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胡思乱想,前一天的电话中的约定早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到飞机快落地才想起来还没把航班号告诉顾乐为。上机场快线之前,她给顾乐为打了个电话,铃响了一下就自动接到语音信箱,欣快的粤语女声,提示她留下口信。顾乐为应该是临时有病人,或者跟师太进手术室了。

她想,这样也好,因为程致研就坐在她对面的位子上。

初秋的香港,气温终于落到三十度以下,早晨微雨,过午有短暂的阳光,淡淡落在他们身上。

“默默今天下午上钢琴课,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我带她出来。”她对他说。

他一直在等她开口,终于等到了,内容却不是他希望的,生分疏冷,但这一面究竟该怎么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小孩,哪怕是在他们最亲密的那段日子,他觉得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但那种永远也是极其抽象的。他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四岁出头的孩子应该有多高,喜欢什么东西,会说些什么话。

通常情况下,男人与孩子的第一面总应该是在医院的产房门口,一个欣喜,一个懵懂,甚至紧闭着眼睛,虽然突如其来,却不至于张皇失措。而他的孩子,已经四岁零一个月,甚至都已经开始上钢琴课了。她会有一双清澈却慧黠的眼睛,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她可以选择,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一切都不由他掌控,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

“她在学钢琴?”他轻声问。

“对,”司南回答,“刚刚上了几节课而已,在学五线谱和基本指法,还什么都不会弹。”

“我想今天就见她,钢琴课几点结束?”

“四点半。”

“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静默一秒,才点点头,说了声:“好。”

四年零七个月都那么过去了,但那天下午,区区几个小时却过的如此艰难。直到站在音乐教室的琴房门口,等着那扇门打开,他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门开了,一个童声传出来:“我今天又没有拿到奖品。”稚嫩却不过分细弱。

“没拿到奖品还这么得意。”司南的声音。

“不过是小音符徽章而已。”语气不屑。

“你还会说‘而已’了,跟谁学的?”

“外公啊,上次他来接我放学,就这么跟我说的。然后,他给我买了这个。”

那句话之后,默默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了——留着一个整整齐齐的童花头,有些瘦,手脚纤细,正低着头指着胸前一个十六分音符形状的蓝水晶胸针。

短暂却漫长的一秒,司南和程致研都没说话,站在原地互相望着。

“妈妈妈妈,你看啊。”默默来回晃着司南的手,打断了那阵静止。

“很好看,”司南敷衍了一声,带她到程致研面前,对他说,“她中文不是很好,你可以跟她讲英文。”

“谁说我中文不是很好?!”默默立刻抗议,“我会背《木兰辞》!”

“好吧好吧,你中文很好,行了吧。”司南笑出来,小孩子总能适时的缓和一下气氛。

程致研俯身对她说:“你好。”

“你好,”默默回答。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他字斟句酌,“刚刚到香港,想要你们带我到处转转,可以吗?”

“可以。”她看着他。

他蹲□,与她平视。

小孩子的眼睛总是很尖的,注意到他蹲下又站起来的动作不太自然,便问:“你的腿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受伤了。”他回答。

“在森林里?”默默问。

“为什么是在森林里?”他反问。

“故事里都这么讲。”她回答。

“好吧,”他不禁莞尔,“差不多,就是在森林里。”

“我上个礼拜也摔了一跤,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她给他看手心,又卷起裤脚管给他看膝盖,上面有些擦痕,已经愈合,结了痂,渐渐变淡。

“很快就会长好的,不会留疤。”程致研轻握着那只手,骨骼细小,皮肤的触感细柔而半带湿润,给他留下那样深刻的印象。

“你的伤也会好吗?”默默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回答。

“为什么?”

“有些事发生在大人身上,和发生小孩身上不一样。”

“大人真复杂。”

“你说的很对,大人真复杂。”他笑着重复。

离开音乐教室,他开车带她们过海。车子走在隧道里,耳边是不变的隆隆的声。

默默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车窗外,突然说:“He stopped and looked at me.”

“你在说什么?”司南问。

“《小鹿斑比》里的一句,”她回答,“斑比在草地上遇到Great Prince of Forest,然后就对妈妈说了那句话,妈妈回答,Yes I kno,然后斑比问hy as everyone still hen he came on the meado…”

默默就那么絮絮的说下去,司南突然动容。她们刚到香港时,幼儿园曾经布置过一个作业,要小朋友填写爸爸调查表和妈妈调查表。那天,默默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爸爸”这个词,对她说既然爸爸不在身边,写外公可不可以?

从出生到十八个月进Day Care Center,再到念K1,默默一直生活在纽约。那是一个相对宽容的环境,没人会对一个单亲孩子大惊小怪,同学中有太多这样的例子,有人只有爸爸,有人只有妈妈,有人有两个妈妈,却没有爸爸,有人恰好相反,情况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原因。

司南一直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不会有多少想法,对爸爸这个词毫无概念,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不知不觉间,默默已经自己找了个理由——她的爸爸之所以不在身边,是因为他就像斑比的爸爸的一样,在森林里遥遥守望,直到某一天,他或许也会穿过那片草地,走到她面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司南发现默默特别喜欢看《小鹿斑比》,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不仅情节滚瓜烂熟,就连台词也几乎能背下来。血缘,或许就是那么神奇的东西,让这个四岁零一个月大的孩子在这一天,在海底隧道里,突然念起其中的一段对话。

20

那个钟点,吃晚饭还嫌太早,程致研就带默默去玩具店。

从默默身上很容易看出来,司南平时的家教还是很严的,尽管程致研在一旁时不时地怂恿,小姑娘也不开口说要什么,总是一副淡淡的带着些许骄傲的作派,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挺大的孩子了。

程致研对这个年纪小女孩喜欢哪些东西,一点概念都没有,问默默,默默不说,司南也只是委婉的拒绝。他知道她们并不缺少什么,至少能花钱买到的东西,什么都不缺,但心里总想要为她,或者说为她们,做些什么。他也说不出一个理由,自从知道默默的存在,他始终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极其意外的得到一样珍贵却又脆弱的东西,才刚握在手里,就要失去了,让他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直到经过广东道上的一家店铺,橱窗里陈列着一双小红鞋,默默一看就很喜欢。小孩子的好恶统统都放在脸上,谁都能看出来。他们走进店里,女店员立刻亦步亦趋的跟过来,程致研让她拿一双给默默试穿,没有给司南机会再拒绝。

鞋子很快拿来了,他把默默抱到沙发上坐好,替她脱掉脚上的球鞋,换上那双芭蕾舞鞋样式的船鞋。小孩子的脚总是很漂亮的,光洁干净的皮肤泛着些粉色,甚至连脚跟都带着柔柔的光晕,但那双脚并不是他想象中小小的胖胖的样子,而是六英寸半长,鞋码二十六号半,看起来纤薄修长,已经有了一个小女孩的秀美。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默默早已不是一个小婴儿了,而他又错过了多少年,多少重要的时刻,这些错失的时光又要怎么补回来?

那家店售卖的是一个专做成人女装和皮具的牌子,难得出一双小女孩的鞋子,也不常有小孩子进出,几个女店员都觉得默默很可爱,都围在旁边看他们,脸上笑意盈盈,其中一个去香水柜台上拿了几张试纸,给默默玩。纸上喷了香水,好闻却有些刺鼻,默默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眼眶红红的,仰起头让妈妈给她擦鼻涕,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又露出几分小孩相。

程致研买了那双鞋子,默默立刻就要穿,而且还不愿意穿短袜,非觉得光着脚穿才好看。司南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结果,离开那家店不多时,她就挨到程致研身边,拉拉他的衣角,轻声道:“我脚好痛,你抱我好不好?”

这个细小的声音落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弯腰抱起她,小姑娘又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否则她又要骂我了。”

“好,我不告诉她。”他郑重的答应了。

司南就走在前面,回头看看他们,想叫默默下来,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天很快黑下来,三个人去一间上海餐馆吃晚饭。

小孩子其实是最精乖的,默默也不例外,才几个钟头的功夫就已经把形势分析的很透彻了。她知道程致研是很喜欢她的,也看出来妈妈不愿意当着人家的面教训她,渐渐的便有些无法无天起来,把自己盘子里不要吃的木耳和豆角都挑出来,放进程致研面前的碗里,吃水果的时候弄湿了手,又悄悄擦在他衬衣的袖子上面。

司南看见了,就冲她瞪眼,连名带姓的叫她:“司默小朋友!”

她赶紧讨饶,头靠在司南肩上,说:“妈妈我爱你。”

只一句话就说的司南没脾气了。

离开餐馆,程致研送司南和默默回家,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之前又走了不少路,默默许是累了,在车上晃着晃着就睡着了。司南抱着她,用手抚着她额角的碎发。

程致研从反光镜里看到她们,忍不住露出微笑,对司南说:“你看,她这么会撒娇,一定是像你的。”

“谁说的?”司南也笑,“她像你的地方才多呢,你也看到她的脚了,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还真是的,心里泛起一层暖意,却还要跟她斗嘴:“脸总是像你的吧,连发型也跟你从前一样。”

“才没有,她的嘴巴和鼻子都像你,还有,她睡觉总喜欢抱个枕头,你敢说不是随你?”

“我睡觉什么时候抱过枕头了?”他叫屈。

“还敢说没有…”她想要反驳他,话说了一半却又突然停下来。他的确对她说过不抱个什么东西睡不着,但那句话不过就是哄她的,以此为借口便可以抱着她睡。

他或许也想起来了,那一段短暂的恋情中无数琐碎的记忆。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厢里只听得到风噪和车轮行进的声音,静得人耳朵发闷。

许久,司南才又说起默默生的那场病。程致研静静听着,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回哥伦布市一趟,去看看祖父的遗物还在不在,其中应该有一本老版的辞海医药卷,里面有一个方子,很是对症,他小时候支气管过敏,又不适合用抗生素,就是吃那副药好的,对默默应该也有用。

车开到家门口,他帮司南抱默默下车,四岁多的孩子已经有将近三十五六斤重了,她一个人抱起来很吃力,却还是坚持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来,按了门铃叫了保姆出来帮忙。

保姆带着孩子先进屋了,司南也没有要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对他说:“那就这样吧,今天,谢谢你了。”

“明天我再过来看你们。”他紧接着她说。

“再约时间吧,逸栈的报告我还没写好。”她找了个理由,道了声再见便转身朝房子里走。

他不原意就这样结束,在原地静默了一秒,终于还是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想要掰开他的手,却不能,听他在耳边叫她的名字,眼泪就下来了,但就是不转过身去看他。

“司南,”他的声音也变了,呼吸扫过她的脖颈,反复问她,“你要我怎么办啊?你要我拿你们办啊?”

“你是结了婚的人,你要我怎么办?”她反问。

“我跟沈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早应该分开了,或者说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她擦了擦眼泪,冷笑:“你说的好轻巧啊,一下就结婚,一下子又离婚,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门厅的窗帘动了一下,应该是保姆听到外面的动静,在那里张望。两个人都怕惊动了默默,勉强平静下来,绕到房子后面的说话。他慢慢的把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她了,一直说到他怎么和沈拓结的婚。司南坐在秋千上听着,眼底的泪干了,心却像在一斛温热水里泡着。

“结婚不仅仅是每天回家吃顿饭那么简单,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其实不能,”婚后的那些日子,他说的极其潦草,“只几个月,她就有了别的男人,我提出过分手,但她不同意,就这样拖着,一直到现在。”

司南不能相信,因为他说的那个人是沈拓,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终于和他结婚,结果却这样不珍惜。

“分开,或者继续这么拖下去,”她对他说,“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不用来向我交代,我也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我知道。”他点头。他一度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不在乎,任由事情就这样拖下去,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司南,还有默默,他不能不奢望,即使只有一星一点的机会,把她们赢回来。

离开司南家,程致研驾车下山,回干诺道那间酒店。早晨上飞机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开手机,全副心思都在司南和默默身上,直到此时才按了开机键,许多封邮件和短信涌进来。其中有好几条是吴世杰发的,问他人在哪里,要他见信务必回电。

他猜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立刻拨了吴世杰的手机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吴妈开口就问他:“今天公关代理项目开标你记不记得?”

他记得的。

逸栈的组织结构较传统酒店更为精简,只有一个公关营销部,PR和Marketing放在一起管理,整个部门统共只有两个人,负责人是沈拓,外加一个小助理,大多数事务性的工作都是外包的。这次招标的就是次年一整个年度的营销公关合同,包括策略制定、公关稿件撰写、媒体关系维护、会务支持和危机管理,总金额相当可观,七天前投标文件提交截止,今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开标——他记得一清二楚,但还是跟着司南来香港了。

“你媳妇儿在开标之后,改了一份投标文件的报价,”吴世杰继续说下去,“本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被另一家参与投标的公司给举报了,现在闹得很难看…”

程致研心中一动,打断他问道:“她更改报价的那家公司最后中标了?”

“当然。”吴世杰回答。

“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等等,我发给你。”

吴世杰很快就把名字就发过来了——Brilliance Associates LLC,专营市场营销和公关策划,注册地在香港。

21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大早司南的手机就响了。她以为是程致研,直到接起来才发现是顾乐为。

“就今天怎么样?”顾乐为劈头盖脸的就问了她这么一句。

“什么怎么样?”司南摸不着头脑。

“跟我爸爸妈妈饮茶,”顾乐为回答,“就在中环交易广场,你过来也不远。”

司南一时失语,差点把电话都掉了。虽说她女儿都已经四岁了,又一直在顾乐为面前以过来人自居,但这见家长的事情,对她来说还真是这辈子的头一遭,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你家里人会怎么想?”她问顾乐为。

“什么怎么想?”顾乐为不解。

“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而且,我需要戴助听器。”

“我爸妈是二婚,他们会理解的,”顾乐为笑答,“至于听不见,一半以上的人年纪大了都要聋的,迟早的事情。忘了跟你说,我爷爷也戴助听器,你们俩可以聊聊感想。”

“可我才二十七。”她不吃他那一套。

“我无所谓,”他回答,“我妈比较看重她未来的儿媳妇会不会照顾人,你有时间瞎操心这个,还是钻研一下做饭吧。”

听他讲话的语气,司南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眯着眼睛,翘起一边嘴角,吐出两个字:So hat。

“谁要照顾你,你做梦吧。”她很霸气的回答。

电话那头静下来,许久才说了声“好吧”。

“什么‘好吧’?”她问。

“如果你觉得太匆忙,我不勉强你。”顾乐为回答,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