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雁舫,你看,这不好好的吗?”忘月太息一声,轻轻拥住名叫雁舫的女子。“你先别哭。我们坐下来,你慢慢的把事情告诉我,好吗?”

雁舫又抽噎了一会儿,才总算平静下来,把她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给忘月听。

雁舫的叙述颠三倒四,十分混乱,间中还夹杂着一些人身攻击性质的言辞。

忘月认真倾听,偶尔点头。

原来雁舫也曾经是夜总会里的小姐,下海得早,十几岁已经在风月场所出入。不过雁舫受过教育,有一定学识素养,加之雁舫的母亲将女儿当摇钱树,把关很严,所以雁舫的艳名虽然远播,却一直都是处子之身。

后来雁舫认识了本城一位年轻继承人,两人一见钟情,打得火热,进而便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人看上去斯文儒雅,一副谦谦君子模样,雁舫以为自己遇见了良人,就此从良,脱出苦海,再世为人。

雁舫从来没有想过,何以这样一个有留美博士学位,钜亿身家的唯一继承人,讨她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做妻子,家里非但没有一句反对声浪,根本简直就是欢天喜地的就让雁舫进了门,这内里是不是有什么乾坤。雁舫只是很高兴,终于不用总端着一张笑脸,生张熟魏,迎来送往。

嫁入豪门之初,日子是幸福的,雁舫不得不承认。夫家决不干涉他们夫妻的二人世界,随他们喜欢几点起床,几点睡觉。连佣人都很识趣,悄无声息地来去。

雁舫原以为这就是天堂。

谁知道,地狱的大门,这才拉开。

婚后没有多久,雁舫的丈夫逐渐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残酷,无情,狠毒,暴戾…

雁舫几次被他打得面目全非,不能起身。

雁舫开始以为是丈夫在外头遇见了不顺心的事,拿她撒气。可是久而久之,雁舫发现事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斯文的丈夫储存了一整箱的刑具,只为了能在某一次虐打她的时候,获得更多的快感。

雁舫开始觉得害怕,她害怕有一天,她会被丈夫殴打致死。雁舫跑去向公婆哭诉,谁知只换来两张不以为然的冷脸。

雁舫在彼时彼刻蓦然明白,夫家一早,已经知道她丈夫有这样的毛病,所以他永远也没办法娶一个门当户对背景雄厚的女人当妻子。夫家肯让雁舫进门,就是看死了她出身风尘,外人觉得她能嫁入豪门,已经是童话,根本不想知道童话下头的现实有多么不堪。

雁舫在那一刻,只觉得公婆的面目,冷淡漠然得可怕。

雁舫几乎是狂奔回夫妻两人的居所,想拿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再不回去。

然而雁舫发现,她的证件,她的个人存款,她的信用卡,都被丈夫藏了起来。雁舫悲哀地发觉,除了丈夫给她的信用卡附卡,她竟然身无分文。而她那嗜钱如命的母亲,早已经在她嫁入豪门时,拿了一大笔彩礼,出国安享晚年去了。

偌大尘世,雁舫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投靠,可以倾诉的人。

雁舫的丈夫下班回来,察觉雁舫有过搜寻个人物品的迹象,揪过雁舫就是一顿毒打,边打边笑,十分快意。

雁舫只是毫无知觉地,任丈夫毒打,全然无法反抗。

雁舫的丈夫打完了,把雁舫象一块破抹布一样,扔在房间里,又一身清爽地出门应酬去了。

雁舫挣扎着,打点一些短少的个人用品,偷偷跑出来,找到旧日的一位好姐妹,暂时在她家里栖身。

雁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丈夫找到,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和那个恶魔般的男人离婚,拿回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财产。雁舫甚至不要求对方付赡养费。

雁舫想到了向有雄厚资金援助的珍爱基金会求助。

忘月是知道雁舫的先生的。

忘月不能想象,雁舫所说的那个男人,会是平日里媒体上报道,笑容温朗徐淡的尔雅男子。

可是——忘月打了个冷战——又有谁能知道,斯文假面之下会是怎样的一个魔鬼呢?

“沈小姐,你能帮助我吗?” 雁舫红肿着双眼,问。

忘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你且安心,我这就安排你去一处避难所,让你先生不太容易找到你进而强行带走你。其次,我会安排你验伤,这是很重要的。只有证明你身上的伤势真的对你造成了伤害,而不只是你危言耸听,将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我们采取极端行动的证据。”

看忘月这样镇定,雁舫似乎渐渐安下心来。

忘月走到角落里去打电话,请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前来,把雁舫带离此间,并安排验伤。

等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目送雁舫在专人陪同下,上了基金会派来的车之后,忘月看了看手腕上样式普通的男式手表。夜光指针已经指向午夜两点。

忘月轻吁一口气。

听多看多雁舫这样女子的遭遇,让人很难,再对异性抱持太大的希望。

多么可怕,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转眼间已经变成地狱凶神。

谁还相信男人?

可是——

这时候忘月有工夫细细回想稍早发生的一切,又忍不住觉得总还有一线希望。

那个出手,解救她于凶险境地的男人,或者,有些不一样罢?

忘月淡淡想。

那男人长了一张看起来有些凶悍的脸,浓长飞扬的直眉,宽而冷硬,一双微微扬起,狭长的吊梢眼——有人形容那是凤眼,忘月却觉得那种眼睛的人性格奸猾狡诈,少惹为妙——眼尾有幼幼的笑纹,直鼻阔口,嘴唇菲薄,昭示着他性格中极其凉薄的一面,还有理得几乎贴头皮的短发,根根直立,则说明此人性格刚烈的一面。

总的说来,那个男人在面相上,有三分冷硬,三分凶狠,三分凉薄,十分矛盾。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很不好相与的男人,出面干涉,助她出困境。

夜总会里不是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被人骚扰,然则,并没有人站出来,为一介弱女主持公道。反而是他,看上去很不耐烦的样子,对她的口气也极度恶劣,却做出行动,使她脱身。事后,也并没有打着英雄救美旗号——虽然她算不上是美人——要她回报任何好处。

也许,他恰好心情不豫,想找个人出气,那不知死活的醉鬼,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罢了。

忘月失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罢了。

轻轻摇头,忘月伸手招计程车。

忘月并没有注意到,街对面,谋杀时间俱乐部里,走出来的几个男人。

叶仰辰微不可觉地皱眉。

他视力很好,若不是他先天有些平足,以他的志向,他是可以当神舟飞人的。上太空,做中国太空第一人,曾经是他的梦想。

可惜事与愿违。

在这样的夜里,叶仰辰几乎和任海嘲一样,一眼就看见穿着白衣站在街对面的沈忘月。和任海嘲不同的是,叶仰辰认识一身白衣的沈忘月。

叶仰辰看着忘月,心头掠过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这女人总有些出人意表。

他们所处的这座城市,治安虽然尚算良好,但这并不代表就没有黑暗势力和罪行。她这样一看就是良家妇女的单身女郎,半夜三更,在夜总会门口,非但格格不入,还有些启人疑窦。

对面的极乐天夜总会和他身后的谋杀时间俱乐部,分属于城市里的灰色地带和光明地带。由于经营者不同,接待的客人,也相对不同。一样是三教九流出入的场所,极乐天夜总会里,灰、暗势力分子出入得多些。

叶仰辰想不通,这么晚了,忘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可是看见她伸手招计程车,车没招来,倒招来几个在暗处徘徊的小混混的时候,叶仰辰沉不住气了。

这个女人,真如祖母形容的那么能干吗?他不以为然。否则,她不会这么晚还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流连。

“你们先走吧,我看见一个朋友,过去打声招呼。”叶仰辰对几个朋友说。

“好,下次见。”朋友们挤眉弄眼地笑,识趣地留下他,先走了。

叶仰辰大步穿过马路,走到忘月身边,伸手握住忘月的手肘。

“沈小姐。”

忘月本能地想挣脱突来的握持,但在听见叶仰辰的声音后,即刻冷静下来。

回头看住叶仰辰的脸,忘月竟然还能微笑。

“叶先生。”

叶仰辰觉得忘月是故意的,故意叫他“叶先生”。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送你回家。”

忘月估计了一下形式,叶仰辰和暗处的小混混,似乎跟叶仰辰离开比较明智。

“那就麻烦你了,叶先生。”

叶仰辰现在可以肯定,忘月是真的,故意划清界限。

想必她也是知道奶奶的用心的。

叶仰辰开车,送忘月回家。

忘月住得,离基金会办公楼不远,由这里驶过去,车程半小时。

车上,忘月很沉默,并未试图没话找话,和叶仰辰攀谈。

倒是叶仰辰,被车厢里沉闷的气氛憋得有些难受。

他倒没有自恋到认为是个女的,看见他就应该扑上来投怀送抱。可是沈忘月这种只差没在脸上写“敬而远之”四个大字的态度,就很让人觉得不舒服了。

“你把珍爱基金会管理得很好,帐目非常干净清楚。”叶仰辰找了个比较能挑起忘月兴趣的话题。

忘月看了一眼今夜穿一身休闲西装,一派都市贵公子模样的叶仰辰,微笑。

“这是财务经理的功劳。”忘月不敢居功。基金会之所以能如此正常的运做,一个精明强干的财务经理,功不可没。

叶仰辰几乎被忘月这句话噎住。

原以为忘月会就此打开话匣子,把自己在基金会工作中的功绩拿出来大大地自我表彰一番,然而忘月,却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不落痕迹。

叶仰辰有些沮丧。他和忘月,似乎处在不同频率上。

“为什么这样晚了,还在外面?”沉默片刻,叶仰辰换了个话题。

忘月不是不奇怪的。叶仰辰这样的男子,有超凡脱俗的家事和与家事相匹配的气质,优越感总是不自觉流露在行止之中,很难抹除。他们这类世家子弟,永远都只结交和他们同一层次的朋友,绝少会纡尊降贵,和她这样的人交朋友。

忘月也不想和叶仰辰这一款的异性产生太多交集,所以她刻意疏离淡薄,只是希望叶仰辰打消和她交谈的念头。

忘月一度以为自己成功了。

可惜,并不。

考虑到今后基金会的工作都将和叶仰辰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忘月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忘月将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说,并没有加减内容,只是把她在夜总会里几乎受了一嘴巴又被人救了的事隐下未表。

叶仰辰听了,有些佩服,更多的,却是耽虑。

“基金会里难道没有其他人可以处理这件事?一定要你这个执行主席亲自跑一趟,连一个陪你来的人都没有?”如果忘月在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连一个帮她一把的人都没有,这太危险了。

忘月摇了摇头。

“考虑到雁舫这件个案的特殊性,且她本人强烈要求必须要有一位能做主的人独自前来,而我们又都很担心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不适合刺激她,所以我决定一人赴约。”

“你就那么老实?你不会带一个人去,让他等在外头?”叶仰辰其实是想说,你就那么笨?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忘月笑了,这个叶仰辰,看起来慵懒随性,想不到脾气其实不小呢。

“我现在毫发无伤地,正要回家,不是吗?”

叶仰辰突然无语。

忘月真心笑起来的时候,一直淡然的脸上,蓦然绽开一缕柔和的涟漪,仿佛三月里温暖宜人的微风,令她清秀的脸庞突然变得充满女性柔美的吸引力和亲和感。

“…那是你没有碰见真正的坏人。”叶仰辰收摄心神,暗暗庆幸,好在车厢里光线昏暗,忘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红晕,并自责自己的品位何以大幅度降低至此?

还有,什么叫毫发无伤?她在里头碰见什么了吗?

“真正的坏人才不管你是不是女人,有没有反抗能力,他们一概都会毫不犹豫地进行伤害。”他得给她灌输一些危机意识,免得等到真的有一天,她受到伤害,追悔莫及。

忘月听了叶仰辰的话,脸上淡若春风的微笑,被冷淡的表情所取代。

是,真正的坏人,是不会理会她是不是女人,有没有反抗能力的。

忘月比谁都深刻地知道这一点。

叶仰辰不再多说什么,忘月一直沉默,直到到达她的住处。

“谢谢你送我回家,叶先生。”

“叫我仰辰罢,如果我们今后要多多联系共事的话。”叶仰辰在忘月下车时,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的话后,笑眯眯地说,“忘月,今后请多关照。”

说完,一踩油门,驶开了。

忘月盯着他的车屁股,有种预感,她非但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在无形中,给了叶仰辰错误的认知。

忘月仰头望了一眼墨黑的夜红,长出一口气。

你对我的考验,还没有结束吗,命运?

海嘲坐在自家海燃园的庭院里,边喝老管家全叔替他们冲的雨前龙井,边和三个兄弟聊天。

以前他和三哥、小五,常年在荷兰陪父亲,家里的一干生意,都交到二哥和小七手里。现在小七受了伤,虽则救回来了,但身体大不如前,一日里,倒有大半天,是躺在床上的。眼下,他们们置了一张软榻,把小七抬到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的庭园里,放在树叶渐黄的悬铃木下,叫他晒晒太阳,吸收点日月精华之气。另支起一张小圆桌,放上茶点,几兄弟闲坐小叙。

海嘲在家中行四,因为没有重大责任要他肩负,所以性格比较随意,大开大阖。任三、任五亦都是粗枝大叶型格的男子,也不是不明敏,只是非到必要,不会把这份明敏的心思和脑筋拿出来用罢了。

然则任七不一样,任七是整个海燃园的总管事,二哥任海啸出门度蜜月期间,把所有的职责都交在了他的手里。

任七注意到四哥指关节处的淡淡淤痕和些少擦伤。

任七是知道自己的这几个兄长的,他们和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被父亲收养,带回家里来的。四哥初始性格乖戾,好逞凶斗狠,和家里的兄弟们都打过架。后来有一天,父亲把四哥找去,两人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等到父亲把四哥从书房里放出来时,四哥眼里的暴戾之气,已经散去七八分。

任七不知道父亲对四哥说了什么,可是自那以后,四哥就很少再寻衅滋事。

这些年过去,任七除了在道场看见四哥和任氏子弟切磋以外,已经很少看见四哥海嘲跟外人动手。

所以,今天海嘲手上的淤伤,就很令任七觉得蹊跷了。

“四哥,你的手不要紧罢?”任七躺在软榻上,饮了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要不要搽点行血化淤的药?”

海嘲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耸肩。

“不要紧,一点擦伤而已。”

“哦——哦,小四和人打架了啊…”任三很有点惟恐天下不乱的味道,“是谁这么大本事,把我们家小四这个已经学会隐忍的斗战胜佛的暴力欲望给挑起来了?”

“是啊,是啊,四哥这些年,除非极端危险和特殊情况,决不动手的。”任五点头附和,也很好奇海嘲只不过和朋友出去叙旧一晚,怎么回来手上就多了些淤痕呢?

海嘲看见三个人六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无奈地摇头,被自家兄弟盯上,他很难打太极拳混过去了啊。

小七中了神经性毒剂的毒,医生一度宣布他余生都将在床上度过,没想到眼睛竟然还这样尖,真不是件好事。

海嘲瞪了任七一眼,看见便看见,干什么还要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