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二日,养生丸用尽,皇帝已能咽下流质以外的食物。

皇帝救了回来,却因连场大病,几度垂危,身体大坏,连便溺亦不能自控,更无精力处理朝事。

十二月第一次大朝,皇帝着人将自己抬上朝堂,当堂令大学士之一与一位宗室亲信交出自己留下以防万一的两份密旨,两份密旨加上宫中留存的底档,三份圣旨摆在高高的御案之上。

皇帝着贴身太监李德全当殿宣读圣旨。

李德全自御案上随手取下一份圣旨展开,当殿宣读,自乾清宫内绵延至宫外广场的皇室宗亲勋贵大臣尽皆跪伏于地,听着那响彻天地的传延之旨: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李德全读完了总结皇帝一生并将帝位传于雍亲王的圣旨,便退回了帝位之侧侍立。

皇帝轻咳了几声,以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这是朕留下的遗诏,本是为着朕崩逝之后准备,不想朕命大,又被救了回来,只是却再无力理朝听政,故,朕传位皇四子之意不改,着其即皇帝位,朕退居养心殿为太上皇,文武百官,还不领旨!”

皇帝说一句,李德全为他传达一句,平日仅一分钟就能说完的一番话,至李德全将其传完,居然用了近一刻钟。

至此,御座上的皇帝迫于身体不得不传位的最后的一丝不甘也淡去。

再思及御医刘声芳之方:圣上的身子大坏,若再理政,不出十日必然天地失色,若好好养着,不再劳心,又以全天下供养,或还有一两年之寿。

对刘声芳的忠心,皇帝还是相信的,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也有数,明白若还抓着皇权不放,必然只有死路一条,如此,皇帝自然选择退位誉养。

反正以老四的为人,皇帝很清楚,别说以全天下供养皇父,便是要取他骨血,老四也必会心甘情愿。

再想想事事贴心的弘曜,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腊黄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为着教导这个心爱的孙儿,他也定要多活两年。

朝堂之上,听罢李德全传达的皇帝的亲口御言,满朝宗亲权贵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否该接旨。

在满朝犹疑之时,九皇子猛地抬起头,便欲张口说话,却被跪在他身侧的八皇子一个狠瞪瞪得低下头去。

十三皇子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不敢抬头,只握紧了双拳死死绷紧了身子按捺着激动的心情。

诚亲王看了一眼身侧的四弟,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恒亲王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四哥,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八弟九弟,见他们老实跪在原位,放心了,回身伸出手推了推四爷:“四哥,快接旨!”

四爷抬起头,脸上表情似悲又似难,半晌,在恒亲王与淳郡王的连声催促之下,终于越众而出,跪于殿前泣道:“皇父之旨,儿臣不敢接,皇父洪福齐天,即使有短时不安,过些日子必能养好,请皇父收回圣命。”

雍亲王此言一出,满朝大臣齐齐磕请:“请皇上收回旨意。”

皇帝不允,言道心意已定。

雍亲王再辞,皇帝立意要退位。

雍亲王三辞时,皇帝大恼:“汝不接位,欲累死汝父乎?朕御极天下六十一载,劳心劳神,早该颐养天年,为着乃父之寿,汝还不接旨,莫非欲不孝!”

被逼得没了退路的雍亲王无奈,只能磕下头去,领了旨意,只是却怎么也不肯入驻乾清宫,只愿意住进养心殿,并且,为表尊重,他之后,代代皇帝,都住养心殿,乾清宫当为皇父之所,否则,便是拼着不孝之名,亦不肯接旨。

皇帝被李德全扶着摔了一只御笔,瞪着犟着脑袋不肯低头的四儿子半晌,最后还是无奈允了雍亲王之请。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满朝大臣拜了新皇,终于放下心来,心神一懈,当既昏了过去。

太上皇昏倒,满朝大乱,好在新皇沉稳,又早有御医等候在旁,两刻钟后,皇帝被救醒。

乾清宫内殿,太上皇躺在龙床上,吩咐跪在床前的二十几个儿子:“新皇即位,尔等当同心弩力,辅助新皇,不可以私心害国,否则若让朕知之,必将之圈禁,莫谓言之不预。”

虎虽老,威尤存,太上皇之言一出,满殿皇子心中惧悚,齐齐出声:“儿臣领命。”

太上皇退位,新皇即位,过年,改元,皇后即位,后宫搬迁…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至雍正元年一月,短短一个多月,上至新帝,下至役吏,个个忙得脚底朝天,终于在雍正元年元宵节前,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

新帝住进了养心殿,被封为皇贵妃的茹蕙住在了离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皇后本应入住坤宁宫,但因太上皇住在乾清宫,皇后便请命住进了皇太后以前住的永和宫。

被封为齐妃的李氏住进了钟粹宫,原住在钟粹宫的荣妃得了太上皇允准,出宫住进了儿子诚亲王的府中。

其余侍奉新帝于潜坻的格格宋氏、武氏、高氏被封为嫔,钮钴禄氏、耿氏、常氏并另几个侍妾被封为贵人。

一起住进了养心殿,曾经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后住进字慈宁宫。

相较于太上皇庞大的后宫,新帝的后妃群可谓单薄。

于是,朝上有朝臣便上折请新帝恩准选秀,扩大后宫。

不料新帝看后,直接搁至一旁,在朝上将此人提升一级后调入户部,找了一堆旧年堆积极难处理的棘手之事交到其手上,亲言:不处置妥当,不许上朝。

被升官是好事,可是,连雍亲王都不曾处置妥当的差事又岂是易予,可以说,这一位此后一生估计也就在那个位置上养老了。

其后,满朝文武再无人上折提议新帝扩大后宫。

新帝即位,以明年为雍正元年,登其第一件事,皇帝即命贝勒胤禩、皇十三弟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

召抚远大将军胤禵来京。

命兵部尚书白潢协理大学士。以杨宗仁为湖广总督,查郎阿为广东巡抚。

雍正元年,新帝请示太上皇允准后,加封贝勒胤禩为廉贝勒,胤祥为怡郡王,胤祹为履郡王,废太子胤礽之子弘晰为理郡王。

命富宁安为大学士,隆科多为吏部尚书,廉贝勒胤禩管理藩院尚书事。张廷玉为礼部尚书。予大学士马齐二等伯爵,赐名敦惠。

乾清宫中,弘曜坐在太上皇榻前,为他读《史记》。

太上皇闭目静听,听到某处觉得弘曜应该注意思考的地方,就动动手指,看到太上皇右手食指弹动的弘曜必会立即停下来,以笔为记,重点标记出来,待太上皇休息后自己研读。

待读满一个时辰,太上皇睁开眼,含笑看着弘曜,含糊道:“歇歇。”

每每听到曾经挥斥方猷的玛法如今连话也说不请楚,弘曜的心总会狠狠一揪,然后,服侍太上皇时,动作必然更加细致周到。

看了一辈子人的皇帝,自然将孙儿的一切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时,为免孙儿心疼,至用饭时,必会尽力多用一勺两勺,因为每次看到他的饭量增加,孙儿必会难免欣喜。

皇帝还知道,孙儿高兴的方式,就是趁他睡着后,去到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沿着围墙跑圈儿,边跑还边跟值守的侍卫打招呼,打招呼时还会得瑟:“我玛法今儿饭量又涨了。”

如是。

太上皇与弘曜阿哥的互动,上至太上皇后宫,下至朝臣皆看在内,所有人都感慨于祖孙二人感情之深的同时,便是感叹皇贵妃生了个好儿子。

住在永寿宫的茹蕙听到宫人绘声绘色讲述后宫人的感谓,只轻轻笑了笑。

“弘曜是个好孩子,太上皇亦是个好祖父。”

听着茹蕙突然的感叹,新皇抱着茹蕙坐在空间的湖泊边,笑得意味深长。

“弘曜那小子,朕都不知道怎么说,听李德全说,在阿玛病重时,他黯夜睡不着,跑到皇父榻前守着,握着皇父的手呜咽,说若皇祖病逝,他便出宫徒步游历天下,以苦身修行来抵碎心之痛。

偏巧,阿玛被他的哽咽声惊醒,听得他这番言语,心生不舍,便道便是挣命,也要再多陪孙儿两年,如此,才下定决心,提前禅位。”

茹蕙看着烟波浩渺的湖泊,“便是心再硬的人,一到老了,对着孙辈也难免心软。”

茹蕙没说的是,有些人平日很是温和无害,临到死时,却会变得疯狂,这便是因着对死亡恐惧而生出的变化。

不得不说,对于太上皇现在的变化,不只是四爷,便是她,亦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十四就要回来了。”四爷看着泛起微澜的湖面,唇角轻轻抿紧。

第100章

“皇阿玛,您被逼禅位,儿子替您讨回公道!”

风尘仆仆回京的十四到乾清宫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安,首先重重替他哥扣了一顶大帽子。

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太上皇,仍然忍不住闭了闭眼。

一直侍候在侧的弘曜看到皇祖难看的脸色、急剧起伏的胸膛,赶紧上前轻轻替太上皇揉着胸口,也没搭理他十四叔,只连声唤人叫来在侧殿值守的刘声芳。

“太上皇刚养好一点,不能生气,十四爷这番是想把自己的生父逼至何地?”

一身制药装的茹蕙甩开师傅的扯拽,冷笑着自侧殿药室大步走出,大声质问:“在你心里,皇阿玛没将皇位传给你,就是被逼?你视御极六十一年的皇父为可任由摆布之物?十四弟,只想过赢,却没想过输的你,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十四爷赤红着眼,“后宫不得干政,你一个女人跑出来干什么?”

“我不干政。”茹蕙昂着头:“但是,你若敢把太上皇气出个好歹,别说你是皇上的弟弟,你便是皇上,我也不与你甘休。”

“何人要与我儿不甘休啊?”

一个苍老的女声自门外传入,很快,皇太后被扶了进来。

“茹佳氏,怎么,哀家还没死呢,你就要欺辱我儿?”皇太后狠狠瞪了茹蕙一眼:“永寿宫装不下了你?”

床上,咽下弘曜喂服的护心丸的太上皇睁开眼,哑然开声:“乌雅氏,你待怎的?”

五十多年形成的心理威慑,皇太后一听到太上皇的声音,便下意识腿软心怯:“皇上,臣妾…”

“哼!”吸收了丸药之力的太上皇示意弘曜将他扶起来,一双黯淡却更显阴沉与压力的老眼冷冷看着床前的母子二人:“朕还没死呢,乾清宫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划脚。”

皇太后脸露不甘:“皇上,臣妾就是教导儿媳妇两句…”

“你是老糊涂了?”太上皇阴冷的目光落在皇太后身上:“老糊涂了就老老老实实在慈宁宫养着,以后就别再出来了。”

这是要让她禁一辈子足?

太上皇的无情,打击得皇太后老迈的身体一阵摇晃,脸色煞白。

看着额娘失去战斗力,十四爷往前迈了一步:“皇阿玛,额娘与儿子只是忧心您的身体,这才着急了些,您就不要责怪额娘了。”

太上皇看向十四,“老十四,你进乾清宫这么久,还没向朕问安呢。”

十四脸胀得通红,砰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老十四请皇阿玛安,皇阿玛福寿安泰。”

靠在弘曜肩上的太上皇哼了一声:“朕不安!”

“朕的身子如今全靠你四嫂他们制的药拖着,你不仅不感谢你四嫂的救父之德,反以言语相逼,老十四,朕教了你二十几年,就教出你不敬兄嫂的德行?朕亲封的大将军王,如此不知感恩,不懂进退?”

十四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却不得不在皇父的训斥中低头:“儿子心忧皇阿玛的身体,乱了方寸,儿子错了。”

又转头看向茹蕙:“小四嫂,十四弟情急失语,望你莫怪。”

迎着皇太后阴毒的目光,茹蕙眯了眯眼:“十四弟说哪里话,你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便是有再大的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也只有包容,没有责怪的道理。”

“只是…”茹蕙向着太上皇的床边挪了几步,于是,皇太后看向茹蕙那阴毒噬人的眼神被床上的祖孙二人一起看在了眼内。

二人同时皱眉。

“…臣妾却要替皇上抱句不平。”茹蕙停住脚步:“您与皇太后,一个是皇上的生身母亲,一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所有皇子朝臣俱都臣服领了太上皇旨意的时候,却来质疑太上皇,给皇上继位的合法性泼脏水,您二位到底是皇上的亲人,还是仇人?”

亲人?

当然是仇人!

夺了他大位的仇人!

十四猛地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茹佳氏,你还说你没插手朝政,皇位传承的事,是你一个女人该说的吗?”

茹蕙抬高下颔:“太上皇将家业交给了你哥,你不乐意,明知太上皇身体不好,还一头撞进来喊什么太上皇是被逼的,十四弟,事涉太上皇的身体,便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既是家事,我便说的。

十四弟,你今儿跑进乾清宫闹,说到底,是不甘心吧,不甘心输给了哥哥,可是?”

“茹佳氏,你就是这么跟老十四说话的?”皇太后简直恨毒了眼前阻碍他儿子的女人,厉声怒斥:“你给哀家跪下!”

茹蕙垂眸,慢慢跪在了地上。

皇太后看着低头的茹蕙,心里又恨又快意,她走到茹蕙身前,冷声道:“皇位传承是国事,还敢插嘴,哀家看你是缺了教养,回去闭宫自省吧。”

“闭宫?”太上皇看着乌雅氏与老十四的这番作为,冷哼:“乌雅氏,朕的身体可一直是茹佳氏在照看,你让她闭宫,这是想朕早点死?”

皇太后身子一颤,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她咬牙顶住了心中的怯意,回头看向太上皇:“皇上,老十四回来了,你先前便是有什么不得已被逼无奈,现在也不必再顾虑了。”

她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儿子能继承皇位,可是这些年老十四的受宠让她看到了希望,眼见着她的希望就能实现了,不想半路居然被老四劫了胡!

如此,叫她如何甘心!

母子关系淡漠客气如陌生人一样的老四与当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老十四,根本不用想,乌雅氏就知道该帮谁。

或者,皇上让老四继位,只是为了让他占着位置等老十四回来呢?

看着乌雅氏满是期冀的眼神,听着她梦呓一样的胡言乱语,太上皇几乎被气乐了。

乌雅氏只顾着替老十四谋划,却完全没把他的死活看在眼中,待老四这个儿子无情无义,丝毫不顾及他这个夫君的身体健康,更不曾为他的身体做过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样的女人,他这么多年居然一直被蒙蔽,以为她有德有行。

“乌雅氏,你方才不是已经自称哀家了?既连哀家二字都已用上了,还叫朕皇上?朕若是皇上,可不会让你坐上皇后之位。”

冷冷看着脸上骤然变色的乌雅氏,太上皇眼中冷意几乎凝成了冰:“谁跟你说朕不得已?你自说自话的是想逼朕换个儿子坐皇位?

乌雅氏,你当我大清的江山是什么?

你当朕说出的话是什么?

你一个后宫妇人,居然想插手帝位传承,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疯了?”

皇太后脸色赤红,不甘又怨愤:“皇上,臣妾没疯也没傻,只是,老四继位,非臣妾所愿,臣妾…”

太上皇一挥手,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朕当年给你抬旗,为的是你生了老四,若非如此,你与良妃有何差别?你之所愿…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没老四,这皇太后的位置,你一辈子也坐不上,你之愿,更从来不是朕需要考虑的。”

这个温驯地服侍了他五十多年的女人,居然敢带着儿子闯入乾清宫相逼,她这是自恃皇太后的身份,觉得他无法处置她;还是欺他年老体弱。

一个包衣出身的,也敢欺他!

太上皇看着乌雅氏,眼中杀机迸现。

皇太后摇摇欲坠…良妃可是被太上皇骂做贱妇的,可是,今天,已贵为皇太后的她却被太上皇指为与良妃没有差别。

这是指着鼻子骂她啊!

皇太后抬眼,就欲争辩,只是太上皇眼中的杀机,却是让皇太后从头凉到了脚,僵在了当地——杀机,这个男人,想杀她!

是呀,哪怕垂死,他依然是皇,她怎么就敢逼上门来!

这个她服侍了五十多年的男人到底有多狠,乌雅氏自认为没谁比她看得更清楚,可现在,这个男人,对她露出了杀机…

太上皇没再搭理脸若死灰的皇太后,而是看向地上的十四:“老十四,帝位传承何等大事,朕岂会不慎重考虑,朕这几年宠爱你太过,你要什么给什么,把你的心宠得大了,让你以为连皇位也能谋求了!

老十四,朕今儿就跟你说一句,你太年轻,骨头不够硬,这大清太重,你背不起!”

十四仰头痛喊:“皇阿玛!”

无视十四眼中的悲愤,太上皇摇了摇头:“老四刚毅果决,非你能及,这大清交到他的手里,朕才放心。”

“皇阿玛!”十四不甘地往前爬了几步,还欲说些什么。

早在乾清宫外听了许久壁角的新帝一撩袍角,迈步走进乾清宫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