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一年为止,查尔斯在中国工作已有六年多,太太又是中国人,所以很会说几句中文了,平常和儿子佩恩都是讲普通话,但发音和词汇有时还不及这个四岁的孩子,旁人听着总觉得很有趣。

佩恩在香港时就跟默默一起玩过,默默很有运动天赋,和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她胆子大,反应灵活,身体的协调性也是极好的。两人在一起玩,一般都是默默拿主意,佩恩在屁股后面跟着。

这天,一看见司南进门,佩恩就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盯着她问:“默默呢?默默怎么没来?”

司南一向很喜欢这个英俊的小男孩,蹲□拉着他的手解释:“这次我来上海是为了工作,默默在香港上学,所以不能来。”

佩恩看起来很失望,想了想又问:“那她现在有多高了?”

“一米一五吧,大概到我这儿。”司南站起来比给他看。

佩恩站到她身边,比了比,有些丧气:“我已经听妈妈话,吃了很多饭了呀,怎么还是比默默矮?”

司南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笑着安慰:“默默比你大两个月,而且她是女孩子,女孩子小时候是比男孩子长得快的,以后你肯定比她高,看看你爸就知道啦。”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比她高?”佩恩还是不甘心。

“大概十岁吧。”司南随口说了个岁数。

“这么久…”小孩儿大失所望,鬼叫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啊?”司南问他。

佩恩回答:“上次在香港,默默说等我长到她这么高的时候,就跟我结婚的。”

见他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司南笑起来,旁边的人也都忍俊不禁。

偏偏查尔斯还要凑过来逗他,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跟默默结婚的事情,问过默默的妈妈没有?”

佩恩在小男孩里面算是文静腼腆的,见这架势,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旁边又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一头钻进他爹怀里,耍起赖来。司南也是为人母的,知道小孩的心理,抚着他的后背好言安慰,苏也赶紧过来塞给他一块糖。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不一会儿就给哄好,又高高兴兴的上后院玩儿去了。

司南站起来,正准备去拿点东西喝,突然就听到耳畔一个声音问:“谁是默默?”

她是怎么都忘不了这个声音的,许久才转头,程致研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默默是个小女孩。”她的解释极致简略,不知道他听到多少,能不能就这么混过去?

程致研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她呼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默默是我女儿,今年四岁,生日是立秋。”

她不知道他心算快不快,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推开客厅的玻璃门,径直穿过后院,走进高尔夫球场的草坪。时间已近傍晚,天边挂着的火烧云让那个地方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四年多以前,她去美国找他,继而留下来生孩子,那段日子,她一个人住在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小镇上,一个又一个傍晚与此时此刻是如此的相像。

她脚上穿的是高跟鞋,若是被养护草皮的人看见,肯定要被骂,果岭那里的草更加细柔,她干脆停下来把鞋脱了,光脚踩在上面。程致研也跟上来,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肘。

她没回头,心想,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吧,真的开了口,语气倒也很平静:“孩子是顺产,生下来三千两百克,身长五十三厘米…”

他还是没说话,但可以感觉到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在剧烈的颤抖,抓得她那么紧,让她觉得疼痛。

“…新生儿评分10分,听力正常…”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他打断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找不到你。”她回答,理由充分。

那次半途而废的堕胎手术之后,她的肚子已经挺明显的了,在外面还可以遮掩,家里人自然是瞒不住了。司历勤把她送进医院,美其名曰要她考虑清楚,其实就是要她把孩子引产引掉。以他的身份,无风都要起三尺浪的,更不用说独生女出了这样的事情,而他又是那么骄傲那么要面子的,尽管她不完美,也总是当掌上明珠那样宠着,怎容得人家说那些闲话。

在医院里,她开始拒绝进食,医生给她用了静脉营养补充,针戳在右侧颈静脉上,她趁护士不注意把针头拔了,血慢慢地流出来,浸透半张床单。那次之后,她总算赢了,司历勤同意她把孩子留下来,条件是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可以再做出这样的举动。她答应了,逼着自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一有机会出去,就到他住过的公寓去找他。

见过吴世杰之后,她以为他回美国了,就跟家里提出来要去美国生孩子。司历勤正是求之不得,通过查尔斯申请了W酒店的海外培训,立刻把她送过去了。不久之后,全家都搬去香港。

“我还去过你念高中的学校,好笑吧。”她回过头,当真对着他笑了笑。

AP Academy的体育馆门口有历届冰球队的照片,她问人借了一张椅子,站在上面一张一张的看过来,终于找到有他的那一张,他和吴世杰并肩站在队伍里,身上穿着队服,手里捧着头盔。其他人都对着镜头笑,只有他们俩不笑,表情桀骜。她觉得他们俩小时候特傻,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路过的老师学生都当她是神经病。

孕期过半,她终于放弃了找他,在康州一个海滨小镇住下来。那段日子,她不戴助听器,也不再说话,渐渐觉得这样也很好,或许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必掩饰,也没那么辛苦。许久不用,唇部的肌肉是会退化的,慢慢的她觉得自己真得不能开口了。

司历勤过去看她,跟她说话,她不回答,在手机上打字给他看。

他气急了,对她大喊:“司南,说话!”

我不会说。她用手语比回去。

他打掉她的手,继续朝她喊:“说话!”

我听不到。她也继续。

“助听器呢?!”

在海里。她回答。

他举起手要打她,手停在半空,就像小时候的无数次那样,只是吓唬吓唬她罢了,最后还是颓然落下。

她会的英语手语其实很有限,在那个临海的小镇住着,几乎等于与世隔绝。平常就是在自家院子里种菜,傍晚出去散散步,偶尔步行到最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唯一的社交活动是去当地社区中心的聋人沙龙。那里定期举行讲座,有一个古怪的狂热分子在台上笔画:你们一定要记住,聋人是最强的,比听人都要强!她心里觉得好笑,却还是每次都去。

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重度耳聋,只能用手语交流。

他约她出去,告诉她:我自己做生意,一年总有五万块收入,好的时候有七万。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她提起这些。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等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我照顾你们。他问她。

她看着他笑,摇头。

是因为我听不到,还是因为我没钱?他问。

不是不愿意,是我不能,我心里有一个地方坏了,从前爱的太用力,所以就坏了,我再也不能爱别人了。她回答。

他丧气地走了,后来又在聋人沙龙碰到,他说自己恋爱了。

是相亲认识的,她在银行工作,跟你一样会读唇语。他告诉司南。

谁跟你说我会读唇语。她笑问。

你会的,我看得出来。他回答。

他把照片给她看,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面目清秀。

好好待她,你们会幸福的。她对他说。

你也是,无论哪里坏了,早晚会长好的。他伸手拥抱她。

他是对的。

两个月之后,预产期临近。某个傍晚,她感觉到第一阵疼痛,而后越来越密集。当天夜里,她在小镇医院生下一个女孩子,过程很顺利。孩子出来之后,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敌了,心里坏了的地方也迅速的恢复,几乎可以听到密密的织补的声音。她又开始戴助听器,不错过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发出的任何一点动静,重新学着讲话,念故事给孩子听。

“孩子跟我姓,大名叫司默,今年上K2了。”她最后对他说,心想,好了,都说完了。

18

天适时地暗下来,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可惜离得这么近,呼吸相闻,什么都遮掩不了。

“小孩现在在香港?”程致研问司南,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念出那个名字。

“对。”司南回答。

“我想看看她。”短短几个字的句子,他说得很艰难。

司南点点头,顿了一顿,问程致研:“我就跟她说,你是我从前的朋友,可以吗?”

他没理睬那个问题,径直问她:“你什么时候回香港?”

“明天一早。”她回答。

他几乎立刻说:“我跟你一起走。”

司南微蹙了下眉头。

“我跟你一起走。”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她知道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多说无益。

初秋近夜,风吹在身上已有些寒意,她突然觉得冷,抱紧了双臂。其实她的手机里就有默默的照片,还有小家伙最近画的好几幅画,她也都拍下来存在那里,此时却根本没想到要拿出来给程致研看,他也没问起。

“有些话,我想先说清楚,”许久,司南才又开口,“你这次去只是见默默一面,没有其他,你不要想太多。至于以后怎么办,全看默默的反应。”

他想起她的医生男友,喉咙发涩,轻轻说了声“好”。

“还有,”她补充,“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跟你太太解释清楚,我不想有误会。”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默片刻,回答:“我跟她之间的状态,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勉强牵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心想结婚便是结婚,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他也没有再作解释。

说完这些话,司南便转身慢慢朝查尔斯家的房子走回去,程致研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的肩在浅浅的夜色中微微瑟缩,有种想要抱着她的冲动,但终于还是没伸出手。走出高夫球场的草地,她停下来弯腰穿鞋,他过去搀了她一把,发现她的手仍旧是温暖有力的。有些时候,他总想要做些什么保护她,但她却并不需要,从前就是,现在更是如此了。

回到派对上,他们先后去向查尔斯和苏道别,而后分头离去。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两人都措手不及,需要一点时间理清头绪。

司南是坐出租车走的,一路出神,不敢相信自己曾有过那样的怀疑——他知道她有过孩子,却让她选择放弃,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他,又因为佩恩的一番话,让他知道默默地身世。

回到酒店,她接到顾乐为的电话,问她航班号码,说明天回去机场接她。

她脑子里仍旧一片混乱,只能回答说一时找不到电子客票确认信息了,等明天到了机场再告诉他。

“等你回来,我请你饮茶。”顾乐为对她说。

她又走了神,愣了愣才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去茶楼?”

顾乐为似乎还是那么简单直接,根本没意识到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仍旧是平常的语气:“我爸爸妈妈回来香港过中秋,我想你们应该见上一见。”

听他这样讲,司南一激灵惊醒,这一天砸在她身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却没想到顾乐为这小子也来凑热闹。

“我们到这一步了吗?”她质问他,带着点冷嘲的语气。

“我已经见过你爸爸了,而且他突然袭击,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他泰然回答,“现在我提前通知你,已是仁至义尽。”

司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拒绝?她的第一反应就已经决定要拒绝了?

“等我回去再说。”她含糊其辞。

“那我当你答应了。”他仿佛带着笑。

“我是说…”

“你答应了,Bye。”

她还要分辩,电话已经挂断了。

至于程致研,驾车离开查尔斯家之后,他开着车在郊外转了很久,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会一度认为司南从没真正爱过自己,并且牵扯进那场局。他们曾经那么亲近,而且,那种亲近源自于毫无理由的吸引,没有为什么,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确定能维持多久,而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怎么就会因为那些人那些事而分离?

直至深夜,他把车泊在通向机场的公路边,打电话给沈拓。

铃响了一遍就接起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她问,言语间仍带着关切,“我打过电话到礼宾,他们一直说你还没回去。”

“我在上海。”他回答。

“…”她愣了一愣。

他不愿理会这静默里别有深意的暧昧,更不想让她误会,抱了什么不该有的希望,直接对她说:“我明天要去趟香港,你别打电话去莫干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答了声好。

六月的香港之行之后,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过面了,他一直住在莫干山逸栈,留沈拓一个人独自在上海。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自己也有错,逼着吴世杰噤声,在人前给足她面子。

每天夜里,她都会打电话到礼宾,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房间了,理由是怕他在山路上开车,接手机分了神,容易出事故。逸栈的人也都信了,因为他们确实是旁人眼中的模范伉俪,或许算不得如胶似漆,却绝对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她把他照顾极其周到,他对她也很好,出去总是为她开门拉椅子脱外套,物质上也可说是锦衣玉食。

“你怎么受得了她这样?”吴世杰几次这样问他。

奇怪,他就是受得了她这样,因为他根本无所谓。

19

次日一早,司南在机场又见到程致研。

她没想到他尽然真的与她同机离开上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查到她坐的那班飞机的航班号的,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是在机场办理登记手续之后,才在的登记牌上看到那个号码。当然,逸栈一向与几大旅行服务公司过从甚密,他自有他的办法。

那天是星期六,前往香港血拼的游客和结束商务旅行返港的职员各占一半,飞机几乎满员。他们俩的位子不在一起,也没打算和别人换,两个半小时的飞行,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数米的距离,没说过一句话,也未曾对视,还不如陌生人,心里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彼此就在那里,就好像是意外失落的一段肢体,虽血肉分离,远远的还是觉得出痛。

不多时,飞机腾空,进入平飞,司南打开电脑,静静地对着逸栈的考察报告草稿。那份报告她只写了个大概,还有许多细节的地方等着加上去。下周三之前,她必须把完稿交给司历勤看,但此时头脑空空,似有许多念头,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她很清楚程致研在合作条件上做了多大的让步,她的上海之行可说是圆满成功。不管她报告写得是否周详精彩,至少对于那几条实实在在的好处,司历勤一定会十分满意的。但是,如果他知道更多,比如她与程致研之间的那段旧事,还有默默的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不得而知。

司历勤一向是公私分明的,甚至连她在工作上也未曾得到过任何优待。

她记得有人问他:你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

他回答:放权和切割。

以她对司历勤一贯的了解,确实如此。但这一次,她不敢肯定,突然觉得累,想不通为什么她没办法做这样干干净净的切割,每一次攸关她一生的转折与起伏,都要和那些金钱交易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