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好像不算太轻,不过应该是…暂时的吧。”

“他妈的。”

凌欢想起球场上故意打伤自己的那个三百多斤的傻大个,怒上眉梢。

“你不用上课么?”凌欢继续冷问。

“现在是中午啊。”她说着,端起水杯,兑好水温,将杯子凑到凌欢唇边。

“不渴。”凌欢推开道,“你回去上课吧。”

她看一眼自己精美瑞士表上的时间说:“我等你妈妈来了就走。”

表是那座城市的四大家族之首的富商送给凌欢父亲的,凌欢的父亲用不了那么多表,便给儿子带,凌欢嫌太过精致而不够粗犷,打篮球也不方便,直接送给了她。多年之后,两个傻孩子才知道自己戴着多贵的表满校园里招摇。

回忆至此,凌欢只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穿好衬衣,望一眼,镜子里已不是当时的那个少年,衣着优雅得体,已成为他第二个梦想中的模样,可是,当年是多么狼狈呵。

“走开!”

病床上躺着的十六岁的少年一把推开白T恤女孩。

“翻一下身而已,又不是帮你擦身体和洗澡…”她站在床头喃喃着,手臂却依旧保持着刚才被推开时的姿势。

“住口!”

“哦。”

十六岁的少年白皙的脸涨成猪肝的颜色,沙哑着嗓子吼着,顺手摸起床头上的一只大橙子,本要奋力抛出去以发泄,却舍不得抛向那个给自己带了整整齐齐好几门功课笔记的女孩子。

她夺下他颤抖的手中的美国甜橙,使劲抠几下,撕开橙色的皮,掰一瓣送到少年唇边:“喂,你别激动,你要正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知道么?“

少年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仰望着白得没有任何生气的天花板,整个人微微颤抖着:“你既然知道我的状况,还来干什么?“

她挥挥自己带钻的江诗丹顿手表,一脸的心安理得:“你说呢?”

想到这里,三十岁的凌欢忍不住勾起唇角。

章鱼办公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三十岁的凌欢缓缓离开洗手间,轻轻摸起,看一眼来电显示,是BRUCE,公司里的小司机,整个公司唯一一个不怕自己的人。一个个子不高却眉清目秀的上海小男人。

“船长,我妈特意为你煲的猪肚汤,过来吃饭好吗?我妈可想你了。”BRUCE兴奋地邀请道。

凌欢心下一热。

远离父母,身边亦没有贴心的另一半,家常菜像是一个许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一般久违。上一回吃到家常菜,也是BRUCE的妈妈亲手烹调。如许多上海的底层家庭,BRUCE和母亲住在一个陈旧的弄堂里,母亲在自家门前经营着一家米店,然而,母子俩却是乐观而知足常乐的。

“我正忙着。“凌欢微微收敛了一下语调里的冰意,淡淡地道。

“忙也要吃饭呀!船长你忙完就过来吧,我和我妈等你吃饭!“BRUCE热情道。

“等我二十分钟。”凌欢淡淡地道,说完,却已将车钥匙套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二十分钟之后,凌欢来到一个堆满了杂物的陈年弄堂,对面的马路上晒着各色的衣服床单、内衣内裤,穿过狭长的弄堂,便BRUCE母子的家,简陋,却干干净净,靓汤的香气远远从共用的厨房里传来,番茄炒鸡蛋的菜香,蒜黄的香,排骨的香。

这,便是上海的弄堂。

BRUCE穿着围裙,一脸笑意盈盈的跑出来:“船长,侬来了!”

凌欢点头,一进门,饭桌上已围满了菜盘。

BRUCE的母亲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水晶虾仁从拥挤的厨房里跑出来,凌欢忙嘱咐;”阿姨,够了,开饭吧。“

“好欧,好欧!”BRUCE的母亲笑答:“侬哪能老大时光没来啦(你好久没来了)!”

“很忙。“凌欢答道。

三个人便开吃,慢慢的一碗木耳香菇炖柴鸡汤热腾腾地端到凌欢的面前,凌欢轻抿一小口,不由赞叹道:“好喝。“

“那就找个女船长,天天让她炖给你喝呀船长。“BRUCE自己大口喝着。

凌欢不动声色地端碗,继续喝汤,姿势优雅。

“那个葛薇姐姐不错啊,又漂亮又好玩。”BRUCE继续做媒。

凌欢一怔,凑到唇边的碗停滞了几秒钟。

那个傻丫头?

长得倒是符合审美,可是,年纪有点大,性格也略有些硬。

“吃饭。”凌欢也不抬头,没有夹虾仁,却是夹起一颗青豆轻轻送进嘴里。

BRUCE的妈妈也开始讲那口上海普通话:“X###&*((%%%%。”

凌欢颔首示意,却一句也没有听入耳朵。

二十一寸的小彩电正隆隆响着,BRUCE刻意调小了些声音,郑重安慰道:“船长,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不开心,我佩服你面对各种难题时候的冷静,我知道,你一定是感情不顺利了。其实,得不到又怎么样?已被那个自己爱着的女人深爱过,就不后悔。“

“吃饭。“凌欢继续打断。

“船长你觉得你一开始就那么爱那个女孩么?还是后来越来越恩爱的?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船长,找个好的女人,再让自己慢慢爱上她吧…”

“吃饭。”

这一晚,凌欢背痛得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半月前的那封邮件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反增了后背的几分抽痛。

不是不肯吃止痛药,阴雨如此,不但止不了痛,结果反而将是将刚恢复了几分的胃再折磨一遍。

换一贴止痛膏药,酥麻凉湿的感觉在伤处细细密密着,半月前邮件里的内容则在黑夜中更加生动。

邮件没有内容,只有一个句号,附件里,则有一张照片,照片里,她笑得灿烂,腹部明显隆起,她的老外丈夫和漂亮的大儿子在草坪上冲着镜头打招呼。

她凸起的腹部,刺得他双目生疼,比不能打篮球之后看到那颗橘红东西时疼得更甚。

那时候,他瘫痪在病床上,一举一动都要别人照料,她每天中午、晚上放学偷偷去看她,乐此不疲,他稍稍能动的时候,整个暑假,她瞒着父母,有空便陪他做物理治疗,几乎成为他的半个保姆…最艰难的时刻早已过去,她怎么就一去不归了呢。

再翻个身,窗外的风稍微停了些。

他的脊背疼痛感也稍微舒缓了些,心下,竟意外豁然开来。

那是高一秋季的篮球赛上。

作为小前锋的凌欢,一个人拿下40分,4次助攻,5个篮板,3个三分球,盖了三次火锅——她在台下亢奋地指挥着班里的拉拉队,清甜的声音让他的血管一次又一次的沸腾,这场比赛,结束在他几乎要砸碎篮筐的一级灌篮之后。赛后,他穿好衣服,无视一句句赞美和女生们艳慕的眼神,低头,一言不发地坐在班级看台的第一排,一个人咕咚咕咚喝宝矿力,挨在她身边。

本来,他只想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可是,偏偏有高年级的一个臭小子来送毛巾,凌欢再也忍不住了,男孩子走后,他一把解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递给她,吓了她一大跳。

“干。。。。。。。干什么?“她被那双刀子眼剜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的小旗。那旗少年凌欢认得,自己在赛场上的时候,她挥得像梁红玉似的。

“送给你。“凌欢认真地望着那双灵动的眼,抓过她的手,塞进那汗漉漉的手掌。

“啊?“她以为他累糊涂了,或者是自己听错了,看一眼镶钻的手表,吞吞吐吐地问:“让我给你保管么?“

凌欢再度强调了一遍:“送,你。“

“哇!“

邻座的女生一声尖叫。

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她的课桌上便多了一盒雀巢的脱脂牛奶。十几年前,纸盒装的牛奶,而且是脱脂的,尚且是稀罕物。

后来,她便去操场上看他打篮球,他载她回家,她帮他洗擦汗的毛巾和球衣,帮他买宝矿力。。。。。。

凌欢拨出葛薇的手机,电话那头范玮琪的声线高亢而励志: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

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翅牓

把眼泪装在心上

会开出勇敢的花…

真是个坚强到傻冒的丫头。

一曲歌罢,无人接听。

不接我电话?!

凌欢凌厉的眸子一转,固执地再度拨通,响几下,接电话的却是熟悉的男中音。

“HELLO,师弟。“

温厚、敦滑,略带三分磁性,七分戏谑。

钟少航?!

看一眼自己的江诗丹顿手表,晚间二十二点三十四分。

“师兄?不会吵到你睡觉吧”

凌欢强迫自己的嘴角向上弯。

“不会啊。我还没睡呢。你找CICI么,她刚去洗手间了。”钟少航轻啜一口巧克力热饮,笑说。

洗手间!

凌欢狠狠剜了一眼窗外的行人,窗外的行人莫名打了个喷嚏。

钟少航轻笑:“她加了一晚上的班都没有离开座位,好不容易去一次洗手间,你就来电话了。”

凌欢舒一口气,却又一想到葛薇正在加班,竟多了几分怜悯,淡淡道:“资本家。”

钟少航笑说:“哦?是在说我么?一会儿让CICI亲口告诉你她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对桌正在忙碌的葛薇上司——ADA得空微微抬了下眼睫。

凌欢不是笨蛋,迅速反应过来,却又不方便埋怨自己的爱将周翎,只得转换话题道:“公司就你们两人在加班?”

钟少航笑道:“对呀,怎么了?”

凌欢刚要说什么,只听电话那头一声:“有我电话?”

钟少航便对凌欢笑道:“她来了,你是和她聊呢,还是和我聊?”

凌欢便冷冷道:“让她听。”

此时,葛薇的头脑负荷量已达到极限。即便去洗手间吹了下冷风,头脑中的糨糊却依旧黏糊糊地粘住了她所有的思路。广告博客博文是倡导冬日的激情亚热带旅游的,海南,温泉,激情,自由…

可是,深夜的空气又湿又冷,自己的座位靠近窗户,哪里来的海风,温泉。

早在半小时之前,葛薇忍不住问ADA:“我可以明天早上做完么?“

ADA坚决地说:“今天的事情必须今天做完。“

所以,葛薇是打着呵欠接过钟少航手里的电话的。

葛薇接过电话,便听电话那头冷冷地道:“还没做完(工作)?”

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的葛薇冷不丁被人质问,像是被踩了猫尾巴一样:“你以为我们为你们做那么多工作不需要花时间么?”

凌欢知她是误会了,不由轻轻骂道:“笨蛋,记得将NBA球星和帅哥足球明星的话题及bikini加到文案中。”

比基尼?

葛薇不得不大赞。

可是——

“球星的话题早做好了。“葛薇再打一个呵欠。

“做一个比基尼投票帖子,之后赶紧回家。“凌欢命令道。

葛薇这才发现,自己竟莫名多加了几个小时的班。

“那么晚了,你怎么回家?“凌欢补充道。

“我打车。“葛薇刚回答完,只听身边的钟少航冲对面桌位的ADA说:”我送你们。“

你们。

凌欢这才放心。

“路上小心。“凌欢说完,挂掉电话,旧时光一下子从记忆里涌出来。

那时候,似乎大都是她在等自己。下午放学,她在操场上看自己打篮球,一边埋在一堆书包里高喊加油,傍晚的余晖照在她脸上,像是天使在夕阳下的影。天气稍冷的时候,她会披着他的大外套,等他,之后,她坐在他的单车后面,一起回家。凌欢第一次等她时候,她哭了。那是他受伤之后,第一次能驾着两条双拐前行。他激动地拦了一辆车,就往学校的方向奔去。

那个秋天的傍晚,老师拖了足足四十分钟堂,本就阴沉沉的天一个霹雳,下起雨来,他驾着两条拐杖,先是死撑着不再灵敏的身子伫立在校门口的树下,再一步步拄拐蹒跚挪到传达室,见到她的时候,他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他看到,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滴滴落下。

。。。。。。

背部的疼痛,因着这记忆,愈加炽烈着,凌欢轻轻抚摸着后背的伤口处,躺回床上,忽又想起自己的笑面虎师兄,知这次自己遇到了对手。

傻丫头还在加班么?

凌欢在脑海里钩织着那个坚强小女人一双干净的大眼睛盯着屏幕选图片时的专注表情。

凌欢摸一下床头的钥匙,又松开,起身脱下睡衣,熟练地在黑夜的凉空气中换掉自己贴了一天的止痛膏药,新一贴散发着麝香气的药贴麻酥酥地熨帖在脊背时,凌欢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勾起唇角。

此时,葛薇刚挂掉电话,ADA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CICI,BLOG1的博文写得怎么样了?”

葛薇手忙脚乱地迅速检查一眼屏幕,点头:“正在优化。”

“我们明天给客户的只有BBS和BLOG的文案么?”ADA眉头微蹙。

“嗯。。。。。。”葛薇脑中突然蹦出凌欢的绝妙议:“还有比基尼的投票文案,这个话题挺容易吸引男性的眼球和招徕爱美女性的目光。”

葛薇头头是道地说。

“写了么?”ADA神色平静,语气里却满是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