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安静,倾听各种被你忽略的微小声音,可能解开谜题的关键就在那。”他拍拍我的后背,带着笑意说,“明白了吗?小笨蛋?”

我似乎明白了,但我必须纠正他的看法:“我才不笨。”

“不笨会自己钻牛角尖弄到头疼成那样?”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你还可以求助的知道吗?想不通可以问我,可以问张哥,别总他妈的觉着自己一付老子天下无敌的拽样。小屁孩就该有小屁孩的特性,懂不懂?”

我蹭了蹭他的胳膊,轻声说:“我要洪馨阳。”

“嗯?你不是不喜欢她了吗,还一个劲推开她。”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说。

“行,那我让她来,你也该好好道个歉,她对你挺好的,她的身份是该敬而远之,可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她。”

第61章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在梦里,我总能见到那个女人倒在血泊当中。

梦境越来越清晰,有时候,我甚至连她扑倒在地的钝声都听得到;有时候,我甚至能看清她喊叫时,眼眸里准确无误流露出的痛楚和疯狂。

确实是用“疯狂”来形容才合适的表情,像把一个人体内能够迸发出的能量全部集中投掷出去,不计后果地想要去抓住那个被夺去的什么东西,全部的意志都为那个即将不见的什么东西而紧绷,那个东西如此宝贵,她即便是死,也不能散去那种强烈的欲望。

我知道,那个东西是我,我是她的孩子,母亲没有办法忍受孩子被夺走。

但我不能明白的正是这个,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激素分泌能够让一个女人疯狂到那样的程度,明知道没有用,明知道会丧生,但仍然固执地,在临死前伸出手去。

到底因为什么才让她如此忘我?因为那种叫做母爱的东西吗?

我从来不知道有母爱的存在,或者应该说,我从来就否定那样的东西有合理存在的逻辑。

但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她不肯逃走,不肯放手,为什么她一直到死,都在喊“宝宝”。

好像,我真的是她,很宝贵的存在一样。

我频繁地从噩梦中被惊醒。我知道,我的深层意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有一直被压抑的欲望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我在现在,根本没办法判断那个欲望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影响。

张家涵被搬到跟我一个病房,一开始有点阻碍,因为我跟他出现的身体问题并不能归入同一类,按照这个医院的规定,我们不能呆在同一间病房。但我给不下五名高级医生催眠,结果我们就住到一起。

我需要他。在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我都会默默爬下床,爬到他的床上,钻进他的被子里,靠在他肩膀上继续睡。

每当这种时候,张家涵就会搂住我,会轻柔地低声喊我“乖宝宝”或“乖孩子”之类没意义的幼稚化称谓。

可是我发现我喜欢听,好像这种称谓带着我说不出来的魔力,它们让我蜷缩在他怀里很安心,即便那个胸膛很单薄,但也不影响安全感。

“没事啊,乖,别怕,只是个梦而已,没事啊……”他在我耳边柔声说,同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张家涵,我要是有一天发疯,神志不清了,你记得跟袁牧之要钱,我把钱都放他那了。”我在黑夜里眨着眼睛对他说。

“胡说什么。”他叹息,又急又疼地说,“不准你这么说!”

“我要有一天不见了,你也别找。”我靠在他肩膀上说,“我只是回去了,回我该呆着的地方。”

“你要去哪?”他大声问。

我轻声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我要是有一天不见了,不用找我,把钱拿了,那是我给你的。”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加重了催眠的力度,柔声问:“记住了吗?”

张家涵呆呆地点了点头。

“很好,睡吧。”我对他说,“睡醒了,是另一个白天了。”

袁牧之答应我把洪馨阳找来,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她。她还是穿着鹅黄色的薄衣裳,脸色看起来不错,柔白的脸颊上泛着健康的粉色。

不用涂抹那些不知所谓的化妆品,她本人的颜色也足够令人侧目。

我跟她面对面坐着,在病房外的庭院里,我们在一棵会开花的树下,有蜻蜓时不时飞过来。

“要下雨了。”我说,“气压很低。”

“嗯,马上就到雷雨季节。”洪馨阳微笑着看着我,“你不讨厌我了?”

“我从没讨厌过你。”我看着她说。

“那为什么推开我?”

我掉转视线,轻声说:“我自然有我在当时当地不能触碰你的理由。但我后来弄错了,该远离你的,不是这个形式的我。”

“我听不明白。”她困惑地看着我。

“如果你有一个孩子,”我问她,“我说的只是如果,那个孩子遇到危险,比如被人夺走之类,你会去救他吗?”

“当然会。”她笑着说,“这是做母亲的本能。”

“哪怕会因此而丧命?”

“那无所谓。”她轻松地说,“我现在其实不能想象这种事,只是凭着我的观念回答你,我想如果我的孩子被人夺走,我会不遗余力去抢回来,并且我会发誓一定会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皱眉问:“但你明明可以再生一个,我的意思是,孩子这种存在,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你不懂,这不是能替代的,每一个孩子对母亲都是不可替代的。”她扬起眉毛说,“而且敢在我手里抢人,那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注视了她五秒钟,然后点点头:“你这么说我能理解了。”

“本来就是。”她瞥了我一眼,问,“你到底为什么老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觉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吗?”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不负责任这种事,我无从判断。”

“我告诉你,即便我现在有了孩子,即便我是单枪匹马生下他,我也不会让他受委屈,这不是孩子不孩子的问题,是关乎我的尊严,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这种母亲,我最瞧不起了。”

我心里涌上一阵奇怪的酸楚,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会爱那个孩子,是吗?”

“废话。”她不满地瞪我。

“他可能不是你愿意为之交配的男人所生的。”

“那又如何?”洪馨阳满不在乎地说,“孩子跟交配是两个问题,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我点点头,哑声说:“我明白了。”

“老跟你说这些,说得我都没劲。”她皱皱鼻子,“哎,小老头,吃巧克力吗?”

我点点头。

她从裙兜里掏出五彩缤纷的糖果,剥开了,塞到我嘴边,我低头含了。她的手洁白柔软,形状色泽都非常漂亮,我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小冰……”她困惑地瞪着我。

“对不起,你必须没有孩子。”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催眠她,“你现在太年轻,不能去怀一个孩子,现在受孕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无论如何,你在这个阶段都不能怀孕,记住了吗?”

“可是……”

“记住了吗?”我冷冷地重复,攥紧她的手腕,“你要从本心的意愿中真正厌恶这件事,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婴儿会毁掉你的人生,想想看,你的人生本来计划周详,前景美好,你完全可以找更好的男人,在更适合孕育下一代的时机去生一个孩子,但那绝对不是现在,绝对不是!”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记住!你这个阶段不能有孩子,绝对不可以!”我严厉地说,“跟我说一遍,你现在讨厌怀孕,你讨厌孩子!”

“我,我讨厌怀孕……”她嗫嚅地说。

“大声点!”

“我讨厌怀孕!”

我严肃地盯着她的面容,一再确认她说的不是谎话,这才送开她的手,在她耳边打了一个响指。

她清醒过来后神色惊惶,不知所措地盯着我。

“走吧。”我淡淡地说,“要下雨了。”

我们一起回病房,她一直魂不守舍,坐了一会,就说要回去。我觉得她的状态不好,正好看到袁牧之跟董苏在病房里跟张家涵说话,我便让袁牧之吩咐董苏把她送回去。

董苏一如既往有点不乐意,但洪馨阳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就没再推辞,跟我们告辞后,便带着洪馨阳离开病房。

他们走后没多久,天下起了倾盆大雨,甚至雷电交加,整个时空都仿佛变成一个下载的导电实验室。乌云翻涌,电闪雷鸣,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仓惶。

我没有关窗,雨直接泼到我身上,雨点粗粝到砸得我生疼的地步。我在默默计算着时间,如果催眠有效的话,几个月后并不会产生一颗受精卵。

按照时间链条的规则,一个人的不同形式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时空,所以我会消失。

我会消失。

我想我并不遗憾这一点,但当我想回头时,却见玻璃窗被人嘭的一下关上,然后我被一双手拦腰抱了起来,袁牧之的声音压着怒气问:“臭小子,你想淋雨发烧吗?”

他随即把我丢到床上,粗鲁地扒下我身上湿透的病服,拿着质地粗糙的毛巾用力擦拭我的皮肤。

“大头,你轻点……”张家涵在边上说。

但袁牧之置若罔闻,他仿佛很生气,似乎我淋雨触及他某种说不出的愤怒。

“你在生气。”我看着他淡淡地说。

他手一顿,随即展开被褥把我裹起来,然后冷冰冰地说:“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

“小子,”他一把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说,“你给我记住,哪怕你要杀人放火都不要紧,但你得跟我说!懂不懂!你他妈要是不跟我说就敢擅自做什么,那就掂量掂量你的小屁股肉有多厚,够不够挨我一顿打!”

第62章

我定定地看着袁牧之。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中有烧灼的一片野火,夹杂着少见的痛苦和焦虑,甚至有我不明白的恐慌。我皱眉看着他,是的,袁牧之意志力之强悍是我少见的,他为什么会恐慌?我以为这种情绪只有张家涵才会有。

我好奇地伸手摸上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在我的掌心轻拂,很痒,于是我又想缩回去。

袁牧之一把攥紧我的手腕,死死看着我,随后一把将我用力扣进怀里,粗胳膊使劲勒着我,用力之大,几乎令我呼吸困难。

我在他怀里扑棱,示意他松开点,但他置若罔闻,我有些恼火,屈起膝盖踹他。

“别动!小王八蛋,你这个小王八蛋……”他将脸埋在我脖子处,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似乎这么说还不解恨,随即他张嘴在我肩膀上咬了一下。

很疼,我不舒服地叫了一声,转头喊:“张家涵!”

张家涵叹了口气,过来拍拍袁牧之的肩膀说:“把他放开,小冰被你弄疼了。”

“张哥……”袁牧之扭过头,声音嘶哑地说,“你不知道他,他刚刚,这小子肯定有事,他肯定在瞒着我们想什么不得了的事……”

“放开他。”张家涵重复了一遍。

袁牧之松开我,张家涵伸过手把我抱住,替我换上干衣服,然后摸摸我的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轻声说:“我曾经有过一个亲弟弟,你们都知道的,很小的时候就失散了,也许这辈子都没办法找回来。”

我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起。

“我的亲弟弟,要还活着,大概比你大,他长得比我好看,不过可能还是没有你好看,小冰,你们有很相似的眼睛,瞪圆了看人,就像等着喂食的小动物似的。”

“你在暗示你对我好是移情作用?”我困惑地问他。

“不,你是你,他是他。”张家涵摇头说,“他不可能像你这么,这么与众不同。小冰,其实一个家里,要出了你这么个孩子,对家长来说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你跟别的孩子太不一样,我担心受怕的地方只怕更多,摸不准什么时候,你就做出点伤人伤己的事来。”

我抬头看他,他苦涩一笑,叹了口气问我说:“小冰,我就你一个要操心的弟弟了,你能让哥哥省心点吗?”

我转头看袁牧之,却见袁牧之也是绷紧脸,嘴角紧抿,瞧了我一眼,即扭过头去。

“别看大头,他也是我这个意思。”张家涵轻声说。

空气中弥漫一种伤感的情绪,但我不是很明白为何会这样,我想了想,在床上爬到张家涵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蹭了蹭,他的眼眶顿时红了,我觉得他可能需要像婴儿那样进行肌肤抚慰,但我不能随便解开他的衣服,于是我把脸颊贴到他衣领露出的脖颈处。

“小冰……”张家涵叹息了一声,伸手抱紧我。

我觉得贴得差不多了,就松开他,依样爬到袁牧之那边,也是抱住他的胳膊,不过他身体太壮实,要攀到他脖子那,我不得不屈起膝盖。

袁牧之瞪了我一眼说:“就算你装乖也没用!该打你屁股我还打!”

我皱眉问:“那你要不要我贴你的脸?”

他脸上现出很古怪的表情,看了我一会,拿手指点点自己的脸颊说:“小嘴照这贴一下,干不干吧。”

我摇头说:“不卫生。”

“别他妈罗里吧嗦,”他一把拽过我,把脸凑到我跟前说,“赶紧的,跟这亲一个。”

我犹豫了几秒钟,问:“亲了你会觉得高兴?”

“嗯,会非常高兴。”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又犹豫了一会,做了点心理建设,这才凑过去用唇轻轻贴了他的脸颊一下。

他果然很高兴,一手勾住我的背说:“礼尚往来,我也嘴你一个?”

我立即伸手去抵挡,他非要拿下巴的胡子茬刺我,我颇为不耐烦,躲来躲去,终于张家涵咳嗽了一声,冷淡地说:“行了大头,你当我死的吗?”

袁牧之怏怏地放开我,我立即拉开跟他的距离,缩到张家涵那边,警惕地瞪着他。

“臭小子,躲个屁啊,信不信我把你揪过来舔你一脸口水?”

我严肃地说:“袁牧之,你的卫生习惯很不好。”

“我操,小祸害你是找抽来的吧。”袁牧之笑骂着伸手来抓我。

我忙躲到张家涵背后,张家涵伸手拦住袁牧之,说:“大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袁牧之手一顿,正色地说:“如果,我跟小冰都有这个意思呢?张哥,要真那样,你也拦着?你拦得住我吗?”

张家涵转头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他根本不懂这码子事,怎么跟你一个意思?大头,不要自欺欺人了。”

袁牧之呼吸一滞,看着我,认真地问:“小冰,你喜欢我吗?”

张家涵说:“你别问,你们所谓的喜欢相差很远。”

我从张家涵背后钻出脑袋来,趴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个呵欠说:“你们好无聊,我困了。”

“就算相差很远,我也要问。小冰,乖,回答了这个问题再睡,”他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口气却很温和,“你喜欢我吗?”

“小冰,你不用管他。”张家涵打断袁牧之。

我觉得他们在围绕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于是带了点不耐说:“喜欢啊,我喜欢你的胳膊,抱起来睡很舒服。”

“除了胳膊呢?”

“嗯,你背我,也挺舒服的。”

张家涵轻笑一声说:“大头,他根本不懂,你别白费劲了。”

袁牧之踏前一步,伸手摸上我的头,随后手指下滑,掠过我的脸颊,目光专注地看着我说:“我所说的喜欢,是像恋人一样相处,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见不着会惦记你,有好吃的会让给你,你生病了会担心你,你有危险了会去救你。”

“你撒谎,我想吃甜排骨,你从来不肯给我。”我不满地反驳他,“你才不喜欢我。”

袁牧之哑然失笑:“那是为了你好,不由着你任性。”

我想了想,忽然问:“你想让我变成一个同性恋者吗?”

袁牧之一愣,手慢慢垂了下去。

“小冰,你不想成为一个同性恋者是不是?”张家涵柔声问我。

“名为浩子的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对吗?”我摇头说,“我不会想成为他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