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不耐,我想让他闭嘴,不要让我听到这种无意义的话语,如果祷告真有用,真有一个绝对的神愿意怜悯我,牠真会免除我的债,那么为什么我却要在活着的每一天,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一刻也不肯放松?

我终于可以卸下那个沉重的负荷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轻松地飞起来,还要听到这种凡人的絮叨,这种软弱的,毫无建设性可言的话。

那个声音夹杂着哽噎,一刻都不肯放过我,祈祷的声音就像一条锁链,锁住我的灵魂不肯让我安歇,我烦躁得像直接拿光匕首削掉祈祷人的脑袋,只要他能闭嘴,我愿意干一切事。

但我全心的躁动,突然在听到一句话平静了下来,我清清楚楚听见那个人说:“主啊,求你免了他的罪,求你不要将他带走,求你让他醒来,求你让他醒来。”

我大惑不解,原来我是不醒着的么,如果是,那为什么我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非常熟悉,说的英语夹杂着苏格兰腔,其实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据说那是一座岛,查理告诉过我,那个地方很美丽。

我突然就认出那个声音了,他是查理,是的,他是查理。

查理,我猛然一惊,那么我回来了?回到我该呆着的时空,我居然没被撕裂成碎片,依然活着?

可是,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陷入一种自我厌弃中,这种情绪排山倒海,我想如果我能动哪怕一只手,我都会毫不犹豫用这点力气把自己掐死。

无路可走,这是真正的无路可走。

但我还活着,或者说类似活着,我想我的躯体大概是平躺着,靠查理实验室里那些仪器支持生存指标,但它毫无知觉,因为我掌控着意识这一部分,我不想让意识回复到躯体内。

人活着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无知无觉,不该连呼吸都是靠仪器维持,那只是医学意义上的活着,但不是哲学意义上的生存。

我明白这个,迟早查理也该明白,我打算就这么跟他耗着,等到他耐性耗尽,他就不得不亲手关闭那些机器。

他是个科学家,他会赞同我的观点。

我的意识偶尔模糊偶尔清醒,时不时的我也会做梦,梦见潜意识中被遗忘的事情,我现在能清晰看到我的童年如何度过,我知道我有人爱护,母亲一直看守我,我们偶尔更换住所,但我从未感觉到匆忙或离乱,因为母亲从不在我面前表现这些。所有我记得起来的她的模样,都是带着顽皮的微笑,冲我眨眨眼说:“宝宝,我们再玩一次过家家的游戏吧。”

我冷眼看着记忆中的自己雀跃欢呼,因为对那个小小孩童而言,搬家就意味着有新的游乐所,有新的玩具,有新鲜的可以去探索的世界。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块去发现这些,我们给花园里的瓢虫起名字,给蔷薇和玫瑰浇水,对了,原来我们还养了一条狗,妈妈坚持要叫它列宾。

“可它明明没有俄国血统,”我看见幼童状态的我皱眉说,“为什么要给一条英国狗取俄国名字。”

“这样才好玩不是吗?”母亲兴高采烈地拿出一块巧克力诱惑我,“来,宝宝,告诉妈咪,法语中狗是怎么说的?”

那是我的童年,学习,玩耍,这两者或者没有区别,我有一个绝妙的母亲,她让我活的每一天,都充满乐趣。

我在意识深处静静地微笑。

偶尔我听见查理在我耳边絮叨他一天做的事,什么列出多少数据,请了一位多能干的厨娘,能做地道的苏格兰菜,什么他卖出一项专利得了笔钱,能够维持我的机器运作多多少天。什么我如果再不醒来,他就把我留在他那的所有书都一把火烧掉。

我仍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微笑。

有些夜里他会带着哭腔在我耳边祷告,他在试图跟我对话,眼睛里流出的液体会滴落到我的脸颊上,它们的温度,我也能感觉到。

但是查理,我对他无声地说,我不愿意醒来,因为我不知道醒来怎么办,在这个时空里,一切的悲剧已经造成了,但我现在连悲剧的由来都一清二楚,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它们。

其实我也懦弱无能,我深刻地体悟到这一点。

所以查理,对不起,我还是决定不理会你的意愿,在我去过的那个时空,有三个我爱的人,他们想必也是希望我留下的,但我也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愿。

我无路可走了。

查理偶尔会在我耳边念叨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真是乱啊,失业率又上升了,势力庞大的跨国组织连国家政权都不放在眼里,世界真是乱啊,你知道么,就在前几天,捷克那边发生暴乱,两伙外国雇佣兵团在别人的领土上火拼,据说它们分别隶属不同的势力集团,死了不少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波及了平民,虽然官方说法是恐怖主义行为,但现在反武装游行已经爆发了,失业者和爱国者都上街抗议,欧洲的雇佣兵制度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了,事情发生的地点就在我遇到你的小镇上,还记得吗?”

又有一天,我听见查理慌里慌张的跑进来,指挥着几个人将我挪到一个担架床上,推着我急急忙忙往外奔,一边跑一边说:“原,我们必须离开了,这个地方被发现了,那些追捕我们的坏人来了,我现在先把你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他推得太猛,突然间车子失控,撞到什么东西,发出哐当的巨响,我嘭的一下从上面一下滚落了下来,额头上传来剧痛,我正在诧异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我还能有痛感,很快,我发现一件更为可怕的事。

我发现我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体内,我发现我居然本能地想伸手去揉额头,而且我的手也确实地动了动。

我要醒了,我悲哀地发现这一点,然后,我不情愿地,却也是身不由己地,睁开了眼睛。

第91章

我睁开了眼睛。

光线对我来说太刺眼,我只能模糊看到距离我倒地的前方角落里堆着杂乱的实验器皿,我认出这个地方,这是查理的实验室过道。

我在查理扑上来之前闭上眼,我听见他焦急地喊:“导管,导管,上帝啊,快把他弄上来,别出意外才好……”

两个人七手八脚把我抬起来,又把呼吸器的导管重新插回我的鼻腔,就在此时,一个人的手突然停顿了,他转过头慎重地说:“查理,你该来看看这个。”

“怎么了?”查理慌里慌张地问。

“他大概不需要机器辅助了。”

“你的意思是……”查理的声音透着恐惧。

“他能自主呼吸了,这意味着,他在康复,我亲爱的朋友,”那个人熟练地给检查我的身体,随后带着笑意说,“他会醒过来的。”

“醒过来,”查理茫然地重复对方的话,随即带了喜悦大声地又重复了一遍,“醒过来,你是说完全地清醒吗?跟以前一样?”

“那可说不准,你知道医学上有各种可能性,”那个人带着笑意调侃,“不过上帝会保佑他的小天使的。”

“哦,我的天,”查理过来抓住我的手难以自已地低吼,“原,你会好的,对不对,我像坚信真理一样坚信这一点。”

“查理,我们得赶快了,”另一个人说,“不然恐怖分子找到这,我们损失的就不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

“对对,”查理立即说,“快走吧,车子已经等着了,先生们,时间不待,抓紧了。”

他们推着我小跑着一路向外,不一会有人打开实验室的大门,一股属于英国暮秋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感觉我被人直接抬上一辆车。

车子发动,不一会,它居然响起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汤姆,我们非得让那玩意响起来吗?”查理犹豫着发问。

“相信我,一辆救护车,不响警笛绝对比响着警笛更引人注目。”刚刚给我检查的那个声音回答他,随后,他过来拿听诊器又替我做了一次简单检查。

我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呼吸和心跳平缓安静,即便他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也不容易发现我已经醒了。果然,他转头对查理说:“我们的小朋友看起来睡得很安稳,放心吧。”

“嗯,”查理说,“这次真是谢谢你们了。”

“真要感谢,就把你在马特洛克别墅中藏着的苏格兰威士忌贡献出来即可。”名为汤姆的男声带着不含起伏的声调说,“虽然不知道这个可怜的男孩遭遇了什么,但能让他苏醒过来并康复,我想我跟詹姆斯都会乐意目睹这个过程。”

“说到这个,”另一个人在一旁谨慎地说,“我们的男孩身上虽然有多处骨折,肌肉组织也不同程度地损伤,但他迟迟没有苏醒恐怕并不仅仅是身体原因,查理。”

“完全正确,詹姆斯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查理,他是自己不愿苏醒,他就像童话里需要魔力之吻才能解除诅咒的公主,原谅我打了个不恰当的比喻,但很显然,我们美丽的男孩在逃避他的现实问题,我想说的是,他看起来这么小,有什么心理创伤要严重到不能面对,也许你该跟我们说实话了。不然,即便我跟詹姆斯再有耐性,在各自所在的医学领域创下再多好名声,我们也束手无策。”

“我,”查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嗯?请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垃圾堆里捡到他,看他美丽于是带回来做标本。”

詹姆斯在一旁轻笑说:“汤姆,男孩跟着查理有超过两年的时间,我跟查理通视频电话的时候早已见过他。”

“哦,非常好,然后呢?有天可爱的小王子发誓要闯荡世界,于是他信心百倍地出走,伤痕累累地回来,”汤姆带着讽刺的伦敦口音提高嗓门问,“先生们,我们是在上演浪子回头的现代版么?”

“汤姆,”查理轻声说,“原的状况虽然不是那样,但也差不多,我确实不知道在他离开我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回来就已经是个奇迹。”

“听起来他独自一人去跟外星人作战了?”詹姆斯笑问,“查理,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时间机器。”查理沉吟了一会,轻声说,“他使用了时间机器。”

“天,”那两个人齐声惊呼,随即詹姆斯压低嗓门说,“查理老兄,你不是在开玩笑,你,你真的做出……”

“是的,原给了我灵感,”查理疲倦地叹了口气说,“他是上帝赐予我的天使,启发了我许多东西,时间机器,就是为他做的。”

“怪不得会有恐怖组织纠缠上,老兄,你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那个机器,已经毁了。”查理叹气说,“它根本不成熟,带原回来的时候被时间黑洞的力量摧毁了。”

汤姆继续问:“然后?他用那部机器去了哪?不会是玫瑰战争时期的英格兰吧?”

“不,他回到二十年前,他出生的地方,他说必须去改变一些事,”查理的声音低了下去,“确切的说,是改变他的出生……”

“很显然,他失败了。”汤姆同样压低了声线,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叹息说,“根据时间链条的规律,他确定无疑是失败了。可怜的孩子。”

他们一起沉默,过了好久,查理强打精神说:“所以,我的老朋友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让这个孩子重新身心健康,等他苏醒过来后,你们会发现他是个天才,你们,会喜欢他。”

詹姆斯带笑回答:“如果他的性格跟他的相貌一样可爱的话。”

“他的性格啊,”查理似乎陷入回忆,带着不可思议的柔和说,“可是相当的古怪偏执,说起这个,其实我们不同程度都有这种特质,朋友们。”

“那我喜欢,”汤姆不以为然地说,“天才就该与众不同。”

他们正讨论着,突然汽车猛地往左倾。

“怎么回事?”汤姆大嚷。

他话音未落,车子又急剧地向右倾斜,车厢里一片混乱,查理扑上来紧紧稳住我的身体,但他稳不了,因为又一个急旋转,嘭的一声巨响,他被抛到另一边。

“怎么回事?司机,什么状况?”汤姆扑到前面,焦急地问。

司机带着急躁回答:“先生,我们被追上了,不只一辆车,天哪,救护车不是赛车,我们摆脱不了……”

“踩油门!”

“不行,他们拦在我们前面了,先生,现在怎么办?”

“撞上去,撞开它!”汤姆大喊。

“恐怕不行……”司机还没说完,就已经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车子前方遭受剧烈的撞击。这一下让我直接从担架床上飞出去,又摔回地上,车里的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惊呼咒骂尖叫后鸦雀无声,估计都受了伤。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都听见车厢外有人慢慢靠近的声音,而且不只一个。

这次大概要完了,这是他们无声传递给我的信息,我勉强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后,完全睁开。

救护车内部已经一片混乱,查理歪着头昏倒在一边,另外两个成年白种男性额头上也留着血,各自挣扎着想起来。看见我睁开眼,其中一个灰头发蓝眼睛的登时眼睛一亮,爬过来摸着我的手和额头。

“能听见我说话吗?原?我是查理的朋友汤姆,你现在能看清楚我吗?”他用医生的口吻询问,一边熟练而本能地想给我做检查。

但这显然不是可以被检查的时候,我想伸手拂开他,却没有力气,我发现我全身都疼得厉害,每个关节,每段骨头似乎都在叫嚣着疼痛。我张开嘴,却听见自己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不要说话,”汤姆抚摩我的肩膀,无奈地摇头说,“真抱歉,我们本来该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下互相认识,但现在,真遗憾……”

他盯着救护车的门,下一刻,它发出哐当的巨响,被人粗鲁地拉开,我们借着车灯,都看见下面站着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

“我的天,这是什么人啊……”汤姆发出低呼。

两个男人过来粗暴地把汤姆从我身边拉开拖下去,汤姆一边挣扎一边喊:“放开我,别碰那个孩子,上帝啊,他只是个孩子,他刚刚受过重伤,你们会弄死他的……”

他的嘴很快被人堵上,只听见唔唔的声响。又上来两名男人把詹姆斯和昏迷不醒的查理拖下去,詹姆斯没有叫嚷,但在经过我到时候他冲我微笑了一下,用口型说:“别怕。”

怕也没用,我看着这个第一次见到的男人,他比汤姆和查理看起来要年轻,带着眼睛,尽管狼狈不堪却一声不响,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我在心底评价,但我没能观察多久,他就被带离我的视线。

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这些人一动不动,既没人来拖走我,也没人来对我说什么。夜色中这些人似乎成了一个个雕塑,岿然屹立,这一方面固然彰显他们有强硬的纪律要求,但另一方面却显得分外诡异。

我觉得很冷,也很疲惫,浑身也很疼,我就知道苏醒了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但像这样如同被人遗忘一样趴在一辆被迫停的救护车上,这种状况我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

他们在等待什么,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在等待什么人。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那个赶往这来的人,才是会亲自处置我的人。

所以我被单独留下。

处置我?是不是再关押我十年?我闭上眼,心里暗暗想着,如果是的话那最好,我已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小孩子,即便我无法动弹,我也会反击你。

不知过了多久,有辆黑色轿车飞快朝我们开来,车子紧急停在我面前,随即有个男人跑过去想替里面的人打开车门。但他来不及做,因为车门砰的一下自己打开,有个人急切地从车上跨下来。

我盯着来的人,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我想我知道他是谁,那样熟悉的身材,我们的分别仿佛才不过昨日,但他又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因为他看起来更高大,更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我认识的那个人虽然也像野兽,有夜行动物的敏捷和凶狠,但绝对没有这种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噤声,感觉到心理压迫的气势。

他朝我快步走开,临到我面前,却迟疑了,慢慢地注视我,尽管背着光,我却还是看清了他的脸,很熟悉的深邃的轮廓,很熟悉的嘴唇形状,但又很陌生,因为他不再年轻,他脸上没有我熟知的热切愉悦的笑容,有的是如同被刀削过,被锐器修剪过的严峻神色。我呆呆地注视着这张脸,费劲地在记忆中辨认哪些是我熟知的,哪些是我不了解的,我发现这张脸承载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岁月的痕迹,它仿佛瘦了,甚至带了细微的风干的皱纹,它无疑是要更丰富,更富有内涵,但也更沉重,沉重到我莫名其妙的,眼眶开始发热,液体开始充盈。

他一直盯着我,目光复杂而难以置信,带着压抑的痛苦和狂喜,但又带着恐惧和迟疑,过了良久,他才冲我伸出手,手指在发抖,整个手臂都在发抖,我想把自己的手搭上去,但我没有那个力气,于是我冲他抱歉地笑了一下。他愣住了,随后目光变得深邃而热烈,甚至跟我一样蒙上水雾,然后下一刻,天旋地转一样,我被他整个从救护车上抱下来,紧紧地揉进怀里。

“终于找到你……”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呜咽,同时用勒得我全身骨头发痛的力度低吼着,“我他妈终于找到你,十几年了,操,我可算是……”

他的声音一下哽咽住,我闭上眼,眼泪直直流了下来。

这是袁牧之,我这个时空的袁牧之,我唯一的,袁牧之。

第92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抱着我不撒手。

我其实对人体这样紧密的相互接触并不习惯,而且我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叫嚣,但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怀里,我并不反感。

就像许久以前,我第一次抱着他的胳膊睡觉,他第一次给我洗澡,第一次背着我踏过血肉横飞的打斗场,第一次抱着我,穿过喧闹繁华的人群。

其实,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事实,我这么厌恶身体接触的人,却并不讨厌他的拥抱,我甚至,在被他的胳膊搂住的瞬间,忽然有种即便就这么疼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因为我知道,对我来说,只不过穿过时间机器,只不过分别了一段时间,对他而言,却是十来年漫长的找寻。

他为什么要找我,这样的寻找,有意义吗?

哪怕再喜欢,对一个人的欲望再强烈,又怎么能禁得住时间的腐蚀?而又为什么,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上升到一种信念的地步。

这种东西强大到令我望而生畏,大惑不解,但同时,莫名其妙的为之心脏抽疼。

我一直凝视着他,我的袁牧之,跟我在另一个时空相遇到的那个年轻人比起来,他从外貌到体型已经略有不同,他不再充满张扬的力量,不再习惯性地带有笑容,除了最初遇见我时失态地流泪,他不再多说一句话,他的情绪和意识都被牢牢控制住,若非本人意志力崩溃,就绝对不会对外流露一丝一毫。这个袁牧之,只有牢牢用力把我按在怀里的胳膊稍微泄露了他的欲望,或者,那也不欲望狠的决心。

我不知为何心里疼得厉害。

我不知为何不想他这么绷着肌肉,他该放松,人的精神状态不适合永久地保持紧张,我不知为何,很想将他脸上看得见的皱纹抹平,将看不见的岁月压迫的痕迹,抹平。

我的袁牧之,你尽管没有明白表露出一丝情绪,但我知道你在害怕。寻找我,找到我,你并没有狂喜,反而陷入无穷无尽,说不出口的恐慌中。

因为人的心理可以承受得独自追寻的寂寞和痛苦,因为有寻获的可能性在前面,它能成为一种虚构的补偿。

但人无法承受寻获后的再度失去,因为他经历过这个过程的难以言喻的艰辛,经历过不可想象的挣扎和绝望,他可以预见希望落空后会有如何的崩溃。

就算是袁牧之,也会害怕那种崩溃。

我的手在发抖,但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拼了命一样,伸出来,我的手上缠着绷带,看起来非常难看,气味也不好闻,但我还是努力想靠近袁牧之的脸。

袁牧之显然愣住,他匀出一只手来飞快握住我的,然后哑声问:“要什么?”

我看着他的脸颊,示意他低头。

他明白了,凝固了几秒,然后将我受伤的手掌仔细摊开,弯下腰,将它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隔着绷带,我轻轻摩挲他的脸,我想象他的皮肤的质感,看起来并不光滑,上面布满风吹雨淋的粗粝感,还有硬到扎手的胡子茬,我拿指尖轻轻触碰,确实如看起来那么扎手,于是我又碰了两下,好奇中不无羡慕。

他一直板着脸任由我碰来碰去,过了一会,他的眼眶慢慢发红,迅速蒙上泪雾,然后,他用手掌覆盖住我的,侧过脸,慢慢地,轻轻拿嘴唇去碰我露在绷带外面的手指头。

他微微闭着眼,虔诚地吻过我每个手指头,他的眼泪就这么从睫毛下端落了下来,但很快的,他立即睁开眼,仰头将眼泪逼回去,再低头看我,微微地笑了笑。

笑得很难看。

我想跟他说手指头脏,但我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嘶嘶声。

“别说话,”他对我说,“现在别说。”

然后他郑重地把我抱高一点,贴着他的胸膛,我听见他的心跳,依稀仿佛,他的声音在头顶飘来:“我是活人,你也是,还求什么?够了。”

我闭上眼,他摩挲着我的头发,一如既往,柔声说:“宝宝,睡吧,你需要休息。”

我在他怀里结结实实地睡着了,不是之前长时间的悬置意识那种昏迷,而是真正的安眠,在这个地方,我感觉到久违的安全,甚至连我一直不敢去面对的,属于这个时空的残酷的真实,我都觉得可以先搁置一边。

袁牧之说,我需要休息。

那么我就真的需要休息。

我睡着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不会醒过来。

我就像独自飞行了太久的鸟,也许曾经有过迁徙的目标,但因为体内的导航系统出了状况,或者人类对环境的破坏令我的本能失效,于是我不知道该飞往何方,我不知道所谓的迁徙到底是什么,我所做的,只是一直一直挥舞翅膀,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还是要挥舞翅膀。

但我早已忘记,挥舞翅膀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