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话音未完,就见秋霜已经拿起杯子,一口气喝光。

是,一口气。

杯子再落到桌上时,她的眼神已迷离。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奏效了。

只是戏演到这份上,阮东廷哪还能看不出古怪?刚刚恩静主动要敬秋霜酒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了,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说,就坐在那,直到这会儿,看到秋霜已经摇摇欲坠了,他才淡淡地开口:“颜小姐,有劳你送秋霜回房。”

果然天助她也!Marvy的回答愉快又响亮:“没问题!”一双眼悄悄地朝恩静眨了眨——很好,等等我就把她送到房间里,然后…呵呵!

Marvy一走,连楷夫自然也跟着她离开了。酒窖里只剩他们夫妻二人时,阮东廷看着自家的太太,突然间觉得长久以来都以“柔弱温驯”来定义这女子,似乎是错了。

“有什么要向我交代的吗?”他问。

哪知她竟想也不想:“有!”那一脸凝重,想也知不是风花雪月的小事。恩静说:“我们也回房吧。”

阮东廷没有再多问,直到回了房落了锁,才开口:“怎么了?”

“刚刚,”恩静一脸大事将至的凝重,“我在甜品间里又发现了一个监控。”

第七曲 夜深忽梦少年事

第三次!

从厨房,到酒窖,到甜品间——第三次!

“还有一件事我中午就想告诉你:李阿姨和我说,初云最后一次去找她,就是在七号晚上。”

“七号?”不出意料,那对坏脾气的眉迅速拢起。

而恩静接下来的话,无疑让他的表情更加凝重:“她还说,那晚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是九点,她说,还要去找‘何小姐’。”

“何小姐?”

“何秋霜。”

顿时阮东廷想起方才在酒窖里恩静和Marvy的合作。她一来,她一去,其结果是秋霜三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

“所以你刚刚和颜小姐联手起来对付秋霜,就是为了这件事?”

恩静沉默了。

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颀长身躯突地转过去,迅速移往房门口。

“你要做什么?阮先生,别打草惊蛇!”

可是她错了,原以为他是听到了那番话后想去质问何秋霜,可谁知,这男子却顿了一下脚,再转过头来时:“恩静,你真的相信初云是秋霜害死的吗?”

她愣了一下。

“有件事请你最好想清楚:秋霜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重心机的人,我不认为你会有机会在她房间里搜到那一只手机。”

所以他还是愿意相信她,尽管事已至此,尽管证据一个接一个地摊到了眼前,他依然愿意相信她!

恩静笑了,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铺陈证据,原来是这样可笑的事。

隔天Marvy将那瓶药的调查结果带回来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恩静,Dr.Green已经确定了那瓶药的性质。”

恩静看她那么严肃,不禁怀疑:“难道真的是奎宁?”

“不,不是奎宁,是环孢素。”

“环孢素?”

“这是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的药物。”一面说着,Marvy一面从包包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丸:“就是这个,何秋霜为了掩人耳目,把药瓶换了,明明瓶子上写的是维生素C,可我拿到Dr.Green那去检查时,Dr.Green说,这是预防器官移植所发生的排斥反应的药物。”

恩静愣了一下——抑制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的药物?可何秋霜为什么要吃这种药?

“你之前不是说何秋霜的尿毒症没治好,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肾源吗?”

“对。”

Marvy 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可是恩静,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没换肾,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吃抗排异的药物?”

瞬时间,陈恩静腿一软,整个人就在这句话落下后,瘫到了沙发里:“你是说…”

Marvy点头:“Dr.Green说,何秋霜之所以会服用这款药,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找到合适的肾源并换过了肾,为了防止器官相斥,才服用的这种药。”

“你的意思是,何秋霜极有可能已经手术成功了?”

“是。”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被一个寒意逼人的字,生生逼入深杳地狱里。

什么时候酒店的员工才来电说“何小姐尿毒症发作身体不舒服”?什么时候她才打着旧疾复发的借口将他从她身边催走?什么时候阮生才告诉她“秋霜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情绪很低落”?

什么时候?!

往事历历在目,可这女人——竟然已在服用抗器官排斥的药物!

霍地,她突然站起:“那女子竟敢这样戏弄我们一家!”起承转合间,目光已由震惊转成了罕有的狠戾。

Marvy 以为她要去找阮东廷,眼疾手快拉住她:“你要做什么?去找他?”

“不,”恩静的声音是史无前例的冷静:“这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那你这是…”

“去找妈咪。”

很好,正和她想到了一起。

“贱人!竟如此猖獗!”秀玉的玉镯在茶桌上“哐”一声,敲出了满心的愤怒。

先是初云的手机落在她那里,再是李阿姨说初云过世那晚去找了她,最后竟又听说她极可能已经找到了肾源、做过了换肾手术?

有问题!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妈咪,还有一件事,”恩静把声音调成了恰到好处的低,也因此,成功让秀玉将怒气搁到了一旁:“还记得之前在厨房发现的监控吗?后来,我们在酒窖和甜品间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监控。”

“什么?”

“我很怀疑,”她斟酌了下用词,“在家里的其他地方,或许也被人装上了那一款监控。”

此时正是在秀玉的房间里,小型的沙发和圆形咖啡桌独立在卧床的另一边,这是秀玉平时用来喝晚茶看报纸的地方,今日却成了三人商谋的密地。

恩静话音一落,其余二人纷纷从脚底窜起了股凉气。而她的声音却低沉冷静地继续着:“妈咪,我有个想法。”

“你说。”

“我们家很久没重整了吧?我想,是时候‘重新装修’了。”

“重新装修”即有机会将整座房子彻查,而且查得名正言顺查得不动声色!

好主意!

秀玉想也不再细想,招招手,便唤来站在一旁的张嫂:“你去通知何小姐,就说让她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走。”

张嫂应声而去。

恩静继续道:“那么妈咪认为,装修期间我们又该搬到哪去呢?”

秀玉略一沉吟。

做媳妇的已经接了下去:“不如就搬到‘阮氏’,同何秋霜当邻居?”

晚餐桌上听到秀玉公布:“明天就找人来将这房子重装一下吧,初云走了,我不想再睹物思人了。恩静,你去把帐结一结,让工人们休一个月假。东仔,你去吩咐酒店安排房间,这段时间我们就暂住到那里。”

阮东廷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颔首:“等等就让下面的人去安排。”可晚餐一结束,恩静前脚回房,他后脚也跟着踏进来:“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装修?”

可想而知,这想法定会招来阮东廷的怀疑:“你有事瞒着我?”

其实自那次冷战后,两人至今都没有好好说过话。每次她想同他说什么,这男人都要摆出一张傲娇的冷脸,这次难得肯先开口,她自然是要回应的:“这是妈咪的决定,我也不知道原因。”

“真不知道?”

“嗯。”恩静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

却一举让阮东廷看出了破绽:“恩静,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陈恩静!”

她叹了口气。

其实也早能料到的,这人是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所以刚刚在晚餐时,恩静已经暗自拟了一套说辞,以防他打破沙锅问到底。

就着那说辞,她解释道:“我把监控的事告诉妈咪了,她和我都觉得,除了那三处,家里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监控器,所以才想到要用这种方法来探一探事实。”

字里行间,再自然不过地忽略了何秋霜的病。

可阮生看上去却不是很赞同她们的举动:“所以你和妈咪都觉得,在装修过程中,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发现所有的监控器?”

“是。”

“可是,”这下,他眉锁得更紧了,“你们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什么?”

“来,跟我去酒窖。”

深幽地下室,酒香弥漫。在第三排的第一、第二个酒缸之间,陈恩静僵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怎么会这样?不…”

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那只原本安在这里的监控竟凭空消失了!

它不见了!

那么另一只监控器呢?甜品间那一只呢?

她方转过身,手臂就被阮东廷拉住:“不用去了,没猜错的话,也已经被拆掉了。”

天!

“怎么会…”

“你也知道的,家有内贼。”

是,家有内贼,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贼人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从下午提出这想法到现在,不过四个钟头时间。最近家里那么忙,人人任务繁重,那人是怎么从一堆家事中脱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把监控器拆掉的?

不、不对——人人任务繁重?

任务繁重?

不!只是“绝多数的人”任务繁重,可还有“某一位”…

电光石火间,恩静想起了晚餐桌上何秋霜晚了又晚,直到餐桌上的菜色已经减少了大半,她才姗姗来迟…

还有,下午她的想法一提出,妈咪就让张嫂去通知何秋霜收拾行李,她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嗅到了不对吧?所以动作迅速地解决了一切…

想到这,恩静背上密密地冒出了一层汗。隔天趁众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她悄悄将婆婆拉到一旁:“妈咪,监控不见了。”

“什么?”秀玉的表情就和昨天的她一模一样。

“我想,有人已经先下手了。”

“是我们打草惊蛇了?”

恩静点头。可经过昨夜的深思,她已经冷静下来了,反倒安慰妈咪:“其实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怎么说?”

“昨晚谁最有机会下手除监控?”

秀玉只略一沉吟,便将她的意思猜出了七、八分:“你是说…何秋霜?”

是!她想说的就是何秋霜!“昨晚有充足时间去拆监控器,同时知道我们计划的,还能有谁?”

而她张秀玉竟精明一世竟糊涂一时,让张嫂去通知那女子搬家!这不是给了她毁灭证据的机会吗?难怪昨晚的餐桌上那何秋霜迟了又迟——难怪!

“这女子!等找到证据看我怎么收拾她!”秀玉眼底划过了一丝狠戾,可很快,又隐入了这青天白日里。

众人的行李很快便收拾进了酒店。何秋霜的房间依旧是在3812号,而恩静与Marvy,一户选在了她对面,一户选在了她旁边。

原本秋霜看恩静的房就在自己对面还挺高兴:“原来阿东也想和我住得近一点哪。”

恩静只是冷嗤了一声——住在你对面是为了就近监视你,你以为会和阮生有关系?

而事实也证明了秋霜的高兴纯属多余——自搬到酒店后,阮生根本连踏都没往38楼踏进过一步。阮家大宅正在装修,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至少分了十小时在那栋逐渐裸露的房子里。至于休息时间,自那次冷战后,在阮家都硬着脾气坚决睡书房的他,搬到酒店后还能到38楼休息吗?

开玩笑!

第一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窝房里看了一整晚电视,现在好好地躺到床上了。

第二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又看了一晚电视,刚打了通电话——哎,我这监控器好烂的,你去向阮东廷要个X-G来给我啊!我保证连她给谁打电话说了什么都查得到!

第三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心情特别不好,打了好几通电话,刚还叫来服务生问你家阮先生的去向…

“是么?”

“可不是?听服务生说,之前也是这样,一长时间见不到你们家阮先生,就开始抓着服务生问东问西,问得最后没人敢来应她的Room Service。恩静你说,再这么下去,她该不会疯了吧?”

恩静冷冷地勾了下唇角:“怎么能让她疯了呢?她要疯了,我们那些谜团可就查不下去了。”

“那…”

“既然她这么想知道阮先生在哪,就告诉她好了。”

Marvy的红唇张成了O型,可看着好友目光中似还有含义,瞬时又心领神会了:“OK,I get!”

是,她明白了。

几分钟后,正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看文件的阮东廷收到了一条短信:琴房多了一张照片,是你挂上去的吗?

发信人:恩静。

“阮氏”有专门的琴房,用于放置平时做节目需要的乐器——钢琴,吉他,古筝,二胡,萨克斯,长笛短笛,大提琴小提琴应有尽有,数量虽多,却也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

恩静越往深处走,看到的稀有乐器便越多。走到房间尽头,令她错愕的是,最里头竟摆上了冷门的南音琵琶、洞箫和拍板,而她眼一抬,就在房间最尽头的那面墙上,看到了他和她。

确切地说,是他和她的照片——那日在“连氏”周年庆的酒会上,在成百上千双眼睛下,他与她在台上合作了一曲《陈三五娘》。而今那场景被定格成为墙上的照片,那么大的一幅,用金色花边的相框裱着,挂在无数乐器的最尽头。

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男子英俊的面孔,指尖最后在那唇角停住了。

直到门口传来低沉的嗓音:“我记得第一次听南音,是小时候同妈咪到泉州去吃远亲的喜酒,”她原本温存抚着照片的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回来,又听到那声音说,“在酒宴上,听人唱了一曲《琵琶行》。”

恩静没有转过身去,但已觉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一步,一步,慢慢挨近。

她念出了《琵琶行》里印象最深的那几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会吗?”熟悉的气息已经抚上她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