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没,”董苏收敛了脸上的失神,随即换了个话题问,“想知道自己赢了多少钱吗?”

我来了兴趣,于是问:“多少?”

董苏微笑说:“大概有八万。”

“钱多吗?”

“当普通人一年的收入。”

“才一年,”我问,“张家涵要赚多久?”

“这个,”董苏为难地低声说,“张先生的收入如果只靠摆鞋摊,可能没这么多……”

我皱眉说:“我知道了,继续吧,这点钱不够。”

“你急需用钱?”董苏不知为何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你需要多少?”

我奇怪地看向他,说:“具体数目不清楚,但我想弄到张家涵一生可能性收入的总和,你知道大概有多少吗?”

董苏说:“两百万左右。”

“哦,”我点头,“那还有很大距离,哪种游戏来钱多?”

董苏看着我摇头说:“你要在赌场里一晚上赢两百万,只怕出不了这个门。”

“为什么?”

“因为对方会怀疑你作弊。”董苏严肃地说,“这里是洪家的地盘,你是袁大哥的弟弟,那么只会给对方带来一个信息,那就是你是袁牧之授意了才在这捣乱的。”

我困惑地问:“我并不代表他,他也不能代表我,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吗?”

“是,但是别人不会这么理解。”董苏说,“也许我可以帮……”

“你想赢钱?”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一旁带着戏谑的口吻突如其来地问。

我们转过头,发现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青年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年龄与张家涵相仿,但表情姿态却比张家涵自信洒脱得多,简直不是一个级别。而且这个人目光狡黠,分明隐藏着其他的欲望,但偏偏又喜欢摆出一副开玩笑的姿态,估计就连他本人,也喜欢混淆话语中的真假,就如自然界色彩斑斓的生物,善于用外形迷惑天敌。

“哎,小孩,我问你话呢,是不是想赢钱?”他脸上的笑容加深,偏着头说,“我看你手气不错,就这么掉头就走岂不可惜?怎么样,要不要玩一把大的?”

董苏立即说:“不劳费心,我们即刻要走……”

“走什么啊,”他慵懒地拉长声调,勾起嘴角,慢慢朝我走来,打量了我一通后露出牙齿一笑,“赌桌上输赢,钱来来去去起码明白,对吧?我现在心情很好,不介意你跟我玩一次,怎么样,要不要去啊?”

我看着他说:“你很无聊。”

“哦?”

“你明明想赢光我手里的塑料片,但偏偏要叙述得仿佛在给我一个发财的机会。”我困惑地问,“说实话对你很困难吗?”

他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我赞同,赌桌上输赢,塑料片的流通确实比较清楚明白。”我点头说:“我喜欢逻辑清晰的东西,我跟你玩一次。”

“少爷。”董苏在我边上不赞同地低喊。

“我不接受任何帮助,”我转头对他说,“我要给张家涵的,是只能我给的,所有权绝对属于我的。”

那个男人扑哧一笑,说:“好厉害的小孩。”

“谢谢,”我认真对他说,“你的小塑料片所有权可能也会归我,就这样你还玩吗?”

“乐意之极。”他笑着做了一个中世纪欧洲骑士的姿势说,“阁下,请容许我给您带路。”

我点头说:“走吧。”

第49章

我跟着那个男人走进建筑物内部,经过一条铺着华丽地毯的长长走廊,两边的房间门柱雕刻着十八世纪洛可可风格的漩涡及贝壳花纹。这段路每隔五十步既有摄像头悬挂头顶,我抬头看了一个,确定镜头背后一定有人也在同时观察我,于是我冲那个看不见的人微微笑了笑,继续前行。

走了大约有五分钟才走完整条走廊,到了底我们拐向左边,登时见到一个隐秘的门户,门口放置一个雪花石膏石雕成的花台,边上站着两名彪型大汗,耳塞带着通讯器,尽管西装革履,但不难看出他们身上藏有武器。那个男人带着我走到门前,董苏一把攥住我说:“少爷,这是贵宾室,这里赌得很大……”

“不赌几把大的,怎么对得住他今晚这么好的运气?”那名男子转头冲我们笑了笑,似有挑衅地说,“亲爱的,莫非事到临头你不敢了?”

我淡淡地说:“激发我的逆反心理没用,因为我从来没那种无用的观念。倒是你,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你真的决定跟我赌吗?”

他眉头一扬,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你好像信心十足。”

“我对陌生人不存在信心之类的东西,”我说,“如果你想拒绝,我不会介意。”

他哈哈大笑:“你是我见过狂妄得来又让人觉得很可爱的家伙,真是有趣。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阁下,请跟我进来。”

我点点头,他走到两名保镖跟前,他们见到青年男子立即垂下头,态度恭敬,男子正待推门,一名保镖拦住他,说:“三爷在里面。”

“我知道,我就是来找他,开门吧。”

“是。”

“那我进去看看。”青年男子对他们说,两名保镖侧身让开,其中一名替他开了门,我们跟在后面进去,董苏忽然说:“等等,你是洪家的,对吗?”

那名青年转头一笑,说:“我回国才不过一周,照理认识我的人不多,没想到董先生倒火眼金睛,真不愧是袁牧之手下干将。”

“不敢,你是洪家大少,洪兴明,对吗?”

“与这个中文名相比,我更愿意别人称呼我一声Mark,”名为洪兴明的男子微微一笑,冲我说:“阁下,我能有幸获知你的姓名吗?”

“原冰。”我淡淡地说,“你又重复问了一个你早知道的情况。”

“那不一样,”洪兴明笑着说,“由你嘴里说出来就算咱们互相认识。来,请进。”

他率先踏进里间,里面陈设华丽,墙上挂着油画,当中摆着一张长方形红木桌子,两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有烟灰色眼睛的外国男人对持,中年男子格外眼熟,我看了一眼,即认出他是当初在大饭店跑进来跟洪馨阳说话的男人,他们称为洪三爷;而那位外国人看起来是北欧人,体格庞大,便是坐在座位上也比周遭的许多人高出一大截。他们前面堆有许多小圆片,外国人跟前的更多。他们每人跟前有几张牌,洪三爷明显已经现出疲态和焦躁,但外国人却冷静自持。在这场心理攻防战中,很显然,洪三爷已经处于劣势。

“你觉得谁会赢这把?”洪兴明突然靠近我问。

我皱眉避开他,观察了一会说:“外国男人会赢。”

洪兴明脸色一下变得严峻,他抿紧嘴唇不说话,随后果然过了不久,双方将底牌掀开,洪三爷猛地一拍桌子,愤怒沮丧地将手上的小塑料片推出去。

“你怎么知道?”洪兴明盯着我问。

我正要回答,董苏在边上说:“他也是胡乱猜测,我们家少爷其实连怎么玩梭哈都不懂。”

洪兴明睁大眼,看着我问:“不可能吧,你真不懂?”

“不懂。”我坦白说,“我只会玩二十一点那种,而且学会不到一个小时。”

他目光中流露出诧异和怀疑,但很快隐去,换了种口气轻松地微笑说:“看来你今天真是运气好。也许这么好的运气,该借来用用。”

他随即指着那个外国男人对我低声说:“来玩个游戏,那个人看见没,你站在我三叔的位置上猜猜他该跟还是不跟,输了算我的,赢的话,有十分之一是你的。”

“十分之一是多少钱。”

“两百万左右。”洪兴明盯着我说,“怎么样,你有兴趣吗?”

数目听起来不错,我点头说:“那个白种男人,是个意志很坚定,心理素质超强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找到突破点,除非……”

“什么?”

“除非我能多拿到百分之五。”我说,“同意吗?”

“先验货。”洪兴明淡淡地说,他招手叫来一个保镖,对他吩咐了几句话,那保镖点头,走过去对洪三爷低语了几句,洪三爷一愣,抬头看向我们这边,随后掉转视线说:“詹姆森先生,我想我们的赌局可以继续下去。”

“继续?”外国人呵呵一笑,摊手说,“我当然全部奉陪。只是我怕到你输光那天,也无法找到所谓的我作弊的证据。”

“没有人是常胜将军。”洪三爷深吸了一口气说,“来,给詹姆森先生换咖啡。”

底下立即有人端了咖啡过去,这时洪兴明带我走出那间房间,走进隔壁,我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监控室,一排屏幕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场赌博。

我们坐下来,洪兴明指着屏幕对我说:“你要做的,就是看这个屏幕,然后告诉我,我该通知我们家三叔跟还是不跟。”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先输几次。”

他点头,董苏侧身过来,低声在我耳边解释了这种名为“梭哈”的游戏规则。我随即盯着屏幕,白种男人显然深谙此道,对于牌的计算有一套严密逻辑,而且他善于用情绪掩饰他的真实意图,单单从外表上看无懈可击。他的真实情绪仿佛与伪装浑然一体,仿佛台面上的输赢真的只是小塑料片之间你来我往的让渡。几个回合之后,洪三爷眼前的塑料片又去掉一些,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焦躁,双目盯着牌,脸上肌肉不自觉的崩紧。就在此时,我发现那个白种男子眼睛里露出玩味的笑意,我微微眯眼,这个男人,显然很享受在风险极高的博弈游戏,而且他并不想一下将对手赶尽杀绝,他真实的欲望在于将对手逼到绝境令其情绪崩溃。

这种欲望比赢钱的欲望更令他亢奋。

这是他唯一的情绪外露,我立即抓紧机会,说:“下注,跟。”

洪兴明眼眸中流露出狐疑,他犹豫了五秒钟,对旁边的人说:“跟三叔说,跟。”

“大少……”

“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个人随即转头,对另外一个人说:“给里头的荷官暗号,让三爷跟。”

我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暗号如何传递到洪三爷那,但洪三爷显然愣了愣,他迟疑了一会,才慢悠悠地把边上另外一注塑料片堆上前。

白种男人略感意外地扬起眉毛,淡淡一笑,将他自己一方几乎全部的塑料片推上去,说:“来一把定生死吧。”

洪三爷脸上肌肉一跳,他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不愿意,站在我身边的洪兴明也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下巴出不断敲着食指。我有些不耐烦,说:“跟吧。”

“你确定?”洪兴明转头问我。

我懒得再做解释,对董苏说:“我脚酸。”

董苏盯着我没有言语,十秒钟后,才轻轻地,克制般地呼出一口长气,然后从一边拉过一张旋转椅子说:“坐吧。”

我坐下,洪兴明又说:“你还没回答我,你凭什么确定要跟这把?”

我奇怪地反问他:“为什么不跟?他很希望你们不跟的,你们要顺着他?那样台面上的小塑料片可就又少了哦。”

洪兴明抿紧嘴唇,终于朝身后扬手,对手下低声说:“跟。”

“可是大少,那一把起码……”

“咱们不是输不起。”洪兴明狠声说,“开赌场畏畏缩缩,还不如一个来挑事的吗?”

那个手下立即应声道是,随即将信息传达过去。

那个洪三爷拳头在桌子底下握起,显然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在此时,白种男人又微笑着说了一句:“洪先生,你考虑完了吗?”

他语气中的讥讽想必就连普通人都听得出来,洪三爷猛然抬起头盯着他,慢慢冷笑说:“考虑完了,詹姆森先生兴致这么高,我怎么着也该舍命陪君子不是?”

他朝身后的人晃动了下巴,做出跟上的意思,立即有人上前打开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倒出许多小塑料片。

“跟。”洪三爷挺直脊梁,淡淡地说。

詹姆森的脸色微微一变,荷官随即给双方发出最后一张牌。两人对视良久,洪三爷慢慢地将底牌亮出,做出请的姿势,詹姆森抿紧嘴唇,不得不将自己的底牌也翻出来。

我看不清他们的底牌是什么,但我知道白种男人输了,因为他额头上明显渗出汗水,而洪三爷猛然松了一口气,脊背一松,靠在靠背上。

洪兴明扑哧一笑,他身后的手下发出轻轻的欢呼声,他转过头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的运气还真是好,果然赢了。”

我不以为意说:“这不是应该的吗?我的钱有多少?我希望收现金。”

“放心,答应你的数目我一分不少。”洪兴明笑着说,“如果现金的话你可能抬不动,我给你开支票吧。”

我转头看董苏。

董苏叹了口气说:“少爷,支票通兑后可以存入银行账户。”

“可以直接存张家涵的账户吗?”

“可以。”

“那我要支票。”我点头,对洪兴明说:“你最好不要撒谎。”

“我怎么会对你这么可爱的孩子撒谎?”洪兴明笑得意味不明,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闪烁,我知道他一定在盘算什么。这时我们所在房间的门突然被人用力踹开,夹杂着门外保镖为难的声音:“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冲动……”

“滚一边去,我带来的客人呢?要他们少根寒毛,你们就知道好看!”洪馨阳清脆的嗓音响起。

洪兴明脸上现出难堪,他飞快板起脸孔呵斥:“馨阳,你干什么?”

“大哥,”洪馨阳叫了一声,转头看见我们,略微松了口气,随即说:“我听说您把我的客人请来这,我怕他们冒犯您,所以赶过来。”

“不会,我们相谈甚欢,是不是啊,”他转头看我,压低了声音,带了一丝诱惑说,“小原弟弟。”

我皱眉说:“你说这四个字很难听。我还是比较喜欢女性这么称呼我。”

第50章

尽管名为洪兴明的男子不太高兴,但他最终还是在一张小纸片上签名,将它交给我。洪馨阳告诉我说这张纸片叫做支票,上面的数额甚至大于张家涵一生辛勤工作的总和。我走出那间赌场的时候对呆在这里面的那些人毫不掩饰,膨胀到极致的欲望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在我看来,如果能一夜之间拥有一辈子收入的总和,这样的诱惑,已经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意志力承受范围。

所以这里面很少有人能明白,一夜暴富只是一种虚构的神话,他们心甘情愿地陷入赌场的游戏中,怀着侥幸和盲目的乐观主义,哪怕被掏光最后一分钱也不愿离开。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虽然我乐于见到人的情绪外露,乐于发现他们隐匿在重重伪装下的真实欲望,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这里充斥的,都是意志薄弱又心理偏执的个案,扑面而来的欲望太过直白和扭曲,对付他们太没难度,我对此不感兴趣。

但我不喜欢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这个空间内或狂喜或悲恸或故作高深或慌乱紧张的这些男女脸孔,他们没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和理性,我为此感到厌烦。

我转身大步走出赌场。

洪馨阳跟在我身边,柔声说:“小原弟弟,你是不是,真的急用钱?”

我抬头,这已经是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人。

“无所谓急用,但必须拥有,”我淡淡地说,“要给张家涵。”

“他遇到什么事了?那个,就算他有事,不还有袁牧之吗?你一个小孩子拿了笔巨款回去……”

我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说你想说的。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要浪费。”

洪馨阳抿紧嘴唇,想了想说:“我是觉得,我大哥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你不知道他那个人……”

“他会攻击我吗?”

“不是攻击那么简单,他会利用你,他……”洪馨阳着急地说,“反正我不想你惹麻烦。”

“没人能在我面前隐藏他的真实意图,”我说,“如果他不信,尽可以来试试。”

“你这破小孩,真是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人啊,我告诉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董苏轻声打断:“洪小姐,我想少爷累了,需要休息,不如今天的节目就到此为止,至于有可能引发的其他问题,我想我们袁大哥也不是怕事的人。”

洪馨阳立即嘟起嘴说:“董苏,怎么你也这么说,我是为了小原弟弟好啊。”

“我替少爷谢谢您,但令兄的事,我们不要置评,请您谅解。”他微微颔首后低声问我,“累不累?”

我立即点头。

“那回去吃饭吧,出来这么久,你的张哥肯定也担心你了。”

提到张家涵,我的兴致稍微高了点,我说:“拿到钱他会高兴的。”

“那可未必。”董苏不理会我,径直过去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打开车门对我说:“快上车吧。”

我转头对洪馨阳微微颔首说:“我走了。你再来找我。”

洪馨阳愣愣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弯腰坐进车里,董苏坐到我身边,跟司机说了地点。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刚刚的意思是张家涵存在不高兴的可能?但这里的每个人不都希望平白无故拿到钱吗?”

“平白无故得到的东西,不一定会令人高兴,也有可能令人心生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