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跟他一样,你只需要接受我就好。”袁牧之哑声诚恳地说,“跟我在一块吧,小冰。”

“跟你在一块?”我皱眉问,“我们成为同性恋人,是这个意思吗?”

“对。”

“会束缚我的行为吗?”我认真地问,“会给我带来任何行动上的不方便吗?”

“不会。”袁牧之立即摇头,“相反,成为我的恋人,你可以随意使用我所拥有的资源,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帮你达成,做每一件事我都会充分考虑你的意志,同时会给你带来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些好处,包括我要甜排骨就给吗?”我问他。

“这个,”他笑了,张开双臂说,“到我怀里来,给抱一下,我就瞒着医生给你吃。”

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让他抱一下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事,而且我在这的时间不多了,甜排骨这种东西,吃一次少一次。于是我爬过去,袁牧之一下紧紧抱住我。

“抓到了,你可不能反悔。”他带着笑意,但声音微微颤抖。

“大头,你这样是欺瞒诱拐。”张家涵在一旁怒道,“快把他放开!”

“张哥,”袁牧之搂紧我说,“我不会放手,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人,小冰不懂,您懂,我今天就把话跟您撂这,我袁牧之,这辈子对他都不放手。而且小冰并不傻,相反他很聪明,我根本骗不了他。”

“你!”张家涵大怒,拍了一下床板,正要过来抓人,这时病房门突然传来敲击声,在这样的雷雨之夜,这个敲击声显得突兀。

但也可能是巡房的护士医生,袁牧之松开我,扬声说:“请进。”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洪仲嶙独自一人站在门边,他身上质地良好的府绸中式衣裳已经被雨打湿,头发上犹自滴着水,但这么狼狈,站在门外却仍然显得气势十足。

张家涵脸色一变,我皱起眉头,袁牧之摆出了一个笑脸,手却悄悄摸到腰后准备随时拔枪。

“洪爷,这大雨天的,您不觉得……”

“张家涵,我要跟你说两句话。”洪仲嶙盯着张家涵,目光中流露着痛楚和压抑“你出来一下。”

“我,我没什么想说……”

“就两句,我保证不碰你,不干多余的事,”洪仲嶙骤然提高嗓门,“我的话你还信不过?”

张家涵深吸了一口气,双拳握起,低声说:“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你确定?”他惨淡一笑,随即说,“行,如果这个是你的意思,我就这么办。”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就问你,你要怎样才肯跟回我?你要什么,或者说,我要做什么,你他妈才肯回到我身边来?”

第63章

我再一次确认有关人的情绪我要观察和学习的还有很多,我现在是能准确无误地辨析人的情绪范畴,但我并不能很明白这些情绪的生成,因为究其成因,总有我无法理解的,超出逻辑和理性范畴的成分。

比如刚刚的袁牧之,比如现在的洪仲嶙。

袁牧之已经把手握到腰后的枪柄处,就连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把光匕首抽出来,毕竟洪仲嶙在意志力与格斗方面是个劲敌,哪怕袁牧之拿枪指着他的头,也难说他会不会有反手之力反败为胜。

但我观察了一下后否定了这种看法,因为洪仲嶙此时此刻看起来并不具备攻击性,首先是他很疲惫,不仅是体能上的消耗,也有精神上的磨损,若不是他有强硬的意志力,恐怕这个人早就该倒下了休息;其次,他尽管话语中威严不减,气势不弱,但盯着张家涵的眼神却不自觉流露出痛苦和哀求,这是相当软弱的情绪,我曾经以为他这种人可能到死都不会外露出来的东西,但现在却流露出来,而且很直观,并不复杂。那就是内心欲望的袒露与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痛苦。

我把手伸到袁牧之藏在身后,准备拔枪的手背上,袁牧之转头看我,我朝他轻轻摇摇头,袁牧之吁出一口气,缓缓放下手。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雨点更大了,横打进来,门被一阵剧烈的风刮得砰一声巨响。

张家涵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而洪仲嶙却没有踏进一步。他抿紧嘴唇,几乎有些恼怒地盯着张家涵,哑声重复问:“没听明白?我再说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我身边?嗯?”

张家涵摇摇头,他白着脸,微微发抖。

“你要什么?他妈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答应你,这总行了吧?啊?”洪仲嶙怒道,“难道你要老子当着人的面低三下四求你?真要那样?你想清楚了!”

张家涵恐惧地转头看我们,袁牧之正要说话,洪仲嶙转头喝道:“别插嘴,这就是我跟他两人之间的事,你让他自己说!”

我皱眉,慢慢下床,找好我的拖鞋穿上。然后我啪嗒啪嗒走到张家涵身边,洪仲嶙低喝说:“臭小子,你也一样,都他妈给我闭嘴,让张家涵一个人说!”

“我不认为现在是能理性交谈的时候。”我说,“张家涵现在不适合做出任何不违背其本心意愿的判断或决定,而且你大声嚷嚷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该闭嘴的是你才对。”

洪仲嶙冷冷一笑,点头说:“张家涵,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像他这么嚣张的小子,在我跟前能有几个?”

张家涵浑身一颤,想也不想,一把将我扯到自己身后,呼吸骤然急促。

“一个也没有。”洪仲嶙负手站立,傲慢地环视了我跟袁牧之,冷笑说,“还包括袁少,你三番两次挑衅我,你也不奇怪,我居然这么心慈手软?”

“不敢,”袁牧之微笑说,“洪爷以和为贵,有大胸襟大气魄,我深感佩服。”

“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忍你们,只是因为看在张家涵的面子上。”洪仲嶙淡淡地说,“我十三岁自己出来开辟洪家分支,这十来年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到今天道上的弟兄们赏脸叫我一声洪爷,可没叫我洪大善人。要不是以前对不住张家涵,今儿个我连这些话都可以免,直接把人带走完事。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问你要什么,问你想开什么条件,张家涵,你觉着我这么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不,不是……”张家涵垂下头,颤声说。

“至于你,袁少,我说句你不中听的,今儿个我就算真不顾不管把人直接带走,你能耐我何?你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我洪仲嶙如果真要张家涵这个人,你能耐我何!”

他暴喝一声,气势十足,目光锐利且志在必得,张家涵吓得又退了一步,袁牧之面色沉重,慢慢从腰后拔出枪,迅速指向洪仲嶙的脑袋。

“真要撕破脸动手?”洪仲嶙冷笑问。

“我是没您有本事,谁让我不姓洪,吃干喝稀全得靠自己个呢?”袁牧之勾起嘴角,轻松地说,“可我就是天生好重情义,人我是绝对不可能让您带走,我阻挡不了,那就得拼了命留您一回,洪爷,到时候枪子不长眼,我可担保不了不出点啥意外,我无所谓,泥腿子上路,穷光蛋一个。可您不同,您是谁啊,道上被人称爷的,最年轻可就是您了。”

洪仲嶙手一挥,门随即被人踹开,冲进来十几个大汗,个个拔出枪对着我们,洪仲嶙歪着头笑了笑,对我说:“小弟弟,怎么办?你家袁牧之哥哥要输了,他以为拿枪对着我就赢,可就算是杀了我呢,他自己也走不出这间房,更何况他杀得了吗?”

“至于你,小子诶,你也许是有点本事,可你能同时制住十几个人?这十几个是我过命的弟兄,我给他们下了命令,哪怕你制得住我,他们今天也非带张家涵走不可。”

洪仲嶙微笑着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在手里熟练地转了几转,然后猛然抬起手,把枪口对准袁牧之,对张家涵,偏着头说:“张家涵,你现在再回答我一次,你要怎样,才肯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大增,我皱了眉,想着这种情况大概也只能冒险给洪仲嶙催眠,不然张家涵可能会有微笑。

我刚一动,张家涵就反手按住我的肩膀,其间,剧烈的雷声间隔很短地轰鸣着,硕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几乎令人怀疑会不会将玻璃击穿。我看到他脸上浮现一种类似悲愤的感情,却很浅,终究被浓重的无奈覆盖上,随后,张家涵轻轻地喘气,他走向袁牧之,伸出手掌罩在他的枪口上。

“今天谁也没必要开枪。”张家涵声音干涩地说,“都不要开枪,好吗?”

袁牧之说:“张哥,今天的事兄弟给你做主,总之不让你受委屈就是。”

“我知道你能担当,是个好弟弟。”张家涵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淡淡地说,“从你当年带人把我救出洪都,我就知道,这辈子都欠了你的恩,其实咱们哪里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不过小时候我给你吃了两口饭,如此而已,你要说还,早还了千百万倍了。”

“张哥,话不是这么说……”

“没必要,真的,”张家涵摇头,他甚至微微笑了,轻声说:“你看看小冰,那个二孩子恐怕还不懂发生了什么,我不放心他,你替我好好看着他行不?”

“张哥……”袁牧之瞪圆眼睛,伸手要抓他,张家涵侧身躲开,转头对我说:“小冰,你过来。”

我迟疑了一秒钟,终于还是吸着拖鞋啪嗒过去。

“你往后,要听大头的话,他,他如果欺负你……”他看着我,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我自然会欺负回去。”我疑惑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在告别吗?”

“不是,”张家涵微笑着说,“我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我点头说,“你要归我养活的,谁来抢也不行。”

“我知道,”他的目光中涌上一层泪雾,随即又隐去,然后他收紧五指,对袁牧之说:“把枪收起来吧。”

“张哥……”

“收起来。”他加重了语气,“除非你想打穿我,否则就收起来。”

袁牧之深深地注视他,随后点点头,抿紧嘴唇,带着难过,将枪啪的一下收起来。

他一收起枪,洪仲嶙笑了笑,也放下举枪的手。

但那一屋子男人的枪口仍然对着我们。

我冷冷地打量过去,发现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一副表情,那是一种习惯了杀戮的冷酷表情,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在地下室外,那些雇佣兵们无一例外全是如此。要击溃这层外在的硬壳不是不行,它需要时间和环境,可现在不行。

我觉得事情的麻烦超出我的预期。

“过来,跟我走。”洪仲嶙伸出一只手,对张家涵说。

“走去哪?”张家涵轻声问,“您觉得,我能去哪?”

洪仲嶙皱眉,耐着性子说:“先暂时住我的房子,你要不喜欢,我再给你换。”

“然后呢?”

“什么然后?”洪仲嶙淡淡地笑了,“你不放心?行,我当着这些人的面答应你,往后一定会对你好,该你的不该你的,我都给你,这样行了吗?”

张家涵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说:“给了钱,然后你下回把我送出去,就更顺手了,是这个意思吗?反正都付过钱了,想怎么玩怎么玩,玩腻了转手就可以丢出去,是这样吗?”

洪仲嶙的脸色骤变,强撑着说:“那件事,是我办错了,我往后不会再那样……”

“我没觉得您有错。”张家涵握紧拳头,抬头说,“我只是想提醒您,我现在身体不行了,人也老了,就算这张脸您曾经瞧着还过得去,可禁不住会变得越来越难看。洪都有的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孩子,您何必做这种蚀本生意?”

“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家涵苦笑一下,“要说不一样,只不过我比别人窝囊,他们个个精明,只有我被克扣奖金也不敢说,客人不给小费也不敢讨,有时候被同行嘲笑欺负,也不敢说一个字。”

洪仲嶙皱紧眉头,踏前一步问:“有这种事?你放心,回去我都给你一个个提溜出来让你出气……”

“我不求那样,我只是想过自己的小日子,赚点钱养活自己,有空给弟弟们做点好吃的,存点钱够养老,医疗保险什么的跟人一样能买,我忍了这么多年,我就这点念想,就这点念想,你都看着不乐意?”

“我不是,”洪仲嶙目光中流露出心疼,伸出手说,“跟着我,这些事我给你安排,好不好?”

“现在说好不好有什么意思?”张家涵惨淡一笑,“你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其实真没必要,我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可我就算是个窝囊废,我也,我也想过点人过的日子,你说,再回去跟你,我除了当你解闷的玩意儿,我还能算个人吗?我这么些年苦哈哈地熬着,又算怎么回事?我是自己在哄自己玩吗?”

他随后环视了四周,笑了笑说:“洪爷,我以前都很怕你,但今天不怕了,您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忍了多少年,在福利院的时候忍,在洪都接客的时候忍,跟着您的时候还是忍,多少事,我以为忍忍就过去,可老天爷就是不让我过去,一道坎后又是一道坎,没完没了,苦日子都没边了。我真他妈觉得累。太累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凄凉和无望,这是一种真实的消极情绪,带着自我毁灭的欲望,我警惕地观察他,就在他说到“太累了”三个字时,我看见他手中寒光一闪,我离他最近,想也不想,立即扑过去攥紧他手中的东西,一阵剧痛传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我那柄丢失的“疯狗”匕首。

原来,这柄匕首一直在他那。

我咬紧牙关,盯着他说:“这个刀是我的!”

张家涵惊呆了,他看着我,剧烈颤抖。

“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但刀刃不是对着自己,该对着你讨厌的人!”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他下了指令,“把刀松开,还给我!”

他流下眼泪,摇头说:“不……”

“听话,把刀给小冰,好不好?”我放柔声音,加大催眠,“你看,小冰的手流血了,你要他伤得更厉害?”

张家涵立即摇头,随后松开了手。

疯狗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我顾不上捡那个东西,上前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说:“快点把自我毁灭那种欲望丢掉,听到没有,我要你活到寿终正寝,我给你留了钱,你爱买什么保险买什么,我只要你活到寿终正寝,不是谁都能活那么久的,你要努力才行。”

第64章

我还没来得及松开张家涵,却被另一个人紧紧拥抱住。

是袁牧之,他的胳膊又粗又长,就着我抱住张家涵的姿势,同样抱住了我。

我有些诧异他的行为,因为拥抱这个行动对我来说,只是为了起到适当的心理舒缓作用,张家涵情绪已经崩溃,我必须贴近他,才能阻止他进一步的情绪恶化。

至于我个人并没有任何情绪崩溃的迹象,我不需要袁牧之的拥抱。但考虑到这种身体紧贴的程度有助于帮助张家涵,于是我没有挣扎,任袁牧之用勒死人的力度搂紧我,然后我听见他用略微带着颤抖的声调说:“洪爷,您看到了,今儿个咱们是不是真的不见血不罢休?啊?您要是坚持,行,我们二话没有奉陪到底,但是洪爷,这么点事,您是不是真要办得那么绝?”

他口气掷地有声,洪仲嶙红着眼睛盯着我怀里茫然流泪的张家涵一言不发,我拍着他的后背,转头对他说:“他要疯了。”

洪仲嶙瞳孔收缩,我继续淡淡地说:“他的情绪已经崩溃了,要发疯是很容易的,不过重建一个人的理性和神志不是我的强项,我想我有必要知会你,如果张家涵疯了,我没办法。作为补偿,我只会千方百计把你弄疯而已。”

“张,张家涵……”洪仲嶙迟疑着,朝他走近一步。

张家涵脸色大变,推开我和袁牧之,曲起身子,蜷缩到一边呕吐起来。

“怎么回事?”洪仲嶙焦灼地看向我,“他这算怎么回事?”

“呕吐是人的恐惧到达顶点一种生理学反应,”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显然,在这能令他恐惧的对象,不会是我,也不会是袁牧之。”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带你走……”洪仲嶙目光哀伤地说,“真的,我只是,想让你再跟我一回……”

“很显然他不愿意。”我皱眉说,“这不是很明显的吗?他一直在拒绝你,从身体到言语,都在说他不愿意,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洪仲嶙木着脸,愣愣地盯着地上蜷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张家涵。

“你已经成为他心理上恐惧的具象化表征。”我微微笑了,不无恶意地欣赏他脸上的痛苦,继续说,“真是讽刺啊,你的欲望直指对象,却万分不乐意跟你在一起,你将重逢视为一件乐事,为此不惜摒除理性,做出超乎平时行为规则的事,你心里充满对如愿以偿的期待,我敢说,你甚至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庆祝,怎么去享受,可惜,你欲望的对象并不是跟你一个想法,他害怕你,厌恶你,他看到你就想吐,哪怕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他也未见得愿意跟你呆一起。”

洪爷脸色苍白,他的目光渐渐积聚起真实的痛苦和焦虑,我趁热打铁说:“洪仲嶙,你看看你把张家涵逼成什么样?他那样的老实人,给他点好他会念叨你一辈子的老实人,不敢得罪任何人,小心翼翼艰难活着的老实人,你让他宁愿死都不肯跟你在一起,他宁愿死啊,你充满整个内心的人宁愿死都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觉得你那么可悲呢……”

我一句话没说完,却听见洪仲嶙一声低吼,他猛然一甩头,目光再度恢复冷静凛冽。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手上的手枪一转,迅速拿稳到手里并举起来,对准我的脑袋,眼中杀机大盛。

我蓦地一惊,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摆脱我的催眠。此时袁牧之也啪的一声掏出枪,冷冷地说:“洪爷,崩了他,下一个就轮到你。”

我盯着他,踏前一步,正要冒险继续催眠,却听张家涵微弱地喊了声:“住,住手……”

洪仲嶙手一顿,盯着我,嘴角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无奈地垂下手。

他转过头,看着张家涵,哑声问:“家涵,你真不乐意?”

他虽说用疑问句,但口气中却充满悲哀和失望。

张家涵喘着气,从地上站起来,刚迈上一步,却脚下一软,袁牧之眼疾手快,伸手搀扶住了他。

他看起来很虚弱,大概刚刚用刀捅自己的行为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张家涵像收集氧气一样深深地呼吸,然后再缓缓吐出,他抬起眼,看着洪仲嶙,摇头说:“洪爷,算了吧,就当我不识抬举……”

洪仲嶙脸上肌肉瞬间崩紧,眼底酝酿着狂风暴雨,不过奇怪的是,这场暴风雨并没有发作出来,因为最终他慢慢地放松,连肩膀也慢慢松弛,然后,他抬头眨了眨眼,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终于吁出一口长气,抬起手臂,像抛掷什么一样,疲倦地挥了一下。

那十几个拿枪的人动作不一,但都迟疑着收了枪,然后,洪仲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洪爷,这……”

洪仲嶙挥出一拳,狠狠砸在说话人的腹部,那个人闷哼一声,弯下腰,没敢再说话。洪仲嶙最后回头瞥了张家涵一眼,极尽伤感,然后视线垂下,目无表情地转过头去,抬脚走出我们的视线。

沉默降临在室内,连雷也停止了轰鸣,万籁俱静。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尽管他的感情对我来说理解起来有点难度,但我却确乎知道,洪仲嶙从此不会轻易出现在张家涵眼前了,至少短期内如此,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习惯性的理性又重新掌控了他的行为,他的意志力和毅力,不会让他再任由内心的欲望行动了。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悲伤,我不是很明白这种悲伤为何如此厚重浓稠,只不过有个欲望无法实现,但欲望不就是因为不能时时刻刻被实现,我们才会产生压抑,才会将之遗忘的吗?这不是一个人该习惯的心理机制吗?

我转过头去,看到张家涵脸上也有同样浓重的悲哀,我不喜欢看他这样,于是我过去,伸出手臂紧紧环住他。

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伤害他,而且他也不愿意跟我分开,因为我们互相需要,在某种程度上,他所索求的,正是我愿意给予的。

但我终究有一天要不在的,到时候他怎么办?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必须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我转头看看袁牧之,随即判断,他不行,张家涵就像一个底部缺漏的木桶,要找的,是能堵住缺口的那个人。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愿意看守他,多少年都愿意,但我知道我不行。

我微微闭上眼,在他耳边说:“现在跟我一起想象一下,蓝天,很远很高的天空,蓝到透明的颜色,偶尔有一丝云,那云的颜色是白的,绝对的纯白,形状像丝,挂在天上,就像有谁的丝绸衣服被天上的钉子勾住了,剩下一缕丝,挂在那,悠悠荡荡。”

闭上眼,跟我一起想象那样的早上,有风,风轻轻吹拂,质地很凉爽,风吹拂在脸上就像最温柔最可信赖的手摸着你一样。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她如果爱我,她的手触碰我的肌肤一定是那样,你呢?

我还想邀请你跟我一起想象,这样的早上可能听到的动听的鸟叫声,那是任何机械或金属制品无法重现的声音。它的轻灵婉转超过人类的想象,像透着露水的清澈,它们在鸣唱,唱繁衍,唱竞争,唱该投入的忙忙碌碌,可能无所作为的一生。

张家涵,你知道吗?那是我曾经度过漫长岁月中唯一美好的东西,我靠想象它们捱过了无穷无尽的孤独,一个人的绝对的孤独。张家涵,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感受那样的清晨的气息,你要你愿意,你能听到风声,你能听到它传递给你的,微弱而不能忽略的安慰。你能听到它在说,你不是一个人。

你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我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直说到他面目安详,沉沉陷入梦乡。

我拿食指,轻轻掠过他的眉宇,其实他长得很好看,我不知道对一般人而言,审美标准是怎样,反正他在我眼里很好看,如果能剥除表情中总是流露出来的畏缩和自卑,他会光彩照人,我的张家涵,是应该能光彩照人的存在。

没有人能够剥夺你的光彩,我对他无声地说,小冰会重塑你的人格,会重新改造你的心理构成,会从根子上扭转你的观念,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会给你新的记忆。

没有被侮辱和被伤害的记忆。

我的手被袁牧之轻轻抬起,他拿着不知从哪搞到的紫色药水,帮我清理伤口,然后敷上药,再拿白色绷带,慢慢扎紧我的手。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绷带上扎上没必要的蝴蝶结时,他抬起眼看我,目光中有下定决心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