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五埋头吃饭,打定主意八风吹不动。

任七向海嘲温文一笑,声音有些微弱。

“麻烦四哥了。”

狐狸!一房间的狐狸!海嘲暗暗想,人善被人欺呵。

“到时候把你的女朋友一起带来观礼吧。”任老爷子,蓦地扔出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把眼光,聚焦在海嘲脸上。

是日子过于太平了吧?所以都算计到自家子弟的身上来了。

海嘲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餐勺,扯下颈间的紫蓝色亚麻餐巾抹了抹嘴。

“带是可以带来的,不过要约法三章。”

“你们看,你们看,同我这当爹的讲起条件来了!”

“就是!就是!爹爹要你带女朋友来,你就干脆带来好了!”任三惟恐天下不乱。

“不仅仅是和爸爸,也是和你们。”海嘲也不动气,若是再早个五年十年,他早就冲过去和任海喧扭在一起,撕打做一团了。

“好,你且说。”任老爷子也放下餐具,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任五进餐的速度慢了下来,而任七,则惫懒地支肘勾唇。

“第一,她是很容易认真的女孩子,所以不许对她说夸大其实的言辞。”海嘲的眼扫过餐桌上的每个人。

众人均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她是心地柔软的女孩子,所以不许把那些会勾起她内心伤感的故事讲给她听。”海嘲要防患于未然,免得他的亲人们使手段把忘月给拐了。

大家复又点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事,我们自己来解决,你们不要给我们施加压力。”

“嘿嘿,主语已经变成‘我们’啦?”任三眨眼。

连一直不语旁观的任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任三!

“好,这三条我们都答应。”任老爷子何其豪爽,“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们,把过去的,都抛开,好好地珍惜眼前的幸福。”

任二任三任五任七皆不言语,可是他们的眼睛里有着同样的期许,希望海嘲幸福的期许。

海嘲望着餐桌上嬉笑怒骂形容张狂的父兄,狭长的眼里闪过无法言喻的流光。

他们是他的父亲和手足呵。

忘月看见叶老夫人的车停在珍爱基金会大楼前时,不是不意外的。

叶仰尘于基金会的工作,已经上手。叶长袖善舞,又懂得造饰,在短时间内把一贯作风低调的珍爱基金会宣传得尽人皆知,以能登上基金会年度十大慈善人物榜为荣耀身份的象征,可谓风光一时无两。

忘月固然不喜欢这种有作秀意味在其中的方式,却不得不承认叶的公益广告宣传的确带来了显著的收效。捐款多了,敢于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的女性,也多了。

为了这些她一直为之努力,却一直收效甚微,现在已经有了明显改善的妇女权益,忘月妥协了。

而叶老夫人,则彻底执行了她的退休计划,再不插手基金会事宜。

忘月想不到老夫人会亲自前来。

“来吧,忘月,上车。”叶老夫人在车里向忘月招手。

忘月听话地上了车。

叶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忘月,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嗯,看起来胖了点儿。”

“您却瘦了。”忘月握住老夫人的手,感觉指下的皮肤有些松弛。

“人老了,再怎么保养,也难免有些老人病。”老夫人微笑着拍拍忘月的手,“千金难买老来瘦,你该替我高兴。”

“是,千金难买老来瘦。”忘月应道。“您找我有事?”

“没事。”叶老夫人挥挥手。“怎么,没事不能来找你啊?有了男朋友,就把我这老太太给扔一边了?”

忘月哑然。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你答应了我,要带王家馆子的老板娘来,和我一起吃饭的。”叶老夫人提醒忘月。

啊。忘月自责。

可不是有这么回事。

只是她一忙,就都忘记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已经叫司机接了老板娘去叶园。”叶老夫人笑对忘月。

“好,都听您的。”忘月也笑,老夫人仍是雷厉风行呢。

到了叶园,下了车,忘月扶着叶老夫人的手走进叶园主宅颇具古罗马风格的拱门。

忘月来过叶园几次,叶家的女管家认得忘月。

看见忘月同叶老夫人一起走进来,女管家笑着迎上前来,接过忘月的手袋,和搭在臂弯里的米白色风衣。

“沈小姐来了,老夫人念叨好久了呢,说总不见你来陪她。”

忘月微笑以对,总不能回说是不想碰见叶仰尘吧?

“泉姑,忘月皮薄,你可别一句话又把她给吓回去。”叶老夫人与泉姐几十年主仆,倒象是一对老姐妹。

忘月赶紧拍拍肚皮。“老夫人,我饿了,您呢?”

“呵呵,我也饿了。走,吃饭去。”叶老夫人也不客气。

进了餐厅,忘月看见王家馆子的老板娘毕恭毕正地站在餐厅下首,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样子,再看看早已经布置好了的十八人长餐桌,心下有些了然。

忘月能了解老板娘诚惶诚恐的心态。

当初忘月孑然一身,无处可去,只能茫然地跟在救她脱出苦海的社工身后,心间惶惶,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时,被前来关心基金会运做的叶老夫人无意中看见,叶老夫人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微笑着,给了她一份工作,一个栖身之所。

从那时候起,忘月把一切都寄托在工作上。忘月不知道,她还能拿什么,回馈老夫人。

忘月觉得,如果不好好工作,她愧对当日无条件信任她支持她鼓励她的老夫人。

看着现在的老板娘,就象看到了当日的自己。

“哎呀,谭女士,你怎么站在这儿呢?来来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吃完了叫上泉姑,陪我打几圈麻将才许走。”叶老夫人招呼老板娘一起入席。

老板娘连连摆手。“这怎么行?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怎么不可以?我请你来,一来是想尝尝忘月说的好吃的把舌头都吞下去的美食,二来,也想找人陪我聊聊天,你们都是客人。哪有叫客人站着的道理?”

“是啊,谭阿姨,一起吃吧。”忘月也加入劝说的行列,总算让老板娘松了口,答应一起吃饭。

三人落座,刚净过手,叶家的长子,叶老夫人的儿子偕同夫人走下楼来,看见餐厅里有人,微微点头。

“妈,我们今晚有应酬,您和朋友玩得开心些,您早些休息。”

叶老夫人挥挥手,“知道了,你们也注意身体。”

等儿子媳妇走出门去,叶老夫人才似笑非笑道:“真是儿大不由娘,即使住在一起,也各有各的活动,连顿饭都不在一块儿吃。”

并非不寂寞的。

恰在此时,菜一道道送了上来。

头两道是冷盆,碧绿的马兰头拌豆腐干,盛在柳叶形的白净细瓷盘子里,仿佛雪原上生机盎然的初春,万物复苏。只上教人看了,已经很有胃口。另一个更别致,是剖开的一小段青竹,腹内垫着干净的竹叶,上头码着少许的凉拌笋尖儿,隐隐透着些红亮光泽,想必是有些辣的。

随后是上汤白菜和鸡汁酿茄子丁,还有一款红烧蹄膀。

整只红烧蹄膀连骨头一起,装在一只正方形四角向上翘起的盘子里端上来,蹄膀烧的油红锃亮,随着走动,皮肉微微颤动,满房间香气四溢。

“哎呀,我等不及了。”叶老夫人忍不住轻呼。喜欢美食如她,自然看得出来这几道看似家常小菜,可是都极考工夫,讲究火候。若拿捏的不好,就前功尽弃。

佣人放下蹄膀,以锡纸包住骨头,轻轻一抽,整根骨头便不沾一丝皮肉地被取了出来。

好厉害。忘月和叶老夫人都由衷地发出赞叹。并不是别人都烧不出骨肉分离的效果来,只是往往已经把肉烧得烂塌塌,走了形了。

老板娘起身拿银制的餐刀轻轻片下两片,一片放在叶老夫人碟子里,一片放在忘月碟子里。

“吃的时候要由素而荤,这样才不会影响食物的口味。红烧蹄膀最后过着饭吃,吃的时候不要吃太多,一片两片就好。”老伴娘笑笑地解释。

“嗯嗯!”忘月点头,已然一口饭一口菜,细细品味起来。吃到开心处,还笑眯眯地自语,“这真是神仙般幸福的日子啊!”

叶老夫人和老板娘相视而笑,这个孩子啊,她要的幸福,是多么简单。

等吃得七分饱了,最后一道鲫鱼蛤蜊汤也送了上来。

那汤,浓白如乳,香气四溢,引得人仿佛又饿了几分。

老板娘替每人都把汤盛到细白如玉的汤盏里,热热的喝了,肚腹中暖暖的,连深秋的寒意,都被驱走了大半。

晚饭过后,叶老夫人在偏厅里搭了一桌麻将,招呼忘月、老板娘和泉姑陪她搓了两圈。

将近十点的时候,泉姑去厨房备了夜宵进来。

远远的便香味扑鼻,待得近了,只见小小精致碧绿如滴翠的瓷碗里,冒着热气,金黄色的桂花和五色酒酿小圆子漂在晶莹剔透的玻璃芡汤中,看了便教人垂涎三尺。

真正吃到嘴里,香滑软糯又Q劲十足,加之桂花的馥郁与酒酿的清甜,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回味再三。

用过消夜,叶老夫人称累,忘月和老板娘便告辞出来。

老夫人派叶家的司机送忘月和老板娘回家。

忘月与老板娘并不同路,忘月不想司机绕着城市兜一个圈子,便笑笑地对司机说,“把我放在市中心就好了,老王,我乘地铁回家,很方便的。”

“这…”老王有些犹豫,接送客人,是他的本分,可是这么晚了,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着他。

“没关系,现在外头还热闹着,夜生活才刚开始,我住的地方又不偏僻,不会出事。”忘月笑着保证,“我们都知道你把我送到了我要去的地方。”

老板娘听了,忍不住笑。这个忘月,真会偷换概念。

“那好。”

司机把忘月放在地铁站,载着老板娘去得远了。

忘月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延着地铁站入口的扶梯向下走。

长长的通道里灯光惨淡,已经快到末班车时间,地铁站里人迹渐疏。在通道里卖艺的流浪艺人多半都已经收了摊,只有一两个,靠在墙上,弹奏幽怨绵长的旋律。

看到忘月只身而过,街头艺人指间的拨片轻轻撩动吉他琴弦,开口吟唱。

他有一管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地铁站深长的通道里回荡成袅袅余音。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Are you sorry we drifted apart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 sunny day

When I kissed you and called you sweetheart

Do the chairs in your parlor seem empty and bare

Do you gaze at your doorstep and picture me there

Is your heart filled with pain, shall I e back again

Tell me dear,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听着这样的歌,忘月突然觉得寂寞。

是的,寂寞。

忘月渴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拥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两人分吃一份甜点,面前的电视机里放着充满甜蜜傻笑的浪漫爱情喜剧,两个人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时时亲吻对方,长夜不觉漫漫。

这一刻,孤身一人的忘月,格外、格外想念海嘲。

“姐姐。”忽然有一把小小的嗓音,打断忘月寂寞的渴望。

忘月循声望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在寒气逼人的深秋夜里,只穿着薄薄的一件衬衫,一条洗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裤子,赤脚趿拉着一双过大的凉鞋,怯生生地站在身侧,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忘月。

“什么事,小朋友?”忘月弯下身来,面对小女孩。

“姐姐,买我的花好吗?”小女孩小声问,“我还剩下十七支玫瑰,本来要五元一朵,现在卖给姐姐四元一朵,好不好?我卖光了就可以回家了。”

忘月眼底微微一润。

“好。你的花呢?”忘月看着小女孩光秃秃的手,问。

“我拎了一天的花篮,太累了…所以放在前面了。”小女孩低下头,嗫嚅着低声说。

“不要紧,姐姐陪你过去好了。”忘月摸了摸小女孩有些纠结的头发,心里酸楚发涩。如此现代化的一座城市,也还有这样流离失所,靠卖花维生的孩子呵。怕只怕,他们还被地下势力控制着,不得逃脱。

小女孩领着忘月在通道里转折前行,渐渐走到一条光线暗淡的通道里。

当两个黑衣男子蓦然从暗处闪身出来,一人攫住忘月一边膀臂,一手捂住忘月的口鼻,忘月只闻到一股子刺鼻的哥罗仿的味道,视线随即模糊。

最后的记忆,是暗阖空间里,小女孩歉疚恐惧的目光。

忘月在一阵心悸中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地疼。

忘月缓缓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周遭的蒙昧昏暗。

稍早的记忆回流,小女孩愧疚惊惧的眼神仿佛滞留在空气中。

忘月发现自己以一种奇怪的,类似待宰羔羊般的姿势被摆放在一张结构奇怪的椅子里,软绵绵的身体很不舒服。

忘月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连想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无比。

“你醒了…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