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03

“疯和尚…”门外一人一头撞入方丈武房,云笥侧身让开,陆孤光刚刚踏入武房,醉神玉光芒乍现,任怀苏微微一惊,一伸手揽住她的腰,往门外用力扑出。只听砰然一声巨响,醉神玉辟邪之光一击不中,将寺庙一面红墙击穿了一个大洞。云笥眼角微飘,看了陆孤光一眼,带着那群和尚缓步退去。

陆孤光回过头来,惊魂未定,“那…那是什么?”

任怀苏摸了摸她的头,“是醉神玉感应到了你的鬼气。”

她本能的道,“那你站在里面它不打你么——啊!”她陡然警觉她说错了话,却见他微微一叹,面色如常,顿时变了颜色,“你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怎么知道的?你想起来了?”

“方才三王爷直言相告,我并非活人,乃是以佛门秘法镇住的僵尸厉鬼。”他神色不变,语调仍是温和平静,“说来惭愧,数十年来,我始终不知己身非人,给人平添许多麻烦…”

“闭嘴!”她厉声道,顿了一顿,她抱住他的腰,“现在你不是人,你已经知道你不是人了,那…那救世之事便和你不相干,我们…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不好?”她不知不觉放软了声调,“既然你不是人,这人世是生是死,是存是灭,便和你再不相干…”

“孤光。”他仍是轻轻抚摸她的头,眼里有极喜爱和温柔的光,但她看在眼里却不敢深信,只听他柔声道,“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不可弃之而去,当为之事不可不为。”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松开手,她退了一步,面罩寒霜,“你是说——你是说即使你早就知道你不是人,早就知道这人世灭不灭和你没半点干系,如果挖了我的心能救世,你还是会挖,对不对?”她淡淡的看着他,“我真不明白你是为什么?你不是人,你不知道当他们发现你不是人,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对你!他们会想方设法来试探你,用各种古怪的法子来尝试杀死你,谁也不相信你,谁也不靠近你,当发现你怎么样都不死的时候你知道他们会怎样么?他们会很高兴…就像找到了新鲜的玩意儿,每发现一样你和‘人’不同的地方都会让他们兴奋不已——你明白吗?什么众生平等?什么人性本善?我从来没看见…”

他们会想方设法来试探你,用各种古怪的法子来尝试杀死你…

她分明是愤怒这人世对她的不公,然而嗡的一声,他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些飘渺而古怪的声音,有一些刀剑或铁链的声音,有一些铁器与石壁轻轻撞击的声音,有火焰…有火焰在哪里吱吱作响…突然间——他就想起了一件往事。

他想起有一间石室,四壁都是巨大的石墙,他找不到门在哪里。他被沉重的铁链铐在墙上,有一个铁笼将他锁住。每天…都有一些人头戴面纱,古怪的来看他,他们手里都拿着刑具或刀剑,或熟练或笨拙的在他身上用刑。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走,那些人从不重复,用各种异想天开的方法试验究竟要怎样他才会死…

他记起一些声音。有个人在说“这就是吃了我家言儿的魔头,这就是我家言儿去投奔的大将军啊…听说无水宫已经烧成了灰,他还是没死…是不是成了精了?”还有个人窃窃的说“听说饿了七天都还活着…”“是吗?不知道剥下一层皮来会不会还活着…”“嘘…听说皇上亲自派人在他皮肉中灌下一层水,正等着剥下他一层皮呢…这整整吃了几千活人的魔头啊…”“人肉吃多了都成邪魔了…我这一刀砍下去他连哼都不哼一声…”“嘘…我听说这魔头武功好,就是武功练得太好了,所以才烧不死砍不烂,我已经向主刑官建言,不管他死不死,咱给他修个石棺,活生生把他埋了就是,也报了我家阿炳的仇…”

细碎繁杂的人声慢慢的远去,他记得不久之后,这些人就不再来了,有人熄灭了石室的火把,四面八方是无尽的黑暗,没有人、也没有声音。他慢慢的盼着那些人的到来,盼着有人从黑暗中出现让他听到一点声音,他盼着自己赶快死…但每天都会有人给他送来一顿饭——这让他每天都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仿佛还有一件事是可以等候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全身上下丝毫动不了,没有一点声音。

四周的黑暗仿佛无限的扩大了出去,又仿佛极度的缩小了。他觉得自己被扣在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牢笼里,仿佛头往前一探,就会撞到一面坚实的墙壁,四肢都是被扣在墙上的,本来尚可轻微移动,但在绝对寂静之中,他丝毫不敢动…他怕一动——就会碰触到那坚不可摧的墙壁。

就会证实自己所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即将窒息的最后一口。

而无论怎样挣扎都微不足道。

“喂?”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扯了一下,任怀苏悚然一惊,只见陆孤光微微皱眉看着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那股令人疯狂的绝望还残留在心头,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怔怔的看着陆孤光,一时无话。

她看着他微现恍惚的眼神,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这人素来坚定淡然的眼中竟透出少许的慌乱,这令她心疼。凑上去又抱住他的腰,她顺了顺他的背,放低了声音,“喂,我不诋毁你的世人,我相信世人之中也有好人,比如姬珥、比如洪世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救世就救世,我陪你。”她摸了摸他的脸,指下的肌肤光润柔滑,只是不再温暖,显得略有冰凉,“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他轻轻吐出一个字,低下头抱住她,将头抵在她肩上,便不再说话。

“我问过忘归,”她将背挺得笔直,撑住他的重量,低声道,“老和尚说你…你当年吃了很多很多的苦,虽然他宁死不肯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一定比我遇见的要不好得多。”她柔声道,“但既然你都能不恨,你连自己不是人都能坦然接受,即便如此也决定要救世,那我陪你。”

他睁开眼睛,抬起头来,“不错,无论是人是鬼,即为万圣之灵,便无法弃之而去。”

疯和尚刚才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那样的眼神。她在心里叹气,说了一堆保证,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亮起,恢复坚定泰然之色,自己松了口气,居然也高兴起来。“那么,你刚才想到什么?三王爷怎么走了?我们要从哪里着手破除天兆?”

这三件事她其实一件都不关心,她只想就此和疯和尚找一处鬼窟隐居,看着人间烽火硝烟,尸横遍野,天崩地裂,岂不快哉?但她再也不想看见疯和尚那样的眼神。

那种仿佛…可以称之为…惊慌的眼神。

那种仿佛他不做这件事,便会分崩析离化为碎片一般的…眼神。

“我想起一座地牢。”任怀苏现在说起地牢已神色淡然,“三王爷称我被歹人所害,想必我因此被锁入地牢。”

“啊?”她倒是奇了,无论是楚殊珍的小册子还是姬珥的调查都没有提及过覆面将军当年还有一段被投入地牢的经历,这想必是机密至极。却听他道,“但前来探望的有许多人,其中许多…是荒狼野一役中战死士兵的家眷。”他微微一顿,“能让这许多人前来探望,这座地牢一定不在宫中。”

她点头,“你当年和沈旃檀两人被施展过分担圣气之术,你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术法分的?”心下却是暗想:一座地牢,却能让诸多百姓进出,那必是特意搭建,可见当年要害你的人是预谋已久,你却不知道。

任怀苏摇了摇头,他记不起这些,茫然道,“沈旃檀?”

她皱着眉头,他不记得沈旃檀,可见这人在他心中毫无地位。“分担圣气之事都不记得,那分担圣气之前呢?你都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自方丈武房门口投入,自那一本一本的书籍上掠过,“之前?”他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连往事的轮廓都不存在,倒是一物自心头浮现。

一块假令。

他突然清晰地记得,有一块假令牌。

不是妖气所聚消失于无形的那一块,而是曾经有过一块真实的假令。

他记得有人用那块假的离殇令将黑旗军左军调离营地,令他们急行三十里扎营。自己飞骑赶到,那人以假令为约,约自己蓼云寺外梅林一会。

“蓼云寺?”他喃喃地道。

陆孤光眼睛一亮,“蓼云寺!怎没想到呢?沈旃檀在蓼云寺带发修行,蓼云寺中必定有线索!”

第十一章04

茂宛城蓼云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和碧扉寺不同,蓼云寺平日香火旺盛,人来人往,无论是什么时日都有人前来烧香许愿或还愿。当任怀苏和陆孤光踏入蓼云寺的时候,正是初一,庙中人头攒动,旺盛的香火将庙宇的佛门圣气冲淡不少,陆孤光踏入这座千年古刹居然并没有感觉到多少不适,这其中也有极日之珠护身的功效。

收起撑在头顶的油伞,大白天这油伞引来不少人好奇的瞩目,任怀苏视若无睹,举目四顾。陆孤光伸手从旁边抓来一位小和尚,五指一下锁住他的咽喉,低声喝问,“听说有一个叫沈旃檀的人曾经住在这里,你知道么?”

那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被她冷冰冰的手指突然抓住,吓得张开嘴巴就要大哭。他身后一位青年僧人急忙将她拦住,合十道,“女施主有事可慢慢商议,师弟年纪还小,不知何处怠慢了施主,还请对贫僧说吧。”

陆孤光放开小和尚,一伸手就待如法炮制,抓住年轻僧人来喝问。任怀苏衣袖微摆,挡开她这一抓,对僧人行礼,“阿弥陀佛,敢问这蓼云寺中,可有一处偏院,偏院内外种满梅花?”

年轻僧人讶然看着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蓼云寺外梅林如海,本就是茂宛城著名的美景。”任怀苏摇了摇头,眼帘微闭,微微一顿再睁开,“一种特殊的梅花…青色的小梅,梅香也是极特别的。”

那年轻僧人怔了一怔,脸色微微一变,“施主你…”

任怀苏神色平静,“那梅花…名唤‘青玉案’,乃是天下第一无二的异种。”

陆孤光怔了一怔,心里觉得奇怪,这人什么时候想起这么多事,却居然不动声色,一点儿也没说?不过难道任怀苏当年曾经到过蓼云寺?否则他怎么知道这里有一种梅花叫做青玉案?

那年轻僧人怔怔的看着他,那神色既是惊讶,又有些隐隐约约的畏惧,举起手指了指庙后东南方,“你…你…”

任怀苏道,“多谢了。”他握住陆孤光的手,缓步向东南方而去。

年轻僧人清醒过来,脸色大变,猛的往方丈禅院冲去。一位扫地的老僧被他撞了一下,问道何事?年轻僧人结结巴巴的道,“有人…有人要去抚心院。”那老僧吃了一惊,也是变了颜色。

蓼云寺东南方,云山东南角半山之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庭院。庭院外梅枝如铁,这等季节梅花未开,这梅树上生出的梅叶却非翠色,而是一股微带绿意的墨色,若是当真开出淡青色小梅,的确别有风韵,只是此时却看不出来。

庭院院墙和大门积满灰尘,破败已久,院墙上“抚心院”三字已模糊不清,却隐约还看得出当年俊雅挺拔的痕迹。陆孤光走近院门,皱着眉头,“蓼云寺香火这么旺盛,怎么连个偏院都收拾不好?这是多少年没整修过了?都是杂草。”

院内的杂草已生的和院墙同高,野树更是枝桠狰狞。任怀苏伸手在院门上划下一道痕迹,只见门上一道金光闪过,两人都吃了一惊,这地方居然封有封印,怪不得蓼云寺的和尚整理不了此地,这地方常人根本进不去,靠近三步之内便会被震开了。

“封印?”陆孤光喃喃地道,“这想必就是那沈旃檀当年住的地方了?任怀苏,你不记得沈旃檀,怎么会知道他住的地方?”

“沈旃檀?”任怀苏反问,过了一阵,他平静地道,“此地我似乎曾经来过,有人曾用一块假令,与我在此定下一约。”

“什么约?”陆孤光随口问,她东张西望看着这抚心院四周,院门上封的是佛门封印,如果法力不高她可以用鬼扇强行破开,但这封印几十年也没人能打开,料想法力高深莫测。

“什么约定…”任怀苏凝视着这尘封多年的院墙,“我不记得了,但想必进入此地,一切皆有答案。”

“真的?”她突然有些想笑,“你的直觉?”

他极认真的点了点头,倒是让她有些扫兴,只见任怀苏以手指在积满灰尘的大门上写下一串梵文,那大门金光流转,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木门瞬间灰化,飘飞漫天,化为乌有。她吓了一跳,闪开那些灰烬,举目望去,只见抚心院内杂草丛生,有些野树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几间破败的小屋在杂草野树之间显得极其萧条,半点看不出这曾经是个皇亲国戚住的地方。

任怀苏往前走了一步,顿住。陆孤光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前院那满地的荒草野树之间有些地方却不生草木,留着道道焦黑的痕迹,仔细看来,却是一个巨大的阵势。

那法阵画在地上,不知用什么东西灼烧过,那阵型和符咒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数十年来寸草不生,且似乎灰尘也不落在上面。

焦黑熄灭的法阵就如停留在它熄灭的那个时空一样,仿佛还能令人嗅到烟火的气息。

这东西必然是用过了。陆孤光默然想,眼看任怀苏看了那法阵几眼,径直往小屋走去,她本能的跟在他身后,突然间又看到庭院里有个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的痕迹,上面摆着几个旗子。

她不会下棋,只是本能的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她便发现,那只有个石桌,并没有椅子的痕迹,桌上只放着一个棋盒,厚厚的灰尘下,黑子白子都放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怔了一怔,仿佛看见当年曾有一人端着这棋盒,围着这石桌缓缓踱步,自己与自己下棋的情景。

甩了甩头,她把这古怪的念头甩掉,没有椅子,也许是椅子早已腐化,也不见得一个棋盒就是只有一个人下棋…她跟着任怀苏走近屋里,很快把那石桌忘了。

屋内一片凌乱,虽然已过数十年,大多东西都已残缺,却宛然留着当年被匆匆翻查,肆意破坏的痕迹。屋里本有很多的书,但本本都被撕毁,干枯发黄的碎纸片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经过沉重的光阴,大部分已化尘土。所有的瓷器都被打破,窗棂碎裂,连桌上的镇纸和砚台都被摔碎了。

两人面面相觑,这是经历了怎样一场暴乱之后方能被破坏至此?前来毁坏东西的人对此地的主人该是抱有怎样的怨恨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也是因为被破坏得太彻底,屋里没有留下丝毫关于任怀苏记忆中那“约定”或关于分担圣气的线索。

另外两间屋子,一间是琴房,一间是棋室。琴房里共有三具古琴,已被付之一炬,棋室里一地凌乱,地上那些石子不像石子,泥巴不像泥巴的东西,莫约就是当年的棋子了。只有一座木质棋盘孤零零的在那里,上面落满了刀剑砍落的痕迹,却因为木质优良,历经数十年而不坏。

这里的主人,精通琴棋书画,带发修行,与梅为伴,却落得一个不知所踪,抄家破院的下场。

为什么?

当年和任怀苏相约的人,是沈旃檀么?

这里的主人,是沈旃檀么?

“喂!”陆孤光突然拍了拍任怀苏的背,“你看!”她指着那残留的棋盘一侧,任怀苏凝目望去,那棋盘上清楚的刻着“御赐抚心居士沈”七个字。

这里果然是沈旃檀当年的居所,这块棋盘是当年御赐,御赐之物,谁敢肆意毁坏?她素来不通人情,但也不是不知厉害,这东西既然是皇上所赐,若非得皇上允许,或是皇上亲自动手,谁敢将刀剑加诸其上?

她倒抽一口凉气,这里——这个地方,的确是被抄家了。

任怀苏与沈旃檀分担圣气,最终任怀苏化为尸魅,沈旃檀被抄家之后,不知所终,为什么?

第十一章05

分担圣气难道不是一件好事?难道不是因为成功的破解了灭世之局而让这人间延续了下去么?怎么会这样?她对着那棋盘一挥鬼扇,咯啦一声脆响,那棋盘从中裂开,任怀苏吃了一惊,不曾想到她会动手,然而棋盘裂开,这棋盘之中却有一处空洞,裂开之后,一个盒子跌了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任怀苏眉头微蹙,“你如何知晓要破开这个棋盘?”

陆孤光淡淡地道,“我不过看它不顺眼罢了。”

但棋盘之内却藏有一个小盒子,并且这盒子居然没有被鬼扇那一划如刀的戾气切断,显然材质非凡。任怀苏拾起那盒子,那也是个木盒子,从头到尾光滑异常,几乎没有缝隙,任怀苏把它拿起来摇了摇,不知怎么的,盒子就开了。陆孤光稀罕的看了他一眼,她认得这种盒子是一种孩童的玩具,但这人居然也知道?

盒子开了,她凑过去细看,只见盒子里放了几样东西,一块乳白的玉石,一排十二支中空的金针,还有一张草图,此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把钥匙。那是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比寻常钥匙大了一倍,所对的必是个极大且复杂的锁,却不知是开哪里的钥匙。

“这是什么东西?”陆孤光伸手去拿那块玉石,玉石骤然闪耀出一圈彩光,震退了她的手,居然是蕴含了极强圣气的容玉。她惊讶的看着那块不大的玉石,这东西和醉神玉不同,醉神玉发出驱邪之光,凌厉清澈,这是一种能吸纳妖气或圣气的玉石,就像一种容器。容玉一般都很细小,多被镶嵌在饰品上,或作为法器的装饰,这么大一块容玉能吸纳的圣气只怕难以估量,难怪自己被一下震退。

任怀苏慢慢揭开那张草图。

那是一张很详细的图纸,描绘的是一座宫殿,只是这宫殿做八卦之形,厅堂殿宇无不嵌入迷阵之中,若有人进入,只怕无法脱身。图纸上细算了宫殿所能容纳的人数,门户的方位,以及…算清了堆叠的柴火、油料和引火的八处地点。

宫殿的匾额上,俊雅挺拔的字迹写着“无水宫”三个字。

微风掠窗而过,多年前的图纸微微作响,几欲碎裂,任怀苏拿在手里,眼睛眨也不眨。陆孤光看了一阵子,微微一撇嘴,“这是什么东西?”

“像是…有人预谋要放一场大火。”他道,“可容三千人的无水宫,一千…六百九十九人…记录在册…”

陆孤光又看了那图纸两眼,面上已露出讥讽之色,“画这图的人,是沈旃檀么?”

“是。”任怀苏语气平淡,这图纸上的字迹和门外的匾额一模一样。

“哼!人要是作恶起来,当真比鬼还可怕…”她凉凉的道,“我还以为和任将军分担圣气的会是什么好人呢!看这地方当年布置得斯斯文文,这人一翻手要烧死一千多人,比烧杀抢掠的恶徒一辈子杀的人还多。”

任怀苏点了点头,“无论他初衷是什么,屠戮人命,始终是罪恶滔天。”

陆孤光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不错,无论是杀一人、还是杀成百上千人,无论是什么理由,杀人者始终是罪恶滔天。”

任怀苏眉头微蹙,“孤光…我是就事论事。”

她冷冷的道,“我也是就事论事。”

“你过去杀人是逼于无奈,有所苦衷,我能谅解,只要日后改正,相信他人也能谅解。”他的语气始终祥和,平静无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这人竟能立下杀害千余人命的阴谋,实在令人发指,堪称恶魔。”

“不错,无论怎样,不可能这一千多人人人死有余辜。”陆孤光想起洞房那一剑便心有不甘,讽刺了他两句,见他如此认真诚挚,那股气又消了,“这样看来沈旃檀心机深沉,可怕得很,这座宫殿修筑在皇城之内,这么大的手笔,他一个人怎能完成?”

“那必然是得了皇上的支持。”任怀苏凝神沉吟,“但皇上却又抄了此地,毁了他所有的东西——莫非——其实是借刀杀人、而后杀人灭口?”

她怔了一怔,有些吃惊他竟能想得出“借刀杀人”和“杀人灭口”这样的思路,这人平时不言不语,但其实并不愚钝,他只是秉承着他家佛祖教他的灵台清澈、无思无欲,所以才一派端方,让他放开桎梏去思索,他丝毫不在常人之下。“怎么说?”

“烧死这一千多人是沈旃檀的计谋,并且经过了皇上的许可,这是必然。”任怀苏极认真地道,“但身为帝王,必不能认杀害千人的罪业,负罪者只能是沈旃檀,而沈旃檀一负罪,必定是要被灭口的。”

“但既然他如此聪明,能画出这一座宫殿,能立烧死千人的阴谋,他怎能想不到这一千人一烧,自己绝对没有好下场?连你都想得出后果,沈旃檀当年怎能不知?”她瞪眼看着任怀苏,“太奇怪了,他为什么要烧死这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又是什么人?”

任怀苏眼前微微晃过了一些影子,有火焰、有人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和痛骂…他摇了摇头,将残影抛开,“我不记得了…”

他回答的不是“我不知道”,而是“我不记得了”,她目中光彩微微一闪,也就是说,其实他曾经是知道的,这火烧无水宫的事果然与他的过去有关,说不定也和他变成尸魅的原因有关!她拿起盒里那把钥匙,“喂,虽然说这里已经被破坏得一干二净,但还有一把钥匙,是不是说——抚心院的什么地方其实有密室?

密室…

两人开始四下张望,这几件小屋一眼便看到底,不可能有什么密室,若是当真有密室,莫非是在——庭院里?

庭院中最惹眼的地方就是杂草丛中画的那个巨大的法阵,两人一起走了出来,本能的向那法阵走去。“咯啦”一声,杂草丛中一块石子被陆孤光不小心踢了出去,滚入阵中,骤然见火光一闪,呼的一声,一圈火影乍然出现,沿着法阵的图形燃烧,直把那滚入法阵纹路的石子烧得变形失色,化为沙砾才渐渐熄去。陆孤光目瞪口呆,这法阵为何能数十年保存至今,答案竟是如此令人惊愕,它竟至今仍能起作用。抬起头来,任怀苏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方才猎猎燃烧的法阵,“孤光…我想起来了…”

容玉…中空的金针…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言语…

无水宫熊熊的大火…

还有那死寂无声,孤独得能令人发疯的地牢…

他想起来了。

第十二章01

十二狼虎哀其凶

“你想起来什么?”陆孤光怀疑的看着他,尸魅…也能想起生前的事?他能记住一点已很令人惊讶,此时他竟然能“想起来”?

任怀苏拈起盒子里中空的金针,“十二金针…是用来过血的。”他望着地上历经数十年沧桑而不变的阵势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了,当年沈旃檀用一枚假令调动黑旗军,要挟我从免州赶回茂宛,与他在蓼云寺外抚心院一会。”

“假令?”她嘀咕了一声,有什么事非得用这种手段强迫别人赴约?疯和尚脾气这么好,就算是写封信也会来的吧?心头却是微微一凛,从种种记载中看,任怀苏生前的性格脾气只怕和现在全然不同,也许…也许也有非得用这种手段才能一见的可能。

“假令,和真令有九分相似。”他想起当年之事,语气仍很稳定,方才一瞬间神色动荡,却也很快平复,镇定如常,“我记得当年抚心院中一片青色小梅,十分雅致,并非眼前这般景象。”

“那沈旃檀是个什么人?”她皱眉,“他和你立了什么约?”

任怀苏抬起头来,头顶是干枯疲瘦的野树,院中的梅林早已枯死,“便是分担圣气之约。”他顿了一顿,极其平淡的道,“当年天降圣气,是降诸沈旃檀身上,并非降诸我这杀人盈野,罪恶满身的人身上。”

“啊?”陆孤光大出意料之外,“是降在沈旃檀身上?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依据什么理由选了你分担圣气,他只是通知你叫你来而已!可是——可是不对啊!”她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可是万圣之灵的灵气必须是心地澄澈,圣洁之体方能引动,你看他那火烧无水宫的草图,沈旃檀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但在抚心院之约的时候,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任怀苏认真的道,“他是王皇后的表亲,父母双亡,自幼在蓼云寺清修,甚少踏出寺门,自然一生从未作恶,万欲不沾,会引动万圣之灵也并不奇怪。”微微一顿,他继续平淡的道,“他承接圣气,自此百病不侵,甚至能轻易治愈别人的病痛,有一段时间蓼云寺门庭若市,沈旃檀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十分有名。”

“他还曾经是个好人?”陆孤光嘴角微撇,似笑非笑。

“此后不久,鬼女便找上了他。”任怀苏微微一叹,“当年茂宛城有三十六户人家一夜之间人人被挖心而死,绵延五里之遥,由郊外至城内,一路趋向蓼云寺,便是鬼女出巡之象。沈旃檀和鬼女几次接触,过程如何谁也不知,但他始终没有被鬼女所掳,反而找到了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另寻一人分担圣气。”

“所以他就找上了你?”陆孤光冷笑,“这位沈公子心机深沉,可怕得很,哪里有一点居家修佛的样子?”

任怀苏不答,过了一会缓缓地道,“分担圣气之法,除了地上这个法阵,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过血。”

“过血?”陆孤光怔了一怔,一瞬间恍悟了另外一件事——为什么任怀苏这个“尸魅”总是和记载不同?他能记住一些事,能留住人的理性,原来他并非全然妖化!

他的身体之中,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血!那些血无法与他血肉彻底相融,无法随之妖化,故而他还有一部分保存了人性。

“沈旃檀将他的血通过这十二金针与我相连,圣血与我均分。”他眼帘微阖,“加上法阵之力,从那之后,天降圣气便一分为二,世上再无万圣之灵,鬼女也消失了。”

“那不是很好?”陆孤光皱眉,“皆大欢喜,这不是很好么?”

“当年抚心院一会,我答应他分担圣气。”任怀苏的声调平淡,近乎毫无感情,“施法成功之后,我返回免州。半年之后皇上便下了一道谕旨,称黑旗军百战不殆,赐我府邸一座,便是无水宫。”

陆孤光环视了一下抚心院,“当年你从未怀疑过他?”

“不曾。”任怀苏决然摇头,“我和千余黑旗军残兵奉旨前往无水宫侯旨。”微微一顿,他平淡的道,“等来的却是…皇上请我亲手点燃无水宫前八支火炬,我点燃之后,整座宫殿化为火海,生生烧死了一千余人。”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心微凉,她牢牢握住,低声问,“那时候…你很伤心吗?”

任怀苏极认真的回想,缓缓摇了摇头,“那时候是什么想法,不记得了。”

她双手都握住他的右手,“喂,就算你亲手烧死了一千人,我也不在乎。”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笑了,但笑太淡分辨不出,“然后皇上将我押入大牢,关了很久…”他眉头微微一蹙,“之后的事我便不大记得了,再记得便是在碧扉寺中。”

“你定是在地牢里被人折磨得变成了尸魅。”她心里酸涩,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为什么要害你?”

任怀苏眼帘一睁,“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