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他溜走的背影,这人是来提点她什么的,她自然知道。

但要用沈旃檀的故事告诉她天下间谁也不可信任,无论外表如何、亲厚生疏,为求自保就都不可信任,那样的一生会是如何的萧条寂寞?何况…他意指任怀苏——这让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他是他依赖的好友,疯和尚是那样性情坚定而不韵世事,他要依赖一人是多么难,而他这个好友却鬼鬼祟祟的来提醒他任怀苏不可信任——这让她无法接受。

沈旃檀是个人面兽心的魔,但疯和尚不是。

疯和尚是个有了信念便不受干扰绝不放弃的傻瓜,走路…走路从来不看风景的那种。

第十三章03

姬珥离开不久,门外两人并肩而入,陆孤光看着任怀苏和楚殊珍神色自若,毫无生分之态,哼了一声,“你到哪里去了?”她问任怀苏,却不理会楚殊珍。

“我和任公子到药房拿些东西。”楚殊珍却微微一笑,抢先回答,陆孤光才看见她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瓶瓶罐罐,也不知有多少药物。

“我已寻得其法,可缓灭世之危。”任怀苏平淡的道,“原来分担圣气之法十分简单,只需两人血气相融,互渡鲜血,加以辅助之阵法,便能让天地圣灵分降两人之身。”

“血气相融,世上哪有人能和你血气相融…”陆孤光脱口道,随即会意,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

任怀苏抬目望她,眼色平和温柔,似是十分赞许,随后微微一笑。

他甚是少笑,平素都是一副无心无情的模样,就算眼里有时似含温柔,那也十有八九是她的错觉,但此时他却真是笑了。

疯和尚微笑的时候,真是好看。她多看了两眼,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来。

她本想说…她是半鬼之身,尸魅之血对她来说是灵丹妙药,但如果生受了如此多的尸魅之血,能力暴增过多恐怕并非好事。何况…何况疯和尚身上的血已不多,他的血能被她所接受,她的血却不能被他接受,失去太多血液会让尸魅凶性暴涨,难以平静。

但他如此笃定,如此期待,他觉得如此完满——以至于她所顾虑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她生受了这么多尸魅之血会变成什么样她不在乎,而疯和尚有如此坚毅的心性,纵然失去了再多的血,发狂或行凶都是绝不可能的吧?

所以她顿了一顿之后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要找我分担圣气?”

“天命所归,无可取代。”他回答。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高兴,歪了歪头,她笑了笑,“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天命所归,无可取代。”他平静的道。

她抿着嘴笑,瞟了楚殊珍一眼,“来吧,十二金针,你知道从哪扎起么?”

楚殊珍文雅的报以一笑,“筠书阁的弟子,怎能连十二金针都不会使?何况沈公子这本书中——”她举起了手中的《凶藏》,“将过血和布阵之法记载得很详细。”

陆孤光见她手里握着那本书,方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淡了,冷冷的看了任怀苏一眼,“喂,为什么要给她?”那是本很重要的东西,她没兴趣瞧,但不表示她也不介意它落到别人手上。

“那是救世之物。”任怀苏走上一步,握住她的手,“过血之法越早越好,我们即刻开始吧。”

救世之物?她嘀咕了一声,她只知道那是她和他冒险得来的宝物,那里面记载了许多古怪的法术,应当都是惊世骇俗的奇门异法,分明是本法宝。

“分担圣气需要布置巨大的法阵,如婆婆这里不能再住,我们必须另寻隐秘之所。”楚殊珍道,“早晨起来我已经给了婆婆银两,收拾东西之后我们就离开吧。”

“银两?”陆孤光皱起眉头,“她房里那些盒子不是你给她的吗?”

“盒子?”楚殊珍讶然道,“盒子?什么盒子?”

陆孤光颇觉诧异,然而摇了摇头,“走吧。”她身无长物,除了血流霞和鬼扇,什么对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任怀苏很自然的打开油伞,握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楚殊珍将住过的房间检查了一遍,三人向如婆婆道别,一起离开。

如婆婆还在屋里,三人向她道别,她便如没有听见一样。

她还在看桌上一堆的盒子。

陆孤光三人离开之后很久,她终于伸出颤巍巍的手,打开了第一个盒子。

檀木雕刻的盒子里衬着柔软的黄缎,缎子上放着一只珠钗。珠钗以黄金为底,盘以蝴蝶之形,蝴蝶双翼之上缀满了细细的各色宝石,有红有绿、有蓝有紫,红者红珊瑚,绿者翡翠珠,蓝者绿松,紫者水晶,华贵灿烂,精细艳丽。

第二个盒子里是一把木梳,乌木桃花梳,乌木所刻,入手轻如蝉翼,质地细腻如玉,镌刻半朵桃花之形,妩媚慵懒。

滴答一声,一滴泪水滴落黄缎之上。

年华尚好之时,她等过这些东西多久…当时岂知,握在手中之时,已是白发鸡皮?

这些是当年将军府中为将军夫人所备的聘礼,将军你…身在何处?

难道你真的未死?那怎么可能?难道你真的…是他?

你若真的活着,你说过娶我,你怎能忍心让我在这里…等了你六十五年?

我还活着,可我老了,你若活着,此时相遇,不如不遇。

任怀苏三人离开包子铺,楚殊珍早上已在城西重金租用了一处宅院,院子里已清空了一片,花木都被移走,就待布下法阵。陆孤光诧异得很,她的动作竟如此快?任怀苏并不急切,楚殊珍对着那本《凶藏》在院子里画阵法,他便静静地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的走到院子一角。

她一直看着他,所以也没发现这院子的一角居然有个琴台。任怀苏坐在琴台之后,那琴台上放着一具朴素的瑶琴,他缓缓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弦声如泉动冰涌,掠过整个庭院,煞是好听。

他…会弹琴?陆孤光怔了一怔,任怀苏竟是会弹琴的?但以他的气质,会弹琴也不奇怪,只是会弹琴的尸魅很奇怪罢了。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轻拨七弦,那姿势很是好看,开口问,“你会弹什么?”

“我不知道。”他温言道,“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凤求凰,十面埋伏什么的…”她对琴一窍不通,知道的也就那么几曲,信口说说。

“凤求凰?”他拨动了几个音,当真弹了起来。陆孤光笑了起来,她没听过几次凤求凰,自也听不出他弹得对不对或好不好,但在这微风和煦的早晨,瞧着一庭院空旷,碧草如丝,他弹着凤求凰,衣袂素雅,姿态若仙,心里便觉得暖洋洋的。

她从来没这样的感觉,像…像有了一个“巢”,像有了一个归宿。

楚殊珍画好了法阵,任怀苏从怀中取出沈旃檀那十二金针,陆孤光和他一起坐在法阵当中,楚殊珍燃起符火,呼的一声,火焰沿法阵燃烧,十二金针分别刺入任怀苏和陆孤光身上六处穴道。随着阵法光芒亮起,两人的鲜血自中空的金针中如雾般散出,在空中融汇一体,缓缓通过金针再逆回身体之中。

晴空刹那电闪雷鸣,霹雳频频,击打在庭院四周,法阵中火焰腾空亮起,仿佛正在抵抗雷霆之怒,过血完成之时,两道霹雳重重击落在法阵两侧,轰然巨响之中,熄灭了火焰的法阵即刻崩塌,土地四分五裂,化为一滩焦炭。

第十三章04

温热的血液在她体内奔涌沸腾,素来阴凉的身体突然间变得温热,奇异的力量在血脉汹涌澎湃,有什么东西在身体中节节寸断,炙热的力量焚毁了一些什么顽固的存在,让她刹那几乎要飘飞起来,身子变得异常的轻,一瞬间她在想…那飞天而去的嫦娥莫非在偷服灵药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与她的充盈欲飞相反,任怀苏的脸色白中透青,显然陆孤光的血倒传回去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但就在两道霹雳轰然落地阵法崩塌之际,天空微暗,乌云翻卷,雷声隐隐,仿若要下倾盆大雨,就在天色极坏的时候,却见两道似月非月的微光自空而降,徐徐落在任怀苏和陆孤光身上。

分担圣气…成功了。

她吃惊的感受着自天而降的灵气,那是一种与自任怀苏身上获得的妖魔之气全然不同的力量,澄澈的圣光仿佛能洗净一切污秽、充盈一切干涸。圣气一降,她的身体立刻就稳重了起来,不再有几要凌空而去的感觉。

“任怀苏。”她伸手去抓任怀苏,“成功了?”

圣气降临,任怀苏脸上的青白之色渐渐淡去,变得和他平时一样素白,陆孤光一把抓住他的手,立刻变了颜色,“你——”

任怀苏的手变得有如冰窟一般,不再有任何温暖之意,而是散发着一股自内而外浓郁的阴寒之气。

这才是他的本质,尸魅,是世上最阴冷可怖的恶鬼。

她身上充满属于他的温暖,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温暖的血,蓦地感到酸涩,“你…你冷吗?”

他举起手指,感受着指间的寒意,仿佛有些惊奇,像个第一次玩雪的孩子。随后他温颜微笑,“不冷。”

你当然不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热什么叫冷!她在心里叹息,牢牢握住他冰冷的手,“分担圣气成功了,你放心了吧?”

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楚殊珍微笑道,“只要筠书阁收到消息,各地天灾均已静止,不再有妖物出没,就能确认灭世之危已经解除,之后就能放心了。”

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这么容易的事,你们想了这么久。”言下尽是悻悻。

楚殊珍看了任怀苏一眼,又是微微一笑,“才疏学浅,让陆姑娘见笑了。”

“我们的事做完了,可以走了吧!”陆孤光回过头来瞪着楚殊珍,“我不想见到你。”

她真直率,楚殊珍在心中微微一叹,若换了是她,再如何不喜欢,也定然不能开口说出这句话来,陆孤光却说得理所当然。敢直言直说的人,其实也颇令人羡慕,她点了点头,“此间事了,我也要回筠书阁禀报经过,之后…之后的事…”她看向任怀苏,“就拜托给任公子了。”

任怀苏只看着陆孤光,嗯了一声。

楚殊珍又是淡淡的笑了笑,“这处庭院我预付了半年的银钱,你们若是喜欢,就在这里住下,若是不喜,也可放着。”

“你快走!”陆孤光板着张脸,冷冷的道,“谁要住在你的房子里?”

楚殊珍叹了一声,从怀里取出《凶藏》那本书,递给陆孤光,“我这就离开,此书包罗甚广,邪法万象,你要收好了。”

陆孤光一把把那本书从她手里夺了回去,塞入自己衣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楚殊珍对任怀苏行了行礼,转身而去。

她所带来的一布袋瓶瓶罐罐就放在庭院的石桌上,陆孤光对雕梁画栋的庭院本就毫无兴趣,更不要说这地方是楚殊珍租来的,楚殊珍前脚出门,她后脚就想走。突地她注意到了那一袋子东西楚殊珍并没有带走,“喂,那是什么?”她打开布包,布包里果然是七八瓶药物,回过头来,“这是给你吃的么?”

任怀苏从中拿起一个长颈的蓝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这是为你准备的苦药。”

“这是什么东西?”她本能的道,“我无伤无病,为什么要吃药?”

“这是驱除阳气,凝固阴气的药物。”他道,“我所修的武功是佛门禅功,又走的是纯阳一脉,我之血为尸魅之血,极阴极寒,我之气为纯阳佛气,至刚至烈,两相交汇会引起血气暴乱冲脉而亡。你是女子,本为阴体,所以要驱除过剩的佛气,方对你有利无害。”

她斜眼听着,有几分高兴,看着那几瓶药,“真的?我若吸收了你一半的力量,说不定能力就能强过你,我已经感觉到很多不同以往的地方了。”她对着庭院一角一棵大树屈指一点,“你看。”

她遥遥一点,呼的一声,那棵大树竟无风自燃,燃烧起黑色鬼火,吞噬生灵的鬼火很快将大树烧成了生机尽绝的枯枝,却还保留着它原来的样子,“噬魂之力,我原本没有的。”那鬼火所吞噬的生灵仿佛都涌入了她体内,让她食髓知味,兴奋不已。

任怀苏眉头一皱,“孤光。”他握住方才她施展“噬魂”的手,“万物有灵,方才那棵树亦是生灵之一,纵然你我拥有异端之能亦不能随意损毁,克制渴望,遵守天地规则,方是归处。”

“归处?”她冷笑,“我要归处做什么?”她看着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张嘴在他手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是归处还是来处,都是一样。”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我教你我的武功和术法,如何?”

她眼中微微一亮,“我要学剑气!”她要学任怀苏挥手便将妖物切成十块八块的那种凌厉剑气。

“可以,不过在练武之前,把药丸吃了。”他从蓝色瓷瓶里倒出一颗同是淡蓝色的药丸,“药丸是苦的。”他极认真的提醒。

她一口吞了那药丸,根本连是苦是甜也没尝出来,“我还要学玄华禅指。”

他也不反对,顺从的颔首。

听说佛门最高等的封印,就是用玄华禅指在人身上画出封印的,指力深入人体,合并入气血运行,若非施法之人亲手来解,定是终身被封。她想学这种禅功,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想加强任怀苏身上的佛门封印罢了。

他身上恐怕已经快没血了,唯一还能维持他人性的,就是身上的佛门封印。

她不想疯和尚一转眼变成那个满怀愤恨,将要烧杀屠夺的妖物,这样温柔的、低眉顺眼的哄着她陪着她,听她的话,就这样千年万年,岂不是很好?

第十三章05

陆孤光讨厌那庭院,任怀苏素来随她之意,两人将被毁的法阵清除之后,一刻也没有停留,便离开宅院,继续西行。

茂宛城西有一片池塘,池塘上生有荷花,景色清雅怡人。荷花池边是一座矮山,山丘虽然不高,林木却很茂盛,树林深处有个岩洞。陆孤光讨厌亭台楼阁,阴暗的洞穴是她喜欢的地方,看到岩洞便有些高兴。

任怀苏打量了这岩洞几眼,转身出了岩洞,她心安理得的站在洞里等着,果然没过多时,任怀苏从外面抱进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在洞口地上挖了个洞,堆了柴火开始烤石头。她勾着嘴角站在一边,等他烤得差不多了才撇了撇嘴,“喂,天又不冷,你弄这个做什么?又不是每次住山洞都要睡这个。”

他极认真的抬起头来,仿佛有些茫然,她看着他烤热的石头,伸手去抚摸那温度,“喂,你还记得什么过去的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任怀苏的手是冰凉的,他伸手按在温热的石头上,“记不清了。”

“我饿了。”她满心的想打探当年是谁教他弄这种稀奇古怪的石头炕,这人却毫无感觉的一句堵住她所有的问题,很是扫兴,“身受圣气之后,居然还会饿,看来这圣气也不是无所不能嘛!”

任怀苏从衣袋里取出一块肉铺,耐心的用小刀切成一片一片,放在她面前。她拈起一片,每一片都一样的厚薄,刚好一口,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喂,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们要去哪里?”她坐到他身边,仰着头看天,“我们买一艘大船出海吧,听说海上有仙山,鬼我不稀罕,尸魅我也见过了,便是没有见过神仙…”她转头看他,“我们去寻仙吧。”

寻仙?他眼帘微微一动,“也许…世上从没有仙。”

“既然有鬼,当然就会有仙。”她叹息道,“可是为什么要灭世的时候,出来救人的却不是仙,而是像你这样的鬼呢?”

他安静的沉默不语,她看着他整齐的鞋子,“以后…还有千年万年的时间,除了寻仙之外,我们还要做什么呢?你有什么想做的?”

他凝视着岩洞外的阳光,“惟愿一心安宁。”

她大为不满,“一心安宁?那我呢?

他微笑了,言语分外温柔,“那便惟愿两心安宁了。”

她揉着他的手,她的手温热了,他的手却冷得像冰,“是惟愿两心如一,始终安宁。”

他搂住她的腰,又道,“你该吃药了。”

陆孤光耸了耸肩,她全身舒适,懒洋洋的,根本没觉得有什么阴阳爆冲的感觉,“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又是什么药?”她看他换了个白色的瓷瓶,瓶子里倒出的也是一颗浅色的药丸,和上次的药丸并不一样。

“这是五心丸。”任怀苏一一点过布袋里的药瓶,“这是凝清露,这是归真散,这是三合粉…”他点到最后一瓶药物,微微一顿,“这是…无爱之魂。”

她有些吃惊,她收了无爱之魂之后,随手也不知丢何处去了,却仍被他收着,带在身边。但…但她身上无爱之魂有两颗,任怀苏既然将无爱之魂收在这瓶子里,他肯定知道有两颗,难道他竟不觉得古怪?

任怀苏神色如常,将浅色药丸放在她手里,“此药当饭后服食。”

她只得把药丸当花生嚼了,这药丸真的很苦,充满冰寒之意,“你呢?你不用吃一些什么温热…什么补充佛气的药么?”她抱住他的身体,“你变得这么冷,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冷吗?你要喝姜汤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冷。”

她从怀里取出那个黑色绣袋,将极日之珠塞在他怀里,“这个你留着。”

他微微蹙了眉,极日之珠避热驱寒,佩戴在身上不惧寒暑,冷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东西一上身,还是让他全身都暖了。

他不在意什么是冷、什么是热,但当冷过之后,便会知道温暖其实是好的。

如此这般,两人磨磨蹭蹭的在岩洞里住了一月之久,每日无所事事,陆孤光缠着任怀苏学武功术法,学完无事便到周围农户家周徘徊,有时偷几块猪肉,有时偷几块生姜。她自不是没钱,在任怀苏面前却偏偏喜欢偷,洗衣做饭她自然不会,但每日给任怀苏熬些姜汤,在他念叨她吃药的时候逼着他喝下去,也是一大乐事。

频繁的天灾似乎真的消停了,池塘中的荷花开始绽放,干旱许久的地方接连下了暴雨,山洪地震也不再多发,她虽不在乎“这人世”如何如何,却也隐隐约约有些高兴。

这一夜,是无月之夜。

任怀苏已经不在洞里烧石头了,他极认真的从茂宛城里买了张床铺回来,夜里陆孤光睡在床上,他端坐床角打坐。一开始的时候她哭笑不得,根本睡不着,后来时间久了,发现这和尚夜夜都是如此坚持“同床不共枕”,她也无可奈何,只得睡她自己的。

今夜无月,夜色分外的黑。

岩洞中一入夜便弥漫着凉意,洞外有风呼啸,远处呜咽隐隐,似有鬼哭。

一层朦胧的黑影在洞外盘旋,扭曲着形状,更远处又有相同的黑影不断聚集,乌云似的往岩洞聚集。一个时辰之后,岩洞外的黑影依稀已经笼罩整片山林,铺天盖地,竟看不出弥漫多远。

任怀苏端坐床角,洞外隐隐异响,洞内越来越冷,渐渐地有如冰窟。他眼帘一睁,目光落在睡得很安稳的陆孤光脸上。

她身上漂浮着一层浓重的阴气,由任怀苏的血传递而来的少许佛气已荡然无存,在她睡着的时候,她的黑发中的犄角在慢慢生长,有时又如受惊一般缩回发里,每一根黑发都如有意识一般缠绕着床榻上的每一样东西…

这一个月的每一个夜里,他都这样静静地看着沉睡的陆孤光。

看着她一点点的变化,肌肤一点点的惨白,长发一点点化为鬼发,头上属于厉鬼的犄角悄悄地生长,在她醒来的时候缩回,但每一夜都生长得更为狰狞。

到今天…时机到了。

天地弥散的鬼气感应到了鬼女的气息,正准备着…与她融为一体。

只要…

完成最后一步。

岩洞中有一声极轻的声响,像一张极薄的纸抖了一下。

“呼”的一声岩洞中光芒骤亮,陆孤光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四周明亮至极,全身剧痛,睁开眼睛,触目皆是熊熊火焰。她一声尖叫,蜷曲起来,惊慌失措的四处寻找任怀苏,“火——起火了——”她抬起头来,透过那灼透她全身的符火,惊骇的看见任怀苏举起极日之珠静静地站在一地烈火之中。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刹那全身都冻结了,烧便整个岩洞、将要蚀透她全身的火焰仿佛全不存在——没有哪一种火焰能这样伤害她——没有哪一种火能烧透她的骨头能烧穿她的一切——除非——是符咒之火!

有谁——能在夜里对她施法?

有谁——看着她落入火海无动于衷?

任怀苏!

这瞬间她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竟然曾经相信过他?她为什么会相信这个一次又一次对着她举剑的人?他挖了她的心,她忘了,她竟然忘了!

她想笑——她竟然忘了。

她好了疮疤忘了痛,她以为他道歉了,以为他纵然不是真的后悔,也绝对不会再伤害她…结果——结果呢?她匍匐在地,带一身烈焰,她在极痛中扭曲,“为…为什么?”她用一种似笑的声音呻吟,“为什么?你…你发过誓…你说你不会再伤害我…”

举起极日之珠,足踏炙艳之火的人举起手来,指了指岩洞口。

她辛苦的抬起头来,岩洞口…岩洞口停着一只夜枭,正歪着头看着洞内的烈火,它的双目一片通红,却竟不飞走。她恍然大悟——他——他驱使了这只夜枭,指使夜枭将火符贴在她身上——所以他当初所说的“我不会再伤害你”就是这样的意思——只是如此而已!

他只是在说——

我不会再亲手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