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嗷嗷哭得止不住的茹蕙,四阿哥一下又是心疼又是头痛。

“蕙儿啊,你哭什么呢?别哭啊。”

“不要,你管,坏,坏人。”茹蕙扑在四阿哥怀里,放肆地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胸前——她可知道,这位爷可有洁癖——抹完了,接着号。

“蕙儿啊,你看爷也不是有意取笑你,爷这是高兴呢。”四阿哥试图说理:“虽然你爹早在投效爷的时候,便已立过誓了,不过今儿看到你为着爷做这样的事,爷心里很,嗯,极其高兴,爷这是高兴的,不是取笑你啊。”说到这,四阿哥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便弯了一下,不过,怀里这个还闹腾呢,他也顾不上高兴了。

爹早立过誓了,所以,她做的根本从头便在做傻事?!

“嗷——”

完了!

再次攀高的号啕声如同魔音灌脑,让四阿哥的头下意识往后一仰。

这根本就止不住啊。

怎么办?

“小祖宗,快别哭了。”四阿哥抱起怀里已长至他肩膀高的小丫头巅了巅:“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呜呜…”茹蕙脚不沾地,却继续伤心。

将小丫头举起眼前,看着她哭得鼻翼抽动,小嘴开合,四阿哥挑了挑眉,低下头,堵住了那发出声音的小嘴。

嗯?

能穿透天际的哭号终于止住了,整个世界一片安宁。

四阿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啾一声在小小的樱唇上亲了一口。

“不哭了?”

对上四阿哥戏谑的眼神,茹蕙的脸腾一下全红了,“你,你…登徒子。”

“噗——”

被茹蕙愤怒的小眼神逗乐的四阿哥抱着小丫头转身迈步走出祀堂:“爷亲亲自己的媳妇儿,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

“咱们还没成亲呢。”

“圣旨已下,便无可更改。”

“婚礼还没办呢。”

“那你也是爷的媳妇儿”

“那是明年的事…”

祀堂内,被两个人忘在脑后的茹芾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媳妇还没娶回门呢,他这小舅子就被四爷扔过墙了,这世道,啧啧…

康熙四十四年正月十八。

正月的北京城,尤笼于冬雪之中,今日西城虎坊桥东的茹佳府,却是春意融融,喜气盈门。

上年,圣上下旨提了府里的大小姐为四贝勒爷的侧福晋,后经内务府奏定,便是于今日大婚。

虽然婚礼的规格略低于娶嫡福晋,但是四阿哥当年娶嫡福晋时还是一个光头阿哥,今日娶侧福晋却已是有实权的贝勒,来宾的份量却也不轻。

仅茹佳府今日的酒宴来客,便有好些三四品的大员,更不用说贝勒府内的盛况了。

对于新崛起的茹佳一族,有一个能嫁给皇子做侧福晋,实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此时不仅来参加婚宴的郝家村众人满面红光,便是宴中来客,亦是满目羡慕。

酒宴中,几位身着四五品诰命服的诰命夫人此时便正热火朝天的聊着这位神秘的茹佳氏。

第48章

“…其余居然完全与嫡福晋同。

“这,这个…”

“嘘!”一个老成的太太轻声制止了两位中年贵妇的交谈:“纳采礼由内务府采办,不会逾矩,再则,皇子娶侧福晋的成婚规格只要不曾越过嫡福晋,都是没有问题的。”

首先挑起话题的体型较为纤秀的中年贵妇轻吸了一口气:“多谢姐姐指教,妾身的夫君年前刚去了四川,虽也知道茹佳大人甚得皇宠,却不知圣上会给他府上如此体面,观姐姐神情,似极了解茹佳府,可否为妹妹解惑?”

老成的太太约莫四十多近五十岁的年纪,眼神平和,神情开朗,她含笑点头,爽直地自我介绍道:“我家老爷是福建人,现在天津任总兵,姓蓝,名理,妾身姓何。”

“啊,知道,知道。”中年贵妇恍然:“原是何夫人。妾身姓梁,夫君年前升任成都府守备,赴川前还曾遗憾不能在蓝总兵麾下效力,道蓝总兵沿海屯田之策,实乃利国利民利军之举,只恨官卑位小却是无有机会与蓝大人相识。”

何夫人哈哈一笑,“跟着他有什么好的,跟着他只有苦吃。”

“男人们思虑的都是报效朝廷、不负皇恩,只要能做出功绩,他们是宁愿苦一点,不似咱们妇道人家,只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何夫人笑眯眯点头,看向坐在梁宜人身边那位二十多岁,身形丰满的女子:“这位妹妹怎么称呼?”

“妾身福塔氏,夫君恩封骑都尉,任五品典仪。”

何夫人点点头:“不知宜人是哪一年的秀女?”

福塔氏圆胖的脸一红:“妾身是康熙三十年的秀女。”

何夫人笑眯眯:“想来宜人与尊夫必是圣上指婚的吧。”

福塔氏眼中露出羞窘之色,“愧煞妾身矣,当年妾身未过复选,未得皇恩。”

何夫人脸上笑容未变,轻轻颔首:“宜人不必羞愧,但看今年能得圣上恩旨赐婚的,也不过十几秀女而已,夫人当年能过初选,已是极优秀的了。”

能过初选的秀女便极优秀,那能过复选还得到圣上指婚皇子为侧福晋的茹佳氏,又该是何等尊贵的佳妇?那样的女子又哪里是她这样身份的能以酸言相向的呢,如若被四贝勒府知道,自家夫君的前途只怕会毁于一旦了。

福塔氏恍然,而后羞然道谢:“妾身愚钝,多谢夫人点醒。”

何夫人坦然接受了福塔氏的道谢,却是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茹佳府昨日的盛况:“梁宜人不知,昨日茹佳府妆奁却是震动了京城。”梁宜人目光兴奋,“何如?”

何夫人一脸赞叹之色:“再未见过这般丰厚的妆奁,第一台抬进了贝勒府,最后一台还未出茹佳府,十里红妆,名幅其实,虽记录为一百二十台,实际装东西的箱子却是比别人的都大一倍,如此实际装下的东西,却是两百台都不止。”

梁宜人倒吸了一口气:“奢华至此,茹佳氏到底有多宠女儿?”

何夫人击掌而叹:“可不是呢,只这位茹佳大人还真是舍得,有内务府官员看了嫁妆单子后找到他,只道他不给子孙留资财,你道他怎么回话?”

这种上层贵族圈里才会流传的信息,便是连福塔氏都来了兴趣:“夫人快说。”

何夫人笑看一眼福塔氏,“茹佳大人道:女儿嫁了人,以后要相夫教子,再无闺阁时的娇贵日子过,为着让女儿尽心服侍夫君、无有后顾之忧地养育子女,他自该替女儿多打算,别说只是赔嫁百十万的嫁妆,便是再多,也是舍得的。至于说到儿子,这位茹佳大人说的一番言语,却是连圣上都脱口赞其睿智。”

福塔氏咬着唇,又慕又妒:“百十万嫁妆,茹佳氏好命啊。”

梁宜人却对连皇帝都赞的言语更感兴趣:“茹佳大人说了什么?”

何夫人笑道:“茹佳大人道: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梁宜人傻眼:“按这位大人所想,无论子孙贤愚,父辈传下的财货过多,俱非好事?”

何夫人点头:“这位茹佳大人,本就是一位奇人,奇人有奇言,平常事尔。”

梁宜人身体微微前倾,“妾身夫君与茹佳大人同地任职,故而得到邀请来参加婚宴,为免妾身以后拖夫君后腿,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何夫人暗自点头,以这位梁夫人处事清明的手段,那位守备大人想来不会昏庸,所以娶妻当娶贤,得了夫人之力相助,无怪那位守备年纪轻轻便掌了一地实权,相比起来,福塔氏的为人却是差得远了。

何夫人自己便是一位很会处事的贵夫人,夫人外交的手段,她早已驾轻就熟,今儿遇到一位值得结交的官员内眷,她自然不会端二品诰命的架子而引来怨尤。

“宜人既感兴趣,老身就卖弄卖弄唇舌。”丁夫人端起桌上的茶润了润嗓子:“这位茹佳大人幼年蒙难,被家奴带回外祖家养育,十几岁得了秀才功名,年轻气盛茹佳大人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欲为父母报仇,无奈人微力弱,回到族地不久便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只能负伤而逃,雪上加霜的是,他外祖年事已高,又忧心外孙,最后仅仅见了重伤的茹佳大人一面,嘱咐他羽翼不丰不可回族后,便撒手与世长辞,为着不连累外家,茹佳大人远逃至京城,蜇伏十年,终于在前几年回到族地报父母大仇,夺回祖产,并于得到圣上亲旨承认,封为彝族土司。”

“彝族土司!”梁宜人击掌而叹:“妾身记起来,夫君就任前,公公还叮嘱过,蜀地民风强悍,难安易动,欲治下安宁,安抚各族土司为第一要任,而今知府为土司,夫君却是轻松多了。”

何夫人赞道:“要不老话儿说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呢,你公公这才是老成之言啊。”

梁宜人赧然一笑:“茹佳大人既夺回了祖产,是‘以一族之力以养’的土司,也无怪乎他能如此大手笔为女儿置办妆奁了。”

“侧福晋有如此丰厚的身家,四福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福塔氏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于是,同桌原本各自小声聊着天儿的各位诰命夫人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福塔氏不以为意,目当扫过另外五位夫人,笑问道:“各位夫人认为呢?”

与何夫人一起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富态的约莫六十左右的老夫人,这位夫人出身满清八大姓之富察氏,所嫁夫家又是索绰罗氏,身份却是一桌之中最高者。此时,福塔氏的目光便热切地看着这位夫人。

富察氏扫了一眼福塔氏,根本没接接她的话,只笑着道:“今儿侧福晋家设宴四十九席,这席面做得着实不错。”

何夫人笑着接话:“何止不错,只这席上的新鲜菜蔬便极难得了。”

“据言,为着今日的婚宴,茹佳大人专司人自蜀地拉了满满一百辆马车的食材,啧啧,这才叫大手笔呢。”坐在福塔氏对面的年轻夫人笑眯眯接言:“都道茹佳大人宠闺女,还真是名符其实。”

坐在年轻夫人上手的是一位三品官眷,她轻拍着年轻夫人的手笑骂:“你爹娘老子要听你这么说,只怕要伤心了,当年为着给你赔嫁,连你弟弟都被遣到江南去置办珍品,难道你娘老子不宠你?”

年轻夫人脸一红:“唉呀,我的舅姑奶奶,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还提。”

原来两人不是亲戚。

富察氏哈哈大笑:“咱们满族的姑奶奶,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又有哪一个不是受尽父母宠爱,只看茹佳府这宠爱女儿的劲儿就能看出来,这位茹佳大人的品格指定错不了。”

“可不。”何夫人笑着接话:“圣上都赞睿智的人,自然差不了,老姐姐,坐上了一桌,这缘份可不浅,来咱俩喝一杯。”

何夫人爽利的行事风格,大得富察氏的心,她端起酒杯与何夫人一碰:“喝了这杯酒,咱们两家以后便该多走动走动,我家老头子对于蓝总兵可是赞不绝口的。”

何夫人仰脖喝干了杯里的酒,笑眯眯道:“为国出力,义之所向尔,索绰罗大人护卫皇上,才是劳苦功高…”

此时的茹佳府中堂之中,坐满的二十四桌官眷们或说笑,或吃酒,笑声阵阵,沸反盈天,将婚宴推升的气氛节节推升。

“贝勒府内,此时也开宴了吧?”

“只听说新娘美丽无双,只可惜不能亲见。”

“以后总有机会的。”

“未必,早听说这位是个贞静的性子,素日并不喜出门…”

第49章

十里红妆相送,缎帏彩舆以迎。

舆前,总管大臣率属引导。

车畔,校尉舁行,女官随从。

车后,浩浩护军卫护。

部兵统领衙门提前整顿清理出的大道上,鼓乐声声,彩舆缓缓前行,自西城围观的民众之中通过,历一个时辰,进入达官贵人聚居的东城,又用了一个时辰,到达彩绸环绕的四贝勒府。

彩舆停了下来,轿帘被挑起,在女官的轻声提醒,盛装的茹蕙自舆中缓步而出。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扶着女官的手,茹蕙一步一步,向前行进。

一步一步,洞着府前台阶,向上,走进红墙碧瓦、守卫森严的贝勒府。

一步一步,走过殿前广场,走进禁锢她、保护她的深宅。

一步一步,走进新房,走进一个男人为她修筑的世界,从此她停驻在他的身旁,陪他看风景、历风雨、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被扶着坐进阔大的拨步床,这架如同小型可移动房间的拨步床,兼具吃喝拉撒一切所需功能,图案华美,由千工雕凿,整体皆由黄花梨制成,是江南最流行的款式,系茹父花重金自江南购得。

前日送妆,仅仅为着这床,便出动了四十人轮换着出力,才自西城抬到东城,而后又花了近一个时辰抬进贝勒府安置妥当。

有人在念诵祝词,明明就在耳畔,声音却被无限拉远、拉长。

有人向着空中撒果子,各式果子稀哩哗拉落满了床帐。

又人群涌进新房,巨大的喧哗声、起哄声夹杂着大笑声几乎将新房的屋顶掀翻。

“揭盖头,揭盖头。”

一声声的哄笑声中,茹蕙眼前的骤然一亮。

茹蕙抬起头。

新房一室骤静。

云破月来,牡丹花开。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这一刻,没有人眨眼。

这一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铭刻在所有人的脑海,一辈子不曾褪色。

落针可闻的新房中,茹蕙轻掀眉眼,迎上身前男人乌黑深邃的眼,看着男人眼中不曾掩饰的惊艳与赞叹,茹蕙灿然一笑。

流光溢彩,惑人眼目。

四阿哥的心神震颤,而后,双拳紧握,用尽意志力,猛地闭上了眼睛。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八阿哥漫声轻吟,似叹,似赞,似嫉,又似慕,“四哥好福气!”

四阿哥睁开眼,扫了一眼已再次垂目低头的茹蕙,转身冲着身后来闹洞房的众兄弟抱拳:“前殿已备下好酒好菜,众兄弟,请!”

年长的三阿哥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扫了一眼低下头后只能看到头顶的新娘,拉着五阿哥与七阿哥当先走出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