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怎么啦,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咱们可是秀女,嫁妆什么的说起来也太羞人了。”

“噗…我错了。”

满院秀女七嘴八舌,越说越远,越说越没个谱,到最后,有大胆的连嫁妆、夫君这类的话都说了出来了。

一双双嘲讽的眼睛,一张张开开合合的腥红嘴唇,一声声刺耳的奚落…秀女们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如同一根根利刺,扎进了阶上少女的心上,她的脸越胀越红,眼中泪水越聚越多。

“你们待着,我表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出最后一句狠话,钮祜禄氏终于哇地一声大哭着掩面跑出了西配殿。

“跑了?”

静默片刻,众秀女面面相觑,本以为是只老虎不想秒变白兔,这一下,倒显得住在西配殿的秀女们欺负人了。

“怎么办?”有秀女轻声询问。

第40章

怎么办?

西配殿的庭院中,众多秀女的目光,齐齐落在先前那身着绣兰花纹紫红旗装的秀女身上。

“茉雅奇,钮祜禄氏的表哥是谁?”先前领头嘲讽钮祜禄氏的秀女不安地问。

“这可是紫禁城,她表哥便是再厉害,还敢进紫禁城来欺负人不成?”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小的秀女撇嘴。

“钮祜禄氏…表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八大姓之一的马佳氏捂住嘴:“…可是以前从不曾见过她呀。”

“据说她随父母在南方长大,一直不曾来过京城,也不怪大家都不认得她。”名叫茉雅奇的秀女一脸肃然:“就是你们心里想的那样,她生母出自赫舍里氏。”

赫舍里氏!

太子爷的表妹!

完啦!

西配殿惹上大事儿了!

太子爷接到下面人的禀报时,有些头大。

管吧,秀女间的事儿,他一国太子出面去管,未免太小题大做,不妥当。

不管?自家亲戚被欺负了,事儿还是因已逝的姨妈赏出去的羊脂白玉荷花簪惹出来的,不出头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怎么办?

太子在毓庆宫挠头。

“爷,四弟家的那位正在储秀宫。”看着自家爷好一阵儿都没想到满意的办法,坐在他身侧的侧福晋李佳氏开口提醒。

“四弟家的…四弟妹?…啊,是她。”太子终于反应过来,高兴地转身抱着李佳氏亲了一口:“没错,茹氏亦是今年参选,住在储秀宫。”

“来人。”太子爷扬声唤人。

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爷,您有何吩咐?”

“你去找凌普,告诉他,让储秀宫的掌事姑姑协助茹氏,帮钮祜禄氏找回玉簪。”

“嗻!”

端谨刻板得可以做教科书用的举止,一丝不苟的发型,简朴的头饰,来的这位四十多岁一身蓝色旗装的,便是储秀宫的掌事林姑姑。

只是,为什么林姑姑要对着自己行礼?

茹蕙不敢受礼,侧身让开,心里却止不住打鼓——只怕没好事儿!

茹蕙的直觉没出错,林姑姑口中吐出的来自太子爷的谕令让茹蕙差点没按捺住脾气爆粗口。

“让姑姑协助我替钮祜禄氏找回玉簪?”茹蕙第三次开口询问,以确认不是自己幻听。

“是。”林姑姑也不恼,第三次肯定地回答茹蕙的询问,“谕令确实来自太子爷。”

“姑姑总管储秀宫,不该是我协助姑姑吗?”知道再不可能撇清干系,但茹蕙仍然试图垂死挣扎:“再说,我也是秀女,我也有嫌疑的。”

为了自救,茹蕙完全不介意往自己身上抹黑。

“亲人求助,太子爷总得有所作为。”看着这界储秀宫中最安静的秀女一脸惊恐,林姑姑心生同情,却仍然无情地打破了她的侥幸心理:“太子爷开了口,除非皇上出面,此令谕再无人能违背。”

也就是说,这个得罪人的活儿是一定要落在她手上了?

哀叹一声,茹蕙不得不与聊得正欢的布尔和与尔岚陪了罪,随林姑姑一起去往储秀宫正殿,钮祜禄氏被分配住在那里。

主人既走,布尔和与尔岚自然不会留在别人房中,两人走出茹蕙所居之处,站在房檐下目送着被五六个宫女簇拥着离开的茹蕙。

“太子爷亲下令谕…茹妹妹到底是什么来头?”尔岚问自家堂妹。

布尔和想了想:“阿蕙说她父亲刚升任成都府知府,家里有一个与她同龄的、已考上了秀才的兄长,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弟弟。”

“就这些?”尔岚讶异:“你就没问点别的?比如她父母的家族。”

布尔和摇头:“我也只告诉她我父亲袭了祖上的爵位,家里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八个弟弟啊。”

两个姐姐,明明自己只是她的堂姐。

尔岚深深看了一眼布尔和,低下头,这个堂妹的心性是真的很好,即使她只是堂姐,又母死父不靠,却一直待她如亲生手足,这些年,也亏得有她,继母与父亲才不敢做得太过,让她活得有喘息的机会…她虽然也嫉妒她,也曾在无人的深夜想过为什么自己不是三叔的女儿,若有三叔那样宠爱女儿的父亲,她该过得多么幸福啊。

可是不是!

她只有一个视她如草芥的父亲,那个男人为讨继室欢心,不惜往发妻身上泼脏水,踩踏羞辱发妻生下的女儿…在无数个无眠、痛苦、被泪水浸泡的夜里,她念着早逝的母亲,希望她能入梦来告诉自己父亲为什么变了…明明年幼时,他也曾关心她,保护过她。

她想问冥冥中的存在,为何母亲仅仅逝去几个月,父亲便将继室接回了家,而后,更是将继母前夫的儿子当做亲儿子一般爱护,反将她这个亲生的骨血视作仇人…

尔岚很不幸,因她幼年丧母,母亲逝去后她再没穿过一件新衣,明明是在自己父亲身边生活,日子却过得比孤儿还清苦,艰难;

好在,不幸的尔岚并不曾被幸运完全遗忘,十四岁,三叔终于伸出手,将她自炼狱中拉出,她住进了三叔的家,三婶替她找了教养嬷嬷…此后两年,她咬紧牙关,不怕苦,不怕累,将被耽搁的教养全都捡了回来,然后,选秀中,她成功通过了复选。

只是,多年被蹉磨的生活仍然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记,她腼腆不爱与人交往,她很难相信谁,即使明明上一刻心里还觉得茹蕙是一个值得交往的,这一刻,却会怀疑她与堂妹相交,是否存了些什么别的心思…

举目望天,等待眼中泪意成功褪尽,尔岚方笑道:“等茹妹妹回来,咱们再来找她,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毕竟是你的朋友,遇到这样的难事,咱们能帮的,便帮帮她。”

她曾受尽磨难,也得到恩惠,母亲逝去后,也曾有人关心她,也有人曾对她怀有同情…人心,并不都是坏的,如此,她又岂能不以善意相待这个世界。

听尔岚说要帮茹蕙,布尔和高兴得一把抱住堂姐的胳膊,“姐,你最好了。”

看着布尔和开朗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尔岚轻笑,即使现在,她仍然嫉妒堂妹的好命,但是,打心底的,她只愿堂妹一生无忧。

茹蕙与林姑姑走进钮祜禄氏的房间时,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正趴在床头抽泣,同室的秀女为着不沾上麻烦,早已避了出去。

见到一身掌事旗装的林姑姑,钮祜禄氏翻身坐了起来,一脸祈盼:“我表哥来了吗?”

林姑姑照旧一板一眼行礼:“太子爷谕令奴才协助秀女茹佳氏帮格格找回玉簪。”

“秀女?茹佳氏?”钮祜禄氏一脸惊讶,抬手指头站在一旁一身秀女服装的茹蕙:“为表哥为什么让她出面?再说她也是秀女,她难道不该避嫌?”

茹蕙一听乐了:“格格所言甚事,同是秀女,我也有嫌疑,如此…”茹蕙转身,对着林姑姑郑重一礼:“请姑姑回禀太子爷,茹氏惭愧,不能为太子爷办差了。”

说完,不等房中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太好了,快走!

双腿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快步带着茹蕙走出正殿,穿过正殿前青石铺就的院子,眼见就能走出正殿前的大门。

“唉,你回来。”少女娇脆的声音,带着惶急,追了出来。

茹蕙充耳不闻,继续自己的奔命之旅。

“茹佳氏,你敢跑,你还跑?我要告诉表哥你不帮我。”少女气急了,穿着花盆底儿就从院中跑了过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茹蕙望天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停下脚。

“你跑,你往哪里跑!”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身子扑了上来,重重撞进茹蕙怀里,同时,两只小手如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茹蕙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怀里的少女,足足比茹蕙矮了一个头,以茹蕙目测,估计快有一米五了,不得不说,以她十二岁的年纪能长这么高,也算不错了。

钮祜禄氏呼呼喘着气,抬头恨恨瞪着茹蕙咬牙:“穿着花盆底,你还跑这么快!”

“格格也不慢。”茹蕙低头轻笑。

“哼。”钮祜禄氏抬高下巴,一脸骄傲:“额娘说塔娜穿花盆底儿的功夫最厉害了。”

茹蕙点头,这姑娘的肢体协调力确实很好,要知道,这穿着花盆底儿跑步,可比现代穿高跟儿跑步可难多了,想来塔娜这小姑娘平时没少进行“体育锻炼”,估计正因为此,倏忽了“脑力活动”,才会在丢了玉簪后就跑到西配殿放话,结果得罪了一殿的秀女。

被抓住了,得,这逃兵看来是当不成了。

没办法,茹蕙只能带着紧拽着她再不肯手,一幅誓死当她手部挂件儿样貌的塔娜再次回到正殿的房中。

“来,说说你进储秀宫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和什么人来往过,最后一次亲眼看到玉簪的确切时间。”茹蕙坐在房中,让塔娜坐好,开始仔细地一件件询问她这些日子的起居,既然跑不了,就认真办事吧,早日找到玉簪,早轻松。

第41章

塔娜虽然不是明白为什么,但在茹蕙的一再要求下,却是一五一十将这些日子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哪些人,发生过哪些事——但凡记得的——全都详细说了一遍。凭着超凡的记忆力,茹蕙闲聊一般,便将这姑娘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跟塔娜聊完,茹蕙又请林姑姑找来分在正殿的宫女太监,让林姑姑问了这些服侍的人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等到了解完情况,天色便已晚了。

与林姑姑相携走出正殿大门,暮色下的储秀宫有着美丽绝伦的雕梁画檐,有着木建筑宫殿独有的厚重,与现代装着宽敞透明的大块玻璃因而显得特别亮堂与宽敞的建筑不同,代表帝国最高建筑工艺的紫禁城因材料所限,采光不是特别光,让茹蕙时不是便会有逼仄,压抑之感产生。

一步步沿阶而下,茹蕙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有坏亦有好,虽然科技不发达,但也没有被工业污染。

“林姑姑,能请你帮个忙吗?”

茹蕙走到院中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大树下,扶着树干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神色端肃的林姑姑。

“格格请讲。”

“麻烦姑姑帮我传个信给四爷,请他把我养在家里的小仓鼠送到储秀宫来,明日估计会用到。”

林姑姑愣了愣,“奴婢这便着人替格格送信。”

“仓鼠?她居然让爷帮她带只老鼠进宫?”

低头看一眼桌上写毁了的字,脸冷得像块冰一样的四阿哥冷哼一声,抬手将毛笔放到笔托上,接过高勿庸递过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眼见事儿就能定了,她就不能让爷省省心?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

接过四阿哥用过的湿帕子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高勿庸端起备好的茶递到四阿哥手里:“这回这事儿还真不赖茹主子。”

“那是皇宫,不是爷的贝勒府,也不知道避忌着点儿,还当能像在府里一样由着她的性子顽?”

用茶盖拨拉着碗里的茶叶,四阿哥恨铁不成钢:“素日里,为着嫌日子过得没趣,不知想了多少招找乐子,这回又让爷亲自给她送老鼠,她这胆子越发大得没边儿了。”

高勿庸打眼皮下偷睨了一眼自家主子爷,见他果然又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吁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了点人气儿,不再死气沉沉的了。

“奴才跟那传话的打听到,储秀宫里一个秀女丢子一支羊脂白玉荷花簪,估摸着茹主子要用她那只仓鼠找东西呢。”

“她素来不爱劳心,这回怎么就多事起来了?”

“还是爷最明白茹主子,茹主子是个惯爱享清福的,自是不爱操那些个闲心,只是太子爷传下令谕着茹主子帮忙,茹主子这不也是没办法。”

“太子爷?”四阿哥停下手上拨茶的动作。

“是。”高勿庸弯下腰:“因为那丢失的玉簪是宫里已逝的平妃娘娘赏下的,那秀女求了太子爷,太子爷就找到了茹主子头上。”

四阿哥想了想,便大抵明白了太子的心思,茹蕙要进他的贝勒府,是整个皇室乃至京中各府都心知肚明的事,他素日一直跟着太子办差,太子这是使顺手了,便连他的女人也差遣上了。

再次用茶盖将茶叶拨到一旁,四阿哥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大大喝了一口碗里的茶。

一口滚滚的热茶咽下肚,肚腹之间便被浓浓的暖意熨贴浸透,四阿哥哥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毛病不少,到底心里有爷,但凡有点儿好东西就记得给爷送来,爷便委屈委屈,替她办回差吧。”

看着四阿哥舒展的眉眼,高勿庸垂手低头,腹诽:这几年,茹主子哪一回有个什么要的、求的,自家主子爷不说这句话?便是上一次为着茹主子执意要去茹宅住几个月处理田地店铺的事两人吵了一架,最后爷不还是得满足了茹主子的心愿,爷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从城外的庄子里调了十几个人去茹宅给茹主子使唤。

“茹芾还有几日到京?”

看吧,看吧,妹妹的事刚处理完,这立马又开始操心哥哥的事了。

“按行程算,茹少爷约莫已经该下船了,后天咱们的人应该就能在城门接着人了。”

四阿哥点点头:“茹宅可收拾好了?”

“为着茹少爷要来京,茹主子从三月接到信一直忙到七月坐上骡车,整整五个月时间,那宅子收拾得不知多舒坦呢。”

“她搬出府去五个月了?也是,上一次回府,还是弘晖…她回来住了几天…”提到六月初六逝去的嫡长子,四阿哥胸口一阵剧痛,“若她一直在府里,若是由她照顾弘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看着自家主子爷再次变得难看的脸色,高勿庸满心无奈。

弘晖大阿哥是福晋生的,越是病得严重,福晋越是严防死守,轻易不让人接触,别说让茹主子接手照料大阿哥,便是茹主子唯一一次见弘晖阿哥,也是主子爷亲自陪着,否则,福晋也是肯定不会愿意的。自家主子爷一厢情愿,却没想一个母亲怎么会放心别的女人接手照顾自己的孩子,爷不过就是提了一句把弘晖阿哥抱到茹主子院里照管的事,福晋就发疯要撞墙,逼得爷不得不拂袖而去。

漫说福晋不会肯让茹主子照顾病重的大阿哥,便是真的福晋想通了,将大阿哥送到茹主子的院里,大阿哥就真的能被救回来?茹主子虽跟着秦嬷嬷学了些本事,可秦嬷嬷最后不也说了无力回天了?

御医、秦嬷嬷都办法的事,茹主子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真的就能有办法?

爷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打弘晖阿哥去了后,却又一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爷,您想开点儿吧。”高勿庸不得不开口劝慰:“你这一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人眼见着就快瘦脱形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骨就垮了。”

四阿哥捂着胸口,踉跄着被高勿庸扶着跌坐在椅子上,周身完全笼罩在满溢的悲伤里,“怎么吃得下?看到一道菜就想起是弘晖爱吃的,躺上床,就仿佛听到他跟爷说,阿玛,弘晖痛…”

阿玛,弘晖痛…

阿玛,弘晖痛…

这句话,如同一道魔咒,每天晚上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每听到一次,他就会后悔,当初不该让步,由着乌喇那拉氏把持着弘晖的一切,明明弘晖也是他的儿子,明明,是乌喇那拉氏自己无能,却又不肯让他找的人接手照管他的儿子,如果当初他坚持,是不是,弘晖就不会小小年纪就病、病逝?

这一切,该怪谁?

怪他不够强硬?

怪他不该太尊重嫡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