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姬珥颇感兴趣的看着她,“不知楚姑娘如何得知内情?”

她将怀里那本小册子放在桌上,“我所知的一切尽来自此书,姬楼主,近来山崩地裂,天灾频繁,灭世征兆一一出现,即便你不想插手浊尘俗事,此时也已不能置身事外。当此之时,任怀苏既是尸魅之身,又是万圣之灵,举足轻重,所以——”她微微一顿,着重道,“我要知道关于任怀苏——覆面任将军所有的内情,尤其是——他的死因。”

“死因?”姬珥丝毫不为所动,又挥了挥手,“他到现在还没有死呢。”

“那场大火的原因,他变成尸魅的原因。”楚殊珍改口,“姬楼主,你必定知道。”

“为何我要‘必定’知道?”

“因为姬楼主是重情之人,既然任怀苏是你好友,他变成尸魅的原因,你必定知道。”她一字一字的道,“孤光告诉我她从你这里看到覆面将军的生平杂事,唯独没有死因。我想以姬楼主的能耐,陆孤光能盗取你的情报,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是你故意送她看的,你希望她了解任怀苏,而死因却是你不愿让她看的。”

姬珥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当真不费力气。”他也不拐弯抹角,“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变成尸魅的原因。”

“因为你怕他想起来。”楚殊珍断然道,“你怕他想起那段血海深仇,从而维持不住人性,彻底妖化!”

“你怎知是血海深仇?”他有趣的看着她,“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件事必定可以与你分享。”楚殊珍将酒瓶中的酒一口喝下,“任怀苏身上具有双魂,你所认识的‘好友’与当年的覆面将军判若两人,而另外一魂杀气极重,早已觉醒,口口声声要灭世…”酒气上涌,她双颊泛起淡淡的血色,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以为,这杀气极重的一魂才是真正的覆面将军!”

“哦?”姬珥颇为意外,他想了想,“当年任怀苏助先皇开国立云氏大业,威名远扬,兵权在握,功高盖主,所以从一开始就遭人嫉恨,而先皇对他也是十分忌惮。而当时有人上奏了黑旗军在荒狼野一役中以人为食,任怀苏命人砍杀受伤的士兵给身强体健的人当食物,那一千余人便是因为吃人而能生还。于是先皇下旨召集荒狼野一役所有参与之人到宫中听封侯赏,甚至专门为此修建了一座宫殿,叫做无水宫。等任怀苏听命而来,先皇命他点燃无水宫前用以庆祝的火把,随后大火烧起,将无水宫中一千余人烧得干干净净,无一生还。”

“这件事我知道。”楚殊珍皱眉,“这件事书上隐约有所提及,但吃人之事的确令人难以接受,先皇畏惧吃人之兵,决意诛杀以堵众人之口,也非全然是忘恩负义心狠手辣。”

“但问题是——任怀苏并没有下令杀人。”姬珥叹了口气,悠悠望着屋顶,“荒狼野一役的真相,是任将军带头取下自己一块腿肉,给众将士分食,然后千余残兵纷纷效仿,取腿肉而互食,虽然有不少人因寒冷而亡,却并没有杀人的惨事。他们除了吃自己的肉,也食用深山寒池里的鱼,任怀苏为激励士气,对众将士许以重赏、承诺加官进爵,如此大家勉强活了下来。你想,他是一身肝胆忠义为骨的铁将,与荒狼野一役的黑旗军是生死之交、患难与共,先皇却命他…亲手烧死了一千多条人命,那里面的人是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默然半晌,“换了是你,焉能不恨?”

楚殊珍脸色微微发白,“所以他受此刺激,便变成了尸魅?”

姬珥以手支颔,微微点头,“我不希望他想起来。”

她低声问,“先皇为何不连他一起烧死?却要命他烧死别人?”

“因为他功劳太大,先皇只想削他气焰,并不想杀他。”姬珥叹了口气,“一生征伐,遍体血衣,敌人杀不死他,只有自己人才能伤他如此。”

楚殊珍不知何故,竟听得眼眶微红,一腔悲愤之气冲上心头,她想起他说“从前我以为忠义二字贯穿我的血脉,为家为国无论做什么背后都有支撑——现在梦醒了…”

梦醒的代价,原来竟是如此沉重。

“兴建无水宫,火烧黑旗军的主意,你可知道是谁出的?”她低声问,“是谁向皇上告密说任怀苏率众食人?”

“哈!”姬珥笑了笑,“这个你就要问你的任将军当年锋芒毕露,究竟得罪了多少小人了。”

她低下头来,“我只想更了解他,劝他放下仇恨,用心救世。”

“仇恨是放不下的。”姬珥举起衣袖挡住窗外的阳光,顺势盖在脸上继续睡觉,“换了是我,我也放不下。”

她黯然了,千余人命,同生共死的兄弟手足,被背叛的忠诚和信任,焉能放下?怎能放下?但这恨…再恨也不该拿天下千千万万的无辜之人作陪。

第十章04

自朝珠楼回来,楚殊珍手中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查明当年失踪不见的沈旃檀最终的结局,或者在他生前是否留下关于分担圣气的只言片语?觉醒的任怀苏不肯透露关于天降圣气的任何消息,他之所以化为尸魅似乎与天降圣气之事毫不相干,但她有一种直觉…绝非毫不相干,火烧无水宫之事与当年的天降圣气之事必定是有所联系的,只是她一时还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的联系。

回到如婆婆的包子铺,如婆婆依然坐在蒸笼后面昏昏欲睡的看着包子,她突然心头一动,这个女子对任将军如此了解——是不是——也许她也知道关于沈旃檀、或者关于当年的圣气之事?一念至此,她停下脚步,“婆婆…”

如婆婆冷冷的看着她。

她考虑了一阵子,“我们会马上离开这里,离开之前,不知可否请教婆婆一个问题?”

她淡淡的问,“什么问题?”

“六十五年前,婆婆可曾知道沈旃檀其人?”她诚恳的发问,“此人乃是皇后表亲,在蓼云寺带发修行,婆婆不知可有印象?”

如婆婆仍旧冷冷的看着她,眼神和方才一般没有什么变化,楚殊珍等了又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以为如婆婆的确不知道沈旃檀其人,也不打算告诉她任何事——就在她开口要道歉离开的时候,她突然道,“知道。”

知道?楚殊珍乍然一阵惊喜,忍不住道,“那婆婆可知此人后来——”

如婆婆脸上毫无表情,那神色太过麻木,以至于显出了一种刻骨的深寒,“你问他做什么?”她阴森森的看着她,“六十五年后,居然还有人记得他?”那语气充满了鄙视与怨恨,历经六十五年,竟是丝毫不减。

她柔声道,“婆婆,此人身上干系着一件重大隐秘…”

“不错,这人身上干系着一件重大隐秘。”如婆婆阴森森的道,“这人当年诬告怀苏,向皇上进言修建无水宫,残害千余人命,逼死覆面将军,犯欺君重罪,陷害忠良,被皇上赐毒酒一杯,废皇亲身份,死后不入敛葬,尸骨掷入旻山万古峡。”

楚殊珍大吃一惊,旻山那是茂宛城外著名的无回之地,传闻其中有妖孽作祟,山周百里尽是枯骨,山内万古峡更是未知之地,从未有人知道峡谷之下究竟是什么——当年皇上居然下旨将沈旃檀的尸骨掷入万古峡?此道谕旨只怕是古往今来独此一份,也不知是出自对沈旃檀的恨意,或是有隐瞒内情之意。无论如何,赐死沈旃檀之事显然是密旨,此事不见任何记载,除了当年关联之人只怕无人知晓,但——但火烧无水宫之事的幕后主谋,怎会是沈旃檀呢?她简直无法相信,自所有记载中看来,蓼云寺带发修行的沈公子待人温善和气,妙悟佛法,品行端正,绝无一丝半点戾气,难道这全部的记载都是假的不成?

何况他逼死任怀苏对他自己哪有什么好处?

难道是…难道是怨恨与任怀苏分担圣气?但身承天降圣气并无任何坏处,反而强身健体,驱除污秽,震慑邪灵,有延年益寿之效——难道说——逼死任怀苏,是因为沈旃檀想要独占圣气?

她越想越觉得是,除了杀死任怀苏,独占天降圣气之外,再想不出沈旃檀为何要陷害任怀苏?也许修佛之人对天地灵气分外具有贪欲,而覆面将军威名太盛,除了借刀杀人之外,沈旃檀想不出其他除去任怀苏的方法,所以——

这莫非就是当年阴谋的真相?

而显然任怀苏并不知道这个真相,他不知道逼死他、害死他千余士兵的,竟是与他分担圣气,无冤无仇,一生从无污渍,仿佛云淡风轻的沈旃檀。

而沈旃檀东窗事发,既然已被赐死,尸身掷入旻山万古峡,那分担圣气之法莫非已经走到了绝路?要如何知道找谁能分担圣气呢?她心头怦怦直跳,如果分担圣气之法不行,难道真的要如任怀苏所言,去寻找那虚无飘渺的鬼女或九天鼎么?

此时天下已有数处山崩水涌,灾民正如潮水一般涌向茂宛城,瘟疫横行,京都久旱未雨,粮食已有不足,如此下去,乱象必显。

怎么办?

便在此时,内堂有人走了出来。

白衣缓带,步态安然,是她熟识的那位怀苏大师,楚殊珍突然松了口气,只要这位还在,救世便仿佛不那么渺茫了。“任公子,”她出声招呼,“孤光可好?”

任怀苏背后闪出一个人来,冷冰冰地道,“好了。”

楚殊珍微微一笑,这人身上致命的伤,这么快就好了?不愧是妖——她脑中乍然啪啦响了一声,一个念头电闪而过,瞬间她全身都发凉了。

任怀苏皎白的脸上带着温润的微笑,握着陆孤光的手,“我们有事,出去一下。”

“去吧去吧…”她脱口而出,闪到一边让开去路。

任怀苏一直握着陆孤光的手,慢慢的往前走,陆孤光分明是有三分别扭的,却也没挣开,不甚耐烦的跟在他身后。显然如果让她自己走,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任怀苏走一步她可以走三五步。

但她便是没有挣开,走到门口,任怀苏打起了油伞,将微微的阳光挡在伞外,牵着她往西而去。

楚殊珍怔怔的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想…他不会是…真的当她是妻子吧?她…不会真的…也当自己是妻子吧?她困惑的看着那两人慢慢的离开,就和街上寻常夫妻一样,尸魅无心无情,他挖了她的心而没有丝毫愧疚,这她不意外,但为什么他要为她打伞?为什么要牵着她的手?那看起来…看起来就宛若有情一样。

而她被他挖了心,恨得咬牙切齿,却居然原谅了他。

她居然还跟在他身后。

这让楚殊珍对自己刚才冒出的主意有些举棋不定,她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但这主意,是伤天害理的。

她方才想:既然陆孤光是半鬼之身、既然她能受挖心而不死,那为什么不能用某些方法让她彻底化鬼,只消使用古籍之中的某些方法,就能让她符合“鬼女”的种种要求,成为天兆之中提及的…掌控万鬼,背生双翼,恶念沸腾的鬼女?

如果能把陆孤光化为鬼女,只消杀了她,便能破灭世之局。

造一个鬼女,然后杀了她。

想到方法的时候,有片刻的犹豫和举棋不定,但楚殊珍很快镇定下来。这个方法太有利和可行,陆孤光的条件太过吻合,她甚至怀疑她也许便是真正的鬼女——陆孤光有“血流霞”,能驱万鬼;陆孤光有半身鬼血,杀而不死;陆孤光性情孤僻偏激,并非善良之辈。

所以只需加重她的鬼血,刺激她的情绪,等她体内的鬼血浓郁到无法抑制的程度,灭世之念坚定,鬼之翼破体而出,那便是她化为鬼女之时。

——只要在那时杀了她,一切便结束了!

楚殊珍在屋内静静踱了一个圈,当初任怀苏决意娶妻杀妻,其实也不过和立鬼杀鬼一样,都不过是个手段,只消能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天下无论是谁都会死。

她下定了决心。

第十一章01

十一□且从容

任怀苏和陆孤光是向着碧扉寺的方向去的,茂宛城即为京都,自是十分热闹,两人穿过东集,慢慢往碧扉寺的方向走去。天气并不热,自然也没有下雨,陆孤光头上那油伞分外惹人注意,不过她不在乎,帮她撑伞的人更不在乎。

两人就在满街诧异的目光中慢慢的走,突地陆孤光看上了右边小店铺里卖的绣品,便伸手指了指那店铺的方向,“嗯。”

任怀苏也不问她看上的是哪一个,放下一锭银子,从店铺铺面上拿起一个黑色绣袋,对店主点了点头,便将东西给了陆孤光。

她有点似笑非笑,将东西塞进怀里,转过头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怎知我喜欢这个?”

他淡淡的笑,也不回答。

那黑色绣袋上绣的是一只变了形的麒麟,寻常所见的麒麟都是四肢着地,形貌威猛,那绣袋上却绣了一只如人一般站起,往前行走的怪麒麟,也不知出于何种典故,显得狰狞古怪。店主眼见任怀苏放下一锭银子,急得一身大汗,这绣袋是他孙女初学绣的,这一锭银子真不知要如何才找得开,“这位公子,您给的这个,实在是找不开啊…有铜钱不?这绣袋不值钱,要不…要不我就送给公子了?”他本要说这绣袋不过八文,突地见了任怀苏给的那锭银子上还带着朝珠楼的印花,顿时改口。

任怀苏和陆孤光已经走了过去,风中淡淡传来一句,“不必了。”

店主苦笑看着桌上那锭姬珥的银子,方才那位公子虽然大方,可花的是别人的银子,这…这姬楼主的银子他可不怎么敢收,待会还得给人送回去。

走了莫约半个时辰,出了城门,入了一座碧竹青草的小山,陆孤光终于见到了碧扉寺。她知道疯和尚出身寺庙,但真没想过出身这么富丽堂皇的寺庙。碧扉寺那精细的雕刻和镶嵌的金银让她诧异极了,这寺庙香火必定旺盛,才会养成疯和尚这等出手大方,视钱财如浮云的习惯。

但碧扉寺大门紧闭,左近连一个香客都没见着,她皱眉看着大门上密密麻麻刻的梵文,虽然她对寺庙素来没有好感,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在门上刻了这么多字的寺庙。

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眼前的寺庙安静得没有丝毫声息,却从一砖一瓦都渗透出与她截然相反的气息。

圣洁的、寥廓的、冰冷的气息。

仿若一头能吞人于无声的圣兽。

“笃笃”两声,任怀苏扣了两下门环,她眼尖的看到黄金门环上那些梵文流过一丝微光,顺着任怀苏的手指,微光流进了他身体之中,他却仿佛并未察觉。

不好的感觉越发强了些,她想到了那块醉皇珠,能镇邪的异宝,她的腿迈不动,她的身体靠近不了这座寺庙,它散发的圣气太过强烈,强烈得太不自然了。

“孤光。”

碧扉寺的大门开了,任怀苏浑若未觉的转过头来,“这里就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她勉强笑了一下,“自小”长大的地方?他还真自以为是,也真受得了这里这么可怕的气息…大门打开后那股圣气更强更浓,她浑身的鬼气在震荡,任怀苏却仿佛一点也感受不到。

就是这样的地方——才生生抑制住了他的觉醒!她咬牙切齿的想,叫他住在这里的人——一定知道他的底细!这寺庙中一定被施展了最强的镇邪法术,连尸魅都能镇压的法术,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为任怀苏打开大门的是一位瘦的宛若干尸的老和尚,老和尚面无表情,开门看了任怀苏一眼,合十道,“方丈。”

任怀苏道,“我即已还俗娶妻,便已不是方丈,此后碧扉寺要交给你了。”

枯瘦的老和尚沉默不答,陆孤光冷冷的看着他,揣测他是不是就是镇邪的高人,突然老和尚面无表情的道,“方丈娶妻之事,三王爷已经知道了。”

任怀苏眉头微蹙,陆孤光莫名其妙。

三王爷?

老和尚又合十,恭恭敬敬的道,“三王爷已在庙里等了多时,方丈请。”他让开去路,对陆孤光一眼也不瞧,眼里只有任怀苏一人。

她无名火起,这快进棺材的老和尚目中无人,任怀苏要还俗要娶妻,谁管得着?他的佛祖都管不着,“三王爷”是什么东西?能管得了他娶不娶老婆?她也不管碧扉寺的圣气压制了她全身鬼气,咬着牙跟着走了进去。

“三王爷?”任怀苏蹙着眉头,也是有些惊讶。每年宫中都会到碧扉寺拜祭祈福,他对三王爷云笥并不陌生,这位王爷是先皇最后一个儿子,不过三十七岁,却已兼管祭祀之事多年。当然,三王爷云笥长得什么模样他是不会记得的,更不必说有什么私下交情,如今云笥居然因为他还俗娶妻之事找上门来,他也很是讶异。

任怀苏和陆孤光一前一后踏入碧扉寺大雄宝殿。

云笥果然在殿中。

陆孤光只见一个全身华服的中年人站在殿里,并没有穿朝服,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挥了挥手——就在她半点想法也来不及有的时候,大雄宝殿四角骤然闪耀出四道奇光,随即数十人从殿外涌入,木鱼声笃笃作响,奇异的经咒声响起,瞬间就让她全身无力。四道古怪的奇光自殿中交叉而过,碰的一声她被人猛地抱进了怀里,愕然抬起头来,只见任怀苏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就在她头顶,有些温热的东西浸透她的身体,却是血。

那四道奇光是四条青白色的丝线,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一看就知绝非凡物。现在这四道丝线两条洞穿任怀苏的肩头,两条洞穿他的双腿,将他牢牢穿在线上。陆孤光大吃一惊,那东西弹射出来速度快若闪电,并且经咒压制着她的鬼气,如果不是任怀苏这一抱,必定连带她一起洞穿了!

任怀苏的血流得并不多,只微略浸透了她的前襟,便已止了。她心惊胆战的想是不是因为被她吸了太多,所以已经快没有了?但搂住她的臂膀依然如此温暖,如此稳定有力。随即又想到他这是何必呢?她连被挖心都不会死,他明知道她不会死,何必救她?刚才如果他返身逃脱,也许就不会被丝线穿住,也许可以逃走的。

“三王爷。”任怀苏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根本没被四条丝线在身上穿了四个洞一般,温和平静,“这是何意?”

云笥的表情也很平淡,也宛若他根本没有在大雄宝殿内设伏,用这奇诡的丝线将任怀苏锁住一般,“怀苏大师,皇上请你留在碧扉寺,此地是皇家寺庙,方丈领朝廷俸禄,岂可轻易还俗?”

任怀苏眼帘微阖,“人心来去自由,入不入得山门,渡不渡得苦海,佛亦不能强求,何况皇上?我决意还俗娶妻,如今妻子已在我身边,方丈却是做不得了。”

第十一章02

“是吗?决意还俗便是了?”云笥也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的道,“将方丈押入武房。”

几位口中念咒的僧人上前,用那奇异的丝线将任怀苏牢牢绑住,他怀里抱着陆孤光,临时却放了手。在三王爷云笥和那些僧人眼中,陆孤光便如无物一般,将任怀苏双手绑住,几位僧人将他架起,推向方丈武房。陆孤光喂了一声,惊愕的看着几十位僧人从她身边潮水般涌过,“等——”她追了一步,还没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来,拉住她的是那名枯瘦的老和尚,只见他神色枯槁,淡淡的道,“施主且慢。”

“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那个三王爷想把他怎么样?”她咬牙怒道,“他不是已经不做方丈不当和尚了吗?难道我朝律法有规定和尚一还俗就需三王爷来拿人么?他做错了什么?”

老和尚合十,“阿弥陀佛,”他淡淡的道,“施主既然嫁与方丈为妻,自然不同凡响,难道施主不知方丈与常人不同之处?这世上千万人皆可娶妻,老衲亦可还俗,便只有方丈一人不可。”

她呆了一呆,这古怪寺庙的圣气和寒意仿佛都冲上了她心头,“你们——你们——你们全都知道他——”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尖叫道,“你们全都知道他不是人!你们把他困在这里,骗得他团团转,到底是为什么?”

老和尚缓缓转头,看着任怀苏远去的方向,神色不变,目中透出一丝奇异之色,“因为…帝王无能动天下,万物兴衰一人之。施主,他生前是万夫莫敌的将王,死后是能灭人间的邪魔,这样的人物…纵尽倾国之力,帝王也非将他拿在手中不可。”他阴森森的道,“最可怕的,便是这个人动了心思,不再听话,施主你说是么?”

她冷笑一声,“他虽然不是人,但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怎样想便怎样想,帝王将相管得着么?皇上想将他拿在手中?怎么拿?他不是人,他不会死,他万夫莫敌,单凭几条丝线便想叫任怀苏俯首听令?笑话!”她拂袖便要离去,任怀苏连天降紫龙都不惧,几根丝线能将他奈何?

老和尚不答,或许他也知道那几根丝线纵然异能通天,也无法束缚任怀苏一时三刻,过了一会,他缓缓地道,“老衲并不全站在王爷一边,方丈当年吃了很多的苦…”他的语气死气沉沉,但就是这死气让他话中之意越发悲凉,“但方丈之身受佛气镇压甚多,一旦佛心不坚,动情娶妻,佛门封印势必崩溃,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佛门封印?”她倒是诧异了,任怀苏身上还有佛门封印?难道这也是他像人而不像尸魅的原因之一?她倒是没有发现,但一听到老和尚说“方丈当年吃了很多的苦”,她眼睛一亮,这老和尚年纪够老,或许知道当年之事?“我知道你们怕他变成尸魅,第一件事就是找皇上算旧账,或者他大开杀戒,覆灭人间,但没关系…”她肆无忌惮的道,“反正我也不是人,若真到了那一日,我陪他便是了。”

老和尚一怔,目中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又听她道,“但若你告诉我当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我就会想出办法,让他永远也不会屠戮天下。”她亮出血流霞,在老和尚面前晃了一晃,“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老和尚目注血流霞,“这是——”

“诛邪之物。”她冷冷的道,突然一只手伸过去掐住老和尚的脖子,“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任怀苏被押入方丈武房,一入武房,那醉神玉神光乍现,雷霆霹雳般的电光打在任怀苏身上,声若雷鸣,前后七八道之多。当日一道电光便能将殿宇击穿,这七八道电光打在任怀苏身上却只让他脸色微微白了一白。

云笥站在武房整齐的一段,缓缓翻看了一下当年留下的书籍,“方丈,本王无意冒犯,只需方丈答允留在寺内继续清修,不再提还俗之事,此前所发生的一切皇上都可既往不咎。”

任怀苏摇了摇头,“礼既已成,便是夫妻。”他平时说话不多,云笥只见过他端方祥静的样子,倒不知道他如此固执,皱起眉头,“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他略略一顿,“你是万万不可还俗成亲的。”

任怀苏任丝线穿身,站得却是安然,“为什么?”

云笥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怀苏方丈,你自己难道全无所觉?你之身和常人不同,你…你…”他指向墙上那幅画像,“你日日见着此画,可知画中人是谁?”

任怀苏神色安静,波澜不惊,等着他往下说。

云笥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一句话即已出口,只得缓缓说下去,“此人是本朝开国大将军,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后来受歹人所害,失了记忆,皇上便请他在这碧扉寺中休养,暂任方丈之位。”他言下之意虽然含蓄,却也已经十分明白。

任怀苏听得很仔细,但神色也是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云笥松了口气,只当他是听懂且信了,正要开口,却听他道,“开朝之人,至今也将百岁。”他一双眼睛沉静的看着云笥,“王爷既然有心相告,必是奉了皇命,我只问王爷一句话。”

“什么?”云笥脱口问道。

“我…”任怀苏平静地道,“非是人身?”

云笥心念电转,即刻道,“不错,你当年受歹人所害,此身非人,所以方丈万万不可还俗,碧扉寺镇邪之阵能镇压方丈身上鬼气,醉神玉有除魔之能,方丈若是还俗,鬼气若发,必将神智全失,生灵涂炭。”他言之凿凿,说得动情,“方丈当年为国为民,功传千秋,对皇上之忠心天地可鉴,虽然一时忘却前尘,但如此大事必也是…”

他还没有说完,任怀苏身上四条丝线奇光已渐渐消敛,变得暗淡无光,随即寸寸断裂。任怀苏身上四个血洞已渐渐开始愈合,云笥越说声音越低,忍不住变了颜色,虽然从父辈那里得知眼前此人是凶煞暴戾的尸魅,但自小到碧扉寺拜祭,此人总是清风明月之态,看不出半点可怕,但此时亲眼所见这等非人的变化,已令他骇然变色。

任怀苏站在当地,两个将他架住的僧人见丝线断裂,也脸色大变,但他既没有对云笥动手,也没有对两名僧人动手。云笥说了一半,语气渐渐弱了,终是停下不说。任怀苏却还听得仔细,等了一等,见云笥不再说下去,他才静静的道,“当年之事,我总会想起,王爷不必担心。”

云笥听他这句,浑身起了一阵寒意。

这人不常说话,一说话便绝非客套。

他说他会想起来,便一定会想起来。

云笥几乎狼狈得想掉头逃去,他一旦想起当年种种,一旦下手复仇——云氏皇朝岂有生路?勉强定了定神,他咳嗽一声,“今日多有得罪,皇上也是为方丈日后着想…”

“王爷。”任怀苏看了他一眼,“非人之人,人之非人,万物之大,莫非众生。”

云笥苦笑,“方丈妙悟精解。”

“佛心宽厚,能容屠刀,所以纵是屠刀,亦能放下。”他缓缓地道,“亦敢放下。”

云笥默然,过了半晌,他点了点头,“方丈之意,本王自会向皇上禀报。”

任怀苏转过身去,云笥眉头紧蹙,挥了挥手,那几十名和他同来的僧人无声无息的聚集,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任怀苏之意,是说他纵然不是人,纵然想起当年事,也不会肆意杀戮。云笥却真是忧心,如果这人真是当年任将军那种性子,若是真的想起来,今日的保证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