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先快步走到太上皇榻前跪倒请安,而后又问了皇太后安。

皇太后咬牙不肯看他,太上皇将皇太后的表现看在眼内,眯了眯眼,伸手示意儿子起来。

“老十四。”太上皇看向龙床前不远处的十四:“还不见过新君!”

十四低下头,紧抵在地面的双手几乎扎穿了乾清宫的金砖。

“怎么?”太上皇眼中寒光闪烁:“你想抗旨?”

冰冷又充满压力的帝皇之音,是十四在朝堂上无数次听到过的,他不明白,皇父明明精神不错,为什么会早早将帝位禅让出去,明明此前他为皇权连疼爱了几十年的嫡子都废了,怎么轮到他四哥,皇父就做了这种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他本听说皇父体弱,这才逼上宫来,想要绝地反击,可是,现在却满盘皆输。

巨大的不甘、愤怒、羞耻、怨恨…几乎将十四逼疯,他几次想要起身冲出乾清宫,可是,皇父逼视的如有实质的目光下,他最终将头磕了下去:“臣弟见过皇上,皇上圣躬安。”

跪在一旁的茹蕙轻轻吐出一口气。

新帝向前走了两步,弯腰伸手将十四自地上扶了起来,含笑道:“自家兄弟,不须多礼。”

看着他四哥一脸的春风得意,十四牙交紧咬,两侧双颊鼓了又鼓,最后,却还是只能低下头,将胸中的不平之气咽了下去。

新帝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妻子:“茹佳氏,你跪着做什么?”

她拿老皇帝没办法,如今,小皇帝也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欺侮她的小儿子,一时之间,皇太后恨极了:“哀家让她跪着的,怎么的,不行?”

新帝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后,轻声道:“儿子的媳妇可是惹额娘生气了?额娘知道,当年皇玛嬷就说过,茹佳氏性子直,素来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今儿她若是跟额娘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请额娘看在儿子的面上,就饶了她吧。”

心直口快!

有什么说什么!

还拿没了的老太后压他,这是她的儿子?

皇太后越想越气,胸口急剧起伏,只觉头昏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

十四一看不好,赶紧伸手扶着他额娘,同时转头狠瞪了一眼新帝:“你居然包庇茹佳氏,额娘若气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第101章

新帝挺直了腰,打眼角睨了一眼十四,却没搭理他,只看向皇太后:“这些日子茹佳氏跟着秦嬷嬷在乾清宫为皇阿玛侍疾,额娘您罚她,可是她照顾皇阿玛有什么不周?”

皇太后胸口发疼,一阵疼过一阵,可是,她的儿子,还一句句逼问她自己的女人是否有什么不周。

不周。

何止是不周。

那女人,敢当面欺侮她的十四,不如她的意,根本是大不孝。

可是,看向龙床上阖目靠着弘曜养神的太上皇,想着他方才眼中闪射的冰冷杀机,所有的不忿,皇太后都不敢说。

皇上是她生的,不敢拿她怎么样,可太上皇是她的夫,她的天,却是拿她怎么着都没人敢说个不是的。

“儿子知道额娘不放心阿玛,茹佳氏若侍候皇阿玛不周,不若额娘亲自守着皇阿玛如何?”新帝眯了眯眼。

亲自守着。

她一把年纪了,不让她养身子,还想劳碌她,果然是她的好儿子呀。

“也是呢,夫妻很是该休戚与共、同甘共苦。”新帝一脸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儿子患上时疫,只觉谁侍候都烦燥,最后还是茹佳氏陪着,儿子才觉得舒坦了,额娘想要陪着阿玛,也是患难见真情。”

这是说她这个额娘不如他媳妇对丈夫忠贞?

皇太后抚着胸,狠狠瞪着新帝。

对于皇太后眼神中刻毒的恨意,新帝完全视而不见,方才他站在殿外,将他的好额娘与亲弟弟的一言一语全都听在耳中,本就没比平常长辈厚多少的亲情,在方才的那一场闹剧里,更是蒙上了厚厚一层冰雪。

谁对他好,谁想将他一脚踢翻,他全看在眼中,不维护那时时事事爱重他的,他就是傻子。

新帝一脸感动看向皇太后:“如此,儿子这就吩咐人去慈宁宫取额娘的用品…”

皇太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倏然出口,打断了新帝的节节进逼:“不是她侍候不周,哀家罚她,是为着她与十四斗嘴。”

新帝一脸诧异看向扶着皇太后的十四:“老十四,你居然跟你嫂子一个女人斗嘴,你…啧!”

一声意味深长的“啧”,不仅羞红了十四的脸,更气得皇太后几乎暴跳起来。

可是新帝却没管他们俩。

摇着头,新帝弯腰将茹蕙自地上托了起来,口中训斥:“你就是个死心眼儿,你与十四斗嘴,错也是两人都错,额娘既没罚十四弟,又岂是真心罚你?怎么就真的跪了这半天?还不向额娘陪罪说误解她的意思了?”

茹蕙抿了抿唇,低下头向着皇太后蹲身一礼:“儿媳妇误解了额娘之意,儿媳妇向额娘陪罪。”

皇太后抚着胀痛几欲开裂的胸口,急促地吸了好几口气,却一声没吭。

新帝眨了眨眼,看向龙床上已睁开眼的太上皇。

太上皇厌烦地哼了一声,:“乌雅氏。”

皇太后身体一僵,沉默片刻后终于还是不甘不愿地开口:“起吧。”

茹蕙起身,低头站在新帝身后。

新帝看了一眼太上皇青白的脸色,伸手将早侍候在侧的刘声芳召了过来:“快替太上皇诊脉,朕看着阿玛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弘曜跪在龙床上,抱着瘦弱的皇祖轻轻放在枕上。

刘声芳快步走了上去,静心诊脉。

稍顷,诊完脉的刘声芳退到一边,弯腰向跟过来一脸担忧的新帝禀报太上皇的病情。

“虽然弘曜阿哥服侍着太上皇先服了护心丸,但太上皇还是耗神太过。”刘声芳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今儿的事若再来一遭,恐将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想要了解太上皇详强病情跟着新帝走过来的十四听了刘声芳一番话,一脸不敢置信,他猛然转头看向躺在龙床上呼吸细弱的皇父——除了声音比往日弱,说话比往日慢,坐着时一直靠在弘曜怀里,先前训斥他的皇父明明与往日并无不同,为何刘声芳却说出这样的诊断。

“刘声芳,你可是跟了皇阿玛几十年了。”十四回头看了一眼新帝,眼神狠辣怒瞪着刘声芳:“你要是敢有一句虚言…”

刘声芳弯下腰:“十四爷,事涉太上皇的龙体,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一句虚言啊…此前太上皇两番垂危,都有耐皇贵妃珍藏的养生丸才救了过来,太上皇年事已高,又多年操劳,更几番伤情,龙体大伤,这些,太医院都有脉案记载。

十四爷若有心,可着人寻一枚百年蟒胆,太医院中养生丸的材料都已齐备,独缺这一味,只要寻得百年蟒胆,皇上的时间就能多拖拖。”

“百年蟒胆!”十四狠狠一拳捶在殿中圆柱上,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一脸忧急的四哥,恨声道:“皇上富有天下,难道还寻不来一枚百年蟒胆?”

新帝吸了一口气,眯了眯眼:“朕已传诏天下悬赏百年蟒胆,只是悬赏一直未有人应,十四弟若有心…上两枚蟒胆,乃是自西南丛林中寻得,除云贵川外,广西、福建亦有可能有存。”

新帝目光炯炯看着十四:“十四弟,朕走不开,不若你去找找。”

十四猛地抬头,看向他哥:“我去?”

丛林里毒物横行,这个哥哥根本就是让他去送死。

新帝挑眉,叹了一口气:“就知道十四弟有孝心,朕会着太医院奋下解□□丸,但是驱除蛇虫的却是不能备了,以免十四弟寻不着大蟒。”

说到这,新帝又想了想:“朕自然不能让十四弟独身前往,十四弟只管和兄弟们商量,看还有谁愿与十四弟同往,待寻得蟒胆,为阿玛成功制出养生丸,朕必然不吝赏赐。”

看着新帝幽深难测的眼睛,十四突然发现,这个哥哥再不是那个为人谦逊、行事低调的雍亲王,他是得了皇父亲旨,继承了皇位的雍正帝。

雍正帝!

天下独尊,开口称朕的皇帝!

金口玉言,无人能违逆的皇帝!

失魂落魄的十四走出紫禁城,恍恍惚惚骑着马走到了八贝勒府前。

抬头看着熟悉的朱红大门,十四滚落马鞍,跌跌撞撞撞进了八贝勒府。

八贝勒府的书房里,八爷看着一脸颓然的十四,抬头看了一眼老九。

九爷会意,将一盏茶放在十四眼前的小几上:“十四弟已见过新君了?”

十四抬头看了一眼九爷,又转头看着八爷:“八哥,皇阿玛为什么会把皇位传给四哥?”

八爷看着十四饱含希望的眼神,低头想了想:“我估摸着,是四哥控制了皇上需要的救命药丸。”

“养生丸!”

当年,穷八爷党之力,也不曾配制出的养生丸,如今果然建了奇功。

此时,不只是老十四,八爷,九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若是他们能成功配出养生丸又会如何!

十四咬牙切齿:“四哥让我出京去寻百年蟒胆。”

八爷眼角抽了抽:“百年蟒蛇,力大无穷,又大多生活在人迹难至的深山老林或幽壑沼泽之地,十四弟这一去,不知何年能回,更不知还能不能回…”

八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四哥居然会这么狠!”

九爷亦握紧了用中的茶盖,细长的眼里,惊疑之光连闪:“十四弟你做了什么?”

这些年,四哥的为人行事他们也都看在眼中,政事上确实果决严苛,可待兄弟们也还算谦和,老十四做了什么,让他这么不顾兄弟情义?

十四低下头,低声将乾清宫中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听到亲兄弟俩的一场撕掳,八爷与九爷目光再次一碰。

九爷的食指轻挠着下巴:“十四弟若不想去,咱们可以想办法,不过最后能不能成功,就全看你布置是否得力了…”

雍正元年三月,京中突然流言四起,道新帝以药控制太上皇,逼太上皇逊位。

又有言,皇太后亲口说新帝继位,非她之愿。

还有言道,新帝逼亲弟远赴边地寻蛇胆,以制作控制太上皇的药丸。

养心殿

新帝将御案上的东西一把扫在地上,又踢翻了殿中花瓶,砸倒了博物架。

茹蕙站在门外,看着被新帝砸了个稀巴烂的养心殿,噗一声乐了。

新帝顶着一张气得铁青的脸,回头狠瞪了一眼茹蕙:“没见朕正生气呢?你还敢乐。”

茹蕙踮着脚,一蹦一跳躲过了各样的残尸碎骸,好容易到达新帝站着的地方,扑进男人宽厚的怀抱之中。

“皇上将气发了出来,至少不会气着自己个儿,蛮好。”

看着笑嘻嘻的茹蕙亮晶晶的眼睛,新帝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了,何况,经过一番打砸,胸中的郁气也发了,皇帝便那样抱着茹蕙站在一片废墟之中,长叹:“树欲静而风不止,朕倒是想不与他们计较,偏他们不安生,如此,朕也不能留手了。”

茹蕙趴在男人怀里,怜惜地仰头摸了摸男人的脸:“伤心了?”

皇帝低下头,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再想着南三所的几个儿子以及乾清宫中的弘曜,脸上露出一丝暖意:“有你,有儿子们陪着,爷不伤心。”

茹蕙听着这话,满意地重重点头:“为不在意你的人伤心,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咱们爷可不是个傻子。”

皇帝轻笑,弯腰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打横抱了起来:“这事儿,爷就交给弘曜了,朕事儿多着呢,没时间搭理失败者的捣乱。”

很快,京中另一波热议开始了。

“听说了吗?皇上下旨请天下名医来京,要开一个杏林大会,还说若有人能制出与养生丸作用相同的药丸,便赏爵。”

“养生丸,那可是千金难求之物,当年太上皇还赏过我舅祖一丸呢,别说,那药丸还真是好用,当年我舅祖病重,就凭那一丸药,愣是护住了心脉,给了丈夫抢救的时机,如今我舅祖能含饴弄孙,养生丸可谓功不可没。”

“不是说皇上用养生丸控制太上皇,逼太上皇逊位?怎么皇上还赏了许多下来?这养生丸到底是谁制的?”

“这事儿啊,可要往前说好几年了,至于说皇上控制太上皇上的那些人,呸,那都是一群没见识的傻鳖!爷跟你说,这养生丸的方子,早些年皇室宗亲就传遍了,好些大臣亲贵手中也都握着呢…”

第102章

皇太后之言在京中甚嚣尘上,皇室中人却久久无人置辞,朝中有一些人开始蠢蠢欲动,却有更多人安座。

世祖在后宫立下的“后宫不得干政”警碑尤在,更不用说太上皇尚在。

身为皇帝的生母,皇太后的身份确实尊荣,但也只是尊荣,朝堂大事从来不是妇人之力所能左右,更不用说事关帝位传承这等国之大事。

若皇太后真说过“新帝继位非吾之所愿”,又如何?

除了自取其辱,皇太后什么也得不到。

果然,就在流言的议论达到最顶峰时,几个觐见太上皇的老臣亲眼见证了太上皇的雷霆之怒。

“朕久病难愈,乌雅氏为朕之龙体计,愿亲往五台山祈福修行,自己人办事妥贴,劳烦你们让家中子弟走一趟,护送她前去。”

老臣们恭敬领命。

送皇太后去五台山的事不让新帝插手,是为新帝之声名计,太上皇一片爱子之心,老臣们岂会不知,自然乐得效命。

看老臣们明白自己的心意,太上皇满意了,让李德全将自己最近用得好的茶每人赏了一两。

“皇帝孝敬朕的茶,弘曜的额娘亲制的,你们有口福了。”

老臣们眼睛齐齐一亮。

“前些日子听得太医院的太医说起皇贵妃亲手制的百芝茶乃是养生圣品,老奴等有赏,实乃大幸,奴才们谢过太上皇隆恩。”

满意地看着几个老臣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太上皇靠回迎枕上笑道:“制养生丸的材料不足,那孩子就制了百芝茶敬上,朕这些日子一直喝着,觉得精神也好了许多,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一会子去刘声芳那里取了方子,回家让儿孙们制一些日常用,便是材料次一些,也无妨的。”

几个老臣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玛法,您喝口水。”弘曜看着时间,将一杯清水捧到太上皇跟前。

太上皇低头就着弘曜的手喝了半杯水,嗔怒地瞪了一眼孙子,转头跟几个老臣抱怨:“管得可严了,不许多饮茶,不许饭食油腻,还不准朕看书,说太劳神,他居然还拿市井话本念给朕听,说图个开心…啧,除了五岁之前的日子,朕一辈子再没被这么管过。”

老臣听了,笑言太上皇有孝顺的儿孙宠着,倒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太上皇听了讶然片刻,而后大笑:“果然?”

老臣齐点头:果然。

太上皇笑叹:老小老小,朕亦不曾免俗亦。

有老臣陛见后回府,与绕膝儿孙赞道:太上皇一生劳累,自幼及长万事靠已,从无依靠,临到老,有细心体贴的孙儿日日陪伴,亲手服侍,像对孩子一样哄着劝着,万事包容;又有刚强能耐的儿子撑起大清江山,不必忧心国事家事——远劳碌,享闲适,含饴弄孙,着实有福。

又有儿孙不肖的老臣心中羡慕,言道太上皇故意秀儿孙馋他们这些老臣。

更有老臣言道若十四爷能寻回百年蟒胆,太上皇再活十年完全没有问题。

当然,也有人私下言道皇上太冷情,亲母被罚却不曾求情,其余皇子将来不知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