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皇上下旨,封十四胤禵为贝勒,同时着其前往西南为皇父寻百年蟒胆。

旨意一下,京中昔日的十四爷党联名上奏,道西南多毒障,十四贝勒亲往过于危险,请求新皇将其留在京中,遣其余人前往。

新帝问:明有孝女封肝煮液救母,我大清皇子不说割肉奉亲,难道出点力也不行?诸大臣家中老父老母病重,是否也袖手?若是,请报上名来。

新帝此问一出,满朝俱静。

看着满朝俯首不言的大臣,新帝讥嘲:人之老果然非吾之老?尔等一生白读圣人之言矣!

怡郡王胤祥趁机上奏,道愿与十四弟同往。

新帝却叹息:御医言道你腿脚有疾,若不及时诊治,恐寿不久永,朕与太上皇知你诚谨之心,又岂能不多加爱护,同往之言此后休提,只盼你好自珍重,莫让皇父与朕挂心,便是最大忠心。

其时,众臣方知怡郡王为何一年比一年消瘦。

与怡郡王一比,十四贝勒畏难避忌之心着实让人无法为其争辩。

于是,朝堂再无异议。

夏四月,皇太后乌雅氏带着宫女太监并侍卫总计三百人前往五台山。身负皇命的贝勒胤禵带着亲卫随同护驾,把皇太后送到五台山后,转往西南,为太上皇寻药。

又几日,新帝命怡郡王胤祥总理户部,封其子弘昌为贝子,封皇十七弟胤礼为果贝勒,晋封淳郡王胤祐为亲王。

前朝忙,后宫亦不平静,永寿宫中,再次诊出有孕的茹蕙趴在床边,抱着一个痰盂吐得泪水横流,被下朝后的新帝正正撞见,顿时皱起了双眉。

“张睿,皇贵妃为何如此痛苦?可有何不妥?”

张睿低下头,有些犹疑:“皇贵妃孕期已经三月,如今母体与胎儿俱安,皇上请勿担忧。”

新帝面现怒色:“心肺都快吐出来了,还安?”

又紧张道:“上月皇贵妃曾有落红,胎儿可是有不妥?”

张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腰又往下弯了弯:“皇贵妃这两月过于劳累,好在底子素来不错,这才没伤到胎儿,只是以后还需静心养胎,为万全计,下臣请皇上允秦嬷嬷为皇贵妃调养。”

“太上皇的身子可离不得秦嬷嬷。”新帝转头狠瞪了一眼张睿:“朕与皇贵妃加起来也抵不得太上皇龙体之重,你让朕把秦嬷嬷要过来,岂非让朕行不孝之举?荒唐!”

张睿一听,叭唧一下趴在了地上,连连叩头:“下臣不敢,下臣惶恐。”

新帝冷哼了一声,拂袖走到皇贵妃床边,将吐完一场后阖目靠在枕上养神的女子抱进怀里,伸手轻轻为其顺背:“辛苦你了,可是肚中孩儿不乖,让你这么累。”

茹蕙睁开眼,有气无力瞪了男人一眼:“以前哪一胎又轻松了?不是你怀,你自然不累。”

新帝被噎,一时哭笑不得:“朕知道你辛苦,这不是以前没见你吐得这么厉害不是?莫不是孩子在肚里翻跟头,你受了池鱼之殃?”

说到这,新帝面露思索之态,猛然转头,急声询问地上趴着的张睿:“张睿,皇贵妃肚子里是不是不只一个?”

张睿趴在地上的身体僵了僵,“回皇上,皇贵妃孕期太短,无法确诊。”

新帝吸了一口气,挥退了御医:“下去好好想想法子,皇贵妃这么辛苦却一点忙帮不上,养你们做什么。”

张睿一句多的话不敢说,叩了个头,爬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新帝看一眼房中侍候的人,觉得心烦,“都出去。”

待得所有人都退出了房,皇帝冲茹蕙挑了挑眉。

茹蕙会意,眨眼间,两人出现在了空间里。

新帝抱着茹蕙,快步走进木屋,“我虽说过宫里不曾收拾干净,没我陪着,你行事要万分谨慎,但你都这么难受了,难道不会让人把朕唤来?”

茹蕙虚弱地摇了摇头,“你忙得一天才睡两个时辰,我哪能再添乱,反正也没吐几天,我还挺得住。”

“你这哪像挺得住的样子?”抱着茹蕙坐到灵泉边上,新帝眉头紧皱:“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么虚弱。”

说着,取了放置一旁的玉杯盛出一杯泉水,递到茹蕙有些泛白的唇边:“快喝。”

就着男人的手,茹蕙将整杯灵泉喝下肚。

一刻钟后,靠在男人胸前的茹蕙只觉头脑一清,胸口的烦闷与呕吐感亦同时消褪了下去。

睁开眼,茹蕙向着一脸紧张看着她的男人笑了笑:“好了。”

看着茹蕙苍白的脸颊重新染上血色,男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好!”

新帝抱着茹蕙再次回到永寿宫,刚坐了一会儿,烦燥之感再度袭向茹蕙。

捂着胸口,茹蕙与皇帝目光一碰,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新帝神色一冷,一把抱起茹蕙,快步出了永寿宫。

果然,站在院子里,茹蕙胸中的烦燥之感立时消失。

新帝冷哼一声,无视院中众多侍候的人,抱着茹蕙直接回了养心殿。

很快,一队侍卫将永寿宫围了起来,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被带进了永寿宫,开始一件一件查永寿宫的东西。

两日后,太医们终于找到了永寿宫中的脏东西:一条腐烂的埋在墙角地砖下的毛皮,一件簇新的夹在床褥子里的孩子小衣裳!

“毛皮有剧毒,时间越长,毒性愈强;小衣裳中裹有天花碎屑。”

张睿趴在地上,额上的汗滴不停滴落在养心殿上的金砖上:“所幸皇贵妃这些日子多在乾清宫太上皇跟前侍疾,这才幸免于难,若再在永寿宫住些日子,不仅腹中胎儿难保,便是皇贵妃的身体亦会慢慢虚弱下来,直至…身亡。”

说完最后两个字,张睿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养心殿中,一片黯寂,高倨帝座的新帝目注虚空,眼中杀机迸现。

好半晌,皇帝收敛了目中杀机,冷声喝道:“高勿庸。”

高勿庸快步跑进殿,趴跪在地。

皇帝幽深难测的目光落在高勿庸身上:“去查!”

粘杆处的人手很快动了起来,只是,用了一个月,好容易在永寿宫一个年老的洒扫太监身上找到一点线索,正要顺藤摸瓜,不想老太监莫名身死,线索一下全断了。

“老太监已经七十了,顺治朝便分到了永寿宫,太上皇时,良妃入住,他亦一直在洒扫。”

新帝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来人,传廉贝勒进宫。”

一个时辰后,八爷一脸震惊看着新帝:“四,哥?!”

新帝看着脸露不敢置信之色的廉贝勒,叹了一口气,起身自御案后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廉贝勒的肩膀:“八弟,良妃娘娘逝世,非是心伤,只怕多半是为人戕害。”

八爷一个踉跄,几乎当场跌倒。

新帝一把扶住脸露悲怆之失弟弟,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悲愤:“若非朕警醒,你小四嫂与未出世的孩子也险些被害。”

八爷颤抖着吸了半天的气,撑着虚软的腿跌进小太监搬来的一张椅子上,眼中泪水一颗接一颗往下不停滴落,脸上神情之悲伤惨痛,便是连新帝亦不忍目睹。

站在廉贝勒身边,面向殿门的新帝看着养心殿外飘洒的碎雪,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安抚地拍着这个弟弟的背,知道其心结的四爷,又怎会不知他在伤心什么,“八弟不必再愧疚了,这些年,你自苦得也够了!”

额娘不是被他连累的!

八爷脸上表情似苦似笑,看着养心殿御座上明黄色的锦垫,他这么多年的仇恨,岂非全错了!

“皇上!”

八爷狠狠一握拳,起身跪在他四哥跟前:“臣弟请命,彻查永寿宫毒衣事!”

新帝唇角轻轻翘了翘,回身看着跪在脚边的弟弟,“好,朕准了。”

第103章

五月初夏的圆明园风景如画,福海中央的蓬莱洲临海的一座楼阁之中,挺着大肚子的茹蕙靠躺在四爷胸前睡得无比香甜。

靠在廊柱上的四爷环抱着茹蕙休憩,时不时将注视远方的目光收回看着怀里的女人,茹蕙身上毯子的滑落时,他就伸出空着的手,将毯子拉好,不让怀里人有一寸肌肤暴露在沁凉的风中。

过得一阵,被风吹出困意的四爷紧了紧环在茹蕙身上的左手,阖上了眼。

苏培盛小跑进仙山阁时,入目所见,便是一幅鸳鸯交颈依偎入眠的场景。

看着这幅场景,报信的苏培盛脚下一停,低头轻轻退至一侧,静静与寻书一起守在了门外。

仙山阁建于临海一边,是两层楼阁,阁上四面门窗皆可打开,四爷选了这处入驻,为的便是让茹蕙能睡个好觉——怀孕之人体质燥热,这些日子茹蕙在紫禁城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若非有空间在,只怕早瘦脱形了。

只是,放任茹蕙一人身处空间之中,四爷到底不放心,于是带着她再次入驻圆明园。

太上皇嫌弃四儿子身边太繁扰,撇下儿子儿媳妇单带着弘曜乐呵呵去了畅春园。

皇后辞了皇帝好意,说要留在紫禁城中看家,李氏不放心弘时,也没来,倒是弘昀为着身体原因,被皇帝安置进了万字房,那处地儿消暑,于弘昀实是再好不过。

被皇帝嫌吵的弘晧弘晛弘晞三人在深柳读书堂,上课的师傅给他们布置了无数功课,如今正满头大汗埋头苦读。

忙了半年的皇帝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心爱的女人躲进了蓬莱洲,想过两天清闲日子。

一觉睡醒,茹蕙轻轻哼了一声,懒懒动了动身体,就欲坐起身。

不想腰间突然一紧,茹蕙打着哈欠转头,果然,正正撞上四爷深沉若海的眸子。

下意识着冲着男人甜甜一笑,笑完了,茹蕙醒过神来,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谄媚,于是又瞪了男人一眼,“我想起来走走。”

看着甜蜜后立转嗔怒之态的茹蕙,四爷忍着笑,小心抱着她坐起身,“坐稳。”

茹蕙一手撑着罗汉床的扶手,一手按着酸软的后腰,看着男人弯腰穿好布鞋,又将她的软底绣花鞋拎到床边替她穿上。

“唤寻书进来侍候得了。”茹蕙靠在男人胸前被从床上扶了起来,抬头飞了男人一眼:“叫人看到多不好。”

看着口是心非的女人眼里几乎溢出的幸福,男人轻轻弯了弯了唇角:“素日都是你侍候爷,爷侍候你两回又有何不妥,但有人言,叫他来与朕说。”

听着这霸气的宣言,茹蕙唇角止不住上翘,却又不肯让男人得意,遂抬高下巴傲娇地哼了一声,“人不说你闲得没事,只道我恃宠而娇。”

嘴上说着,手上却喜滋滋扶着男人的胳膊一步步走出仙山阁,沿着长长的廊道走进建在福海水上的湖亭之中。

四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八角湖亭共两层,上面一共有八扇窗,南窗靠窗摆放着一张琴桌,茹蕙走进湖亭,坐在敞开的轩窗前,看着净过手脸的男人轻甩衣摆,坐进琴桌后。

稍稍闭目澄心后,男人睁眼、抬手,轻轻拂动琴弦。

一声极低的拔琴声后,《渔歌》萧疏清越、逸扬优美的曲调在福海之上传递、远扬。

夕阳晚霞,缘绿绮以写渔情,抚焦桐而舒雅况…沽美酒,醉卧芦花,视名利若敝屣,放情山水,高歌欸乃。

茹蕙注目福海涛涛碧波,眼神悠远,耳际琴曲曲调恬淡,琴韵悠长,意境深远,谁能想到,这样的琴曲居然会是一国之君所奏。

一曲奏完。

男人吐出一口气,含笑转头看向茹蕙,正欲开言,却听一阵鼓掌相击之声自湖中传来,茹蕙与四爷二齐齐转头看向水面,却见一艘小舟正快速而又平稳地驶向岛上来。

见到二楼上露出新帝的面容,舟上十三与八爷拍袖弯腰向着窗前的男人虚扎了个千儿。

“臣弟见过皇上。”

新帝将手伸出窗抬了抬,示意二人免礼。

岸边的内侍见船靠岸,快步跑了过来帮着驾舟的内侍一起将船靠稳、系好绳。

“四哥真是好雅兴,咱们在京里忙得跟骡子一样,你倒带着小嫂子做起了闲适隐逸的隐士。”

站在舟上等待的八爷笑着叹了一句,又回头谓十三:“十三弟,咱们且学学四哥,这日子,神仙一般,我是再不肯回京了。”

十三笑了一声:“八哥若要留,十三自然乐意偷懒。”

新帝靠在窗边,听到两人这话,没好气:“朕不过闲了半日,你们就找上门来了,哪里还有片刻闲逸,且去,莫让俗事坏了蓬莱洲上清气。”

八爷与十三相视一笑:“四哥且闲不得呢,你闲了,咱们这日子却是苦累了十倍不止呢。”

新帝笑嗔:“你们自己累成了骡子,就要朕也变成老黄牛?什么心!”

“臣心!”

八爷与十三爷异口同声。

静得片刻,湖上亭中,君臣三人相视而笑。

小舟终于停妥,八爷与十三快走穿过廊道,上了湖亭二楼,做势欲跪。

新帝将手搭在八爷的手肘上,制止了他的多礼,又冲跟在八爷身后的十三爷抬了抬下巴。

十三会意含笑点头。

新帝眯了眯眼,扯着八爷坐到了楼中一张四方桌边。

“可查出什么了?”

苏培盛轻巧地送上茶水,又退回角落。

八爷端着温度适中的茶水一口饮尽,靠在椅背上舒适地吐出一口气:“四哥这儿果然有好茶。”

十三爷喝完杯口水,以目示意苏培盛添水。

苏培盛笑眯眯提着小巧的茶壶走过来,又替二人倒了一杯。

这一次,两人终于端着茶杯一口一口细细品了。

“臣弟查了一个月,终于找出点眉目来。”八爷手里端着茶杯,眼中开始泛起阵阵阴云:“又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内监。”

新帝眯眼,手指轻点着桌面:“他可供出什么了?”

八爷的牙咬得叽咕直响:“老东西平素看着壮实,不想才三板子,就咽气了。”

新帝眉头轻轻动了动:“什么也没问出来?”

八爷点了点头,又摇头:“人虽死了,他的私人物品中倒找出点线索来。”

说着,八爷自怀里掏出一块包着的帕子。

将帕子放在桌上展开,帕子里露出一块手指大的黝黑圆铁片,铁片上,刻着一个满文。

“安!”

看着新帝轻皱的眉头,八爷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个牌子,弟弟我曾在府中见过。”

新帝倏然转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八爷满是伤痛的脸上时又蓦然柔和了下来。

“若说你将手伸进了永寿宫,哥哥我是不信的。”

八爷惨笑着点了点头:“四哥说得没错,臣弟若是有那能耐,又岂会看着额娘…”

深深吸了一口气,八爷闭目平息着胸中翻涌的伤痛,半晌,八爷睁开眼。

“臣弟刚成婚建府那年,四哥帮了我不少忙,不知四哥可还记得,弟弟府中第一个被杖毙的奴才?”

新帝挑眉,“如何不记得,八弟成婚,哥哥我去帮忙,那人贪腐,被朕揪了出来,后来成了八弟妹杀鸡儆猴的那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