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逸栈的老板好像是认识的。”司南打断他道,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想借此推辞,还是更加做实了这桩任务。

“嗯,那很好啊。”司历勤点点头,好像并不意外。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张开嘴却哑然无声,心里矛盾,也不知是要拒绝,还是应承。有段时间,她曾经那么辛苦的找他,现在有机会见面,并不是不想看看他怎么样了,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许多事情都已经变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真的见了面又会怎样。

司历勤却没给她多少时间犹豫,很快就托薛伯把约谈的时间定下了。

也是在那个礼拜,顾乐为又约过她一次,她借口工作忙,还要带孩子,没去。他是做医生的,跟她一样没什么闲功夫,而且从她的回复当中也多少品出了点味道,好几天都没给她打电话。

她惴惴不安的忙着,只有默默能给她一些简单的小快乐,让她忘记所有烦恼。她有时候想,程致研应该也听到她的名字了,可能不会亲自来赴约,或者干脆就拒绝历星的介入,但事实却未能让她如愿,那一天,就这样来了。

那是个阴天,他们约在历星办公室见面。会议室在三十九楼,俯瞰灰蓝的海景,空气干冷,空调换风的声音总是不变的背景,让她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他们在上海,黄浦江畔云端的天庭。

他出现的有些猝不及防。

轻叩两声,门开了,秘书探身进来说:“程先生到了。”

他就站在秘书身后,一个人来的,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变,齐整的西服衬衣,神情温和却淡漠。她脸上带着笑,并不避讳他的目光,迎他进来,隔着桌子欠身与他握手。那只手一如从前,传来些微体温和平稳的心跳,仿佛蕴着一股力量,力道温度皆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似一般人那样冷硬。

寒暄过后,一秒钟的冷场,她突然忘记了该如何切入正题,幸好薛伯也在座,又替他们相互介绍,两面吹捧。

她找回了一些感觉,对薛伯笑道:“我和程先生是旧识了,那时候程先生是上海W天庭酒店的营运副总,我是他招进来的MT,我们俩的mentor都是Charles Davis,只是拜师的时间前后差着几年。”

“那你们不就是同门师兄妹?”薛伯也同她玩笑。

这句久远却又熟悉的话,让她不自觉地震了一震,脸上却还是保持着笑容:“是啊,我从前老是叫他大师兄。”

他就坐在她侧对面,隔着不大不小的一张圆桌,淡淡笑了笑,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旧同事,偶尔因为工作重又碰到一起。她便也赌着一口气,收拾起心情,跟他言归正传。

那天,他们聊了差不多一下午,中间她打电话叫秘书送过两次茶水,把头发在脑后挽了个低髻,他则连线了上海的审计师和资产评估师,两方面都完完全全是谈公事的态度,锱铢必究,毫厘不让,一直到入夜才算完。

走出会议室时,他替她开门,有那么一瞬,两人离得很近。她自以为很沉着,却还是带到了门把手,手里的记事簿落在地上。他站在原地没动,眼看着她蹲下身把本子捡起来,这在过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的情景,教养从来就不是装得出来的,于他更是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反应,他只是不愿意为她去做,她对他来说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她突然觉得自己挺天真的,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其实他还是介意的,这一下午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肯定不会让历星得手的。

她在前台与他握手道别,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很累却又如释重负,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是顾乐为的名字。她拨过去,与顾医生聊了几句,他那天不用值班,又开口请她一起吃晚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说好了去医院找他。

她锁了门离开办公室,出了前台,在电梯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程致研正和薛伯站在一起讲话。电梯很快来了,三个人走进那个密闭的小空间,他就站在她身后,下落的那几秒,长的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完。

到了底楼,走出大堂门禁,她先开口和他告别,指指门口的扬招站,说:“我坐的士。”说完转身就走。

几分钟之后,她还在门口排队,一部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是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她说:“上车。”

4

“不用了,我很近的,而且就快排到了。”她推辞。

“上车。”他重复,仅这两个字,说得很轻,四周人声喧哗,她听不到,却看的懂他的口型,有种不容她违逆的坚持。她站在原地,他也不关门,拦住后面出租车的去路。有人在后面按喇叭,他还是不动。

她无奈,只能坐进去关上车门,问:“下亚厘毕道,你认不认得?”

“你指路。”他只是偶尔来香港一次。

车驶上大路,他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霓虹的光照进来,无名指上一枚素铂金的戒指幽幽亮了一下。她看到了,奇怪怎么一整个下午坐在他身边却没注意。

“你结婚啦。”她轻声道,语气并不是在发问。

“嗯。”他回答,除此之外,再没说一个字。

她很难描摹这时的心情,急于换个话题,想起下午在逸栈的股东名录上看到吴世杰的名字,就问:“吴妈现在好不好?”

“老样子。”他回答。

五年前,她离开上海之前,最后见到的与他有关的人就是吴世杰。五年后,他们还是好友,还在一起工作。她以为提起吴妈,总有的可聊,结果他却不领情,说了那三个字,又陷入沉默。

“后来见过天庭的旧同事没有?”她又问。

他静了一静,才说:“前几天在上海遇到查尔斯。”

“他结婚了,你知道吗?”她总算找到一个话题。

他又嗯了一声。

“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小的那个是年初生的,大的今年都已经上幼儿园了,”她尽量让自己语音雀跃,“你想得到吗?查尔斯哎,那个时候我们都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人能收服得了他。”

她猜他懂得她言下的意思,他们都曾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满世界的跑,过着浮萍般的日子,到头来却都成家了。查尔斯在香港也置了一处房子,两头跑着,有时候过来住几个月,她还曾带着默默去玩过一次。

他眼睛看着前方的路,许久才点点头。

“现在还骑自行车吗?”

“不骑了。”他回答。

她想起逸栈的极限运动主题,其中搞得最有声色的就是骑行俱乐部,便顺势嘲笑他:“你到处做广告,鼓动别人满世界骑行,自己倒偷懒不玩了,这算什么啊?”

他笑了笑,回答:“没时间。”

又是三个字,无论她问什么,他最多答她几个字。她弄不懂他为什么坚持要送她,却又这样吝惜言辞,如果实在不想跟她讲话,完全可以把她扔在的士站,由她自生自灭去,两个人都不必这么尴尬,那么勉强的对话,全靠她一个人撑着。

从金融街到下亚厘毕道,这段路并不远,默默生病的那几天,她曾经来来回回地走过无数次,这一天却不知为什么带错了路,兜兜转转,许久才到。

他见她叫他停车的地方是一间医院,居然多嘴问了一句:“是看病人?还是是你自己不舒服来看医生?”

“算是看医生吧,男朋友在这里做事。”她佯装轻松,笑着回答,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谎话。

他两只手仍旧握着方向盘,一直都没看她,那意思就是要说再见了。

她横下一条心来,索性忘记其他,跟他谈公事:“厉星投资的事情,你大概什么时候能给我答复?”

他笑,然后问她:“你们做生意这么随便的吗?都不做实地考察?”

“如果真的要投,当然要实地考察。”她回答,说完就打开车门下车,一只脚跨出去又忍不住退回来,对他说,“要是你觉得这个项目我做不合适,我可以跟上面提出来换人。”

“为什么说不合适?”他笑问,“是不相信我,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听他的口气,这应该是句玩笑话,却让她心头一震,紧跟着就是一阵钝痛。是啊,避什么嫌呢?既然他已经放下了,她又有什么理由放不下?他们说到底不过是旧同事,而且,曾经共事的地方也早已经换东家了。

“那好,我就等你回音了。”她对他说,眉间似有一些东西敛去。

“好。”他喃喃回应。

她下车关上车门,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医院,心思却不知留在哪里,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当心。”那人伸手扶住她。

她抬头,面前的人就是顾乐为。他没穿医生袍,换了便服,T恤牛仔裤运动鞋,背着个双肩书包,像个大学生。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原因其实特别简单,他和程致研有些隐约的相像,虽然他更年轻,更简单也更开朗,可以说更好,但也可以说是不完整。她仔仔细细的看着他,并不打算跟他怎么样,只是决定放纵自己一次。

“现在就能走?”她问顾乐为。

“对啊,你看,衣服都换好了。”他笑着回答,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就走吧,这次地方我选。”她拉起他的手,转身朝医院外面走。

程致研的车已经开走了,往东还是往西去的,她都不知道。路边刚好有辆出租车在落客,她拉开后排车门坐进去,顾乐为也跟上来,坐在她身边。

她对司机报了一间酒店的名字,他以为她要带他去那间有名的琥珀餐厅,一路上嘲笑她没新意,肯定是看了哪本旅游指南,才想起来去那里。车子到了地方,她抢先付了车费,拉他下车,径直走到前台,要了一个房间。

他拉住她,笑问:“你想干嘛?”

“不是吃Amber吗?你穿成这样,怎么进得去?而且我忘记定位子,不如开个房间,叫客房服务。”她也对他笑,不跟他认真。

他没再说话,等着她办好入住手续,拿了房卡上楼。房间在十一楼,视野普通,由落地窗看出去是不夜的城市街景,隔音却是极好的,关上门就一片寂静。

5

司南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熟门熟路的打电话到前台,找礼宾师替她去琥珀订餐,另外还要了一瓶白葡萄酒。

客房送餐总是很慢的,特别是在这个时段,酒倒是先送来了,搁在冰桶里,绿色玻璃瓶身上结着密密一层水汽。她给了小费,打发服务生走人,关了门就踢掉高跟鞋,脱掉半裙,仅穿一件衬衣,长筒袜的袜口,以及上面吊袜带的衔扣,在衬衣下摆隐现。

顾乐为始终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闪动的似乎是《龙珠》之类的日本动画片。她走过去,从冰桶里拿出酒瓶,抹掉水珠,熟练的揭掉瓶口的锡纸,起出木塞,斟了两杯。

在她做这一切的同时,顾乐为总算不看电视了,转而看着她。她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知道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她俯身下去拿酒杯,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抚过她袜口之上的皮肤,她也失掉了耐性,放下杯子,转身跨骑在他腿上。

隔着薄薄一层T恤,她触到他的身体,他的体格比看上去魁梧,胸膛宽厚,肌肉隆起,身上的味道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简单而干净,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她与他深吻,嘴唇裹着牙齿,轻轻噬咬过他的脖颈,感受他喉咙深处发出含混的震颤,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似乎摈住了呼吸。她知道再继续下去,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脑子出奇的清醒,却不确定究竟该怎么做。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的经历了,五年前离开上海之后,她被人追求过,也有过约会,甚至有人极其草率的向她求婚,但都没有走到上床这一步,至多就是一起出去玩,一个轻浅的吻,一点亲切的感觉。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活在回忆里,喜欢比较,喜欢做白日梦,喜欢仲夏湿暖的空气,大雨忽然而至,淋得浑身透湿,躲进房子,听雨滴拍打窗棱,以及极远处天际滚过的雷声。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她却仿佛一晃而过,她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很辛苦,因为现实世界始终没有什么比她记忆里的更好。直到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这实实在在的温度、气息、急促有力的心跳、微微的汗意,怎会及不过一段回忆?

“对不起。”顾乐为突然说,语气有些怪异。

“对不起啊,昨晚是酒精的作用,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明白不意味着什么的,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你也不想的,不如就当没有发生过,彼此还是朋友,今天我还有事,有空再联络你…”他看着她继续说下去,表情郑重。

她许久才意识到,他是在学她说话的样子。

“明天这个时候,你就会在Google上搜索the best ay to breakup ith somebody或者Top 10 reasons to dump someone,我在想,你究竟会怎么跟我说。”他知道她懂他的意思,脸上带着笑,眼眸深处却又有些别的东西,房间里光线晦暗,她看不分明。

气氛渐渐冷却,有些事是稍纵即逝的。她从他身上下来,靠在沙发上,身上衣冠不整让她有些尴尬,除此之外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You ruined everything.”她从茶几上拿起酒杯,作势叹了口气。

“No,”他与她碰杯,伸出右手食指冲她摆了摆,一本正经的纠正道,“I saved everything,I’m the hero,you’d better keep this in mind,I – am – the – hero, not someone you had casual sex ith and easily dumped afterards.”

她看着他笑出来,许久才参透了他话里意思,he ants to be the hero,not just a supporting role,哪怕需经历迂回承转,宁愿一切都来的不那么容易。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在那间客房里吃了晚餐,琥珀当晚的“主厨之选”,总算值回票价。

在前台等着退房结账的时候,她看看手表,感叹:“两个钟头,六千多块。”

“可能还不止,我刚才看的《龙珠》好像是付费频道。”顾乐为朝她笑。

她瞪了他一眼。

“你付得起,不至于为了这点钱,就非得劫个色不可。”他泰然处之。

话虽然这么说,等账单出来,却还是顾乐为抢先付了钱。司南自恃挣的比他多,还想跟他客气,被他婉拒。

“等到月底没钱吃饭,自然会去找你。”他这样对她说。

离开酒店,他送她回家,车开到她家门口,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坐在车上跟她道别,而是付了车费,和她一道下了车。

“你干什么啊?”她提醒他,“这里很难叫车的,除非有人坐出租车上来。”

他笑了笑,说:“没事,我想看着你进去,等下走下去就好了。”

路灯下,他笑容温和,低下头又吻了她一次。她贪恋着那片刻的错觉,认定自己是没救了,与一个人唇齿相依,却还想着另一个人。

他跟她说再见,她却说不出话,转身刚刚走出几步,眼泪就下来了。她有点庆幸,也有些感激,顾乐为没有追上来跟她说什么。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样子,她从小就是被这样教养长大的,眼泪是不可以被别人看到的。

她独自回家,夜已经深了,房子里一片寂静,默默抱着一个小靠枕睡得正香。她在儿童房的地上坐了许久,才回卧室换衣服洗澡。从浴室出来,她看到手机在黑暗里闪,屏幕上的名字是顾乐为。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又走到梳妆台前去戴助听器,借着些微光线换到T档。她做着这一切,心想如果他挂了就不再打回去,但他没让她料中,手机一直固执的闪着。

她接起来,没说话。

“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家没有。”他先开口了。

“到了。”她回答。

他顿了一顿,突然问:“今天在医院门口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默默的爸爸?”

她突然有些恨,他怎么可以这样问?凭什么这样问她?!

6

司南愤然挂掉电话,顾乐为还算知趣,没再打过来。

她上床睡觉,闭上眼睛,忍着不哭,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怕第二天眼睛会肿,被厉星的人看到,又要多出许多是非来。但人之所以要流眼泪,总是有其道理和作用的,否则有些东西就始终郁结在那里,不得宣泄。

她大半夜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最后火大了,全都迁怒在顾乐为身上,也不管是凌晨几点钟了,拿起手机就拨过去,心想着吵醒他,也不让他睡好,却没想到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了。

“早。”他声音沉静,竟然对她道了声早。

她愣了愣,问他:“你没回去睡觉?”

“回医院了。”

“出什么事了吗?”她坐起来,一阵紧张,医院里深更半夜的总没什么好事。

“没有,”他安慰她,“睡不着,不如就在医院呆着,还有三个钟头就上班了。”

“你有什么睡不着的?”她语气戏谑,总觉得他这么说有种少年强说愁的味道。

“因为知道你一定还醒着。”他回答。

这个理由,她没想到,静了一静才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躺在值班室里,刚才在看八卦杂志,现在不想看了,在打游戏。”

“你还不如说在浪费生命,三个钟头可以做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