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研的办公室在七十九楼的西北角,只有一面是墙,其余三面都是玻璃。已是深夜,天是黑的,没有星星,天际线以下,远近都是灯光璀璨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暖白色的光照着两个人。

谈完工作,沈拓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到底不是长于此道的女孩子,盘亘了几秒钟,气氛便有些尴尬。

她来得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印着酒店LOGO的无纺布袋,方才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放在脚边上,没有动过,直到此时才弯腰从里面拿出一只不锈钢保温杯,放到他的办公桌上。

“这两天总听到你咳嗽,这是感冒茶,我让家里的阿姨煮的,我从小就喝,不苦,而且很有用。”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会紧张,但不会慌乱,只是说话的语速变得很快。

程致研有些意外,他与同事的关系一向很淡,而且,也无意改变。

“太麻烦你了,”他对她说,“可惜我不大能吃中药。”

她知道他是在国外长大的,以为他不相信草根树皮那一套,一时便有讪讪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怕苦?”他笑着问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至于让她下不了台。

“是我自己怕苦,总以为别人跟我一样。”她也回了一个微笑,伸手拿起那只保温杯,放回袋子里。

她俯身下去的一瞬,细柔的灯光倾泄在她身上,衬衣领口露出一点锁骨,显得有些瘦弱。他看着她,有一刹那的感动,毕竟祖父去世之后,再没有谁为他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他不想太扫她的兴,就多解释了一句:“我不能吃中药,是因为胃不好。清热的药里常有黄岑,我一吃就会胃痛,痛怕了,所以不敢吃。”

沈拓听他说得这样内行,倒被他镇住了,笑了笑回答:“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黄岑。”说完就拿了东西,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来了,仍旧是那只保温杯,放在他桌上。

“这次是我自己泡的,”她对他说,“桑叶、菊花、薄荷、甜杏仁和竹叶,没有黄岑。”

他抬头对她笑,有些无奈,却还是把杯子留下了。

她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有没有跟别人说,我替你看过大师计划的草稿?”他问她。

“没有。”她回答。

“那很好。”他点头。

她定定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却什么都没问。

人的第六感是很神奇的东西,从那个时刻开始,他觉得她是可以信任的。

10

九月,台风走了,大师计划在顺利进行中。

Freidman的行程,以及随行人员的数量已经确定,房间都已预留出来,酒水饮料、厨具、床品,也都按照特殊要求,一一采购到位,由公关部准备的Wele Package也交到了经纪公司手上。

一切都和程致研预料的一样。

中秋节过后,便是名媛何苏仪的结婚的日子。

名媛的未婚夫王晋,是一家社交网站的总裁兼CEO。那个网站即将在纽交所上市,正处于最终审核之前的静默期。虽然按照证券市场的惯例,王晋保持沉默,不向投资者提供消息,但却不妨碍他与何苏仪一起在娱乐版频频高调亮相。

王晋的主场在北京,他发迹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到处置业,一到上海就住进了天庭酒店,何苏仪时不时过来看他。所以,婚礼前的那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能在金融区方圆一公里内看到这对鸳鸯的身影。

而如影随形的还有另一群人,那就是娱记。

其实,王晋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互联网新贵,何苏仪是英文频道主持人,做的又是财经类节目,虽说有些名气,但也算是比较小众的,之所以能吸引这么些狗仔队,完全是拜王晋的前妻所赐。

王晋的前妻姚路是电视剧演员,几年前两人结婚时,王晋刚刚辞了工作开始做网站,真真是砸锅卖铁,一点积蓄都没有,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姚路挣出来的。后来,王晋的网络公司经过几次成功的融资,身家越来越可观,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是急速恶化,很快就协议离婚了。当时只说是性格不合,直到年初,何苏仪公开了与王晋的恋情,才有人开始猜测,王姚二人婚姻走到尽头,何名媛或许功不可没。

这一本情债是娱乐记者眼里是不可多得的好题材,跟踪的跟踪,蹲守的蹲守,巴望着能抓到爆炸新闻,最好王姚何三人狭路相逢,大打出手。于是,那几天天庭的大堂吧里总是坐着几个这样的人,看打扮就知道不是习惯消费五百块一顿下午茶的人物,每次都只是枯坐,看到何苏仪和王晋就冲上去拍照采访。

礼宾部出面赶过几次,没用,却也不敢做的太绝,说到底还是因为天庭没有深厚的媒体根基,与记者撕破脸,到头来恐怕引火烧身。

不得不说何苏仪在这点上做的十分漂亮,确有几分名媛风范,她并没有为难酒店,反而自掏腰包为在蹲守的记者提供简餐,中西式自选,扬州炒饭或者法式三明治,趁那帮人吃的开心,自己则和王晋二人从VIP通道从容出入。

就这样,总算混到了婚礼当日,主宴会厅里一早就有人布置、彩排,公关部的小喽罗们也被叫去帮忙,司南和沈拓自然就在其中。程致研刚上班就在电梯厅遇到她们,两人都已换了制服,正准备去八十四楼。

他并不是喜欢研究女人穿着打扮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一眼就注意到司南脚上的鞋。她没穿酒店发的四平八稳的中跟工作鞋,却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鞋,鞋跟足有四寸,愈发显得腿很直,足踝纤细。

他心里却只是想,这个笨蛋,穿这样的鞋站上一天,真是找死。

果然,到了下午,他又在管家部仓库遇到她,她正缠着保管员要小号的曲别针,说是伴娘礼服上要用的,趁机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脱了鞋子,说腿快断了云云。

他突然也有了幸灾乐祸的兴致,对她说:“谁叫你穿这样的鞋。”

她并不介意,笑答:“听说六个伴娘里有三个是模特,我不想站直了只到人家肩膀。”

“去换双鞋吧,”他劝她,“还有大半天要站呢,晚上宴会开始事情更多。”

仓库保管员拿着一盒曲别针来了,她一把接过去就要走,嘴上说:“来不及了,人家等着用呢。”

“那我替你去拿吧,你的工作鞋在哪儿?”他脱口而出。

“在更衣柜里,可我没带钥匙,”她回答,“钥匙在我办公桌上笔筒里。”

“我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她笑着谢了一声就走了,剩下他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拦了这么个差事。

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他先去公关部办公室,找她的钥匙,而后又去女更衣室,托一个管家部的女孩子找到她的工作鞋,装在一只塑料洗衣袋里拿上去。

他在上行的电梯里遇到查尔斯的秘书元磊。

元磊手里拎着一只菲拉格慕的纸袋,看到是他,就说了一句:“帮老板买点东西。”

程致研点点头,心想,何苦跟我解释。

电梯到八十四楼,他走出去,元磊也跟着出来了。

司南正跪在前厅的地毯上,帮司仪往身上别扩音器。

他站在原地,眼看着元磊朝司南走过去,把那只红色纸袋交到她手上。

11

程致研退回电梯里面,独自下到办公楼层,又找了个人把那双鞋送回员工更衣室。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他曾经怀疑自己是被诅咒的,所有梦想都不会成真,噩梦却会一一实现,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即使握在手里也留不长久。不得不承认,命这种东西,是很玄妙的。

午夜之前,他正准备换衣服回家,blackberry震起来,是四位数的内部号码,屏幕上闪着的名字是沈拓。

她从来没打过这个号码,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接起来就问:“什么事?”

“有几个记者闹事,要见领导,关总已经下班了。”话说得简单明了,背景很吵。

“就你一个人?”他问。

“不是,大堂值班经理也在,还有司南。”

“叫保安了吗?”

“叫了。”

“你们现在在哪儿?”

“商务中心的面谈室。”

“我马上过去。”他揉了揉额头,出了办公室去电梯厅。

五分钟之后,程致研到了位于第八十层的大堂。从外面看,场面控制得很不错,当时已近午夜,大堂吧已经没人了,只有礼宾柜台前有一对男女在办入住手续,接待员笑脸相迎,轻声轻气的讲话,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到,但就在十几米开外,商务中心的面谈室里已经闹开锅了,几个穿黑西装的保安等在门口没有进去。

闹事的记者有四五个,看样子不是一家媒体的,带头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胖子,正指着大堂经理的鼻子骂:“你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态度吗?小包的照相机是何苏仪的人摔坏的,你们不管,反倒把我们扣在这儿,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必须给我们道歉!”

大堂经理脸上是处理投诉时的标准表情,微笑,时不时点头,表示万分理解,直到看见程致研进来,那招牌式的笑容才松懈了半分,欠身起来,对胖子说:“蒋先生,这是我们副总,姓程。”

程致研的名片递过去,胖子就开始对他控诉在场的每一个天庭的人。他笑着听着,打太极似的绕着,这种事他见的多了,一向是对事不对人的,不管客人怎么无理取闹,都不会生气。他觉得面前这个姓蒋的胖子其实并不坏,不过是因为守了一个礼拜,什么新闻都没捞着,回去没法交差,所以急了,等骂够了,送几张餐券,至多一晚住宿,也就打发了。至于道歉,是最容易最不值钱的。

控诉完大堂经理,胖子的矛头转向司南:“还有你,我刚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

司南愣了愣,笑了一下。

“你别笑,说的就是你!狗眼看人低是不是?”胖子又伸出胡萝卜似的食指。

程致研走上一步,挡在司南前面,把胖子的手拨开,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蒋先生,请你自重。”

胖子见状嗤笑一声:“怎么,就她说不得是不是?”

“蒋先生,”司南往边上推了推程致研,还是对着胖子笑,“你刚才跟我说话,我没听见,是这样的…”

程致研伸手拦住她,对沈拓说:“去叫保安进来。”

沈拓和大堂经理同时愣了一愣,另外那几个记者却开始群起攻之。沈拓赶紧开了面谈室的门,保安鱼贯而入,不多时就控制住了场面。

临出门,胖子瞪着程致研,威胁道:“你等着红吧!”

他看着胖子,回答:“行啊,我等着。”

12

程致研知道,这件事可能远未到了结的时候。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每一次冲动,每一个鲁莽决定,都终将付出代价,但是,至少对于司南和沈拓来说,这漫长的一天已经过去了。他让她们去换衣服,然后打电话给车队,让值班的司机开一辆商务车出来,送她们回家。

司机问他地址,他怔了怔,回答:“把车停在办公区楼下,钥匙留给门卫就行了。”

他独自下到底楼,从门卫那里拿了钥匙,坐在车里等她们。不多时,司南和沈拓一前一后从旋转门后面出来,看到他坐在驾驶座上很是意外。

“上车,”他对她们说,“我送你们回去。”

“你肯定?”司南笑起来,“沈拓家倒是不远,可我住在浦西。”

“那就先送沈拓,再送你,”他看着她回答,脸上还是淡淡的表情,“我也住浦西,反正都要过江的。”

她们听他这么说,异口同声地道了谢,拉开车门却不知道该怎么坐。让他像司机一样,一个人坐在前面似乎不太妥当,但谁坐副驾位置,好像也是一个很难决定的问题。

直到他开口发话,说:“都坐后面吧,记得系安全带。”

两人倒还听话,上车坐定,分别报了地址。他发动车子,开出U型车道,驶上往南去的大路。时间已是凌晨,金融区几乎成了一座空城。从历峰大厦到沈拓家住的那个小区,不过十来分钟的车程,一路上两个女孩子都在聊名媛婚礼上的见闻,诸如新郎的朋友带来的女伴是谁谁谁,何苏仪的婚纱是多少钱买的,戒指上那颗石头又有多少大。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沈拓也这么能聊,她一向是安静的,看起来自信而高洁,几乎让他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生,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婚礼这种话题,都是热衷的。反倒是司南,平常看起来温暖随和,说起结婚却带着些冷冷的嘲讽的态度。

程致研在前面听着,插嘴嘲司南:“你才几岁?参禅参的这么透彻。”

她哼了一声,回答:“程先生的意思是像我这样的‘特殊情况’,不应该这么挑剔?”

他从后视镜里看她,没想到她仍旧在意那句话,心里却觉得有点好笑,她可以全无所谓自嘲,可以圆滑到那样的地步,利用自己的残疾大打悲情牌,却为什么独独对他的一句话耿耿于怀?

沈拓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司南却还是无意退让,问程致研:“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你比我大,不是也没结婚。”

“因为我是风向星座,不喜欢建造,所以只能漂泊。”他随口胡扯,凡是不能回答的问题,就都归咎于星座,此乃真理,颠扑不破。

“你都漂了哪些地方?”

“最早是在纽约,而后是科罗拉多州的阿斯本…”他边想边说,“波多黎各的圣胡安,巴黎,沙特阿拉伯的杰达港,菲律宾,然后就是这里。”

“每个地方呆多久?”

“最短的六个月,最长的不到两年,平均一年不到吧。”

“也就是说你快要离开上海了?”

还没等他回答这个问题,沈拓家就到了,让他在一个居民区边停车。

“我送你进去吧。”他对沈拓说。

“不用,”她回答,“让司南一个人留在车上也不好,而且这里不能停车。”

她说话一向简洁,而且有理有据的,让人不能反驳。

沈拓下车之后,他们调头回去,进入过江隧道之前,又经过金融区,刚才那个话题就这样被忘了。

司南指着一座绿色玻璃幕墙的房子问他:“你为什么不住行政公寓?这么近,多好呀。”

那幢房子就在历峰大厦对面,关博远和其他几个孤身在上海的外籍高管就住在里面。

“我有Claustrophobia,不住不能开窗的房子。”程致研回答,语气是认真的,内容多半是玩笑。

司南冷笑了一声,说:“这么多怪毛病。”

“神经衰弱的人不要说人家。”他顶回去。

她不跟他争,松开安全带凑过来,朝他伸出手:“我的鞋呢?”

有那么一瞬,他紧闭嘴巴,很快又恢复常态,编了个理由:“刚才有点事情,忙起来就忘了。”

“就知道你是随口说说的。”她看起来并不介意,一只手扶着他的椅背,下巴靠在手上,那动作就好像匐在他肩膀上似的。

“坐好,系上安全带。”他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