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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梦境

Feel,这大概是世上最难以言述的字眼。比如对一个人的感觉,在20岁时我们遇到一个人,又在辗转红尘中丢失了彼此。然后,每一天,每一天,我们想着他,记着他,念着他,昨天跟今天相比,今天跟明天相比,明天跟下一周相比,下一周跟下一月相比…这样的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在我们心里他都只是那个他,同样的眉眼,同样的笑容,同样的难忘。但是等这样过了十年,也许都要不了,终于迎来了重逢。你会在此时突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样的感觉已经改变。你在20岁时的灼热,已被换做30岁时的沉稳。那种悸动,那种冲动,那种心动,那种不管不顾,那种难舍难弃。等积攒到足够跨越过整段的岁月再去回望时,从这头到那头,看似中间的一切什么都在,但彼端与此端,就在时间的面前,眼睁睁的突然就变得什么也不再是。

回不到最初的美好。

就像此时林琛站在周雪灵的面前。

都是风华正茂的季节,早已褪去青涩,在时间中学会了成熟。彼此微笑着伪装,难以再有探至心底的那份最简单的触动。

你好。你好吗。你还好吗。

嗯。还好。忙些杂事。

哦。年终。都是这样。

是。不停的在开会。现在就在催。

好。那就这样。

有时间再见。

就此挥别一段用岁月沉淀的心悸。

林琛不知道他们三个,能否也经得过时光这样的雕刻。他不知道,会否真的存在不变的爱。如果有,他猜,那一定是需要一个天崩地裂的代价,才可能陷的出一个永恒。

只是,既然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又该让爱以何为继。

他们都毕竟只是凡世的人。在他们的血肉之躯里,唯一可以永恒的,就是只能存在于心的那些。而那些是一份虚无的实在,让那些成为永恒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它锁入,永不再翻出来,然后,永远忘掉。永远忘掉。永远。

于是,它就将永不再有可以发生改变的可能。

林琛仍然每天都会去医院探视一趟,他已经渐渐知道,里面的外面的,都不是能让人省心的。东遥强撑着去处理了一些少楠公司里的事务,保持暂时的稳定并没有问题。而岳少楠的手术其实很成功,没有感染,也没有并发症,但意识仍是昏昏沉沉不能彻底清明起来,情况也是时好时坏,三天里连续下了两次病危。

有时候,血肉之躯里的秘密就是这样复杂而微妙:骨骼为架,肌肉做表,血液传动,细胞在看不见的皮肤下做着新陈代谢,而所有这些有规则可依的复杂,只要遵循它的原理,其实都并不会令人太过为难。真正难的,是他自己的放弃。再高明的医生,再精确的手术,再专业的护理,最后敌不过的,是人脑里的微妙。

只因他是在心的位置受了永世的创伤,穿了一个洞,缺了一瓣尖,再也不会完好如初。

他为此疼的无力再回来,就像他从来也无力带走什么。半夜的时候他其实醒转过,不知此身是幻是真,是地狱天堂。他梦到他的大手枕在另外一拢小小的柔软中,肩头伏着一个脑袋,几缕发丝软软的落在他胸前,鼻子里呼吸着的是她的味道,这味道他其实在20多岁时就已记牢,只是那时他还没弄懂它今后将会赋予他的意义。周围似乎仍是他们青春年少时曾经熟悉的一个场景,不同的只是躺在那里的人由她换作了他。他和她仍像初时一样靠的那么近,就像后来在半个轮回中他惯熟的午夜梦回。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总在不眠的黑暗里用手机给她写着短信,没有发出去,也没有存起来,当是在跟她说着家常的话。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曾在人海茫茫中错认过多少次背影,手伸过去,人却站在原地,对着希望,张徨。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也会任眼泪从心里流出,只因为又在梦里和她相拥。

他没有告诉过她,他一直很想知道,她是否和他一样总是站在想念的边缘,踌躇。

他没有告诉过她,没有她,才知道人生真痛,原谅他,曾经不懂。

原谅他,以为放手就可以给还她一切。

还好,他已无须她知道。

因为仍有真爱她的人。一个不需要再用放手才能够带给她幸福的人。

他一动不动的枕在她手心,生怕一伸手一切仍会像往常一样飘散。

只以为这些全部都是他最后的梦境。

未敢惊动,未敢惊扰,生怕惊醒了自己。他满足的就要沉沉死去,他想,原来,在死去的瞬间感觉会是这样的好。不再有疼痛,不再有寂寞,从此守着爱化作永恒。

怎么会知道他梦到过的人,都正在他身边经历着绝世的凌迟。

气道开放、胸外按压、起搏、肾上腺素注射…看着体征监护仪上起伏不定的数据,魏东遥几乎失去了理智,这些过程让他们经历过一次就够了。这个人,他怎么能够忍心再一再二再三的把她抛进无底的深渊。

魏东遥已经没办法让顾颖鹿再继续看下去,忽然摔开阻止他靠近的几只手,贴到陷入昏迷的岳少楠耳边,指着顾颖鹿的方向,咬着牙,向那个双眼紧闭的人发出低声咆哮:

“你就去死吧!这最容易。然后你就待在天上好好欣赏着她会怎么活下去吧!”

魏东遥怒气冲冲的不再管他,更不理会身后已落了一地的诧异。他几步迈到正在墙角安静注视着病床的顾颖鹿身边,一把钳住了她细弱不堪的手臂,头也不回的出了ICU。

岳少楠。算你狠。

他真是在这样恨着。顾不上脸上早已模糊成一片的冰凉。

他恨的是,岳少楠怎么可以竟然打算就这样给出来成全他们机会。他恸的是,他想不出他手里牵着的这个女子,六年前又是拼尽了什么样的力量也要让自己能够回来继续走下去。

顾颖鹿任东遥将她环在手里往外走。柔顺的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弱弱的,瘦骨伶仃的,不能自主的,没有分量的顺从。

她太安静。东遥忽然感到脊背上一阵的寒毛倒竖,心脏骤缩起来,立即一转身将她安放在走廊的座椅上,半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安静,一时间竟是不敢跟她说话。脑子里飞快的在回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像这样的安静下来,脸色已是剧变,全然失了本是惊鸿流丹的气度和一贯的丰神修仪,其实这些天里他又何曾再有过如此种种,看上去脸庞轮廓的线条愈发清晰,下巴和唇边青青浅浅的冒了胡茬出来,眼眶深陷,眼中布满血丝,鼻间的气息有些不稳,眉心微微透了些潮红。东遥一手半撑在她座边的椅子上,轻轻将她额前一缕垂下的发丝抿到耳后,手扶在她肩头,尽量放平了声音:

“鹿鹿,少楠他最要面子了,一定不想被人看到他那副模样。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等着他,好不好?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都要相信他。”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是又让他还能怎么说。

顾颖鹿安静的看着东遥,手慢慢伸到他额前,轻声说:

“你在发烧。”

东遥怔了一下,已经绷紧的心略微松了。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唇边轻轻摩挲着,口齿略有些不清的答道:

“我没事。医院里温度高。来,靠过来,闭上眼睛。”已起身坐到她身边,揽过她倚着自己。顾颖鹿轻轻靠着他的肩侧,闭着眼睛低语呢喃:

“东遥,你究竟为我担过多少心呢。在那个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呢。你一个人对着我的时候,是谁来给你希望呢…”

揽在她身侧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下巴压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浓浊的声音,“你这个傻丫头…好好的想这些干什么。”

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ICU里仍是慌忙的一片,心里忽然放下了所有的煎熬,东遥揽着她,手中仿佛揽着的是经历三生的不舍。

“我们俩从小打到大,我记得那会儿我们都才四五岁,我刚被我爸转进军区内部上幼儿园。园里有个海盗船,自由活动的时候少楠带着一帮孩子聚在那玩儿,他就那么站在船中间,特别神气的在指挥着两头的小孩儿怎么样能把船晃的更高。我其实不爱那东西,嫌晕,可就受不了看见他那么神气活现的模样,然后就带着另外一拨孩子冲上去跟他们抢。打的天昏地暗的,全被老师揪回去蹲墙角。第二天又打,就这样两拨人连着打了一礼拜,老师都要抓狂了,可又不敢管我,连累了好几个跟着的孩子被关禁闭。后来他找我说单挑,谁也别扶东西站中间,等船悠起来以后看谁坚持站稳的时间长。一上去我就知道自己真是逞能逞大发了,因为我小时候晕车!还没等晃两下脸都白了,在我马上就要丢人现眼的时候,他忽然揪着我衣领就跟我一起从船边上滚下去,爬起来小大人一样拍拍身上的灰说:平局,以后一拨人一天。我心怀鬼胎的自然也鸣金收兵,幼儿园里就这样消停了几天。我开始还真以为是他也站不住了,等后来再看他玩海盗船,那颗小心眼里才回过味儿来,这混蛋众目睽睽之下他让我呢!我魏东遥是谁啊!哪儿能受得了这个呢!就这样,我跟他的梁子算是再也解不开了。”

东遥唇角堆起一抹笑意,原来,认识他是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呢。

“我小时候可真是把这辈子的捣蛋事都做尽了,爬树掏鸟窝、弹弓打轮胎这种事都不用说了,溜到警卫连的小厨房往人家可乐里兑辣椒面进去、往人家晾的床单上"画地图"、还爬到天台上把大院里养的一窝信鸽给偷出来烤吃了。满院子人,看见我领着的那撮儿屁孩子是没有一个不头疼的。上小学那会儿,中午趁大人都睡觉了,领一帮孩子疯,后来窜到一个在建的营区工地里,碰到少楠他们,一帮小孩就搞官兵打仗,玩儿命的互相追,我在后头咬着少楠不放,看他从一垛快两米高的砖墙上直直的跳下去,我看也没看的跟着就也往下跳,少楠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我摔的那惨样,又折回来把我拎起来直骂:你傻呀,有沙子堆你不走专拣水泥地跳!”

顾颖鹿轻轻笑了一声出来。回忆里正是光阴如梭,岁月静好。

“然后他就被我们这边跟上来的人给俘虏了,既然擒到老帅自然是我们赢了,但结果是我腿上打了石膏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大院里那段时间那可真是叫个清静。那时候好多东西,明明不想要,不喜欢,可一看拿在他手里头我就心里痒痒。变形金刚、铁臂阿童木、小手枪…其实家里根本就不缺那些个东西,就死活要他手里的。他有时候压根是逗着我就是不给,他知道我真拿到手里,转手就是个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总是瞧着他不顺眼,我那个时候的张狂劲儿,现在想想都可笑。后来我们一块儿学抽烟,一块儿学喝酒,一起上大学,一起做生意,就除了没一块儿泡过妞。我那会儿喜欢在女孩儿堆里打滚,惹了一身风流债。但少楠在感情上有洁癖,有时候实在看不过眼,没事就坏我点儿约会,为这个两个人长大后也没少去互相寒碜。这回总算是都整全了,谁想得到,我们最终会一块儿遇到了你。”

“回头看看,才发现其实去挑衅的那个人一直就是我,而他,他是在容我去向他找别扭,我那时候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表面上脾气又臭又硬,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这样一路走下来,明明彼此都是对方最重视的对手和朋友,到了嘴上,就都比煮熟的唐老鸭还硬。”

医院的长廊里是两个静静依靠的人,将整个世界隔绝在身外。

人是怎么长大的呢?

东遥猛的扬起头,最近这种感觉是不是太多了?心里头,鼻子里,眼睛里,总是猝不及防的就像被灌了辣椒水、闻了芥末油、揉了胡椒粉。好一会儿,将脸颊紧紧贴到正伏在自己肩头倾听的脑袋上,温润的手在她头发上揉着,湿热的唇在她耳边蹭着,呢哝:

“后来我长成了人,他却长成了一棵树。就算是情路上,我也总是享尽快活的那个人,而他是忍寂自守的那棵树。因为活人永远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树生了根就只能站在原地。你是他唯一的希望,挪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少楠,他也值得你曾经那样去对他。是我错了。一辈子的兄弟,我竟然会不如你懂他。你去吧,什么也不要再想,你要把他带回来。”

顾颖鹿慢慢离开他的肩头,细软的指尖抚上东遥略有些凹陷的颊窝。看上去总是意态风流的一个男人,什么也是满不在乎的无羁,嬉笑怒骂明明都写在脸上的简单透明。她却一直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样来看透的只是悄然流淌在她心底的为难。

不是猜不透。而是因为她的心从未向他敞开过。她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去体会他、了解他、靠近他。是她从未试过要去猜。他把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的自然如常,递到她面前的一切,从未见深意,从没有压力,从不用多虑,从不必亏欠,他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潇洒,仿佛什么都本来就该是这么个样子,仿佛从来就无须他用到什么力气。

他说他是个活人,活人当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不会被一泡尿憋死。这是个粗俗的大道理,他不用说的更明白。人挪活,树挪死。那么她是什么?他们,她是那段要挽紧在他颈间的丈八白绫,还是那场能救他于枯萎的如绵春雨。

她要做哪样?

无需问。他已经都替她考虑妥善。

他按住她的手,视线划过,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本来就没什么肉的指掌间更是细弱的几乎透明。她是太累了。他看的心疼,只想把她捧着含着,在手心儿里在心口儿上好好的去疼着护着,可是这个任务没人能代替的了她。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受罪,却又束手无策。但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再加重她的煎熬。

他在这里帮不了她。

话里言间是温和的笃定:

“我们会一起来面对的,但不是现在。去吧,带他回来。我也需要静一下,大概还会很忙。你要照顾好自己。以后,我们谁都不要后悔。”

傻丫头,你要好好的。没有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多久,我都会等。他将这句话咽进心里。

还有很长的路要继续走不是吗。

许你幸福

里面忙乱稍霁,大夫有些疑惑的看了会儿监护仪,抬起手背袖口往脑门上轻抹了一把,扭头向站在门口的两人招了招手。东遥抬手向顾颖鹿的发顶揉了揉,微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看着她进去,东遥将自己关在门外,里面大夫已经在向她交代着什么,夹杂着许多的手势,她只是目光不移的俯望一个方向,偶尔颔首轻点。

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玻璃后凝望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掌心紧握的手机屏幕,一条短信留言定格在那个平安夜后的凌晨,狭长凤眸向它深深凝注,浅浅盛了光彩潋滟的一笑。转身。

怎么会舍得不等。哪怕地老天荒。

顾颖鹿没有抬头,她知道门外的身影已经不见。

半午的时候林琛过来,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岳少楠的行政秘书陈思域。在警守那里做好核查登记后,林琛向顾颖鹿简单介绍了一下陈思域,他看上去年纪跟林琛相仿,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久经历练的沉稳气象,随着林琛的介绍十分谦和的向顾颖鹿致意了一下,也并不多话的立在一边。

林琛皱眉看着顾颖鹿说:

“我来的时候问过医生,少楠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中,这段时间陈秘书也会时常过来帮着一起照应。颖鹿,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不然…”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东遥他也会离开的不安心。”

顾颖鹿垂下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陈秘书见状,说道:

“顾小姐,该注意的问题医生都向我反复交代过,顾小姐还是去适当休息一下吧。”又转向林琛说:“林总,这边你们放心,有什么情况我会立即通知你们。”

林琛点点头,答道:

“好,有劳陈秘书。目前就对外先保持少楠因肺炎入院休养的说法吧。其他的事,只能等少楠好转过来再做处理了。”

“林总言重,我跟着少楠七年多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次蒙林总和魏总信得过,本该就是我份内职责。”

说话间咬重了一下时间,视线似有深意的落向顾颖鹿。林琛一向是隔叶知林深的敏思,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也当即明白过来魏东遥为何单单挑了陈思域让他带过来的原因。能在岳少楠身边稳坐这样一个机要心腹的位置,自然是共过患难而得的信任,再看他言行之间,应该也是清楚顾颖鹿和岳少楠过往的人。

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彼此心里自是进退有度。林琛于是也不再多做交代,拍拍顾颖鹿的肩,说:“走吧,我先带你正经吃点东西去。”

也并不敢走的很远,就近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药膳汤馆。坐下,顾颖鹿带着歉意的向林琛说道:

“报社那边的工作,开始没顾上,中间想起来给靳主编打电话请假,居然十分顺利。停一个专栏不是小事,你大概也没少帮我费心,我会尽快恢复状态。”

林琛招手叫了服务员,手指向菜谱四处点了几下,头也不抬的答道:

“谈不上。广告回馈、年终报道、编读往来…除了占你们副刊的版面,还真匀不出更合适的位置。你自己心里别为副刊叫委屈,我也就谢谢你了。 ”

顾颖鹿笑笑,心知改变版面哪是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的事,只是他自有他打太极的办法就是了。他们这几个,一路走来的朋友知己,哪个不是玻璃心肝水晶般的人物。等菜走完,参芪猴头菌汤,淮山蜂蜜莲藕,杭菊鸡丝,云耳西芹,全部是补气养胃的清淡药膳。林琛见顾颖鹿惑然,淡笑道:

“我哪里会这么有心。全因受人之托才知道你胃不好。所以,即便勉强,你也要多吃一些。”

顾颖鹿看着一桌子菜定了定神,埋头喝了一会儿汤,忽然小声啜嚅:

“他走的时候,其实都还在发烧…林琛,我该怎么办?”

林琛默然无语,渐渐叹息了一声。答道:

“他们都只要你幸福。”

停了一会儿,林琛将面纸递过去,依旧是淡笑的语气说道:

“瞧瞧,看来汤味还是有点淡。不过,你要再继续往里撒盐,就该齁死你不可了。”

等她接了纸巾过去,看着她捂在脸上,林琛放下筷子,双臂叠起搭在桌边,正坐细语道:

“你要好好的,别想太多,往前走。你要面对的事情,只是刚刚开始。”

捂着脸点点头,再拿开,已是如常的神色。

吃完饭林琛直接把她送到东遥为她安排的病房里,又盯着她躺下来才走。套间的高干病房,生活洗浴设施一应具备,房间内除了色调淡洁一些、床头有些医院专用的设备,内部装陈几乎与酒店无异。为了不让东遥替她太担心,顾颖鹿勉强进来待过几次,但也基本是洗漱一下,蜻蜓点水的躺躺就又回到ICU里苦等。

这一觉也仍是未曾睡沉,刚打了个盹就惊醒过来。揉揉眼睛,低头看到身上皱成一片的衬衫,终是觉出自己这些天的确太过邋遢了,想起初来时东遥曾给她送了些衣物过来。昏昏沉沉的过去拉开衣柜,果然连Bra都有,软滑透气的真丝质地,连尺码都正正好,从里到外整齐的摞着几叠,再往里看,不出意外的还放着她常用牌子的护垫和卫生巾。

其实在过去六年里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一切跟她有关的东西,他都记得很熟练。怔了半晌才抱着衣物进了浴室。她心里突然有种想把魏东遥拎过来大骂一通的冲动。这样一个死男人,他真是该死的好,他为什么非要把她比的一无是处。但是她却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出声,就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倾空出来。

他让她这辈子都欠定了他。无论她再做怎样的努力,都不可能再比他为她做的更好。

她已经对他完全没了别的指望,惟只愿他离开她可以更好。

弄干了头发,对着镜子仔细收藏好了她的软弱。回到ICU,陈思域并不意外她这么快就重新回来。简单交接了几句少楠的最新情况,又拿出一个多格小药盒递给她,微笑说:

“这是你的药,除了胃药,大多是些营养调和的,魏总说用法用量你都知道,最近我会每天按量带给你,以免你忘记了。”

顾颖鹿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手捂过去,缓缓按下情绪。哑声说:

“谢谢你。少楠不在,ECHO的事情也离不开你,陈秘书,我在这边就好,你先去忙吧。”

陈思域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才说:

“晚饭时我再来,少楠的伤在恢复中,因为伤后脑部缺氧时间过长才造成持续昏迷,你也别太担心了。”

顾颖鹿点点头,目送了陈思域离开。将手慢慢垫入岳少楠正在输液的腕下,轻缓的揉捏着他,冰冷的掌间渐渐有了一些暖意。少楠的手不同于东遥的修长柔韧,他的手大而温厚,指端圆齐,骨节润而分明,掌心干燥,触上去,坚定、明净。五指抻入他指间,一点一点将他摊开,她看到掌心里是一道明朗深长的纹路,从食指下方绵长的延伸到第一次星丘再下降。她知道,这样的掌纹,主心慈义重,常会弃己及人。

就这样一手紧扣在岳少楠的指间,另一只手抚在他消瘦苍白的脸侧,闭上眼睛,用手指轻柔的去描摹他的轮廓,明朗的眉,英挺的鼻,方毅的唇,微温的气息。

日日夜夜,终于变成她离得这样近的想念。她贴在他耳边轻诉:

“少楠,请不要这样的离开。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向你说原谅。我原谅你隐瞒给我的爱,原谅你背负爱放手,原谅你把心伤留给自己,但是,我不能原谅你再也不给我向你说原谅的机会。”

慢慢侧下头,轻轻靠在他肘边,拱着他的手臂,发丝铺陈在周围,渐渐发出均匀轻浅的呼吸。

两道星眸缓缓睁开,眼底闪着漆黑的光,目光如水般凝在身侧,手慢慢抬在她发顶,却久久不敢抚下去,终于不舍的收回,只温柔的抚过散落在他胸前的发丝。指端微微颤着,将发丝一根一根的数过,眼睛里的温度渐渐淡去,消散。终于,沉寂。

他仿佛是在梦中听到那声怒火,终于将他憾醒,再疼他也要挣扎着回来,就像他的鹿鹿也曾从绝境中返回,只为不让他有机会担心。他其实只想告诉他们,他要他们好好珍惜彼此的现在。

他感受到在脸庞上游走的温软,他听到在耳边呢哝的软语。他拼命忍住希望所带给他的折磨,因为,他不能够给她这个机会,他不能再去要她的原谅,她本已该去开始新生。可是当他听清楚她的声音,他已明白,魏东遥那个傻子,竟然已经把她留在他的身边。他怎么能原谅自己竟再次将她、将兄弟,陷入这样的困境。

似乎是梦到什么,看到她肩头微震了一下。顾颖鹿已听到耳边是不同以往的呼吸声,猛的抬头,正对上岳少楠未及移开的视线。四目相对,净是怔然。少楠喉间动了两下,似乎是想说什么,顾颖鹿赶紧靠近他一些,他摇摇头,只是艰难的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说:

“走。”

声音嘶哑一片,已是拼尽了他初醒后全身的力量。顾颖鹿执拗的不动,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她,只有手仍指向一个坚持的方向。她担忧的划过一眼旁边的监护仪,咬着嘴唇,紧攥着拳,连头也不敢回。

门边终于传来一声“咔嗒”的轻响。两行透明的液体从岳少楠紧闭的眼角缓缓蜿蜒下来,浸入枕边。他用着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喃:

“鹿鹿…你要幸福。”

他还如何能跨去六年的莽莽,和那些无法藏去的往事。他知道他是她所有痛苦的源头。既然再也来不及给出他一直想要给她的幸福,但至少,他可以做到不去阻碍住她得到幸福的可能。

倾心相爱的机会

岳少楠醒了,来的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都是各种各样的事。顾颖鹿背靠着长廊独自坐着,远离ICU,也没有再理会那间病房里在片刻后就变得出出入入的喧腾。负责值守的警察在第一时间就向上级汇报了岳少楠清醒过来的消息,大夫也是要对他身体状况做出进一步检查诊断的,接着又来了一些便衣,换走了警察,大约是还有些取证工作要做,大夫并不管这些,十分尽责的对他们进入的时间都做了严格限制。

顾颖鹿被他和所有的这些拦在外面,她独自坐着,寂寞而多余。一个人沿着步行梯下去,从20多层的高度走下来,漫长的楼道,折来折去的长,楼层越往下,攀走楼梯的人也越多,她心底的悲伤竟是无处安身。于是从安全出口出来,漫无目的的沿着走廊弯来弯去,就进了挂号大厅,傍晚时段的挂号大厅里萧条而空落,终于能够安静的坐下来。

她心里难受的,是不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力量才对她狠下来的心。她曾经没有懂过他,但是又怎么会到现在还能不懂他是想要她幸福。他们用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彼此,却仍然不能靠近。所有人都说要她幸福,可是已经连她自己都无法弄清楚,她的幸福如今还剩下什么。

忽然想起刘晴说的话,或许真的是她所说的那样,幸福就是自己吃饱喝足的时候看着别人怎么奔生活。这是粗浅而直白的实话,因为幸福最简单,也最难的,是需要人首先能够懂得知足。但,试问哪个不是得陇便去望蜀的人?哪个又是肯甘心只做旁观的人?

而她是不是不知足?她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去向岳少楠要到一个机会?既然东遥已经离开,既然少楠要她走,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就此放生?

毕竟,所有的山长水阔,不是能够假装梦醒了无痕般的可以抹去。只要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它永远都会隔在那里,以后任何时候,在你刚要想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它就会咯的你腰里生疼、寝食难安。

若是她真的回到他身边,又何尝不是对他的时时提醒。她又如何能够让他此后都活在对她的愧痛中。

老天爷从来都是总攻。它生生的就把她变成了他此生都难以治愈的心痛。

或许她从此谁也不要,就这样放了自己,其实也就是放了他们?

她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

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大夫从顾颖鹿身旁路过,注意的看了一眼后停在她面前。顾颖鹿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着那双明亮而单纯的眼睛,大夫摘下口罩,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