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捂着嘴呵呵笑:“给自家爷做衣裳,花再多功夫不都是乐意的?难道妹妹绣的荷包里寄托的不是对爷的一片痴心?”

乌雅氏一跺脚,扑进男人怀里:“爷,你看啊,宋姐姐取笑妾,你快说说她。”

身畔一张张如花笑靥、怀中女人又扭又揉,又嗔又羞的模样,唤回了男人有些飘远的神思,让他忽略了自心底浮起的莫名不安,揽着乌雅氏笑问她是否给自己绣了荷包。

亭阁中,再次恢复了热闹,只是,那个身处温柔乡的男人不知道,自己七八年的努力,在今天,全都打了水漂,一扇他期待了无数次的大门,已轰然闭阖。

他不知道,所以,当他夜里去往东小院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为照顾师傅的病体,茹佳侧福晋歇在了秦嬷嬷的院子里。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小院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将他挡在院门外。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辛巳,皇帝复立胤礽为皇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

喧嚣沸腾了半年的朝堂,再次平静了下来,只是这一切却是蕴藏风浪的大海,海面平静,海底却有无数暗涌,不知什么时候,那股股暗涌将化为涛天巨浪,重起风云。

夏四月甲辰,皇帝以富宁安为吏部尚书,穆和伦为礼部尚书,穆丹为左都御史,八爷党势力在朝堂遭受重大打击。

四月丁卯,上巡幸塞外。

五月,六月,东小院仍然日日大门紧闭。

被自己养大的女人拒之门外,四爷除了焦燥地在书房踱步,居然完全束手无策。

“她到底在闹什么?”四爷重重一拍书桌,转头狠狠瞪着书房里坐着的茹芾。

茹芾抬头看了一眼四爷消瘦了不少的脸,瘪了瘪嘴,同样一脸委屈回看向如同困兽一样的男人:“你问我,我问谁去,自打秦嬷嬷病倒,这都快四个月了,我再也没收到过妹妹做的点心,这么热的日子,却连消暑汤都没了,不只你苦,我也苦啊。”

看着清瘦后显得仙风道骨了不少的小舅子,四爷狠狠咬牙,一脸憋屈:“明明是爷自己的府坻,却进不了门,爷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终于狠下决心的四爷直腰大喝,“来人。”

高勿庸小跑进书房,弯腰垂头听令:“主子,您有何吩咐?”

“去东小院儿,爷就不信进不去。”四爷一撩衣袍,抬步往书房外便走:“今儿就是砸,也要把那道挡着爷的大门砸开。”

第71章

领着一群人雄纠纠,气昂昂准备勇闯东小院的四爷脚还没跨出主院,便被小跑着的苏培盛拦了下来。

“主子,太子爷回京,着人传您去毓庆宫。”

原本一腔激昂的情绪骤然被堵,四爷憋屈得无以伦比。

“太子爷不是正随圣上出巡?何事独回京城?”

苏培盛低头回禀道,“奴才不知,毓庆宫来的人只说太子爷唤爷赶紧去,别的一概没说。”

不甘地看了一眼东小院的方向,四爷咬牙重重一甩衣袖,“替爷更衣,爷要进宫。”

茹蕙关着院门过了几个月清净日子,本以为这清净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事物的发展并不以个人意志所转移。

酷暑六月,躺在百年罗汉松下纳凉的茹蕙被一阵激烈吵闹声惊醒。

苏培盛领着人连滚带爬冲进东小院,在撞倒了好几个拦阻的丫头后扑跪在茹蕙的凉榻前,“侧福晋,您快救救爷,爷,主子爷…”

苏培盛的嚎叫声尖利凄厉,吓得刚醒的茹蕙猛地打了个激灵,“救…爷?爷——”

终于醒过神的茹蕙霍然起身,若非寻兰眼急手快扶住,几乎跌倒在地。

“爷怎么了?”

苏培盛顶着一脸说不清是泪还是汗的水珠子被茹蕙自地上拖起来,却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只哭嚎道:“时疫,时疫啊,太医说,爷患上时疫了。”

茹蕙的手一松,苏培盛跌落在地。

“时疫!”

明明那么努力地替他进补保养,没想到,终于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茹蕙印像里最深刻的一次疫病,是sars大暴发。

那一次席卷全球的疫潮,成为重灾区的北京城限进限出,那一年,电视上、报纸上,每一天,都有死于病毒人员死亡的通报,其中,好些是专业的医护人员。

《说文解字》注释,疫,民皆疾也。

《释名》,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

役,自它出现那一日始,从来让人闻之色变,畏之如虎,望风而逃。因,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在医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疫病尚且因具有传染性、急性、高死亡率而让人心惊胆战,更不用说这个视疫为鬼魅撒播之病的时代了。

茹蕙稳了稳心神,一脚踢在苏培盛身上:“别嚎,赶紧起来,立马带人去把主子爷抬到东小院,告诉高总管,后院主事有福晋,前院的事就全交托给他了,主子爷一进来,东小院就要封院,主子爷不痊愈,东小院不开禁,许进不许出。

苏培盛,你得主子爷信任器重,此时不能慌,静静心,最严重也不过是大家伙儿一起跟去地下服侍主子爷,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吧!”

是啊,大不了陪着主子爷一起死,连茹佳侧福晋都不怕,我这天生贱命的又有什么可怕。

看着茹蕙镇定的表情,听着她决然的布置,顶着一脸狼藉的苏培盛狠狠在青石砖上一磕,抬袖重重一抹眼睛,起身就跑。

看着苏培盛带人抬着昏睡的主子爷进了东小院,看着东小院的大门在眼前轰然合陇,站在东小院大门外的高勿庸红着眼狠狠咬牙,不会有事,有茹佳侧福晋在,主子爷一定不会有事。

东小院的茹佳侧福晋与四阿哥是身受神眷之人,主子爷有茹佳侧福晋照顾,一定能绝处逢生,转危为安。

高勿庸在东小院门前站了半个时辰。

四福晋带着贝勒府所有女眷到达东小院门口时,高勿庸已收拾好情绪,神情平静一如往日般与内院的女人们见礼。

四福晋唤了高勿庸起身,问他:“我们方才接到你传信,说茹佳氏将爷接进了东小院,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福晋,此前奴才给主院送了信,一直没等到福晋的安排,便使人知会了茹佳侧福晋,侧福晋为方便照顾主子爷,直接让奴才等把爷送进了东小院。”

见高勿庸脸上没有丝毫慌乱,跟在四福晋身边的李氏眼睛骨碌碌打了个转,“高公公,太医是不是诊错了,爷其实只是中暑,不是时疫?对不对?”

李氏一句话,贝勒府所有的女人眼睛同时一亮。

“我说嘛。”乌雅氏撇了撇嘴,“怪不得茹佳氏动作这么快,福晋的安排还没下来,她就急急把爷抬进了自己的院子,原本根本不是时疫。”

宋氏叹了一口气:“茹佳侧福晋心虽好,只是,怎么也不想想大家伙儿也同样担心爷的病情呢。”

武氏看着东小院大门,一脸怅然:“高公公,能不能让茹佳侧福晋把门打开,我们都想看看爷。”

耿氏与钮祜禄氏目光一碰,钮祜禄氏一脸担心看向高勿庸:“高公公,不知道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茹佳侧福晋一个人真的能照顾好爷吗?。”

耿氏怯生生直点头:“是呀。”

高氏、常氏、汪氏虽早被厌倦,但此时亦不敢落后于人,齐齐都表示很担心病了的四爷。

高勿庸垂头听着后院的女人们一声又一声对主子爷的担忧,一句句含沙射影对茹佳侧福晋的指责,无人看到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闹吧,此时闹得越欢,一会儿打脸才越疼。

四福晋看着垂头不语的高勿庸,眉头轻轻皱了皱:“高总管,我素来信你,你说说,爷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高勿庸抬起头,“福晋,李侧福晋,各位主子,爷确实患了时疫。”

“爷都患时疫了,你还能这么稳得住?”李氏冷笑:“该不会是合着茹佳氏一起哄骗所有人吧。”

高勿庸淡淡看了一眼盛气凌人的李氏,微微弯了弯腰:“李侧福晋这话,奴才不敢认,稍后,宫中派遣的太医就会来东小院,李侧福晋可以亲自问他们爷的病情,如李侧福晋有心,也可以学茹佳侧福晋,进东小院亲自为主子爷侍疾,是不是时疫,到时一看便知。”

李氏用力揪扯着手中的帕子,目光中露出一丝慌乱:“若果然爷病重,为什么你一点不担心,你这奴才,心是黑的吗?主子爷日常那般信重你,你就这么回报他的?”

听得李氏这话,高勿庸挺直了微弯的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方才,茹佳侧福晋对奴才的徒弟说,既得了主子爷信重,主子爷病重时用心侍候便是,却不必惊慌,即使都染上时疫,也不过是再去下面服侍主子爷。”

高勿庸抬手抱拳向着虚空拱了拱手:“奴才自康熙二十三年被分到主子身边,到现在整整服侍了主子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奴才这条贱命就早已是主子爷的。

自古以来世人皆知,疫厉之疾,本是鬼使散布,主子爷不幸染疫,病重垂危,奴才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代之,只是,主子早已托以前院事务,故老奴不能亲身侍疾,好在老奴的徒弟跟在主子身边,老奴这才留在了外面。

主子爷若有个万一,也不须旁人动手,奴才自己自会跟下去,既无畏,便自不惊,左右是服侍爷,地上地下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侧福晋放心,奴才身子虽贱,今儿说出的话却是言出必行的。”

这个老东西,这是立下死志了!

东小院大门前,所有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色。

福晋叹了一口气:“李氏心忧爷的病情,言语失于莽撞,还请公公勿恼,只是治病,还是得要太医,只是靠茹佳妹妹,却是不行啊。”

听到福晋此言,高勿庸目光一扫,淡笑着抬手指了指众人身后,自主院通往东小院的角门处急急行来的两个身着官服的人:“福晋且看,那来的不就是太医院的太医。”

众人闻言,齐齐转头,果然,两个小太监引着两个身着七品官袍的太医正向这边走来。

高勿庸转身去迎两位太医:“丁太医、冯太医,请往这边来,福晋与后院各位主子对于爷的病情十分忧心,正等着两位呢。”

看着一群站在东小院大门外的女眷,丁太医与冯太医两个面面相觑,若是心忧男主人的病情,不是应该守着侍疾吗?怎么一个个的都等在院外?

不过,想一想四爷的病情,两位外历世事的太医却也说不出话来,蝼蚁尚且贪身,何况人乎?

事关生死,即使是让她们托付了终身的男人,也未必有几个女人真的愿意生死相随。

走到一群拥簇着四福晋的女人们两米开外,两位太医便停下了脚步行礼。

示意两位太医免礼,四福晋满脸忧急看着两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医,“麻烦两位太医跟我们说说,我们爷这病到底怎样了?是中暑?还是时疫?”

丁太医与冯太医目光一碰,得,怪不得都在这里呢,原来是不确定四爷的病情呢。

丁太医往前走了一步,“四福晋容禀,前日宫门下钥前,四贝勒府送往宫中的笺表脉案上写得分明,四爷昏倒,人事不知,疑因暑热所致。

昨日,当值太医突然急信传送太医院,四爷病情加重。

今日天还未亮,当值太医却是再次递表宫中,确诊四爷染上了时疫,并且,已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小侍被传染。”

被传染了,已经有人被传染了…

“真的是时疫!”一个尖利的女声惊叫出声,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李氏:“会死人的时疫啊!”

“天啦。”

“爷啊!”

人丛中,又是几声惊呼,高勿庸抬头去看,却见太医一句话,吓昏了三个,剩下的女人亦个个神情惊惶、摇摇欲坠。

先前责难他时一个个的不是很精神?

高勿庸嘴角抽了抽,看着站在众女眷最前方的脸色惨白的福晋:“福晋,若有人愿意进东小院,奴才不会拦着,只是,茹佳侧福晋说了,自今儿起,东小院许进不许出,此后若何,却只能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

四福晋瞳孔猛张,不,她还没为弘晖报仇,她还不能死。

“爷啊,妾身也想进去服侍你啊,可是妾身还要看着三个孩子啊。”李氏捂脸嚎哭:“爷啊,为着您的血脉,妾身便是再不愿,也只能咬牙留在外面啊。

茹佳妹妹,爷素来常在姐妹们面前赞你赤诚体贴,今儿爷托付给您,求您一定要照顾好他…”

第72章

“啪!”

就在李氏哭嚎换气的瞬间,一声膝盖撞击青石板的磕碰声传出,惊得李氏连哭都忘了。

跪倒在地的宋氏额上汗渍渗出,脸色惨白,她颤抖着一张被牙咬破的唇哀声悲泣:“爷,妾这就进去陪你。”

在所有女人惊愕的视线中,宋氏艰难地自地上爬起身,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向前挪,汗珠子不停滴落在青石板上,咽湿出一个个小点。

两位太医惊佩地看向宋氏,不想四贝勒府除却性情刚烈的茹佳侧福晋,还有如此忠贞的女子,四爷何其有幸,得此女相伴…

砰!

在两位太医无法形容的目光下,走了一半路的宋氏重重摔倒在地,而后…一动不动了。

嗝!

总觉得有谁被噎住了。

四福晋回目四顾:乌雅氏、武氏、耿氏听到太医确定四爷患的是时疫时,第一时间已被吓晕过去,如今宋氏也昏倒了,李氏要照顾孩子,只剩下钮钴禄氏、高氏、汪氏、常氏还醒着了。

“钮钴禄妹妹,你…”

听到四福晋点了名,钮钴禄氏不等她说完,便疾向前走了一步,蓦然插言:“福晋,奴婢愿进东小院服侍爷。”

被打断话头的四福晋看着垂目而立的钮钴禄氏,目光复杂,叹了一口气:“罢了,本欲着你协助我打理府内事务…”

钮钴禄氏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看向四福晋。

四福晋苦笑:“爷病了,李氏要照顾几个孩子,茹佳氏闭院为爷侍疾,其余的人昏的昏,病的病,府内人手奇缺,我本欲找你帮把手,但你既一片诚心,我也不能阻着你,你就带高氏一起,代替咱们照顾爷吧。”

钮钴禄氏深深低头,深蹲一礼:“奴婢遵命。”

东小院的大门打开又合上,被高勿庸招来的四个勇悍的侍卫衣甲鲜明,腰挂钢刀,负责守卫大门,不许人靠进,亦不许人出,另有八名侍卫同时被安排进倒座房,他们将与正值守的侍卫轮班守卫东小院。

东小院内,刚替四爷换过衣被,擦过身的茹蕙看着各领着一个丫头进来的钮钴禄氏与高氏,什么也没说,直接让人住进了东厢。

“既进来了,就安心呆着吧,正好,有些事不好让我的丫头们,你们来了,便可替我搭把手。”

茹蕙指着从自己嫁妆里找出的一卷卷白色细棉布:“这是江南产的最软最细的棉布,你们都给爷做过中衣,这一次,你们要做的中衣,一定要比以前缝得更仔细,不能有一个线头搁着爷,因为对于他现在的身体来说,一点点不舒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要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对抗病魔,就需要把他所有的精力都储存起来,一点也不浪费,这就需要我们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

又看了一眼钮钴禄氏与高氏的衣着,茹蕙摇头,指了指身畔那个领人进来一身蓝色罩衣的丫头:“你们再给自己缝一身吧,如果没时间,就让带来的大丫头缝也成,记住,这罩衣每天都要清洗,清洗的药液,你们跟着我院子里的丫头一起去找寻冬领,那有助于保持清洁。”

“就这样吧,有什么不懂,你们尽可找寻冬问,我现在要去看看爷有没有呕吐。”茹蕙急急说完,便起身欲走。

“茹佳姐姐。”眼见茹蕙要走,钮钴禄氏也顾不得了,急急开口:“奴婢想跟你一起服侍爷。”

看着眼神坚定的钮钴禄氏,茹蕙挑了挑眉:“既如此,你便跟在我身边吧。”又转头看向高氏道:“爷的中衣,就交给你了。”

高氏重重点头:“奴婢一定办好。”

茹蕙再不做停留,领着钮钴禄氏进了平日起居的东次间,那里,已被她领着丫头们快速布置成了四爷的病房。

钮钴禄氏跟着茹蕙走进东次间,迎面撞入眼帘的,便是正对着门的大幅工笔彩绘花开富贵,目光复杂地看着黄中一朵朵姿态妍美、占尽物华的牡丹,便如同看到了房间主人那让撼人心魄的容颜。

妍美的牡丹图下,放置着两椅一几,靠着两侧的隔花木门,两盆绿植枝美叶肥,为整个会客区凭添了一份灵动之气。

见茹蕙抬手推开了左边的隔断木门,钮钴禄氏扫了一眼会客区右侧的紧闭的木门,也没时间多想,便跟了上去。

那架曾经轰动京城贵妇圈的豪奢黄花梨千工手雕拨步床上,满头大汗、脸色虚黄的四爷躺在白衣白被白枕之中,呈现出让人望之心惊的孱弱。

钮钴禄氏骇怕地捂着胸口靠在隔断木门上,重重喘了一口气。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

“钮钴禄氏?”含糊的喃语,惊醒了腿软身虚的钮钴禄氏,她身体一颤,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扑坐在拨步床前的脚踏上,“爷,爷您醒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