,英俊的面孔挨近,再挨近。

然后,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声音——

“那边,有监控。”

第二次了。

就在他家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前后相隔了几个月,竟再一次地,发现了监控。

而且,同样是X-G——那一种非比寻常的、携带录音功能的、十米开外的人连毛孔都拍得清清楚楚的…在阮家出现过一次的监控器!

若不是事态严重,阮东廷简直要花一整晚时间来感叹恩静的聪慧——竟然在发现了监控器后不动声色,竟然连“交杯酒都没有和我喝过”这么荒唐的话都说得出来——呵,怎么会没有喝过呢?新婚那晚,她说这是闽南结婚的旧习俗,坚持喝了一杯;去年她生日,两人又在酒店里喝过一次…

等等,慢着——生日那晚,两人在不知名人士的监控下喝了交杯酒,难道说现在…

电光石火间,他也反应过来了,所以才有了那一句“现在补上,还来得及吗”。

夫妻默契,原来如此。

原来,两人竟有了这样的默契。

“我很怀疑,这只监控和去年在厨房发现的那只有关系。”回到房间后,房门一关上,恩静便这么说。

“不用怀疑,绝对相关。”阮生的口气很肯定。

恩静却突然不吭声了。

“怎么了?”阮生想起下午的闹剧,又问:“现在你还坚信监控是秋霜安的吗?”

哪知恩静的想法却与他南辕北辙:“其实我也正想问你:现在,你还坚信监控不是何小姐安的吗?”

她刚入住,家里就又多了个监控——重重疑点全指向这女子,事实已经这么明显地浮到水面上了,可这人却执意要闭着眼,不肯看清。

“阮先生,初云是你妹妹。”

“正因初云是我妹妹,所以这件事更不能马虎——两只监控前后相隔那么久,恩静,你觉得秋霜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吗?”

她轻笑了一下,无话可说了。

你觉得秋霜是那么有耐性的人吗——不过是两只监控的时间隔久了些,需要上升到“耐心”的层次吗?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那人的名字叫“何秋霜”吧?

她微讽地勾了下唇角——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一眼,她转身,直接走进浴室里。

“陈恩静!”可谁知这动作却触怒了他。那浴室门才刚关,她才要脱衣洗澡,却突然间,“砰”的被人推门而入。

恩静吓了一跳:“你做什么?”脱到胸口的衣服又速速拉下来:“我要洗澡!”

“然后呢?”

“然后你出去啊!”

“出去做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真是…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拉下衣服重新穿好:“要用你用吧。”脚步一抬又要出去——是,反正家里也不是就这一个地方能洗澡。可她刚与他擦肩,纤腕却被这人一拉,然后整个人被拖到他跟前:“没说清楚之前不准走!”

“说什么?”

“说你见鬼的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

“我话还没说完你就甩脸走人,陈恩静,这就是你对待先生的态度吗?”

恩静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对,简直不知该怎么来反驳这个人!

她是什么态度?她说了那么多,他每个字都不听,好了,她认输了她逃避了她去洗澡了,他却说她这是什么态度?

“说啊,你这到底是什么态度?意见不和就甩脸,陈恩静,我对你太好了是吗?”

她原本面上还无风无浪,可听到这句话后,却蓦地,笑了:“你对我好吗?”难得的微讽悄悄染上她眉角,“房里一个,外面一个——阮先生,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吗?”

Marvy甚至都搬出“齐人有一妻一妾”的老话了,他这算是“对她好”吗?

阮东廷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句话。可不知为何,原本满脸的怒火在这句话之后,竟莫名平息了。

“所以,这就是你坚决要认定秋霜有罪的原因?”

她失望地垂下眼:“如果你觉得是的话,就是吧。”

身子再度移向浴室外,这一回,他没有再用力了,好轻易地,她便挣开了他的手。

纤影幽幽,移向房内。拿了一列换洗衣物打算另择浴室时,恩静又在门口顿了一下:“阮先生?”

他应了声,自认定了她的别扭是因为吃醋等俗到死的原因后,那张脸不知怎地,就没那么臭了。

可谁料她接下来的话却是:“晚上你睡书房?还是我睡客房?”

“…”他愣在了那里。

“WOW~谁一大早脸就这么臭?活脱脱的欲求不满啊!”

让贱嘴连楷夫住到他家里果真是愚蠢决定里的VIP!

第二天一早,当阮东廷一脸乌青地从书房出来时,就遇上了正春风得意地从Marvy房间出来的连某人。那奚落的声音简直和连某的满面春风一样刺眼:“怎么?有房不睡睡书房,昨晚被恩静妹妹赶出来了?”

更窘的是那边的房门也正好“咔”一声,被打开了,那罪魁祸首走出来,看到两人正站在走廊上,也没说什么,只是朝这边点了下头:“早…”

可还没“早”完,阮东廷就臭着一张脸下楼了——完全视她为无物!

昨晚当那句大逆不道的话被她说出来之后,他到底是太震惊以至于怀疑自己听错,还是什么见鬼的原因,总之那一刻,阮东廷就在浴室里愣了好半晌,直到她走到门边,声音淡淡地飘过来:“那就我睡客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