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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候,她只觉得肩膀一沉。

“葛薇小姐么?你好像需要帮助,先上我们船长的车吧。”葛薇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正冲自己微笑。

“船长?凌欢?”

情急之下,葛薇毫不犹豫上车,坐定了,只听一声冷冷的男中音:“真大方。”

4

顺着扎入一截透明点滴针管的手臂,葛薇迎上那发白的唇。

一天未谋面,他的脸消瘦了些许,仿若刀刻过一般,五官却显得愈加立体有致。

“船长,我问问我老婆哪里有卖袜子的。”开车的大男孩忍笑道,说完,却被凌欢拦住:“Bruce,前面是商场。”

被称作Bruce的大男孩看一眼时间:“还差十分钟才能开门。船长,你的龙体经得住等待么?”

凌欢随手将即将仅剩瓶底的点滴拔下。

葛薇忍不住道:“你不在医院躺着,挂着点滴到处乱跑什么。”

凌欢沉默,略一思忖,斜一眼葛薇道:“袜子次要,给她买条盖住膝盖的裙子,白色的。”说完,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葛薇一愣,本已涨得发紫的脸色,颜色更深了一道。

“不要,别人穿什么颜色关你什么事。”葛薇赌气道。

凌欢道:“抵制伤风败俗,人人有责。”

“你…”葛薇再次语塞。

Bruce憋笑,脸已涨红。

凌欢唇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一下:“Bruce,商场门开了。”

Bruce忙接过银行卡往商场奔去,剩下葛薇坐在凌欢的身边,用包捂着大腿,袜子脱丝的速度却风驰电掣,一溜烟跑下去,延续出一道大的长痕。

凌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葛薇启唇,本想关切几句,话到唇边,生生被这静默噎了下去。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

窗外的行人仓皇而匆忙,脚步像急速运转的机器,窗内,却是一派安然。凌欢似乎有些力乏,倚着靠背,闭目养神,葛薇轻轻望着他,一眼,再一眼,呼吸声亦是小心而轻缓的,一股强烈让这种沉默延续下去的冲动,使她一言不发。

窗外,天很蓝,蓝得像多年之前。

葛薇恍惚间似看见刚散下马尾辫披起长发、着20块钱“Hello Kitty” 图案T恤的少女。她微低着头,后视镜中的人皮肤已微微暗淡了,身材未改,鲜红的唇依旧,怎么就老了十年。

“船长,你看怎么样?”

Bruce的出现终于打破了这沉寂。 一条纯白连衣裙在他的手中轻轻挥舞,白得一尘不染,裙裾果然在膝盖之下。

“人家店员说盖得那么严,不用穿黑丝袜。”Bruce轻笑。

葛薇抹一把脖颈流下的汗液:“你…你们两个大男人准备让我在哪换衣服?”

Bruce的大眼睛熠熠闪光:“我下车,船长身体不好,留守。”

“废话。”凌欢用刀子眼斜飞了Bruce一记,薄唇微抿,用苍白大手扶着车把手,起身。

葛薇心下一热。

“砰。”车门被关上。

葛薇望着凌欢微微弯下的后背和扶着额的手指,竟忘记换手中被汗水打湿的新装。

下一刻,凌欢的整个身子倚在车窗上。

是在为自己遮挡么?

葛薇的脸火辣辣的。

正在这时候,车门闪开一个缝隙。

视线一黑,一件西装外套严严实实扔在葛薇的脸上。

车门再度被关紧。

葛薇一愣。

将西装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葛薇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三分钟之后,白连衣裙套在身上。

正在这时候,葛薇觉得凌欢的背后微微一倾,她迅速开车门,凌欢重重地落回座位,鬓角微微沁着汗珠。

葛薇心跳得厉害。

正在这时,葛薇的手机铃声响起,接起来,是小洁:“薇薇你没有迟到吧?面试加油啊!”

葛薇抓起凌欢的手臂,看一眼腕表,比约定的时间已迟了五分钟。

“看来是迟到了,不和你聊了。拜拜。”小洁说完,便挂了电话,一阵阵嘟嘟的忙音听得葛薇一紧张,手机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迎上凌欢淡漠的黑眸子,葛薇急急地说:“先回医院吧,谢谢你!下次请你吃饭!”说罢,她踩着高跟鞋拔腿向写字楼冲去,冲到电梯口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黑色连衣裙竟于慌乱中遗落在凌欢的车上。

葛薇急忙去摸手机,在电话簿栏里搜索了三圈,方才发现,自己竟没有凌姓号码。

葛薇长吁一声,却在手机差点被挤掉的下一刻发现,自己身边已挤满了夹带各种饭香气的人,看一眼四周:一面用吸管喝着豆浆的,啃包子的,饮奶茶的,不停看手机时间的…

还没打量完,葛薇便觉得自己被推入了电梯,电梯狭小而拥挤,烟味浓重,金属气味混合,施工的灰屑满地。

5

进门,迈着外八字步的女人就笑容可掬地问道:“小葛你来了啊,你随我来。”

葛薇便随着她进入大厅。

“这是你的电脑,密码是六个六,桌子上有笔,你今天先用纸杯,记得明天带杯子。”女人事说着,随手将电脑开启。

葛薇打量一眼四周,视野开阔,大厅里只有自己,左边格子间满是薄灰,右边格子间则只有电脑,没有键盘。

葛薇方才意识到,这个公司的文案策划一职竟只有自己一人。

葛薇想起自己刚辞职的北京小事业单位:五六个四十多岁的男中层干部,午饭后就吆五喝六地打扑克牌,晚上下班之后去廉价夜总会;三四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女子,一律纤细的腿却有圆润的腹部,每日中午去附近菜市场买回新鲜蔬菜,乐此不疲地张罗孩子一个又一个补习班…

这里,甚至不如自己之前的事业单位。

葛薇挠了挠自己刚能扎起发辫的短头发,发短信给小洁说:“我‘被上班’了。”

下一刻,胡子老板进门就呱啦呱啦大吵,葛薇刚来上海不久,听不懂上海话,依稀听到胡子老板埋怨人事的那个女人交完电费没给他零钱。

女人气呼呼地从皮包里掏出三十几块零钱,胡子老板纷纷收入口袋,笑说:“薇薇,走,咱们去古亭酒那边看看。”

没有私家车,葛薇随胡子老板下楼,走到地铁口处时,回望身后的那家商场,心下竟惦念起来:那个白脸男病得那么厉害还要工作,真的不要紧么?

如她所料,凌欢此时已捂着胃坐在他的章鱼桌前。打开公司的邮件系统,群发邮件给各部门主管——与大部分公司的老总不同,凌欢喜欢在周三开例会。他一直清醒而尖刻地认为,周三是承上启下的时刻,既可以让所有人在周一周二努力奋发,又不会让他们在周四周五松懈。

“十分钟之后,周会照常。”凌欢电话通知私人助理兼策划主管周翎。通知完之后,他固执地继续刷新自己的私人邮箱,依旧没有等到他渴望已久的邮件。

他的胃部又是一阵翻滚,想呕吐的感觉涌上自己的喉腔,却倔强地点开让他大病一场的邮件,再次点击回复道:“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他俊秀的眉毛拧成一团。

窗外,F大学的篮球场上,一帮年轻的男生正打得热火朝天,赤膊上阵的一个小子竟来了个空中接力,可惜没接好,球直接抛飞入空中。

凌欢的唇角轻轻勾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着给这帮人开完每周周会的。他使用了比平时更多的英文来表示自己依旧健康,对所有人的要求也依旧苛刻。例会结束,他整个人几乎瘫软成一团泥。

Bruce轻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平躺在后座,凌欢发现那条黑裙子孤零零地躺在车后座:“Bruce,扔了它。”

Bruce的眼睛瞪得像两只大肉丸:“扔了?”

被扔掉衣服的人却全然不知,晚七点五十分,葛薇坐在地铁冰凉的凳子上,脑子一片混乱。

她上午跟着胡子叔见客户,下午帮着招待几个偏远地区的客人,胡子叔毫不客气地分配给她一堆工作,直到傍晚,她刻意留下来等这件事的说法,胡子却被客户拉了去吃夜宵。讨论薪水和合同的事情便被整整耽误了一天。

打电话给老妈问意见,老妈说:“看薪水情况再决定留不留下。”

征求北京的师兄师姐的意见,师兄的意思是,公司大一点才适合发挥,师姐的意见则是,毕竟你是转行,如果工资在你接受范围内,也可行。

小洁则说:“明早一定要说清楚啊,他可能给不了你期望的待遇。”

可是,倘若薪水真的合适,自己要在这个只有6个人的小公司么?

葛薇摸一把刚能扎起的小辫子,苦笑。漂亮的长发早在三个月之前剪掉,剩下不盈肩头,正如她青春的尾巴。

二十七周岁,再也没有资本和时间做错误的决定了。

葛薇想起某人的一句话:“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我不管你去打杂还是当纯文案,三个月后再来面试。”可是,他是让自己放低姿态,却没说让自己进这种小公司…

葛薇忽然意识到,征求一下凌欢的意见已成为一种必需。

她一遍又一遍翻阅她的手机电话簿,只希望凭空生出他的手机号,可惜一次又一次失败。回到家,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香味和谷物的味道。

“你吃地瓜么?”依旧光着膀子的薰衣草青年手里端着一个小塑料盆,盆里盛着大小不一的红薯,淀粉香和甜香的热气蒸腾着。

“不吃!”

葛薇微笑着拒绝,却忍不住盯着那红薯多看了一眼。

胡子叔的公司午饭是白菜豆腐汤和凉拌黄瓜,晚饭加了清炒白菜,西红柿鸡蛋清汤,葛薇扒了两个精致小碗的米饭之后,依旧饥肠辘辘。

“不吃饿死你!”青年哈哈大笑着。

葛薇随手抓起一只,烫手,拿不住,他夺回扔进盆里,端着塑料盆径直走进葛薇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将葛薇波浪花似的被子往身后一推。

葛薇看一眼自己的狗窝,脸一红:“能不能等我收拾下再进来?”

“这怕啥?”薰衣草青年将被子再往后一挪,从盆里拿起一个地瓜递给葛薇,“烫,你放碗里吃,可惜现在是夏天,没有炉子,不然在自己家炉子上烤着吃,可香了。”

葛薇吹着热气,咬一口,甜丝丝的。

青年也抓起一个大口开咬:“是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段峰,段誉+乔峰。”

“我叫葛薇。”

葛薇放下手中的红薯,从包里摸出手机,暗笑自己,电话号码怎么可能自动生出。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竟心存幻想,想得她一遍遍固执地着看屏幕。

正在这时候,手机意外来了一条短信,陌生号码。

葛薇的心跳得像荡漾的秋千。

“船长在上海市海医院D楼1107号,葛薇姐记得下次上街别穿那么短的裙子喽。”

葛薇嗖地站起身。

“谢谢你的地瓜,我还有急事!”说完,葛薇抓起包,撒腿便往外跑。

二十分钟后,她站在病房门口,伸手敲门,手却在半空中时停了下来。

6

葛薇手指轻轻触摸着那扇密不透风的白门,透过窗户,只见那人正倚床而坐,一个小巧的笔记本隔着被子平铺在腿上,苍白的面容却仍是一脸专注。

葛薇后退一步,转身,深呼吸一口。

透过黑夜的窗户,葛薇看到了一张并不完美的脸,眼袋,不再无瑕的肌肤,毫无时尚可言的小马尾辫。

她咬唇,抚摸着自己的眼袋,许久之后,转身,大步走到门前,刚要敲门,门却被打开,憔悴的却仍旧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随即剜了她一眼。

“你来做什么?”

凌欢一手把着门,另一手扶着墙,长腿微微打着飘。

“你快回去躺着,我想咨询你的事情,一句两句话说不完。”葛薇心虚地望着那稍白的嘴唇,急忙补充道,“是求教,不过,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凌欢转身,葛薇跟上去,想伸手扶他,凌欢一把甩开。

葛薇本想帮这死要面子的人盖被子,知他会拒绝,便木头一样站在床前。

“我昨天去面试了,可是老板没直接讲要聘用我,今天早上他们的人事却分配给我电脑了,而且老板白天带我去开会,回来之后很不客气地让我做了一天的案子。我被上班了。”葛薇深呼吸一口气说。

凌欢听完之后,在刷新网页的空档抬头扫了她一眼。

葛薇继续说:“可是,他们公司很小,只有六个人,而且只有我做策划,我不想做,可是,又怕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想请教你,我的水准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广告公司。还有,这种公司能学到东西吗?”

凌欢的目光凝聚在一个焦点,似是在认真考虑,十秒,二十秒,葛薇默默数着,大约过了一分钟,凌欢依旧没有回答。

葛薇只得向前一步,眼巴巴地望着凌欢。

凌欢斜扫了葛薇一眼:“为什么要改行?”

葛薇眼圈一热。

她努力绽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因为缺钱,我之前的工作赚不到钱。”

凌欢打量了一眼葛薇:单纯的大眼睛略带几分腼腆,皮肤腻着这个年纪人少有的光泽,就谈吐气质而言,像是公务员家庭出身,像是在温室中长大。然而,那目光中却充溢着一股超乎性别的坚韧。凌欢自觉阅人无数,这样的坚韧,却是在男人眼神中也少见的。

凌欢不觉心尖一震。

“邮箱号是多少?”凌欢问。

葛薇一愣。

报出号码之后,只见凌欢轻按着笔记本上的小红帽:“回去研究我的PPT,加上你的自身条件,足以让你进大部分公司。”

葛薇不觉莞尔,伸出手道:“谢谢你。”

凌欢扫了那手一眼。凌欢见过不少玉指,指甲美不胜收的精致巧手,纤纤素手,拉小提琴的尖细手…却没见过那么难看的女孩手:长,却粗,指甲是秃的,微有些参差不齐,想是她闲来无事啃的。

“我累了。”凌欢恹恹地说。

葛薇一愣,便觉自己像是被带到山巅,却又被一脚踢下山崖。

手固执地擎在凌欢面前。

凌欢随手塞给葛薇一只红透的蛇果。

“我好像把衣服扔在你的车上了,请问现在在哪里?”葛薇忽然想起那件衬得自己线条有致的黑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