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紧紧抓着沈拓的胳膊问:“你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沈拓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害怕,语无伦次的解释:“…她说过要去主岛,她轮休的时候总是去…我们是坐度假村的水上飞机来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走了,高管分成两组,有一组还在岛上…”

“她带手机了吗?”他又一次打断沈拓的话。

“应该带了,”沈拓从口袋里拿出一部白色的手机,“但岛上有信号塔被炸了,我一直打一直打,就是打不通…”

他一把抓过电话,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沈拓抓着他不放,弯下腰准备从绳子后面钻出来。

“不用了。”他挣开她的手,朝机场外面跑过去,直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摔倒了,林飞和彭伟正拉着她站起来,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挨了骂的孩子,几乎要哭出来,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下手脚重了,但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机场外面就有人在派发传单,满地都是红白蓝三色的纸片,呼吁民众“勿在自己的土地上被他人奴役”,署名各不相同,却都十分威武——有菲美友谊联合会,还有菲律宾人民义勇军,等等等等。

因为航班延误,等待候补机位的人又太多,机场售票柜台已经关闭,旅游办事处也差不多关了门,卷帘门放下一半,只留了一个保安留守。程致研站在门口,很快考虑了一下。公主港的汽车总站位于镇北六公里处的圣何塞市场,那里可能还有长途车去南部,除此之外,他也可以租辆车,只是路程很远,单趟就要差不多八个小时,而且雨季尚未过去,中途不可测因素太多。他决定要找一架飞机。

路边泊着几辆小型的吉普尼,司机聚在一边抽烟。程致研走过去,跟其中一个说要去码头。他记得那里有一间美国人开的旅游纪念品商店,可以替游客安排行程,老板在岛上住了许多年,非常吃得开,无论是车、船还是飞机,没有他找不到的。因为菲律宾人极端亲美,所以那家店很可能还开着。

司机是个典型的菲律宾人,看人的时候低着头,眼神闪烁,混杂着无端的戒备和恶意,还有一些莫名的幸灾乐祸。他上下打量了程致研一会儿,开价一百五十比索。

公主港与其说是一个城市,不如说是个一个小村镇,在平时一百五十比索的足够坐车去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市镇。但此时是非常时期,程致研没有还价,上了车。经过城市广场,他中途下车,找了台自动提款机,取了尽量多的现钞。

到了码头,他下车,拿出三百比索。司机看的很清楚,愣了愣,才伸手接过去,默不作声调转车头就走。他要找的那家店果然还开着,只是人丁稀落,只有一个小伙计在看店,两个记者模样的白人蹲在角落里一边上网,一边给照相机电池充电,听口音像是美国人。

程致研说明来意,小伙计立刻替他把老板找来了,这个晒得跟焦炭似的老头儿说,飞机是有的,只是驾驶员不一定肯飞这一趟,一是因为骚乱就是从南部开始的,那里比公主港更乱,而且天气不好,很可能有暴雨。

程致研只能拜托他想想办法,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老板转头去打电话,操一口流利的当地土话。虽然和南部口音不一样,但程致研还是能听懂大半,老板说有个美国记者要租水上飞机,去南部离岛采访。

还是应了那句古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价钱很快谈妥,不到半小时的飞行,索价五千美金。程致研随身带的现钞刚好只有那么多,整个巴拉望省的自动提款机不过就那么几台,骚乱过后能正常使用的可能更少。但他急于要飞过去,至于到了那里之后怎么办,只能下了飞机再说。幸运的是,旁边蹲着的那两个货真价实的记者听说他租了飞机,表示可以分担一半的租金同机去南部。

上飞机之前,他试着用沈拓的手机拨了一遍度假村的电话,还是老样子,又在电话簿里找到司南的名字,按了拨号键,得到的提示始终是“无法接通”。

老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瓶水,说:“孩子,你脸色不好,不过就是工作嘛,没必要这么拼。”

他苦笑,却没有解释。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是记者,这种时候,可能除了记者,也没什么人往那种地方跑。

34

上飞机之前,从沈拓那里拿来的那部手机响了,是林飞打来的。他告诉程致研,他们几个已经等到机位了,两个小时之后飞去吉隆坡,再经由香港飞回上海。

没等他说完,沈拓就把电话拿过去,对程致研说:“我在马航柜台多排了两个位子,地勤说明天或者后天应该还有一班飞机,等一下我把电话和联系人的名字发给你。”

她又恢复了一贯有条有理的作风,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一句废话都没有。

“谢谢你,沈拓。”他对她说。

“不用。”她轻声回答,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老板临时找来的飞机很旧,尾翼上很神气的写着Top Gun(壮志凌云),估计岁数也有这部上世纪八十年代走红的电影这么大。机师恰恰相反,看上去像个半大孩子,估计还不满二十岁,很可能刚刚考到执照。

最糟糕的是,海上开始变天了。

起飞之后,飞机两侧螺旋桨轰鸣,老旧的机舱在风雨吹袭中吱咯作响,飘摇不定。同机的那两个记者忧心忡忡,估计已经开始后悔做了这么个草率的决定,干巴巴的开玩笑说,万一碰到什么意外,把一条小命交待在这里,那可怎么好?

小机师听他们这样讲,兴奋的插嘴:“你们都是美国人吧?有没有看过Lost?有没有?That’s aesome!”

那两位哑然,显然没有想过坠机在某个南太平洋荒岛上,四个男人演出一场现实版《迷失》的可能性。

唯独程致研无心顾及这些,他靠在弦窗边闭了一会儿眼睛,却睡不着,只能努力去想到达离岛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先去哪里再去哪里,但脑子里纷乱的过着的都是一些毫无关联的画面——她走进那间面试的小房间,与他握手,第一次对他笑;电梯里,她站在他身后,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身体的轮廓滑下去;停机坪上,她跪在他身旁,眼前是整座城市沉入绵绵暮色;或是另一个日落的时刻,莫干山山顶,他第一次吻她…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与她相关的每一个细节,他曾以为自己早就过了一见钟情的年纪,其实却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相遇,或许终其一生也只有一次。又或许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才会有那种本能的,却也是徒劳的抗拒。

飞机穿过那片雨云,继续往西南飞去,那里的天气似乎比中部要好一些,不过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在主岛东面的码头平安降落。

刚从飞机上下来,就看到不远处的船坞里泊着几艘被砸坏甚至烧毁的游艇,损毁最严重的一艘白色轻钢的船身已经龟缩成一团黑色的灰烬。街上人很少,不见一个游客,难得能看到几个警察,百无聊赖的逛着,绝大多数沿街的商铺都以关门歇业,有不少橱窗被砸毁,马路两旁满是玻璃碎片和丢弃的杂物,其中有一些,孩子抱的布偶,女人的胸罩,一看就知道是从民居里翻出来的。

程致研跟着那两个记者步行去小镇中心,他们的照相机和白人的面孔是最好的护身符。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正从一家大门洞开的商店里,整箱整箱的往外搬香烟,往一部电动三轮上装,看到他们还挥了挥手,说了声Ho are you?他的一个同伴手里拿着一把老式步枪,嬉笑着喊,自由万岁!民主万岁!

记者过去跟那两个人攀谈,征得同意之后,开始录影、拍照片。程致研无意耽搁,与他们道别,继续朝镇中心走去。途中他又试了试电话,镇上的移动通讯已经恢复,信号是满格的,但司南的手机仍旧打不通,她很可能不在镇上。洛伦佐潜水商店的固定电话运行正常,是他老婆卡丽接的,她告诉程致研,洛伦佐一早就出去了,岛上的通讯基站正在修,大部分住宅电话已经能用了,但云域岛还是只能用卫星通讯,手机信号时好时坏。

天眼看黑下来,海面平静,无风无浪,海天相接处有大片浅淡的乌云。他想起洛伦佐说过,司南要钟乳洞的地图,那个洞在小镇以北五十公里处,因为路不好走,坐吉普尼车要颠簸近两个小时才能到。她会不会真的去了那里,然后找不到车子回来?他不确定,只能去试一试。

主岛上的游客能走得都已经走了,原本随处可见的吉普尼车也不见踪影,他绕着镇中心的市场、邮局和教堂转了几圈,才看到一部过路的电动三轮。他朝司机挥手,用当地话打招呼,那人没停车,几乎紧贴着他的右臂擦过去,又开出老远才停下来。

司机是个女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但也不好说,常年在赤道的艳阳下,人是老的很快的。程致研请她帮忙,带他去北郊的钟乳洞,虽然天色已晚,但他愿意多出一点钱。女人很淡定的看着他和他递过来的一叠钞票,对他点点头,示意他上车。

三轮车一路颠簸朝北驶去,他坐在后车斗里,一路留神看着,巴望能看到那个熟悉身影。眼看就要出镇了,车子突然拐进了一条死巷,在一栋绿色石棉瓦顶的房子前面停下来,女人跳下车,伸手拍门,嘟嘟哝哝说了一堆什么。程致研立刻意识到出事了,抓起背包从车上下来,朝巷子外的主路跑过去,却已经晚了。

那个女人已经不见踪影,房子里出来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领头的胖子是菲律宾人中难得一见的大块头,两边站着的两个马仔倒是典型当地人身材,手上都拿着约四寸长的匕首,。

马仔甲用口音浓重,却简单明了的英文对他说:“钱,手表,放在地上。”

天已经黑了,死巷里没有路灯,空气潮湿滞重,闷得叫人透不过气。程致研不至慌乱,甚至有些庆幸,若是在马尼拉,遇到抢劫都是持枪的,匕首还算好。碰到这样的事,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打了个寒颤,看着那个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分开放好的一叠钞票,摘下手表,屈膝弯腰,慢慢放在面前半步远的地方。

“还有那个。”马仔乙眼睛尖,指了指他拿在手上的手机。

他一路都在试着打电话,所以手机一直拿在手上,没放起来,直到此时才有些后悔,没有把司南的号码记下来,如果他们拿走这部手机,他就连唯一一个可能联系到她的方式都没有了。

“这里有差不多一万比索,手表你可以拿去当,你们会满意的,”他无视马仔乙,直接跟胖子说话,“但电话我要带走。”

35

胖子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有点意外,随即就冷笑。倒是马仔乙觉得被藐视了,走近了一步,左右手来回玩儿着那把刀,然后朝他猛冲过来,手中的刀刃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弧光。死巷里没有路灯,白天下过雨,地面泥泞湿滑。马仔乙脚下不稳,为了保持平衡,动作自然就慢了一点,这使得程致研有时间反应,闪身避开,一脚踢在乙的膝盖上,抬手猛劈他的手腕,匕首应声落地,乙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胖子和马仔甲见状一拥而上,程致研来不及捡掉在地上的刀,只能用脚踩住。其实他也不愿意动刀,真的闹出人命来,在当地警察面前,他是绝对讨不到便宜的。胖子一拳打过来,正中他的上腹部,他来不及躲闪,只能硬扛,挥拳就朝胖子脸上打,指节撞上牙床和颧骨,胖子半张脸立刻就见血了,他的手好像也破了,火辣辣的疼。

马仔甲手里还有刀,乙也已经缓过来,加入了混战。他只能死死抱住胖子,扭打在一起,让甲无处下刀,混乱中身上又挨了好几下,也不知是拳脚还是肘,只要没中刀就还算走运,剧烈的冲击之后,各种疼痛和恶心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一道眩目的白光照进死巷,是汽车的远光灯。

“研!是你吗?”白光后面,传来一声惊叫。

眼睛逐渐习惯亮光,他看到死巷外面的主路上斜停着一部黑色丰田皮卡,两个人从车上下来,朝他跑过来。跑在前面的是一个剃板刷头、肤色黝黑的男人,后面跟着一个瘦瘦的女孩子,身上穿着花哨的当地服装——竟然就是洛伦佐和司南。

更令人欣慰的是,洛伦佐手上拿着一支半米多长的射鱼枪,干净利落的松开保险锁,胖子及其马仔见状立刻就不动了。

胖子松开程致研,用当地话嘟哝了一句,似乎是叫洛伦佐别妨碍他们发财。

程致研本以为还会有一番讨价还价,却没想到洛伦佐只说了一句话:“他是云域岛的人。”

“那又怎么样?”

“记得两年前那场干旱吗?”

胖子不置可否,看着洛伦佐。

“这岛上的海水脱盐净化设备是他从吉达港带来的。”

胖子愣了愣,回头又看了看程致研,示意两个马仔松手,甚至从地上捡起钱和手表来还给他。程致研有些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洛伦佐说的不是假话,但也不完全是真的,岛上的净水设备的确是他从吉达带来的,但一手促成这件事情的人是查尔斯,而且其初衷也并不仅仅是做善事,只是为了与当地居民搞好关系,让度假村的生意更好做罢了。就像查尔斯曾经对他说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

程致研接过胖子递过来的手表,但没有要那叠钱。司南自始至终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显然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他也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干脆就不看她,跟着洛伦佐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子上。

司南也跟上来,坐在后排。关了车门,洛伦佐发动车子,倒车朝离岛最南面的海滩驶去,码头和他的Lost Horizon Dive Shop都在那个方向。

程致研还是没回头跟司南讲话,只是问洛伦佐怎么会找到他们俩。洛伦佐告诉他,司南的确去了钟乳洞,租车去的,司机出发之前就收了全程的钱,等到要返回的时候,却趁乱跑了。手机又打不通,她只能步行到海边,在那里找了户住家给罗伦佐打了电话。洛伦佐接到司南之后,两人回到潜水商店,听卡丽说程致研也到了岛上,所以又出来找他,幸好往北去的只有这么一条路,才没有错过。

车很快开到镇中心,程致研翻下遮阳板,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到遮阳板后面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狼狈的样子。

洛伦佐瞥了他一眼,用当地话说:“你要是在上海就爽快地把她睡了,何至于追到这里来吃这样的苦头。”

程致研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座位上的司南,那丫头盘着腿吃一个饼,显然什么都没听懂,见他回头,就眨巴着眼睛问:“我们现在上哪儿?”

他好像没听到她提问,只管跟洛伦佐讲话:“你的快艇加过油吗?够不够开到云域岛?今晚我们回度假村过夜,那里挂美国旗子,保安公司也已经接管了,应该没人会去闹事,明天一早再坐水上飞机去公主港。”

“我说研,你离开巴拉望真是太久了,”洛伦佐叼着烟笑起来,“你以为这里的人会认什么旗子?就像刚才那几个家伙,只是想趁乱捞点好处,我只敢保证他们认得钱,还有我洛伦佐·桑托斯。”

致研知道洛伦佐说的没错,这一次暴乱矛头虽然指向华人,但一系列的爆炸事件除了发生在华人商铺和民居之外,更多的是在游客集中的餐馆和酒店里,遇袭受伤的人也是随便哪个国籍的都有。洛伦佐是开门做生意的,有店有家有孩子,他不想拖累了他。

正犹豫着起风了,路边棕榈树巨大的枝叶全都往一边倒过去,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台风到了。

“这下好了,”洛伦佐还是叼着烟笑,“上帝替你决定了,省得伤脑筋。”

三人回到潜水商店,雨已经下的很大了。

洛伦佐一家三口就住在店后面的平房里,那个区的电力供应还没恢复,小型柴油发电机的功率不够,屋子里灯光昏黄,也没开空调,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呀呀的转着。卡丽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他们了,才满周岁的小男孩丁丁只穿了一件汗背心,光着屁股满地爬。

看到程致研的样子,卡丽立刻去店里拿了药箱,又从房间里拿了一套洛伦佐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司南坐在旁边,看着卡丽帮他清洗手上的伤口,又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下许多面饼、腌鸡肉和螃蟹,他不跟她说话,她便也默默不言,坐了一会儿就去洗澡了。她洗得很快,十分钟就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穿了件吊带的花裙子,应该也是卡丽的衣服,有些旧,却有种亲切的家常的艳丽。她蹲在地上逗着丁丁玩,卡丽看着他们露出温柔的笑。卡丽的年纪其实比她还要小,看上去却已全然是个主妇的样子了。

吃过饭,程致研也去洗了澡,浴室里还留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他脱掉衣服看看了身上的伤,上腹右侧有一大块淤青,很痛,但还不至于有内伤。他洗完澡,正要推门出去,突然想起来洛伦佐的房子里只有两间卧室,今晚怎么睡,是个问题。

等他走出浴室,才发现问题已经解决了,餐厅客厅里已经没人了,主卧的门关着,朝西的客房开着门,透出一点灯光。他走进去,看到司南站在窗边,外面风雨交加,雨滴隔着木质百叶帘落进来,打湿了窗台和一小块地面。

她回头看到他,就朝门口过来,他以为她会走出房间,结果她只是把门关上了。仅隔着一面薄墙,传来洛伦佐弹吉他的声音。菲律宾是个出乐手的地方,在这七千多个岛屿上,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遇到天籁般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了。

“你手还痛不痛?”她问。

他摇头:“你没看见那三个人,脸上都挂彩了。”

她不以为然的嗤了一声:“人家也就是样子难看点,又没有什么内伤,只有你这样不会打架的才打脸,没有杀伤力,自己手痛。”

他有些动气,他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她却这么说。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翘起一边嘴角对他笑,拉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掀起他的衣服。

“你干嘛?!”他推了她一下。

她没有退让,也不出声,一手把他身上那件旧T恤撩到胸口,另一只手轻抚过右边肋骨下的淤痕。他愣在那里,女孩子细而柔的手指抚过他的胸口,他的身体起了反应,他又一次试图推开她,把T恤拉下来。她还是沉默,扳着他的肩膀,抬起头看他眼睛,然后跪在床上吻他。

那个细致绵长的吻击碎了他所有的克制和疏离,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吻她嘴,脖颈,解开裙子的吊带,那一层柔而薄的棉布下面,她的皮肤带着阳光的痕迹,温暖而濡湿,仿佛每一个细致的褶皱之间都带着雨林的潮意,一如周围的空气。她认真看着他,回应他的吻,长久的缠绵之后带他进入她的身体。他忘情的动作着,直到在她颊上尝到咸涩的滋味,他以为伤到她了,贴着她的耳朵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连喘息也悄然无声,扳着他的腰背把他拉近自己,用身体告诉他不要停下来。

激情退去,他累到了极致,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半夜,雨越来越大,他被雷声惊醒,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却发现身边没人。直到眼睛习惯了黑暗,他看到她侧身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雨幕。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的脸,沉郁悲伤的表情,他曾经看到过一次,在W天庭的停机坪,她那样安静的跪在他身旁,看着整个城市沉入绵绵暮色。

36

他一动不动的躺着,久久的看着她,那么陌生,好像换了一个人,她那样一个看似不设防的人,其实却缩在一个胡桃壳里,他想要敲开那层硬壳,却又怕伤到内里的她,或者他自己也有一些害怕,不知道在那层硬壳背后会看到些什么。

一转眼便是天光大亮,热带的海滨就是这样,一夜风雨了无痕迹,像是一场梦境,只有屋后小小的游泳池里漂着的鸡蛋花和马樱丹花残破的花瓣还带着少许夜的记忆。

程致研醒来的时候,司南已不在房里了。他从床上起来,推门出去。洛伦佐正坐在餐桌边吃早饭,卡丽在厨房里做事。

洛伦佐看到程致研,一脸促狭的笑,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等程致研反应,卡丽就过来踢了他一脚,指指门外说:“她和丁丁在后院儿。”

其实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司南和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子正在院子里玩球,不时发出阵阵怪叫。程致研推门出去,站在廊檐下看着他们,她回头对他笑,又成了那个他熟悉的司南,一眼看得到底似的。

吃过早饭,程致研按照沈拓发给他的号码和名字,打电话给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得到的是个好消息,当天晚上就有一班飞机空出来两个位子,他们能走了,在吉隆坡转机,大概六个小时就到上海了。他却觉得一丝失望,发现自己暗暗的希望他们走不成。他想起昨天洛伦佐在车上说的那句玩笑话,暗自苦笑,睡了她也不能放下,这一次,真的是麻烦大了。

下午,洛伦佐用汽艇送他们去云域岛,刚好赶上和岛上剩下的几个员工同机去公主港。那几个人都是外派到菲律宾的管理人员,其中一个曾经和程致研共事,两人很熟悉。司南很会看山色,从一开始就和他保持距离,就好像普通同事一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表现的如此乖巧,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把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告诉其他人。

从云域岛到公主港机场,一路都很顺利,再没有任何波折与悬念。另外几个人要飞去马尼拉转机,航班比他们的早一个多小时,道别之后,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致研问司南要不要向家里人报个平安,她先说不用,过了一会儿又改变了主意,用他的手机拨了个上海的号码。电话接通了,她走到一边去听,没有称呼,只是一通唔唔啊啊,“挺好的”、“不用”、“你就别管了”,很快就说了声再见,把电话挂断了还给他。程致研也没觉得奇怪,十几二十岁的人跟父母的关系总是有些尴尬的,一般情况下,女孩子会相对好一点,她比较有性格,可能算是个例外吧。

他们搭乘的航班稍有延误,上了飞机又登了很久,司南靠在舷窗上睡觉,他把她拉过来,冷言斥道:“你记性够差的了,当心起飞的时候把脑子震坏掉。”

她皱着眉,不情不愿的枕到他肩上。他们都睡着了,他再醒过来时候,发觉她还是背对着他,靠着舷窗那一边睡着。他觉得她那副睡相有些好笑,心里却掠过一阵莫名的失落。她不需要他。就像这一次,他自以为必须来,但事实上,即使没有他,她也不会有事。

他突然想起洛伦佐结婚前对他说的一番话,那天,他曾开玩笑的问洛伦佐:“你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我真爱上这个女人了,不结不行。”洛伦佐回答。

他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乏味的答案,“你怎么知道自己真爱上她了?”

“研,你记住,有一天,当你面对一个女人,觉得自己像一个娘们儿一样软弱,你就真爱上她了。”

那个时候,他曾以为这是发生在洛伦佐身上的个别现象。但这一天,恐怕真的来了。

到达上海已是次日凌晨,下了飞机,初冬的冷风扑面而来,他们又穿上厚外套,而后坐出租车去市区。车子先开到司南住的那个小区,程致研要送她到家门口,她说不用。他再坚持,她就急了,皱着眉对他嚷:“我爸在家呢!我不想让他看到!”

“你几岁了你?”他不想闹的不愉快,只能玩笑似的嘲她。

“你管我,反正比你小多了。”她回嘴道,拖着拉杆箱就进去了。

次日,两人都像没事儿人一般回酒店上班。

程致研离开酒店之前并未向Charles请示,只含糊其词的请了几天假。Charles却把他去云域岛当作是公司行为,大做了一番文章,先是在例会上表扬了他,而后又把沈拓代表所有当时在菲律宾的MT写的一封公开感谢信,在集团范围内昭告天下——上海W天庭酒店六名管理培训生在菲律宾云域岛度假村轮岗期间遭遇骚乱,天庭运营副总经理程致研不顾个人安危,于当地政府宣布紧急情况六个小时之后赶到事发地点,组织撤离,并成功找回了一名掉队的员工。

致研觉得自己实在是受之有愧,特别是对沈拓,所以根本没好意思把全文读完。

午餐时间,他在员工食堂遇到沈拓,把那只白色的手机还给她。

司南跟她坐在一起吃饭,见程致研来还手机,就逗她:“沈拓,你可得谢谢程总,为了你这只手机,他被三个当地人围着打。”

程致研原以为沈拓不至于这么傻,会相信这种胡话,却分明看到她一下子涨红了脸。

“你别听她胡说。”他淡淡道。

“我哪句话胡说了?”司南笑着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