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往另一支空杯里注入几分酒浆,想象着,向他慢慢举杯,手中微斜,两支杯沿亲密相聚,再倏然远离。水晶逸散出动人而绵长的余音,袅袅如流云清韵。

顾颖鹿倚在塌间,看着周围,泪流满面。

墙壁上挂着一帧真人比例的无框水晶制版相片,是一支舞曲将要开始前,那是她的毕业舞会,他是她应邀而来的舞伴。东遥穿着黑色燕尾服,单手背在身后,微笑着颔首躬身,正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目光柔似秋水。她简直漂亮的像是一个公主,而他耀眼又华丽,光芒盖世。

怎么还会有过一个这样美好的瞬间…

仿佛时光就此停驻,仿佛岁月在一刹那永恒。

四处都是她的名,她的姓氏,她的影像,她的气息。

曾如《一千零一夜》故事般陪伴她儿时记忆的那些青瓷藏片果然都在这里。远远不止。她回国前曾当作废纸丢弃的习作,她喜欢看的卡通画册,印有她名字的报纸,她在他生日时送他的小礼物,甚至,还有她长达四年的病例报告。

他将她一点一滴的收藏在这里。

原来,一切曾是这样的卑微,这样的小心。他的期冀,他的绝望。是这样的卑微,是这样的小心。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顾颖鹿倚在那里,一直流着泪,无法止住眼中滚滚涌出的湿热。也许是累的,也许因为在外面游荡时受了太久的寒,似乎是有点在发烧,渐渐就迷糊过去。不停的做着梦,梦到海水咸湿,海风幽咽,月色沉静,星辰辽远,而她在极高处看冬天的灰色海水汹涌拍击峭壁,却只是转瞬之间,她已跌落下去。海水向她袭来,她勉强使自己漂浮在漆黑的海面上,四周黑的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海水冰冷的浸着她,惊涛肆虐,而她迷失在时间里,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就这样在睡梦中不停的流着泪,身上在冒着汗,却又只感到刺骨的寒意。是水深火热的煎熬。似乎听到一些声音,像是人群那头坚定而执迷的呼喊,像信纸那边温柔而倔强的想念。那声音仿佛穿越千年,如空旷夜晚关上最后一盏灯后反射的一缕幽光,却很快就融入茫夜。

她发了疯般寻找声音的方向,四处游动,仿佛在摸索着时间的罅隙。而海水象空洞的未来,包裹住她。她冷的浑身打着战,只能艰难的去呼吸鱼群和蚌壳不小心遗落的气泡,只能用冰冷的海水修补身上的破损,只能放任让温暖的血液沁入黑暗的礁石。仿佛只要她还依然在那处冰冷的海水之中,只要维持那个落水间恐惧的时刻,那么就一定会有重新相聚的机会。

身边有一些人在走动的声音,和压的很低的说话声,但渐渐又归于平静。她感到脸颊上传来一丝温暖的触觉,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生怕打碎什么。

她下意识的抓住那只手,恍惚中只觉得那就是她一直所熟悉的一种温润触觉。因为太熟悉,以至于就会忽略了它用时间在心底丝丝微微、轻手轻脚所打磨下来的印记。直到要失去时才被唤醒。

她紧紧攥住这只手,眷恋着那手掌间轻暖的温润,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不断的在做梦,不断的呓语,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肯松开那似梦非梦的触觉,她宁可这样就好,就好。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一身的汗,嘴里还残留着一些姜汤的辛甜味,发烧的感觉却退下去一些,但仍是昏昏沉沉。落地窗帘层层叠叠的关着,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屋子里光线很暗,却也足够认出自己已是躺在床上,床头的餐盘里正晾着一碗汤,袅袅的四溢着香味。

顾颖鹿半坐起来,才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换成了一套和式睡衣,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竟然很合身。软滑的丝质,在黯淡的光线里流动出柔和的乳白色反光。

窗前未拉严的帘隙间其实背对而立的站着一个人影,在昏暗的光影中默然看向窗外。

她披着一肩黑发,赤足站在屋子中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林间精灵,唤着他的声音轻的有些飘忽:“少楠…”

他似乎是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转过身来,又仿佛怕惊乱了什么而一时未敢挪动脚步。

只是几步间的距离,一时间竟如同是此岸彼岸,隔水相望。

一怔之后,岳少楠已向她走过来,将顾颖鹿拥进怀中,手心贴在她的额头试了一下她的温度,退烧针和姜汤还是很起作用,已经不再那么烫手。少楠环着她回到床边重新让她躺好,自己靠坐在床头揽着她,柔声说:

“你昏睡了快一天了,来,喝点汤再睡。”

顾颖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去问他,没问自己怎么会忽然换了个地方。他也没说,只是很小心的把汤喂给她。她是受了风寒发烧,体质本来也虚,汤里已经很仔细的撇净了浮油,其实是有些温补药材的苦味,但喝下去肠胃还是熨帖了很多。

很快就喝完了一碗,少楠取过餐盘里的丝帕,轻轻擦了一下她的嘴角,问着:“还要吗?或者等睡一会儿再喝?”

她摇摇头,蹇着眉问:“你已经出院了?”

少楠看着她微微一笑,说:“我没事了。”没再说什么,只是半倚到她身边,把她揽进臂弯里,低着头,漆黑的眸光深深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她忽然转过身向他缠过来,似乎在怕着什么,双手紧紧抱在他腰际,已扬起头寻到他的唇。他微微颤了一下,手扶在她的后颈,轻轻含住了她的唇尖,她的眼泪已经毫无预兆的又淌了下来,他轻柔的吻着她,一点一点的吮去从不断蜿蜒过来的眼泪。

唇齿间的咸涩滋味令他心里一阵阵的疼,疼的他只能更深的去吻住她,再不留一丝犹豫的吻着她,攫着她,汹涌的吻进她,仿佛要把她一点一滴的都溶进自己的魂里去,仿佛只有让他将她填满,才能够体会到彼此间真实的存在。

但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把她靠在自己肩头,脸颊贴着她的发顶,轻声告诉她:

“东遥他已经被救出来了…”

顾颖鹿浑身震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的?”

少楠笑了一下,将她额前的散发抿到耳后,说:“林琛得到确切消息后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的时候,东遥正在被转送到瑞士医院的途中,还有一些手术要做,所以暂时还不能跟我们联系。不过他的情况还算稳定,你不要太担心。”

顾颖鹿伏在他肩头点了点头。很长时间,才闷声问他:“我昏睡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做梦,是不是说过很多胡话?”

少楠微微将她抱紧了一些,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答道:“没有。”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我睡了有多久?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在她眼睛上轻轻亲了两下,声音中是掩不住的缱绻:“是傍晚。你烧还没退,再睡一会儿,报社的假已经帮你请过了。我晚一点要出趟差,最迟后天会回来。想吃什么就告诉李阿姨,有人照顾着你,我会放心一些。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好吗?”

她有些不安,少楠安慰的揉了揉她的发顶,说:“放心,会有大夫跟着我。不过,你不要乱跑,手机也要开机。等我回来,我们就去看东遥。”

顾颖鹿动了动,答了一声:“好。”声音却有些机械,“你是不是快要出发了?”

少楠仍然揽着她,说:“还有时间。”

其实真是该走了,他不想放开她,只想再多拥着她一会儿。

李阿姨拿了药过来,少楠喂给她吃了,本来还有些低烧,加上药效,她很快又有些昏昏沉沉的要睡过去。

他一直抱着她,低着头在她耳畔亲吻着,大概是供血和循环都还不好,他的唇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但她正在发烧,那温度摩挲的她很舒服,他的怀抱给她的姿势也很舒服。后来她好像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喃了一句:

“鹿鹿,请你,原谅我。”

她来不及琢磨话里的含义,也不知道时间,只觉得是天昏地暗的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烧已经全退下去。吃早饭的时候问了李阿姨,才知道少楠是她睡着不久就走了。

我想听你说,你原谅我了

李阿姨熬的粥很好喝,小菜也爽口,酱乳瓜只有手指粗细,依稀看得到当初新摘下时顶花带刺的模样。顾颖鹿多吃了一碗,李阿姨看的很欢喜,但还是不放心的嘱咐着:“孩子,慢点吃,慢点吃,你昨天就几乎没吃什么,肠胃这么一饥一饱的可怎么受得了呢。”

顾颖鹿心里一热,从小到大都几乎是一个人在生活,这样慈祥的话她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听得到。很顺从的放下碗筷,刚要送去厨房清洗,李阿姨却说什么也不让她碰。只得无所事事去了偏厅,房子已经有些年代,有点像旧时租界里的老房子,博古架上有不少收藏,她心里装着事,看那些也有些意兴阑珊。

转过去,看到阁架里放在几帧老照片,年代似乎很久,经过了岁月的珍藏,黑白的照片已微微有些泛黄。顾颖鹿站在照片前有些出神,从玻璃相框的反光中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时还有些懵然,对方只是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家居穿着,说:“你好,我是少楠的大伯父。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面前的老者头发已经花白,手上搭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站姿笔挺,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度。她其实对这样的气度并不陌生,或许这也是一种家族遗传。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觉得有些尴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少楠的亲人,收了收神,点头说:“岳伯父好,我们应该是在少楠住院的时候碰到过,我叫顾颖鹿。”

岳言慎听到她的名字,眼波闪了一下。转过视线去看着架阁里的照片。三兄弟肩并着肩,很率性的在笑着,那笑容爽朗的令时间也仿佛不忍前行。岳言慎站在相框前看了一会儿,忽然指着照片说:

“这是我和两个弟弟三十年前的照片了。中间这个是我们的幼弟,他叫岳思慎。本是我们岳家最有前途的一个希望,却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因为一个女人送了命。”

顾颖鹿神情一滞,岳言慎已经继续说着:

“少楠自小就跟他三叔最亲近,性格长相也都酷似思慎,思慎去后,父亲把对思慎的思念和期望都转寄在少楠身上,他的珠宝公司由我们的父亲做主转到了当时只有4岁的少楠名下,等他长大后才正式从岳氏企业里拆分出来。这些年来,少楠把ECHO做的有声有色,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爷爷对他的期望。若是他们泉下有知,也都可以含笑了。”

顾颖鹿咬了咬嘴唇,脸色也有些苍白。岳言慎并未看她,仿佛陷入了沉思,很久才叹了一声,说:

“人老了,一看照片,回忆也就都被勾出来了。转眼之间,兄弟三人,已只余我这个做大哥的还在世间苟延。”

岳言慎顿了顿,苦笑了一下,自顾自的说:“两个弟弟,就给我留下了少楠这么一个亲侄子,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唯一的侄子,在我眼皮底下做了一件头脑发热的事。少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二弟岳行慎,本是已经入土为安的故人了,只因为自己儿子为一个女人的一时冲动,却要不得不被重新翻出来清算历史。”

“岳家叔侄两辈,也实在是肖似的厉害。我这些年都在国外打点家里的生意,其实只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现在却不得不回来面对这样的变故。让我这个在岳家做大哥的,又情何以堪。”

老照片里光影斑驳,黑白分明。岳言慎转过来,眯了一下眼睛,说:“顾小姐,幸会。”

声音一字一句,是掷地有声的力度,顾颖鹿却仿佛没有听见。岳言慎不以为意的笑笑,说:

“这些家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今天看到照片想起来,我随口说几句,到叫顾小姐见笑了。只是认真说起来,我们岳家倒是跟你的这个姓氏很有缘分,是不是呢?顾小姐。”

其实并没有急于要她回答什么,顾颖鹿的脸色已经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说话的声音有些艰涩:“对不起。”

岳言慎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倒显得仿佛有些意外:“哦?顾小姐言重了,我们初次见面而已,何来对不起一说。不过,这三个字,我倒是很希望你今后不会再对岳家的人说出来。”

顾颖鹿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其实都是挣不脱的轮回,这些都是终须去面对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两代间的恩怨纠缠,岳言慎看似只是不经意的说出来,每一桩每一件却都是横亘心头的沉甸甸。令父母泉下难安,以少楠的心性,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去面对的这些,他只是一如既往的用一己的沉默担承了下来,半点情绪也未向她透露出来过。

很晚的时候,少楠给她打来电话,很细致的问着她的情况,她一句一句的答着,后来他说:“明天上午我们直接在机场见,思域会去接你。”

顾颖鹿好像听到他周围的声音里闪过一个地名,她打断他,问着:“你现在在哪里?”

他顿了一下,再说话时声音有些不稳,似乎是边走边说,含混的答道:“我在外面。你早点睡,我们明天见。”

她又分辨了一下手机里的背景音,觉得大概是自己听错了。嘱咐着:“你也早点休息,你的身体不能太累。”

夜里也睡得不安稳,辗转到天已微明才睡着了一会儿。陈思域很准时的来接她去机场,路上却有些诡异的沉默。顾颖鹿心里有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留意他的异常。

下车时陈思域把机票递给她,顾颖鹿一怔:“我的单程机票?”

陈思域点点头,勉强笑笑,说:“少楠在VIP候机厅里等你,我不跟着了,你快去吧。”

顾颖鹿办好登记手续,径直往VIP厅过去。一进门就看到岳少楠正站在靠近停机坪的落地玻璃前,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咖啡色的羊绒开衫,双手插在裤子衣袋里。

他的背影临窗而立,只有映在光中的形影。遗失而孤落,遗世而独立,仿佛他一直是在这样独自看着日升乌落。千里繁华,万里灯火,而他一个人沉默。顾颖鹿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岳少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来,背着光,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顾颖鹿有些踌躇,又靠近了几步,才发现他其实疲惫的厉害,连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她看着,心里很难过,却不敢表现出来更多的担忧。

他已伸手过来,将她揽近身旁,手抚过她,颈间忽然落下一丝微微的凉,原来是那条项链,链坠上却多出了一枚指环。

她一怔,抬起头看着他。他说:“鹿鹿,我想听你说,你原谅我了。”

顾颖鹿一震,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少楠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无论如何,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曾经向你隐瞒我对你的爱,原谅我曾经以爱你的名义对你放手,原谅我,这么迟才给了你向我说原谅的机会。”(注:这是44章里顾颖鹿在岳少楠昏迷不醒时跟他说过的话。)

章58 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 只影为谁去

顾颖鹿盯着他没说话,周围也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却忽然问他:“你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真的是在苏黎世机场?”

他承认:“是。你要原谅我。这一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他已经在那边等着你。”

顾颖鹿腾的抽回手去抓住他的胳膊,泪眼模糊:“你疯了!你两天两夜就从苏黎世飞了一个来回,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情况?”

他又将她拢住,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前:“我知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过。”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全部实情告诉顾颖鹿。东遥的情况并不太好,一条腿已只能做高位截肢,从麻醉中醒过来看到自己的情况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虽然并没有过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起伏,但却是不吃不喝的躺着,一家人都对着他束手无策。少楠没办法,只好自己先过去一趟,要面对面的去好好骂他一顿才能解气。

他进到病房时,东遥只是安静的缩在病床上,看起来一点生气也没有。他坐到东遥跟前,上次面对面看到东遥时,还是那样风流倜傥的一个人,才几个月的时间,整个人都有些脱了形,连双颊都凹陷了进去,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一场大病就可以形成的消瘦。

他叹了口气,看着东遥说:“你傻不傻?明明离了她不行,还非要把她往我这里推。”

东遥半垂着眼睛,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目光划过床上的一处空白,少楠苦笑了一下:“我们三个,跟医院还真都是有缘分。”

他也不管东遥的无动于衷,自顾自的说:“你进医院的时候,她似乎有感应一样,高烧了一整天。陶德打电话给我去你家里接她的时候,她把我当成了你,做梦的时候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东遥动了动,却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去。有残缺的爱,无论怎样他都不想再给她。

其实心脏的位置一直在疼,飞行的时间太长,少楠根本就没有休息过。他是真怕自己会来不及,怕她会再次错过,只得拼命去赶着时间。他把东遥的头掰回来:

“你如果看到她当时的样子,你就会知道,跟捡回一条命相比,一条腿并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今后你引以自傲的外表会打些折扣,生活中难免会有些不便。”他顿了一下,声音很沉:“但是你还有她,你们还可以一起渡过很长的人生,还有什么会比这样更宝贵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东遥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认真的告诉东遥:“感情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够由着我们这样推来让去?你现在看到结果了,我把她推给你,伤了心;你又把她推还给我,丢了腿。往下的路,我们还要再怎么走?我们还要再失去一些什么才会够?”

那些已经犯过的错误,有一些是因为来不及,有一些是因为刻意躲避,更多的时候是茫然地站到了一边。很多人就这样错了一次又一次,却从不晓得从中汲取教训,做一些反省。

他去东遥家里接她回去时已经看到了一切,他听到她梦中的呓语,他是真想让东遥明白,如果他还有机会,他一定不会再放她离开。但是这样的机会,从他六年前对她放了手开始,就已注定不会再有。

离开医院的时候,他说:“东遥,放手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只需要手一松,就可以转身。可是转过身以后呢?我错过一次,几乎害死了她。你为什么还要再犯跟我一样的错误?我希望等她明天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把自己准备好了。”

顾颖鹿听的只觉得急痛攻心。戒指被窗外的阳光照过,光芒璀璨的折射到玻璃幕墙上,再投射回来,耀耀的光华,连眼睛都被刺痛。

少楠轻轻触了一下她颈间的指环:“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把它戴入你的无名指上。但其实,让它坠在这个位置也许更合适。”

不远不近的悬在心口之间,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竟然微微笑起来:“鹿鹿,你看,我多自私。”

她听着他的话,只是痛彻心扉,满心的哀恸,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也许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又被两个人所爱。遗憾的是,我们只能跟其中一个厮守到老。

她真是宁愿这世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顾颖鹿才好。她挣开他,摇着头,眼中只有他的碎影。

他捧起她的面颊,声音流动如一涧的山泉,明明是将岩底暗藏的伤心汇聚一起,从山顶汨汨而来,却只给远行跋涉的人呈现出来最清润的沁心:

“我醒过来的那天要你离开我,你跑回来告诉我,你做不到。我忽然明白过来我在六年前犯过的是什么错误。那时我明知道你那么爱我,却还会蠢到以为自己做的很对,以为放你走是为你好,却从来没有问过你:你要的,是什么。你还记得我们冲坡时陷进旷野的时候吗?我当时问你,会不会怕,你说有我在,为什么要怕。我明明听到过你的答案,却还是放任了你的离开,也因此亲手毁掉了你的幸福。你要的只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你都不会害怕。如果是没有我在的时光里,又怎么会有你想要的幸福。鹿鹿,原谅我那时不懂,我就是这样错了,可是时光已不可逆转。幸好,你当时遇到了东遥。”

“幸好在那样的六年里,还有他在。六年啊,这么长的时间。在我第一次想要跟你重新开始的时候,东遥冲进我的办公室,我看到他当时所做的一切。我自问,即使我没有错过这六年,换成是我也绝不可能比他做到的更好。因为你爱我,所以我不会遇到像他那样的难题、不需要像他那样,明明那么爱你,却要假装不爱,他清楚他只有这样,你才可能接受他给予你的保护。这对他来说,该有多为难。而他,他就是这样陪伴了你六年。”

“东遥他本是这样的一种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好像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抽身而退。其实,他比谁都寂寞。他不是无心无情没心没肺,他不过是始终在很小心的保持着自己的游离状态,他只不过是因为永远都会知道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就对什么永远都只能是浅尝辄止。他为此甚至不能有过真正的开心,甚至不能像我一样放任自己的痛苦。他因为太清醒,就会把自己真正的情绪全都埋在心里,不会把压力和难受留给别人。他这样看的越明白,伤心也会越深。他在每一次转过身时所用过的力气,永远也不会给别人看到。我认识的东遥,就是这样才做到的对什么都可以举重若轻。但他明知道越界的后果,仍是清醒的放任了自己对你的沦陷。”

岳少楠一个人说了很久,好像要跟她把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鹿鹿,如果可以,我多想留下你。但是我不能。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有弥补的机会。这就是生命最残酷的地方,发生过的,永不可逆。”

“在我们最好的年华里,我没能做到给予和你相称的爱情。我其实早就已经错过了给你幸福的可能,是我太贪心,才会答应你回来陪着我。一步错,就已是步步错。这六年里的一切,虽然对于我们三个来说,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很想不顾一切的留下你,但是鹿鹿,你要勇敢的问问你自己:在这样的六年里,东遥和我,在你的心里究竟已经发生过什么不同?”

他说的很慢,很平静。但她知道他用了多少力气才跟她说出这些话。她只能拼命摇着头,不想要他再替她说下去,他说的所有这些,都本应是她自己要去承担的责任,最终却仍是由他来代她面对。她拼命摇着头,泣不成声:

“少楠,别再说了。我没办法回答,也没办法面对…”

他摇了摇头,手抚在她的颈后,是那样温柔而坚定的支点:

“鹿鹿,这是一辈子的事,再为难,你也要面对。如果你的幸福仍然在我这里,哪怕会对兄弟有愧,哪怕会为家门不容,那些都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放手。可是…”

他揽住她的肩,说:“鹿鹿,我们相爱过,但我不想你继续为爱而爱。”

“能够给你真正幸福的那个人,在你还没有觉察到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我。他在你心底留下的印记,早已比你意识到的还要深的多。这一点,我必须要承认,你也必须要面对。”

一辈子那么长,而年华又那么短。

她那样爱过他,他却在爱情最美好的年华里放任她离去,此后,除了去默守一份其实他们谁都未曾抓牢过的爱意,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做。他令她带着爱他的惯性兜过了半个轮回的圈。在这个用时间一点一滴划刻的轨迹中,东遥给她的爱,就如同风信子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种了下来,等到发觉时,已生长成绵延的一大片。但却因为她爱着他的惯性而不肯打开心门,阻碍住了东遥去给她幸福的可能。

他其实早就明白。在第一次看到东遥熟练的喂她吃药的时候,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他已再也来不及拥有她。他之所以会答应她回到自己身边,不过是抵不住自己的贪心。

岳少楠抬起她的脸颊,看着她的眸光如暗夜流光,沌蒙惊鸿。

他微笑起来真是好看。

顾颖鹿哭的太厉害,其实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轮廓,眼前模糊的一片,只是一些微笑的碎影,那么温柔的反射着涟漪,就像是只存在于梦中的幻觉。

他向她额前落下一个吻,那么轻,那么柔软。她听到他说:

“鹿鹿,我爱你。”

“可是,我已经来不及再像他那样爱着你。”

那些曾小心翼翼许下的简单心愿,命运从不会让它们因为卑微而被成全。那些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发生了,就只能接受。一切都在命运的沉默中,被决定,发生,接受。

她已无法再抬起头去看他,他就在她面前,但是已经不能再抬起头看他。一切都被淹没在如潮的哀恸中,她伏进他胸前,贴着他的心跳,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但其实已经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他爱她,但已并不是非要靠拥有才能够天长地久。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幸福。只要心中有爱,其实怎样都已没有关系。

他小心的帮她擦着泪,动作很轻,很轻。

如果可以,多想一生一世,是我与你相爱。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一辈子的编年就这么多,错过的时间永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但是至少,从今以后,我还可以为你们能够在一起的幸福而开心。

进候机室前要先办理登机手续,播音里不断在催促。她站在人群之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玻璃幕墙外是那趟航班,他看着它缓缓滑行,越来越快,终于腾空。远处传来一些隐隐的音乐声。“玲珑少年在岸上,守侯一生好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一切,都不过是没办法。只要你们,比我幸福。

————————完——————————

【伪番外,不是结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