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该怪乌喇那拉氏的愚蠢、顽固不化?

他的弘晖只有八岁,自小便天资聪颖、更孝顺父母、友爱姐弟…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那可是他的嫡长子啊…

“乌喇那拉氏…”四阿哥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只觉五内如焚,眼中悲苦、怨愤、痛恨交替闪现,最后,却只化成一声痛彻心肺的低嚎:“我的弘晖啊…”

储秀宫外,林姑姑见到四阿哥时吓了一跳,不过好在她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也经了不少惊涛骇浪,到底没有失态。

“奴婢见过四爷。”

四阿哥冷淡地点了点头,将手上拎着的铁笼子递给林姑姑。

接过铁笼子的林姑姑行了一礼,本要返身回储秀宫,却听四阿哥清咳了一声,立即返身肃手站好。

林姑姑站了好一阵儿,却只见这位爷只负手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什么也不说。

或者四爷只是嗓子痒咳了一声,不是有事吩咐?

林姑姑试探着再次转身。

“咳。”

又一声轻咳。

林姑姑无奈,不得不再次转身:“四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四阿哥瞥了一眼林姑姑,没吱声。

不说让她走,也不说要问什么,自己也一直站在储秀宫外不走,这位爷到底要干什么?

“茹佳格格住在储秀宫后殿,平日不爱出门…”林姑姑试探着说了一句。

“嗯。”

得,可算猜着这位爷的心思了。林姑姑忍着内心的抓狂,想知道茹佳格格的事儿就问呗,可这位爷偏不,就让在这里让人猜,好在她是猜对了,若是猜不对,是不是得一直陪着这位爷一直在这里耗?果然,这位主子还是没变,只要闹起别扭来,能把人憋屈死。

“茹佳格格性情和顺贞静,平日所需也及简朴,昨儿接了太子爷的谕令,处事也极妥当,耐心、细致…还极聪颖…今儿有两位与她相得的秀女陪着她,正与宫中各殿秀女互访…”

第42章

搜肠刮肚将茹蕙这些日子在储秀宫的事都告诉了四阿哥,其间还不能泄露其它秀女的事,林姑姑也是费了不少脑细胞了,最后直到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说的,林姑姑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回去吧。”

四阿哥终于吐出了三个字,声音艰涩、喑哑,如同砂纸一般粗砺。

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嗓子不好?

难道是她会错意了,这位爷其实并不是想从她这里打探茹佳格格的事?

林姑姑心头一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宫里的人全都知道,如今住在储秀宫这位茹佳格格是几年前万岁爷许给四爷的,可是事情一日未成,便存在一日的变数,今儿四阿哥明明什么也没问,她却一股脑儿将茹佳格格的事告诉了他,这…

“告诉她,她兄弟自有爷照管,不必担心。”四阿哥自然看到了林姑姑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却什么也没说,留下一句话后,便转身走了。

看着四阿哥的背影消失在绿树红墙之间,林姑姑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好在她没会错意,好在是虚惊一场。

回储秀宫的路上,林姑姑开始反思,为什么自己今儿会在四爷面前进退失据。

一定是被四爷那瘦得脱了形、惨白似鬼的样子骇住了心志,才会失了分寸。

如果不称了四爷的心,林姑姑总觉,自己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没错,就是这样。

想明白的林姑姑拍拍胸口放下心来,再次摆出刻板端肃的一号表情,踩着万年不变的步幅,跨进了储秀宫后殿。

乾清宫。

看到跪倒在御案前的四阿哥,皇帝失态地伸出揉了揉眼睛。

睁睛再看。

没眼花。

眼中血丝满布、双颊凹陷、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衣裳穿在身上却像挂在木架子上…这个心丧若死的,确实是老四。

皇帝捂着胸口,闭目靠在龙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的,他记得很清楚,佟佳氏没那年,这孩子也是这么一幅死样子…

“啪!”皇帝狠狠将手中的不知什么摔在地上。

玉石的碎末四溅,乾清宫里所有侍候的奴才全都跪倒在地,深深埋着头,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心疼过后,却是无边的气恼,皇帝伸出手,指着跪在那里还一脸茫然的老四,愤怒咆哮:“你个不孝的东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是这么对待父母赐予你的身体的?”

对着皇父那张因为怒火而胀红的脸,四阿哥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完全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却有什么东西滑落…

对上四阿哥悲痛欲绝的眼,皇帝的手颤了颤,本已心生不忍,却又转瞬被四阿哥脸上滑落的眼泪逗乐了:“出息。”

又好气又好笑的皇帝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四阿哥身前,抬起脚就给了四阿哥一下:“你以为自己还是十二岁呢?好意思哭!还跪着做什么,滚起来。”

他怎么会哭?

四阿哥愣然伸出手在脸上一抹。

噫,哪来的水?

不敢置信地看着掌心的湿痕,四阿哥眨了一下眼睛,抬起头,对上自家皇父戏谑的眼神,然后,“轰”一声,整个人便如着火了一样全红了。

皇帝闷笑一声,转过身,给他成年了的四儿子留出整理仪容的时间。

手忙脚乱擦干净脸上的泪,满心羞愤的四阿哥呐呐难言。

兴许是觉得乾清宫太熟悉,没什么好看的,皇帝转回身,哼了一声四儿子:“弘晖没了,你伤心朕知道,可是再伤心,也不该糟蹋身子骨儿,当年朕的承祜夭折的时候,如果朕像你一样不节制悲情,早便为鳌拜所乘乱了朝纲,哪里还有如今的局面。”

“儿子…儿子知错了。”

四阿哥讷讷开口,低头认借,说话时如同沙纸摩擦一样的声音却听得皇帝直皱眉。

“儿子没了,就再多生几个,乌喇那拉氏生不了,朕就多给你几个女人,要多少儿子没有?”

“是。”四阿哥不敢抗辩。

嫌弃地看着四儿子那空落落的衣袍,皇帝撇嘴:“下月朕就下旨将茹氏赐给你,朕如了你心意,你也争点儿气给朕把你这瘦津津的破身子养好,别到时洞房了,你却昏过去了。”

四阿哥脸上刚消下去的血色,一下又漫了上来,这一次,却是羞耻的。

皇帝耻笑完儿子,觉得该给他点甜头:“茹志山在成都站稳了脚跟后,仅用了一年时间便夺回了他祖父的部族,前两天送了一车玉石进宫,朕听下面人说都是好玉,你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就能去挑两块。”

四阿哥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玛爱护儿子的心,儿子知道了,儿子回去一定好好睡觉吃饭,再不敢纵情了。”

皇帝哼了一声:“只要不是今儿记得明儿忘就好。”

四阿哥诚惶诚恐又羞愧不已:“儿子再不敢了,让阿玛忧心儿子的身体,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回去后一定好好养身体,再不敢犯浑。”

说到最后一句时,四阿哥翻身跪倒在地,重重给自家阿玛磕了几个头,“阿玛只看着吧。”

看着四儿子确实明白过来了,皇帝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这世上,做父亲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的儿女?你不舍弘晖朕知道,只是,你也该体谅朕这个父亲的心,要好好的。”

四阿哥眼眶又湿了,他喉头哽咽难言,却重重点了点头。

四儿子眼中盛满的孺慕感激,看得皇帝心里很是欣慰,他伸手拍了拍四儿子,转头又给一颗甜枣:“茹志山夺回部族,便有了土司之实,朕再下旨给他正命,如此,茹氏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了…朕知道你宠她,便提早将几年前许她的侧福晋之位,趁着这一次都给了她吧。”

四阿哥这一下是真的乐了,他嘿嘿傻笑一声,大声谢恩:“谢阿玛。”

“精气神儿是有了,可这声音可实在不堪如耳…”皇帝嫌弃地伸出手掏了掏耳朵,“赶紧滚回去养身体,朕这里可还有不少差事等着交给你呢,可不许再让朕闹心了。”

“嗻!”

看着四阿哥消失在乾清宫门外的身影,皇帝脸色一沉:“老四形销骨立,乌喇那拉氏呢?”

中年暗卫首领自阴影处走出,弯下腰:“回皇上,自弘晖阿哥没了,四福晋便一直卧病在床。”

“哦?”皇帝走回御案后,坐进龙椅:“她也像老四一样瘦脱了形?”

“这…”暗卫首领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说。”皇帝冰冷的目光如刀剑悬在暗卫首领头顶,那逼人的杀气骇得暗卫首领当即湿了衣襟。

“弘晖阿哥逝去前三日,四福晋饮食失度昏了过去,此后,四福晋身边的嬷嬷丫头们一日不敢轻心,每日用餐时,必要苦劝,如此半月,四福晋身体好转,到现今,虽较此前清减了不少,但并不曾伤了底子。”

“哼。”皇帝冷哼一声,闭上眼。

逼人的杀气虽褪去,暗卫首领却仍然一动不敢动。

“心性倒比老四强。”皇帝口中说着赞赏的话,眼底却有一丝冷意滑过:“身为福晋要照管整个府坻,一时顾及不到老四也情有可原,她也便罢了,另外一个呢?老四请封的那个侧室?”

“弘昀病了,李侧福晋一步不敢稍离。”

“一个丧子,一个儿子病了,都是好额娘…”皇帝冷笑:“就是没一个人心疼朕的儿子。”

暗卫首领头埋得更低了。

“茹佳氏呢?老四那般宠她…她可没儿子操心了吧。”

“弘晖阿哥病逝前,菇佳格格回了贝勒府,弘晖阿哥没了那天,她在四爷书房外站了一夜,却并没叫四爷知道…之后在四贝勒府的几天,每日都会亲自下厨,为四爷做些素食,也是靠着这些小菜,四爷撑过了弘晖阿哥的头七…茹佳格格回了茹佳府后,四爷饮食便一日少过一日…”

“她老实呆在老四的后院就得了,乱跑什么?”皇帝一脸气恼,重重拍着御案。

“这…”暗卫首领再次哽住。

“你今儿是没带耳朵?”皇帝瞪着青石砖上跪伏的暗卫首领。

暗卫首领再不敢迟疑:“四爷府暗下许多人都在传,茹佳格格没回贝勒府前,弘晖阿哥虽病着,却也还好,茹佳格格回去仅一日,弘晖阿哥就没了,这都是被菇佳格格克的…然后,茹佳格格就离开了。”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流言的事老四知道吗?”

第43章

“自打弘晖阿哥没了,四爷一直歇在前院书房…流言仅在后院流传,四爷并不知道。”

为着皇帝怜子的心情,暗卫首领到底又加了一句:“上月中旬至这月选秀始,茹佳府陆续给四爷书房送过九回食盒,一回礼盒。食盒内盛装的点心四爷也都用了。”

“好歹用了点心思,只不知将来如何。”皇帝睁开泛着冷意的眼:“且看吧…爱新觉罗氏的儿郎不缺女人。”

暗卫头领暗自摇头,四贝府后院的女人很屈,她们都给四爷送过吃食,奈何这位爷顶多看一眼,却是从不动筷,唯有出自茹佳格格之手的食物能让四爷心甘情愿进食,就连安插在四爷书房的暗卫都奇怪,明明没人告诉四爷,他偏能从那些奉上的诸多菜品、点心中准确找出菇佳府的手笔,也是怪了。

不过,听到皇帝终于恢复了素日淡然的态度,暗卫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头不多的同情也立马烟消云散,唯余庆幸——暴风雨终于过去了。

“纳兰氏与赫舍里氏素来不和,今儿见的那位瓜尔佳家的格格,母家是纳兰氏旁支。”

“戴佳氏与钮祜禄氏有过口角。”

“纳喇氏今年的秀女叫沙达利,据传,沙达利的三哥呼塔布与钮祜禄氏的大堂兄有过过节,为的是争一匹好马,沙达利和呼塔布一母同胞,说不准会做些什么。”

“还有这个…郭络罗氏家的女儿曾经当着京中诸多闺秀的面羞辱过钮祜禄氏家的格格,被钮祜禄氏家的长辈找上门诘问,郭络罗氏家的老祖宗不得不亲自致歉…东侧殿色赫图家的秀女暗下已与郭络罗氏家的嫡子谈妥,只等着圣上指婚便能定下来,为着将来的日子,说不准这位会做些什么呢。”

“这个秀女说,钮祜禄氏素来骄横…听这口气,也是个不喜欢钮祜禄氏的…训斥过储秀宫里服侍的宫女。”

“钮祜禄氏第一次提到那支羊脂白玉荷花簪,是因为一个下三旗的秀女夸那玉簪衬钮祜禄氏…这个应该没关吧?”

“马佳家的格格私下嘲笑钮祜禄氏没见识,不过一只羊脂白玉的簪子,便当做宝贝满宫炫耀…钮祜禄氏则知道后,找到马佳氏吵了一架。”

茹蕙、布尔和、尔岚三个围着小桌,交流打探了一天的成果,一时之间只觉千丝万缕,完全找不到头绪。

布尔和苦着脸趴在堂姐身上,“以前只说奴才打探个消息却总是不详细不切实,今儿自己亲自寻摸,才知道下面奴才的难处呢。”

尔岚摇头:“有那尽心能干的奴才,做起事来也是很称心的,只是,那样的奴才,到底不易得。”

布尔和伸手抱着堂姐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姐姐放心,额娘早替你寻摸好了几家下人,只等你的事定下来呢。”

尔岚的脸一红,继而眼眶又一湿,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堂妹的额头:“坏丫头,咱们现在可是在宫里,你还真是什么都说。”

布尔和调皮地吐吐舌,嘻嘻笑着靠在堂姐肩上:“阿玛额娘一直说我运气好,连选秀都有姐姐陪着,布尔和很开心。”

尔岚笑了笑,看着堂妹的眼里满是怜爱。

茹蕙坐在一旁撇了撇嘴:“你们只在这里馋我,欺负我没姐姐妹妹是吧?”

布尔和顿是乐了,放开尔岚,起身便扑到茹蕙背上:“我的姐姐便是阿蕙的姐姐,我就是阿蕙的妹妹。”

茹蕙反手挠布尔的痒痒:“上回你说,你的阿玛也是我的阿玛,你的额娘就是我的额娘…这回又将姐姐舍给我,你还真是什么都舍得与人分享呢。”

布尔和被挠得咯儿咯儿直乐,很快放开茹蕙,跑回尔岚身边:“我都这么大方了,阿蕙下次也要把你说的那些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布尔和送一份。”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茹蕙终于绷不住一下乐了,伸手拉着尔岚:“她将你舍予我换了吃食玩偶,你这便跟我回家吧。”

尔岚捂着嘴只是笑,布尔和也不恼,只抱着堂姐的腰,从尔岚肩上冲茹蕙做鬼脸。

三人笑闹一阵,觉得脑子里塞的东西都理顺了,又开始整理剩下的线索,如是,一直又忙了半个时辰。

林姑姑被请来时,三个姑娘正围着小桌喝茶。

看到林姑姑带人走进来,三人都站起身将她迎了进来,避过林姑姑的礼,茹蕙亲自替林姑姑倒了一杯茶,“如今有三个怀疑对象,不过具体是谁,因为没有证据,茹蕙便不敢确定,因此,茹蕙想着,不如先把那支玉簪找出来。”

林姑姑想了想:“太子爷的谕令便是着格格与奴婢替钮祜禄格格找回玉簪。”

茹蕙笑了,和聪明人共事,就是省心。

“如此,便请林姑姑陪我们一起在储秀宫转转。”

林姑姑点头,站起身:“格格客气。”

自储秀宫后殿出发,穿过一道角门,进入西配殿,自西配殿另一侧的角门走出,便出了储秀宫,众人走进了一个小型的花园,花园中有假山、池塘,塘边种植着绿柳、塘上有一座石桥,茹蕙托着小仓鼠,走上石桥…

“唧唧…”

小小却清晰的叫声中,茹蕙停在了石桥之上。

站在石桥,抬目四顾,打量了一眼这约莫百十平方米大小的池塘,茹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林姑姑,这塘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