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开了任怀苏的手,情不自禁的去拿那铁黑色的盒子,入手沉重异常,盒子不知是用什么石头制成,竟有百斤重量。盒子上只扣着一个简单的铜锁,在水气湿润之处,铜锁早已朽坏,任怀苏轻轻一揭,盒子应手而开。

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一排金针,和一本书。

书本已经发黄发脆,这铁黑色石盒似是十分严密,竟未曾透水,里面的书卷保存完好。陆孤光拿起那本书,只见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凶藏》。

翻开书本,只见内文赫然写到“…应其变而造阴阳,易血肉而得长生,循天地之异理,化日月之全功,以无生有,神罚以夺,以一易十,以十易百,以百求千,以致万能…”

她掩上了书本,定定的看着那本书。

过了一会儿,她问,“这是什么东西?”

他平静的道,“极凶之书,教人异变之法。”又过片刻,他顿了一顿,缓缓的道,“沈旃檀…竟是中了此书的毒。”

“你是说——他是因为得到了这本书,所以才火烧无水宫,逼害你吗?”她问得分外平静,“以无生有,神罚以夺,以一易十,以十易百,以百求千,以致万能…是什么意思?他杀害千人,能得到什么样的‘万能’?”

任怀苏摇了摇头,“所谓‘万能’…不过蛊惑人心的说辞,若非沈旃檀心怀贪念,内藏阴毒,寻常人即使得到此书,又岂能求得如他那样‘万能’的后果?”他慢慢的道,“才品越高,出手越高明,害人害己之时便越无所顾忌,直至…谁也承担不起。”

她奇怪的看着他,这一瞬间,她觉得这人仿佛脱去了无欲无求的那层外壳,变得有些人性,只是这样的言论却与他平素淡泊的胸怀全然不符,就仿佛他对沈旃檀之恶思虑过千万次,而处处深恶痛绝一般。

她想他的确是恨他的,只是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而已。

疯和尚并不恨沈旃檀加诸在他身上的苦刑,他恨沈旃檀未曾抵御住这本妖书的蛊惑,造就了谁也无法承担的后果。

她以为她明白了。

却不知道其实她一点也没有明白。

“不对啊!如果沈旃檀真有如此坏,如你所说的贪婪、阴险、狠毒,为什么圣气会降临他身?”她抬起头来,“难道冥冥之中的苍天,是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的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那边石板上寂静了数十春秋的棋盘,静了一静,“他曾经是个好人。”

第十二章05

她也看了那棋盘一眼,抬起头看着这景色清致的洞口,数十年不变的清风徐来,她突然叹了口气,“人是好是坏,是该死该活,做得对或错…若只三五个人来算,又怎能算得清楚?”

她想起了对她抵死追杀的魔陀和尚,那和尚…也曾经是个好人。

“回去吧。”他的眸色沉了下来,温暖的看着她,“你饿不饿?”

“不饿。”她本能的道,随即冷笑,“我若饿了,你又把你的血给我吃么?”

他坦然露出手臂,“随你之意。”

她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玉镯子,脸上的冷笑微微一收,“你还戴着这个?”

“这对你是珍贵之物,馈赠与我,岂能辜负?”他温言回答,十分细致认真。

她皱着眉头,转过头去,这人无心无情,却偏偏是眉目含春,言语温柔,让人…让人…

她黯然地想,让人便是恨不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折返包子铺,那卖包子的如婆婆还坐在包子笼后打瞌睡,任怀苏从包子笼旁经过,微微一顿,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压在桌上,随即入内。陆孤光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放下那张银票,这人…这人也是有同情心的么?也是知道吃饭住店要付钱的么?

哦…她释然了——这位卖包子的婆婆,也是他的“众生”之一,所以她年老力弱,孤苦无依的时候,他给予帮助,这也是他家佛祖所说的行善。

两人进入屋后,微风吹动桌上那张银票,银票擦着如婆婆的衣角微微作响。她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张银票,过了一会儿,用布满斑点和皱纹的手将那银票一条一条撕碎,白色墨色的碎纸片在天上地下微雪般的飞,最后仍是落了一地。

杳然落了一地一无是处。

任怀苏进入屋内,楚殊珍摆了一桌宴席,正在等人。

桌上的酒菜微热,都是外面买回来的,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她一人对着一桌菜肴,只自斟了一小杯酒,慢慢的喝着。

听见两人回来的声音,她微微一笑,举袖扫了扫桌上的酒菜,“坐。”

陆孤光真是饿了,拿起筷子便开始吃肉,楚殊珍生得秀雅,酒量却豪,吃两口酒菜,便劝一杯酒。任怀苏仍持着出家人的戒律,滴酒不沾,陆孤光却是百无禁忌,她平时又极少和人一同饮酒,未过多时便已醉了。

“陆姑娘?”楚殊珍推了她两下,温柔的呼唤。

任怀苏摇了摇头,“她喝醉了。”

她仔细看着陆孤光的眉目,又推了她几下,突然出手如电,点了她几处穴道。

任怀苏并不惊讶,静静地看着她。她抬起头来,微微一叹,“任公子难道不觉奇怪?我为何要灌醉陆姑娘?”

任怀苏指了指桌上的酒杯,波澜不兴的道,“‘楚江春’是城内最烈的酒,却不是最贵或是滋味最好的酒。”他总是平静,总是让人感觉到胸纳天地之广,心藏日月之光,但显然很多时候,气宇广阔并不表示他不注意小节。

楚殊珍就很惊讶他竟能留意到“楚江春”,竟能从一杯“楚江春”上得知她有意灌醉陆孤光,且能知晓她对陆孤光并无伤害之意,所以也不出手阻拦。“任公子,不知任公子今日之行,可有收获?”

任怀苏探手入怀,取出那本得自抚心院下密道洞口的古书,“这本书…也许有答案。”

楚殊珍看着那本名为《凶藏》的书,她自幼读书万卷,却从未见过此书,“这是哪里来的?”

“这或许是沈旃檀的遗物。”他回答,“我已看过,其中…”他微微一顿,“记载着分担圣气的方法。”

楚殊珍大吃一惊,蓦地站起,颤声问道,“当真?”

任怀苏颔首,“寻一活人,以己身之血试之,血能相融者便可。”

楚殊珍怔了一怔,“如此简单?”

任怀苏道,“便是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所以沈旃檀之所以找上当年的…任怀苏,其实并非别无选择,而是有意选之…”她真是惊上加惊,若是按此说来,沈旃檀选择和任怀苏分担圣气,与他之后对任怀苏步步进逼,定是有所联系,并非偶然。

“这本书中记载五十六种正邪之术。”任怀苏并不细述那五十六种究竟是如何骇人听闻,平静的道,“分担圣气之法只需血能相融的两人,但…”他沉吟片刻,慎重的道,“我身之血,只怕非常人所能承受。”

楚殊珍微微一笑,“公子已知道了多少?”任怀苏凝视着自己面前那一杯从未动过的楚江春,“定然不如姑娘所知甚多。”

楚殊珍取走那杯酒,“我原有个主意,如今听公子所言,却觉得有些应承了天意。”

任怀苏极认真诚挚的看着她,“愿闻其详。”

“陆姑娘是你妻子,你若杀她,犯杀妻之罪,圣气立破。”楚殊珍缓缓的道,“但圣气一破,任公子也很清楚,你是尸魅之身,到时还归尸魅,亦是灭世害人之物。所以楚姑娘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杀。”她看着任怀苏,“但如你所言,天兆有鬼女献祭,若是杀了鬼女,灭世亦不能成,所以杀鬼女也是一个办法。”

“鬼女?天地之大,要往何处寻觅?”他眼帘微阖,并不热情。

“当年的鬼女从何处而来我们不清楚,但我们可以造一个鬼女。”楚殊珍一字一字的道,“陆孤光是半鬼之身,惧阳不惧阴,只要我们能消去她身上属于‘人’的一半,剩下的…便是鬼…”

任怀苏眉头开始蹙起,只听她继续道,“…当然,现在贸然动手,她身上鬼血不浓,施展法术将她人身的一部分毁去,只怕她无法存活,所以必须有任公子相助。”她咬了咬嘴唇,“我本以为此法残忍,必定有悖天道,但任公子今日却得知,能与任公子分担圣气之人,必须与公子体质相符,血能相融。世上除了陆孤光,只怕再无人能承受公子的尸魅之血,这就是天意!”她一字一字的道,“无论是任公子所求的分担圣气之法,或是我所想的造就鬼女之法,任公子都必须将身上的血注入陆孤光体内!一来,这能分担圣气,二来,陆孤光鬼血入体,必然鬼气大盛,当她无法维持人性之时,分担圣气之法便已失效,此时任公子便要休妻——你将她休了方能杀她——到时候她化身为鬼,我们施法毁去她身上残余的人性和人身——一旦她成鬼身,鬼之翼必然破体而出,那便是杀她之时!”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已翻阅过典籍,鬼女成形,必定血染神州,唯一能杀她的机会就在于鬼之翼刚刚破体而出的一瞬间!那双羽翼刚形成的时候还是有形的,一盏茶时间内用刀剑砍落鬼之翼,鬼女便会鬼气凋零而死!”

如此——灭世之兆便破了,这一世鬼女已死,九天鼎就不会出现,天下也可归于太平。任怀苏杀鬼女是行善之举,圣气不破,便能维持他现在的样子。

只消——害死一人,便能救无数人命,苦海众生。

“我已将此间所有过程一一想过,”楚殊珍方才说得兴奋,站了起来,现在慢慢坐下,“每一环节我都能全力相助,助陆孤光成鬼的药物我已着手配制,我有八成把握,但不知任公子意下如何?”

他的眉头维持着方才微蹙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沉醉的陆孤光脸颊上,“鬼女?”

第十三章01

十三玉丹思其碎

“不错,鬼女!”楚殊珍道,“陆孤光并非善类,向来我行我素,杀人甚多,任公子娶她为妻不过不得已,若公子非是尸魅之身,陆孤光早已人头落地,如此殊途同归,岂非妙哉?”

任怀苏抬起头来,摸了摸陆孤光的头,她不善梳头,在抚心院地牢中奔波半日,已是发丝凌乱,“她并非罪恶滔天,我说过,不会再伤害她。”

楚殊珍怔了一怔,颇为意外,却听他用那平静无波的语调继续道,“此事我会从头议过,若真是别无他法,杀她之事,我另托他人。”

“叮当”一声微响,楚殊珍右手边一双筷子自筷架滚落到桌上,她哑然看着面色如常的任怀苏,这方法她已想了一日,自觉残忍至极,已趋于魔道,却不料她一日所思根本比不上这人一句话的残忍。

料想陆孤光听到他那句不再伤她的承诺的时候,必是十分高兴的吧?楚殊珍苦笑,轻轻叹了口气,也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陆孤光的发丝很柔软,因为身带鬼血,显得黑中透出一股阴冷,触手也是发凉发寒。她对邪门女子素无好感,但心中大计已定,眼中看去,这待宰的女子就显得有几分柔弱,仿佛有些可怜起来。

“此时天下异动如何?”任怀苏看着她伸手去摸陆孤光。楚殊珍极是精乖,他眼神一扫,虽然无悲无喜,她还是极快的把手收了回来。虽然这人并不反对她提出的造鬼杀鬼的计划,也不反对将陆孤光炼成鬼女,但绝不表示这妖女对他来说就一文不值,这点她早已领教过了。

“三洲地震频繁,山石崩裂,灾民不计其数;另有东南十八路四季错乱,从不下雪的极南之地夏季数度大雪,如荒狼野等北川之地冰霜融化,化入河流,又造就北三路洪灾。”楚殊珍叹了口气,“我听说皇上四处派人赈灾,然而无济于事,茂宛周近勉强算是安宁,但那是因为此地圣气与妖气冲天,一则因为你在,二则因为陆孤光鬼扇中收纳的众鬼。”

任怀苏眼帘微阖,“明白了。”

楚殊珍站了起来,“我在楚江春中下了一点药,她莫约会睡三个时辰。”

他嘴角微动,似是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耸了耸肩,在这人眼下,仿佛一切小动作都是透明的,但却也开始渐渐习惯,转过身就待离去。

“那助她成鬼的药物,可会让人痛苦?”他问。

“不会。”她淡淡的答。

他未再做声,她便离开了。

陆孤光的确是醉了,在醉梦中,她并不觉得痛苦,因为心中温暖,始终感觉到有人陪着自己,自己…是有同伴的。

不像从前那样,是冷是热,是春是秋,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时候无所谓欢喜悲伤,两个人的时候便不同,又因为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平静,仿佛自己便有依靠一般。

虽然也会拼命…拼命地提醒自己…他的平静,他的悲悯,他的温暖与亲近…有时候…肯定其实不是那样的…

耳边有两个人在平静的交谈,她听不清楚,恍恍惚惚,全身都懒洋洋的。她从未喝醉过,一个人过的时候,总是一杯清酒,因为身边没有人,所以连一杯清酒都喝不下去。

总听人说酒有多么好,她现在终于体会到,酒的确是个好物,至少它让人不需拥抱或信任,便能全身温暖。

身体突然悬空了,她勉强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任怀苏的气息在耳边,他将她抱了起来,放回了床上,接着他轻轻也上了床,侧身躺在她身边。不知为何心突然放松了,着了地,她只想到就连应该洞房花烛的那夜,他都没有和她同床…接着便安心的沉沉睡去。

任怀苏躺在床的边缘,并没有睡,睁着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空荡荡的小屋。

与沈旃檀的那本《凶藏》放在一起的中空金针在他身上,陆孤光彻底熟睡之后,他转过身来,手指轻弹,第一枚金针夹在指间,就待对她颈上血管刺入。

金针堪堪要触及她的肌肤,他顿了一顿,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将金针收了回去。

半夜时分,四下寂静,门外突然“咿呀”一声,任怀苏微微一怔,闭上了眼睛。

有人持着油灯慢慢走了进来,走得有些摇晃,她慢慢的收拾桌上的残局,抱着酒杯和碗筷出去,手脚很轻,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走了进来。

她慢慢走到床边,看着任怀苏。

任怀苏仍是不动,进来打扫的当然是此地的主人,卖包子的如婆婆,他并不认得她,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停留在此。

“…初见之时,若我已老,他可还愿意为我挥军向北,破敌逾万?”她含糊不清的嗓子似乎是说了这么一句,随即低沉的叹了一声,“可惜…你不是他。”

她转头便走,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口,“叮”的一声,一物从她耳边滑落,轻轻落在了地上。

她年纪大了,有些重耳,并没有听见,仍旧走了出去。

任怀苏闭着眼睛,他身上乍然卷起一层浓重的黑气,黑气化为黑影,如茧般缠住全身,接着双眼一睁,他坐了起来。

他是腿一撩便坐了起来,和温吞的任怀苏全然不同,接着下了地,拾起了如婆婆遗落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枚极细极小的珍珠耳环,黄金耳环做含苞之状,不过米粒大小,之下用极细的金丝悬挂着一枚绿豆大小的珍珠,做工精细考究,黄金质软,耳环已有些变形,却仍可见当初的秀美可爱。

这东西…不知是如何在老人的耳上戴了六十几年,一直戴到…老朽的耳洞再也支撑不住,让它掉了下来。

他拾起了耳环,直起腰身的同时一挥衣袖,身影瞬间从屋内消失,无声无息的失去了行迹。

第十三章02

第二天清晨,陆孤光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去,身边是一片冰凉,昨夜温暖的记忆似乎只是一种幻觉,身侧的被褥分外整齐,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也是,他是一只尸魅,根本不需要睡觉。她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慢慢的坐了起来,任怀苏不知去了哪里,她起来洗漱了一下,每个房间都转了转,却没有看到人。

她没有看到人,倒是看到那如婆婆并没有坐在包子笼后面,她坐在她房里,床前桌上堆满了盒子,个个锦缎纹花,十分华丽,却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但那老婆婆坐在一大堆盒子前,看起来也并不怎么高兴,这些盒子她原先是没有的,也不知是怎么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她也不关心别人家的盒子,一心的找任怀苏。

任怀苏不在包子铺里,连楚殊珍也不在。

这两人不在,外面却有一人穿着一身光芒闪烁的衣裳走了进来,他似乎原本有敲门,奈何如婆婆在发呆,陆孤光在睡觉,谁也没理会他。

这人身材挺拔,晨光在他衣上熠熠生辉,映成千点万点的细碎彩光,不是姬珥是谁?

“陆姑娘。”他缓步走了进来,要让这位懒人纡尊降贵亲自走到这里当真不容易,陆孤光冷冷的看着他,“什么事?”

“呃…”姬珥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姑娘知道昨日楚殊珍在城里购买了大量五真草和帝阙凤凰散么?”

“那是什么东西?”她阴寒着一张脸问,“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讨厌此人,此人和任怀苏关系亲密,是他可以信赖的好友,而她和他之间却没有这样稳固的基础。

“五真草和帝阙凤凰散都是药草,是阴寒去热,弥补阴气的药材。”姬珥绕着她缓缓踱步,走了半圈,“任怀苏呢?”

她越发僵硬的道,“我不知道。”

“嗯…”姬珥踱完了他的下半圈,“他——和楚殊珍一并出去,你却不知道,可见必定是有些不能让你知道的阴谋在计划中…”

她勃然大怒,“闭嘴!”

“我只是实话实说,”姬珥耸了耸肩,“说实话…我最近发现一件事,怀疑我也许做错了另外一件事,所以——”他还没说完,陆孤光已经极不耐烦的打断他,冷冰冰地道,“想说什么就说,拐弯抹角到最后还不是要说!”

“呃…冷淡暴力的女人一点也不可爱…”姬珥叹了口气,“陆孤光,我知道你从我那拿走了一份任怀苏生平小记,不过那不是全部。”

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我知道,那份小记是你故意留给我看的。”

“聪明。”姬珥绕着她又踱了半圈,“那份小记只写了任怀苏一人,其实在你夫君变成尸魅这件事上,尚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

“沈旃檀?”她反问,不出意料的在姬珥脸上看到了惊讶之色,她心里有几分得意,脸上越发冷冰冰的,“昨日我们刚从沈旃檀的抚心院回来,你没事可以走了。”

“且慢!”姬珥皱眉,“你们昨日去了沈旃檀的抚心院?那便是已经知道无水宫和任怀苏之事是沈旃檀幕后主使?”

她扬起下颌,虽然不笑,却是颇有傲色,“不错。”

姬珥微微一笑,“我已对沈旃檀此人详加调查,此人在被先皇赐死之前,或者说在动手残害黑旗军千余残部之前,史上记载虽然不多,却都称其人是清风朗月之姿,妙悟佛法之才,他的异变出人意料。但斯人自幼生长佛堂,只怕一生之中并没有多少显露本性的机会,佛家讲究无欲、苦行、不嗔,又讲究多知、多学、多思,所以沈旃檀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他在生之时无人知晓…”

“恶棍。”她简单的道,“不过是个恶棍。”

姬珥深有同感的点头,“斯人自灭世天兆之事起,与任怀苏分担圣气,设下无水宫之局,处处针对任怀苏,终将人逼成尸魅,种种事迹可见——沈旃檀绝非如传言和记载那般,是个如珠如玉的出家人,偌大手笔,必有野心。”

陆孤光歪着头看了姬珥好一阵子,考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她在地牢里的所见说了出来,“我们在抚心院的地牢里找到一本书,沈旃檀的藏书,叫做《凶藏》,好像是…一本教人怎么修炼法术…修炼妖法的书。”

姬珥微微一惊,“《凶藏》?书呢?”

“他带走了。”她道,“我没看呢。”

姬珥长眉扬动,“我认为沈旃檀当年的野心,最终是将天地所降的灵气归于己有,并能运用自如,坐拥赦生赐死之万能。他若能成功收纳天降之圣气,非但可长生不死,同时也能获得修道或修佛之人几世都修不得的强大力量。他不想成为灭世天兆中被献祭的法器,却又不甘把力量赠送他人,所以选择了一种迂回之法——他必定用了某种方法一度逼退了当年的鬼女;他选择任怀苏作为暂时分担灵气的人选,因为任怀苏武功高强,修为深厚,当万圣之灵的体质一分为二,解了灭世之危后,沈旃檀做下千人法阵,火烧无水宫千余人命,为任怀苏造就杀孽,以破坏他受灵的资格。然后使用了某些手段,刻意要将征战无敌的覆面将军自人炼成妖,只要任怀苏罪孽满身,天降圣气便会倒回沈旃檀身上,而任怀苏一日不死,那圣气却又不会全部降临沈旃檀之身,如此——人间既不会沦灭,沈旃檀又能获得古往今来无人有过的强大力量,这就是沈旃檀一意不杀任怀苏,非要将他炼成妖物的用心。他自己想要长生不死,伴他而生的自然不能是人,只能是同样不死的妖了。”

“可是最终他死了,疯和尚却没死。”陆孤光哼了一声,“机关算尽,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害死这么多人命还能逍遥自在。”

“他的死也很蹊跷,”姬珥转过身去,院中恰好有一株桃花,种的极不经心,残破的开着,他看得兴致盎然,“显然他所算计的圣气最终并没有回归到他身上,也许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一个以千人之命为筹的阴险小人,岂能得上天青睐?也许在他动念要独霸圣气之时,便已自绝了承受的资格。”

“这人真是罪大恶极,蛇蝎心肠。”她瞟了姬珥一眼,“但不知姬楼主亲身到此,就是为了讲关于恶魔的故事?”

姬珥伸出手指,拈住一朵瘦小的桃花,“故事我说完了,只是不知听故事的人听见了该听的没有?”

陆孤光皱眉,“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陆姑娘,你相信任怀苏吗?”

“相信。”她有些不耐烦的看着他,“你不相信他吗?”

姬珥笑笑,“我认得他许多年,有时候了解是比相信更进一层的关系。”

她瞬时阴沉了脸,“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在故事里已经说过了。”他转身负手,“陆姑娘,爱一个人不难,相信一个人不易,了解一个人更不易,人是复杂多变的怪物,无端信赖是一种缺点…”

陆孤光凉凉的看着他,冷冷的道,“你不但啰嗦,还很多疑,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爱不上任何人。”

姬珥瞬间打了个寒噤,咳嗽一声,“承蒙吉言,多谢多谢。”他握着被他扯了下来的那朵桃花,自大门口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