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炖肉的香味。

还是一股炖到恰到好处、嗅到就仿佛已感觉到那肉就在唇齿间融化的香味。

她几乎立刻就饿了,定睛去看——在这病人的屋里奇怪的肉香,是来自于屋角的一处暖炉。那小小的红泥小炉原本当暖新酒,此时上面却放了个莫约一盅大小的瓦罐,里面散发着浓郁柔软的肉香。

屋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的全都是瓶瓶罐罐,只怕不下于十七八种,那药香也便是从这些瓶瓶罐罐中散发。陆孤光古怪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那个人脸色惨白,形销骨立,只比死人多了口气,一人病成了这般模样,却还有心思吃肉么?

躺在床上的人虽是惨白如死,却也是眉目端正的少年公子,听见有人进来,他本就醒着,便微微睁开了眼睛,蓦地看见陆孤光,那惨白的脸色瞬间就泛红了。眼见他死死地盯着陆孤光,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的看了好久,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喃喃地道,“果然…人之将死…眼前所见总不是实…”

“你得了什么病?”陆孤光皱眉问。她可不管这位洪家少爷是如何黯然伤神、又是如何怀着绝然欲死的心情说出方才那句话,那是何等不堪奢求的心思,才会让他误以为一切都是幻觉——她不是不知道他深情,但她没耐烦去领悟体贴他那一腔深情。

洪世方听了那句,猛地坐了起来,“孤光?”

她冷冷的看着他,“嗯。”

洪世方的眼中乍现光彩,就像那消失已久的生命力突然回到了他身上,“孤光、孤光你可是…回来看我?”他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你可是不怪我了?你…你原谅我了吗?”他踉跄下了床,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才狂喜着扑向墙角那罐子香肉,“孤光…我每天…每天都盼着你回来,你看…你喜欢吃肉,我向厨娘学了手艺,每天…每天都亲手准备一罐肉汤,等着你回来。我做了一罐又一罐…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你回来就一定有…”他没说那罐子肉是用天山脚下浑身生毛的野牛颈后的肉炖成,每头牛只得这么一小块,他一年这么炖着炖着,非炖不可,洪家但为这小小一罐肉已不知花费多少银两。

陆孤光斜眼看了那罐肉一眼,语气甚是鄙夷,“这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回来?洪世方,你家人恨我、要杀我,那是你家里人的事,与你无关,我分得清楚。何况洪家派人追杀我,也有不少人死在我的手下,这件事你没什么可原谅的,根本与你无关。”

她说得理所当然,坦然直率,在她心里这不过再简单不过一件小事,没有沾他洪世方一根头发。洪世方听了却脸色惨白,他为洪家追杀她一事整整痛苦了一年,只当自己伤她甚深,恨不得死,结果…结果其实在她心中,他连个被怨恨的地位也没有么?若真是如此,倒还不如当初自己真是存心害她…他心情激动,满脸通红,却听她又道,“你得了什么病?”他心里猛地一跳,一阵狂喜——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瞬间一分病也变成了十分,何况他本就病得剩下一口气,洪世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眼前突然一黑,便昏了过去。

她皱着眉头看着突然倒了下去的少年,不就是问句话也能晕倒?方才不还说得好好地么?鬼扇蠢蠢欲动,地上这个少年死气浓郁,引动噬魂之鬼蠢动不休,果然是病入膏肓。她看了洪世方几眼,回头问任怀苏,“你看他怎么样了?”

任怀苏专注的看着那罐肉汤,一边回答,“相思成疾。”他在背那天洪堂的说辞。

她越发皱着眉头,一点把洪世方扶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只问,“相思是什么东西?”她的嘴边泛着一丝冷笑,“究竟是想了一些什么,才会病成这样?”

任怀苏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洪施主…洪家少爷心中所想。”

“相思是什么感觉?”她问。

任怀苏极认真的摇头,“我不知道。”他对“相思”或“相思成疾”这种话题毫不关心,指了指墙角的肉汤,“那个很香。”

她反倒是奇了,古怪的看着他,上下来回看了几遍——就凭一只尸魅也能分辨肉汤香不香么?尸魅难道不是只对杀人杀得快不快多不多有感觉的吗?难道尸魅还会对肉香感兴趣?不得了了——这若是启发了任怀苏,日后他杀了人突发奇想都拿去炖成肉汤,这人间岂非彻底的成了地狱?

她一边满怀恶意的想,一边毫不在乎的点头,“是,很香。”

任怀苏走过去看了几眼,将它端了过来,放在桌上,“吃吧。”

他端得自然,说得也很自然,她愕然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也很自然,她指了指那罐肉,“你叫我吃?”

“他准备了这么久,就是等着给你吃的。”他平静一如秋水,便是扔进去一万颗石头也惊不起波涛,语气柔和的时候甚至很温暖,“你饿了。”

就凭你,你知道什么叫饿吗?陆孤光悻悻然想着,那罐肉的确充满诱惑,她端过来大大咧咧开始吃,眼睛看着洪世方,任怀苏安静的站在她身边,同样丝毫没有想到要把地上这个人扶回床上去。

等到那罐肉快吃完了,她一直看着洪世方,突发奇想,“任怀苏,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任怀苏嗯了一声,看了她一眼,似乎颇觉讶异。

她抱着那罐肉,若有所思的看着洪世方,“我想知道…什么叫做相思,他说他想我、喜欢我…那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任怀苏,“具体想的是些什么呢?你也不知道吧?”

任怀苏颔首,他的确不知道。

“所以——”她指指洪世方的脑袋,“你难道不好奇吗?”

“不好奇。”他平静的回答。

陆孤光为之气结,她与一只尸魅谈论好奇不好奇,活该得到这种回答。一头行尸走肉,连杀人都没有感觉,还能指望他还有“好奇”这种心思?果然是任怀苏太像人了,她瞪了他一眼,才会让她时不时忘记这是一头怪物。

披着人皮的恶鬼!

“你说你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她指着洪世方的头,“弄出来让我看看,他是怎么样爱我的。”

任怀苏微微蹙眉,他那仿佛万年不曾转动的头脑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想到了洪世方这样一直躺在地上是不对的,伸手将人抱起,放上了床榻。

“孤光,你与我合掌。”他一只手按在洪世方头顶天灵,一只手伸向陆孤光,“我让你看见他心中所思。”

她好奇的伸手迎了上去,与他五指相对。

任怀苏的手指柔软纤长,宛若好女,她贴了上去反倒觉得自己的手粗了,心里越发好奇,然而仔细一看,便看出他手指细长,骨骼的形状很明显,虽然似乎长期不太见阳光、不曾做过什么劳作的模样,那手指的骨骼却略略有些变形。

他的掌骨宽大,手指很长,右手拇指的指骨微微有些歪。

那是一种…长期抓握什么东西所留下的难以磨灭的痕迹。

会是什么?

疑问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她只听说佛门有转移灵识一说,从来没见过尸魅也有这种佛门奇功的,就在她胡思乱想的瞬间,洪世方心中的感受已顺着任怀苏的手掌,从他身上传了过来。

她首先感到的,是一阵急促的心跳,热血沸腾,却无处发泄。

她瞪大眼睛看着任怀苏,看着他那素来淡泊无波,颜色如玉的脸也淡淡泛起红晕,显然洪世方的心境也影响了他,然后她想:这妖怪这个样子,还是蛮好看的。

第五章04

过了片刻,她心中仿佛出现了一副景象:一个面容肖似自己的女子站在窗前,窗外云飘雾绕,一片朦胧,她回过头来,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说了一次、又一次…

却始终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听懂她是在说:“世方,其实…在你识我之前,我已知你许久了,我…我懂你是正人君子,懂你…”

陆孤光皱着眉头,只觉莫名其妙,而洪世方心中的幻像仍在继续,那肖似自己的女子盈盈笑着说便是早已心知你是孝顺父母、珍爱兄友之人,所以当年在蔚山相见的那一面都是故意去见你的,其实心中早已有你许久了。

陆孤光皱着的眉头瞬间扬起,洪世方心中的幻像却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深夜,那女子与洪世方背靠着背,面对着许多面目模糊的敌人,眼见那女子鬼扇挥动,所过之处所向披靡,洪世方一剑挥出,只见剑光如龙腾千里,瞬间杀敌无数。长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那女子清喝一声“世方,你快走!我断后!”洪世方长啸一声,纵声说,“不,你先走!”

陆孤光越看越觉得古怪,正在这时,任怀苏的目光也慢慢移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都只见对方眼中茫然,显然洪世方这番心思,并不只她一人没有看懂。

不过片刻,景象又变,出现了洪府宅院,那女子一身锦绣,洪世方揽着她的腰,柔声在她耳边说:“孤光,你自小孤单,不知人间温情,从今以后,我的爹娘便是你的爹娘,你从前没有的,我洪家都会给你,我会怜你惜你,不负你的深情。”

陆孤光冷笑一声,你的爹娘便是你的爹娘,如何能变成我的爹娘?她冷冷的看着地上的洪世方,你那广邀群雄要置我于死地的爹娘啊…

而眼前光景又是一变,突然间狂风暴雨,兵荒马乱,那女子孤身一人浑身是伤倒卧在泥泞潮湿的土地上,挣扎着爬进一处破庙,身后洪家的人持剑追来,那女子厉声惨叫“洪世方,我恨你!”

连绵不绝,皆是这般幻像,或是新婚之夜,那女子面罩红纱,千般娇羞万般柔顺;或是草原之地两人并辔齐奔,仗剑杀敌所向披靡;再者便是洪家如何追杀,那女子种种的惨状和死法。

终于任怀苏缓缓收回手掌,陆孤光本来满心怒气,看得久了便只剩一片迷茫,看了任怀苏两眼,她问:“这就是他爱我入骨?爱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任怀苏缓缓摇头,她觉得没一刻这个人有摇头摇得这么让她看得顺眼的,何况他摇得如此真心实意,“我不知道。”

“世人常说的情爱情爱,便是这种种的胡思乱想,白日做梦啊…”她哼了一声,斜眼看了任怀苏两眼,“他心里所想的那个女人,又不是我。”

任怀苏点了点头,“那自然并不是你。”

不知为何,他说了这句“那自然并不是你”让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又斜眼看了任怀苏两眼,突然问,“你要娶我,那你爱我么?”

任怀苏答道,“爱。”

她了解他,比起洪世方了解陆孤光,陆孤光要了解任怀苏多了,她眯着眼睛问他,“那你爱众生么?”

“我佛慈悲,自是广爱众生。”他的语气一如方才,神情宁定。

而她悻悻然的道,“你既然还俗,那个佛已经不是你的了,你不广爱众生佛祖也不会怪你的。”

他澄澈的眼眸看着她,眼中一片真诚,“世人皆有悲苦,无论入不入得佛门,见悲苦之事即行善、行善即是大爱。”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指着床上洪世方半死不活的身子,“那这个人快病死了,你快去行善把他给我救活回来!”大爱、大爱,简直是笑话!一头尸魅说行善,说爱众生?等你觉醒失了理智,这世上的众生够你杀得几轮呢?爱众生?爱我?荒谬绝伦!

任怀苏略有为难之色,“我不通医术,不过…”他想说他不懂医术,但却认得一位名医,焦炼师丹霞,丹霞丹炉里的各种奇丹灵药,说不定便有能医治相思之疾的。

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陆孤光一拍手掌,“我想到一个法子,无爱之魂。”她目光闪亮,“只要让他服下无爱之魂,此后将这等古怪的情啊爱啊忘得一干二净,那不就成了?”

任怀苏眉头微蹙,“无爱之魂是毒,”他缓缓地道,“不是药。”

而她冷笑,“说不定把他毒得把情爱忘得一干二净,洪家日后便出人头地了。”言下她冷眼看着任怀苏,仿若任怀苏便是那阻碍洪家中兴的恶徒。

如果任怀苏有姬珥那样的玲珑剔透,不必看眼色,听声音便知道陆孤光不过是对“把一个爱得生不如死的人毒得一辈子不知情爱”这件事起了兴趣,和洪家日后出人头地不出人头地没半点关系。

但任怀苏不是姬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无爱之魂是毒,不是药。”他微微一顿,接下去道,“我虽不通医术,但却有人精通救人之法,当为洪施主求药。”接着他看了陆孤光一眼,极认真地道,“你不必担心。”

她几乎被他气岔了气,几乎要怀疑这只怪物是在故意和她作对!气过了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发火,呆了一呆之后她勃然大怒,“无爱之魂是剧毒不是药,所以洪世方不能吃,那我呢?”她怒得口不择言,指着任怀苏的鼻子,“那我呢?我就可以吃吗?你怎么就不阻拦我去吃?因为他是人我不是人吗?”

这一句问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他显也是怔了一怔,她从他脸上瞬间看到了一丝疑似“失措”的神态,然后任怀苏答道,“那是你允诺为我妻的条件。”

“你知道它是毒药。”她冷冷的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忘情忘爱的剧毒,可是你从来不问我要它干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天大的委屈,任怀苏身上有了千重重罪!她指着洪世方,“这个人你今天第一次见,你就会替他打算替他考虑,不忍心让他吃毒药,那我呢?”她冷笑着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半句无爱之魂是剧毒,孤光你不要吃?”

任怀苏眼帘微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答道,“服用无爱之魂,那是孤光你的心愿。”

她呆住了。

不错,服用无爱之魂,忘去人心,不知爱恨纠葛,不知欢喜悲伤,彻底沦落为鬼,从此与万鬼为伴,或化身为鬼,或终此一生,这是她的心愿。

她从未说出口,任怀苏居然知道。

“那不是我的心愿!”顿了一顿,她断然否认,咬牙切齿的道,“你便是看我与鬼为伍,觉得我不是人,所以根本不关心我吃不吃毒药!也根本不关心我到底是有情有义还是无心无情!你家佛祖叫你爱众生,但你的众生里面根本没我!没有我!”她那天大的委屈说出了口,自己那点小小的罪恶也忘得一干二净,眼中所见,任怀苏便是如此的可恶!

他怔在那里,闭目想了很久。

然后点了点头。

她蓦然愣住了——

任她千想万想,怎样也想不出听完她这番话,他不是想个法子安慰她承诺说绝对不是不关心她不是觉得她不是人,而是点头!

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的确觉得她不是人,的确不关心她吃不吃毒药,他的众生里面的确也没有她吗?

她缓缓退了一步,看着任怀苏那明若朝霞的脸。

他一身圣气,白衣皎然,凝然如山。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从来不开玩笑。

那些无微不至的关心保护果然都是错觉,这头怪物的心中,是没有爱,不知道什么是关心,也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伤害的。

是她自己习惯了被宠溺,得寸进尺的以为,还可以要求更多。

真是傻透了!

任怀苏凝视着陆孤光。

她当然不是众生之一,她是罪人。

是天兆所示,必须娶之为妻,而后杀之的罪人。

第六章01

六无爱之魂

看望完洪世方,任怀苏给丹霞寄去了一封信,询问他可有医治“相思之疾”的药物,为洪世方求一枚可求生机的灵药。而陆孤光表示无心谷的“无爱之魂”必定能治好洪世方的病,务必速速去取。她要如何,洪堂自然拦之不住,洪羌虽然有心杀死这个害他儿子不浅的妖女,奈何道行不够,邀来再多人手只怕也都是送死而已,既然她放言要医治儿子的病,对儿子已有交代,他自是巴不得她走得越快越好。

故而陆孤光和任怀苏入洪家不过三五个时辰便又出来,那洪世方昏死床上,连陆孤光的第二眼也没见着,不知醒来之后作何感受,而陆孤光自然是绝对不会关心他有什么感想的。

她骑马向南,任怀苏为她撑伞,两人一路默默无语。

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沉默良久,斜眼看了任怀苏两眼,发现他居然也是若有所思。

一个人心如止水和若有所思毕竟是有区别的。她怨恨任怀苏,一个时辰之前他点的那一下头让她萌生出一股刻骨的怨恨,那和她想杀人的念头不同,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怨恨,就在那么一瞬间她就从觉得这个人有趣,到恨不得这个人走路摔跤,吃饭噎到,出门遇仇敌,过河会沉船,他想做的任何事都一一失败,并且要失败得灰头土脸,最好惨不忍睹。

但她在满怀恨意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个人…哦不…这头妖怪居然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

她开始仔细研究他的表情,只见任怀苏那细腻的眼角微微的皱着,凝思的神态和他平常那种俯仰千古的气度全然不同,他一定在想着什么具体的事。

和众生、大爱、行善、天兆、救世之类的无关的事。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冷冷的问。

他怔了一怔,撑伞回望,眼神还残留着刚才凝思的神韵,宛若一块明若朝霞的玉突然如水般颤动了,虽然并不想回答,他却仍如实回答,“洪施主说,你自小孤单,不知人间温情,他要把你从前所没有的都补偿给你。”

她点了点头,这等甜言蜜语,虽然旁人没胆子向她说,但她早已从路人那里听得多了。

却见任怀苏眉头微蹙,“何谓…人间温情?”

她张口结舌,没想到任怀苏居然在沉思这种问题,“人间温情就是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夫妻恩爱,敬老尊贤什么的…”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就答得这么顺口。

任怀苏看起来神色略有不解,却也并不深究,又点了点头。

这也是“姑娘所言有理”的表现之一了吧?她恶念又起,冷冰冰的道,“你体味过什么叫人间温情吗?怀苏大师。”

任怀苏脚步微微一顿,也没说什么,撑伞继续前行。

她却觉得她胜利了,这头来历不明的尸魅,连自己的出身来历都忘记了,哪里会领悟什么人间温情?她恶狠狠地冷笑,人间温情?这种稀罕的东西连她都没有体悟过,何况你是尸魅呢?

“我记得…”任怀苏在身边突然开口,语气却是柔和平静,仿佛根本不曾受到什么打击,“有一个很冷的夜晚,帐篷外满是冰雪,山风刮得很大,山林野兽都被冻死了。”

他…记得?她大吃一惊,惊恐的看着眼前这只尸魅,他怎么可能还记得什么?成为尸魅之后,生前的一切都会忘记,活人和妖怪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还帐篷呢!他怎可能记得如此清楚?做梦么?尸魅又怎么可能做梦呢?

然而任怀苏的语调和平日一模一样,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言,“有人送来了热腾腾的肉。”

她心不在焉,随口附和,“在冰天雪地,有热腾腾的肉吃,那当然是舒服。有人记得给你送肉来,那自然也是对你的情。”

他道,“那是他自己的…腿肉。”

她蓦地听清,突的勒住马匹停了下来,“任怀苏,”她皱着眉问,“你到底记得些什么?你不会…是看了什么志怪读本,或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故事记错了吧?”

在冰天雪地的帐篷里,有人给他送热腾腾的肉来,却是人的腿肉?这是个说书先生专门用来吓人的故事么?或是在说他曾经遇到过专吃人肉的鬼?

他脸色如常,反而比方才若有所思之时来得清朗,“没有了。”他眼神澄澈,绝无半点波澜,显然无论是冰天雪地或是热腾腾的人肉现在都丝毫触动不了他,他只心平气和的道,“此去无心谷还有三十里地,你累不累?”

他以为她停了下来就是因为累了。

她一动不动,他那波澜不惊的神色说明他对他“记得”的事没有一点动摇,毫不迷惑。

那说明——他是真的记得。

虽然他只记得微乎其微的片段,冰天雪地、帐篷、人肉…却让她终于对他生前的“过去”产生了强烈的诧异和怀疑。

“任怀苏,除了人肉,你还记得些什么?”她转过头来,冷静的凝视着他,“你家佛祖难道没有一早告诉你,和尚是不吃肉的吗?”

他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受激,“没有了。”

没有了?她沉吟着,没有再追问。

尸魅是活人遭受了不可想象的痛苦变化而成的妖物,虽然典籍中记载尸魅是一种滥杀无辜、残忍至极的怪物,也记载了尸魅没有人性,对生前种种一无记忆,但也难以保证有些尸魅不会像任怀苏这样保留了生前一丝半点的记忆…

虽然那记忆听起来就不怎么愉快,但尸魅终究是因人无法承受痛苦而妖化的异端,保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也不算太古怪吧?她提缰让马匹慢慢往前走,任怀苏的伞影始终将她挡住,怎样都为她遮住阳光,她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罢了。她冷冷的看了任怀苏一眼,这人分明是个高手中的高手,生前遭遇过极端的痛苦,到现在变成了这种样子,其实…也有一些可怜吧?

虽然怎么看任怀苏都显然与“可怜”二字绝缘。

便在这个时候,清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团团浓黑的云彩宛若自四面八方被狂风吹来,团聚在远处一座山峰上头,接着电闪雷鸣,霹雳闪电,那山头不过生着寥寥几棵枯木,频遭雷电袭击,却不生大火,看起来煞是古怪。接着乌云之中隐隐约约有一阵“呜——”的啸声,有什么东西在乌云中盘旋翻滚,搅动得云流急转,天空宛若炼狱。

连任怀苏都抬起头来看那异变的天色,陆孤光早就变了脸色,乌云中的啸声再度传来,她沉默了一阵,咬牙切齿的道,“龙吟!”

第六章02

不错,那盘旋在乌云之中的异物,正是一条通体如电,浑身紫光缭绕的龙!

龙这种万古生物极其罕见,往往千年方才一现人间,现在突然天降乌云,飞出来这么一条紫龙,足见果然近来山峦变动,天地失衡,才会有这种千年罕见之物现世,也说不上是祥兆或是凶兆。

正当任怀苏和陆孤光仰首眺望的时候,那条电光缭绕的紫龙一阵盘旋,恢弘龙吟之后,偌大身躯对着被闪电频繁打中的山头俯冲而下,瞬间消失在山顶的那几棵枯木之中。

那几棵枯木突然焕发出一阵紫光,随即黯去,又变得和普通枯木一模一样,仿佛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