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吧?

她在烈火中呻吟,痛苦挣扎,她好痛…可是她想笑…

她以为她找到了归处——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与他说的不同却是她想要的“归处”——却原来他们天差地别,纵然融了血共了患难,也从来不曾当真站在一起。

惟愿一心安宁?

一心安宁?

他的众生里没有她——他的将来里没有她——他的“惟愿”里也没有她。

是她枉自多情,自己添了一句“两心如一”,而他从来不要。

可你…可你怎忍心害我…你怎下得了手…我始终不懂…

“呼”的一声巨响,在陆孤光的意识消散殆尽的时候,洞外满山遍野的鬼气狂潮一般涌入,她的身体被符火焚烧得支离破碎,几乎化为飞灰,然而鬼气在她即将消散的一刻冲入,她的躯体即刻恢复,黑发四散扬起,头顶生出犄角。狂风卷入洞内,那号称不灭的符火竟被阴寒鬼气压制得暗淡无光,陆孤光的身躯浮起,双目紧闭,洞外乌云散去,星辉熠熠,就在星辉照入洞中的一刻,啪的一声轰然巨响,星辉为之一黯,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从陆孤光背后破体而出,鬼翼卷起狂风,咯啦几声,洞外林木摧折,沙石横飞,岩洞崩裂,风啸如潮。

那一双羽翼如墨般乌黑,似鸦的长羽看起来却似温暖,陆孤光闭着眼睛,尚未醒来。任怀苏手中握着一柄淡金色的法剑,诛邪符咒一划,法剑便往陆孤光的双翼上斩了下去。

第十三章06

剑光如明霞炽焰,夹以金色法阵之力,横扫陆孤光的黑色双翼,只听擦然一声微响,黑色羽翼纷飞飘零,片片为金光所蚀,在半空中消失殆尽。那双巨大的羽翼被剑光所断,天地所聚的阴寒鬼气化为片片黑羽,点点消失在诛邪阵中,陆孤光刚刚聚集起来的躯体渐渐淡去,她尚未睁开眼睛,却又将化为虚无。

一剑斩落,双翼俱断,她没有丝毫反抗,就将消逝而去。

持剑的任怀苏凝视着岩洞中渐渐消失的黑羽,坚定的目光中隐隐泛起一丝茫然之色,陆孤光渐渐消失,鬼气尽散,从此世上将不再有鬼女——突然间——突然间有些离奇古怪的记忆冲入脑中,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也曾见过这一幕?见过…谁…在自己面前黑羽散尽,魂魄消散,永不存在…

那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一手持剑,全身冷汗如浆,他记得他斩断那双羽翼的感觉——当时他是什么感觉?是了——他欣喜若狂——他欣喜若狂——因为他将从此不惧鬼女与灭世,他破了灭世之兆,他获得了独占天降圣气的资格!他将永存于世,他将随心所欲,恣意万能!

他…

一时间各种奇怪纷乱的思绪纷至迭来,他想起了许多千奇百怪的片段,眼前陆孤光的黑羽仍然在消散,她…她快要不见了。他一手持着法剑,一手扶额,只见最后一缕鬼气袅袅消散,他蓦地一挥手,一样东西凌空而起,掠起一丝莹润之色,岩洞中将要消失殆尽的鬼气突然受强力吸引,纷纷被那样东西收纳入内,未过多时,岩洞已清净如旧,不见丝毫鬼气,而任怀苏手中的那样东西却泛出了淡淡的黑气。

是那块容玉。

“哈哈哈…”空中突然有人低沉的笑,“一出神机妙算的好戏…妙在步步算计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任怀苏倏然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素衣萧然,生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只那气韵恢弘,似笑非笑,即使只是魂魄之体目光也似能洞穿一切。

“沈旃檀。”那魂体低沉的笑,笑声中并没有太多笑意,更多的是回音般的空旷,“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魂体,脑中记忆翻江倒海,渐渐地他已明白…他犯了怎样的一个错误。

“六十五年前,你提出与我分担圣气的时候,就已埋下今日之局。”那魂体森然道,“你骗我分担圣气,你杀死上任鬼女,你以为鬼女一死,你又将我炼成妖孽,只要我不死,你不会成为万圣之灵,而那天地圣气又源源归入你身,便能成就你的‘万能’‘长生’之愿。奈何天命不归你,你将我炼成尸魅之后,圣气依然归入我体,却不回往你身。皇上查明你害我之事,赐你一死,不料你临死之时却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局。”那魂体露齿一笑,“你凭借与我相融之血,施法将你的魂魄转嫁我尸魅之身,意图霸占我的躯体,又生怕你罪恶满身,天地圣气不肯降诸这尸魅之身,又对自己施展洗魂之法,消除自己的记忆,恰好我那时刚刚成为尸魅,记忆尚未消失便被你逐出躯体,反倒保全了我的记忆。”

被魂体称呼为“沈旃檀”的人容色冷静,眼帘微阖,静静地听他说。

“你施展洗魂之术,为自己留下一线生机,结果——哈哈哈——”那魂体仰天长笑,“结果却是你清醒的时候,忘记了沈旃檀,变成了任怀苏!你以为是你蒙受冤狱,你以为是你受尽痛苦,你还以佛门大无畏的毅力和修为宽容了这一切——结果好玩么?”他冷笑,“你宽容了什么呢?你超脱了什么呢?你真的渡化了你自己么?你以为你是任怀苏,你以为你务必赎去烧死无水宫千名部下的罪,所以你无论面对怎样的难关你也要救世,你以为你爱世人,你可以牺牲一切——所以你牺牲了她。也许曾经一度你还以为过你爱她——她一无所知的爱你,她以你马首是瞻,她努力试图温柔体贴,她是你身边唯一的所有,但凡你可以牺牲的,她也务必牺牲,所以你不容许别人动她,只有你可以亲手杀她——结果呢?结果呢?哈哈哈…”那魂体在空中坐了下来,分明是宛若活人,那身影却似洪荒深处的一截枯骨,荒芜而萧杀,“你爱过她?真是笑话!你看破屈辱、看破仇恨?你悟了禅得了道能放下一切?更是笑话!这出笑话唯一的结果,便是你仍是你,心机深沉不折手段,爱世人爱众生都是借口,你杀了她,你如六十五年前一样杀了鬼女,你内心深处渴求至高无上的力量,甚至不需记忆。”

沈旃檀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笑。

“但——”漂浮在空中的真正的任怀苏转过身来,“你忘了一件事,沈旃檀…”他突然大笑起来,“你忘了休妻!”

沈旃檀脸色骤然一变!

任怀苏低笑,一声声、一声声越笑越是欢愉,“你杀了鬼女,你以为这六十年你造就一个与你分担圣气的鬼女再杀了她,就能取得从前得不到的能力么?这一个月你与她卿卿我我,日子过得悠闲啊,悠闲得你忘了休妻,现在你杀了她——你犯了杀妻之罪,天地圣气永不会再降临你身——你将和六十五年前一样被天地所弃!被世人遗忘!你侵占我的身体,很好啊——我这尸魅之身是你造就,现在就由你享受了——天地圣气一消失,你就会变成只想杀人、只会杀人的恶鬼…哈哈哈…哈哈哈…”他眯眼看着沈旃檀,“我可不曾动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亲自布局,亲自算计,看你步步走来,结果真是美妙无比。”

沈旃檀不愧是当年枭雄,那脸色一变之后,很快谈笑自若,“你提醒楚殊珍去寻找当年害你之人,难道不是催促她找到我所留的线索,促成鬼女之计?要说害人,陆…孤光之死,难道没有你的一份?”

“哈哈哈…”任怀苏笑着,“是啊,有我一份,那又如何?挖她心的人不是我,砍断她双翼的人不是我,”他轻飘飘吐出一句,“让她误以为会对她好一辈子的人,也不是我。你要为她复仇么?多可笑的一个问题。”

“非也,我只是提醒你莫高兴得太早,我的身体尚在,这具躯体既然即将疯狂,我也就不要了。”沈旃檀淡淡的道,“至于这具躯体所系的恩怨情仇,自然由躯体的主人收下,与我何干?”

任怀苏并不惊奇,居然也不生气,饶有兴致的看着面色如玉的沈旃檀,“既然如此,把你右手的容玉给我,她即已死,带着她的鬼气,有何意义?”

沈旃檀握着容玉,略略笑了笑,笑中全是讥讽之意,“区区一缕孤魂,焉能对我索要什么?三天之后,旻山万古峡内,来收回你的躯体。”他松开手,金色法剑坠地,随即一挥衣袖,一种奇门符咒凭空显性,瞬间便逼退任怀苏的魂体,让他消失无踪。

沈旃檀即使没有天降之圣气,却也绝非是原先的“任怀苏”所能比拟的强者,他看了看手中的容玉,将它收入怀中,右手食指画开法阵,随法阵之光消失于岩洞之中。

他是沈旃檀,不再是虚幻而天真的“任怀苏”。

他是人中之龙,是注定要屹立巅峰的男人,即使足下千般枯骨万种冤魂,那又如何呢?

那有心殉道,诚心向佛的“任怀苏”不过是个错误,幸好,他无心无情。

第十四章01

十四空山长寥寥

茂宛城外,旻山万古峡。

万古峡是旻山下一处深不见底的峡谷,旻山山高百丈,传闻山上有阴魂作祟,加之半山到山顶云雾缭绕,从不放晴,山上草木不生,岩石滑不留手,人迹罕至。万古峡绵延十数里路,峡谷将旻山山脉从中一分为二,峡谷两侧生满青苔和短草,不见树木,峡谷中亦是层层浓雾,谁也不知底下是什么,连左近的猎户也只知但凡有鹿、羊等物进入峡谷,必是有去无回。

此时旻山山腰一处绝壁之上,法阵的光芒闪烁,点点金光亮起随即消散,一人出现在悬崖之旁,衣袂当风,俯瞰着深不可测的万古峡。

这人面貌温润,带三分出家人的和睦之气,正是仍然使用着任怀苏躯体的沈旃檀。

随着他的法阵光芒散去,悬崖四周缓缓浮现四道蓝光,四个模样古怪,似人非人的妖物出现在他四周。只见这些妖物全身散发蓝光,指甲细长,眼瞳青白,却还保有人形。沈旃檀右手边的妖物发出一声尖啸,含糊的道,“魑厌等候王许久了…”

旻山上的这四个妖物名为“魑厌”,是善于施放云雾,吸食生灵精魄的山妖,六十七年前,沈旃檀第一次游旻山的时候,四只魑厌被他施法封在旻山之上,徘徊了六十七年,终于等到了解封的一天。

沈旃檀站在崖边,足下云雾翻涌,山风猎猎,“我的身体在谷底何处?”

四只魑厌面面相觑,其中一只漂浮了两下,仍是用那种含糊不清似人非人的声音道,“王的身体在…洞底那个蜘蛛那里…已经过了这么久,不知道还在不在?”

“哦?”沈旃檀平静的道,“去吧我的身体夺回来。”

“王,我们不是那只蛛妖的对手。”一只魑厌道,“蛛妖善布迷阵,它的毒可使万物结冰,就算是我们也不能例外。”

“哦?”沈旃檀平静的笑了笑,笑中毫无笑意,“以你们所见,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取回我的身体?”

四只魑厌再度面面相觑,有一只道,“换…换东西。”

“换东西?”沈旃檀微微蹙眉。

“那只蛛妖喜欢收藏世上罕有的东西,只要王用它喜欢的宝物交换,区区一具尸首它必然是会交还的。”

“宝物?”沈旃檀嘴角微微一翘,说不上是讥讽或笑,“它的洞穴在何处?”

魑厌指着迷雾重重的峡谷,“在谷底东南方,一条大河河岸上有一个入口,里面弯弯曲曲…”它的口齿含糊不清,尚未说完,只见移形的法阵再度闪烁金光,沈旃檀又已失去踪迹。

他是个自修术法的奇才,许多简单的咒语在他手中能发挥人莫能测的强大力量,比如这移形的法阵,寻常人来做最多不过移动一二丈的距离,他却可以一换数十里地。

天纵英才,若埋没于青山古刹,难免寂寞。

不过片刻,沈旃檀已经到了万古峡谷底,这地下和旻山略有不同,四处都生着一种青色小草和青苔,那小草极细极柔嫩,开着一种淡黄色的小花,而谷底却有许多野山羊,正在草丛中低头吃草,景象和外人所想的大不相同。

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味,这底下聚集了许多妖物,难怪皆说旻山是有去无回之地。沈旃檀举目略一看那四周便往东南行去,略走几步便看见一条浑浊的河流,河流两侧岩壁坑坑洼洼,说不上有几千几百个洞穴,他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走入其中一个洞穴中去了。

洞穴中七折八拐,果然是布下迷阵的妖物,沈旃檀穿过重重幻象,洞穴最深处是一个玄冰封就,四壁光芒闪烁的地方,四壁透明而散发出幽蓝之光的玄冰中隐隐约约冰封着许多东西,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洞内光线不强,看不清是些什么。

而在这洞穴最深处,并没有什么硕大的蜘蛛,洞中的是一位红衣黑发的男子,坐在玄冰雕凿的椅子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沈旃檀,“能保神智的尸魅,数千年来倒是从未见过…果然是稀罕之物…”

“你就是此地的蛛妖?”沈旃檀伸手按在身边冰壁上,并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咯啦一声,冰壁龟裂而开,他从龟裂的冰壁上抓下一块尖锐如剑形的玄冰,淡淡地道,“听说我的身体在你这玄冰洞中?”

红衣黑发的蛛妖摸了摸下巴,“你的尸身里的精气早就被我当做粮食吃了个精光,不过失了精气的空壳倒还留着,但——”他又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那是我心爱的玩物,绝不可能轻易交给你。”

沈旃檀的目光闪了闪,“条件开来。”

蛛妖指了指他手中抓着的容玉,“我要那个。”

沈旃檀嘿了一声,对蛛妖这一句“我要那个”不置可否,倒是玄冰短剑一寸一寸抬了起来,正对蛛妖眉心。他早知不是沈旃檀的对手,也无意和他动手,只是坐在冰雕的椅子上悠闲的道,“那块容玉中蕴含了强大的日月精华之气,本就是各妖各鬼势在必得的宝贝,虽然现在容玉沾染了点鬼气,但也无妨,我虽是妖,对鬼也不是很难容忍的。”

沈旃檀冰剑在手,剑指眉心,倒也并未出手,只是笑了笑,“这块玉不能换。”

蛛妖感兴趣的看着他,“不换?为什么?因为它蕴含了强大的力量?或是单纯只为了这个女子?或是——二者兼备?”

第十四章02

“你看得出容玉之中有一个女子?”沈旃檀眉头微扬,容玉并不透明,光润细腻,乃是青白之色,他虽握在手中,近在咫尺,却并没有看出吸纳了鬼气的容玉有什么特别之处。

蛛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得出。”

“哦?”沈旃檀语音余韵微微一飘,蛛妖乍然觉得右眼一阵剧痛,定睛再看的时候,那颗琥珀色宛若水晶一般的眼珠已到了沈旃檀手心里,温热的血液披面而下,那人究竟什么时候出手他竟丝毫没有看见。蛛妖捂住伤口,幸好蜘蛛眼珠甚多,未过片刻他又重新生长出一只眼睛,忍痛道,“你——你竟是吞妖的——”

“噬妖者。”沈旃檀神色淡淡的,“我天生便能吞噬妖气,你修炼数千年,正好做我复生以来第一道点心。”

噬妖者!蛛妖惊骇莫名,眼前这不但是一只存有理智的尸魅,生前还是噬妖者——要知妖物吃人天经地义,而千万年的岁月中人族偶然也会出现以妖为食的婴孩——不过一般这等妖邪古怪的婴孩在人族往往活不到成年就被遗弃,这人却活了下来。

不但活了下来,还吞噬了不知多少妖气,集聚了如此可怖的力量,竟能驾驭尸魅之躯…蛛妖已知今日自己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立刻化出原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红色蜘蛛,融入玄冰冰壁,很快从冰壁深处背出了一具尸体。

沈旃檀看着阔别已久的身体,这尸体经人抛入深谷,伤痕累累,虽然被蛛妖存入蛛毒玄冰之中,未曾腐烂,却也是十分不堪。然而任怀苏的尸魅之身失了圣气,虽然佛门封印未崩,那嗜血嗜杀的凶气已在浮动,大概真是不能用了…他微微遗憾的轻轻叹了口气,举起右手那蛛妖的眼珠,对着容玉照了过去。

容玉之中,依稀漂浮着一个人形,不过形状若聚若散,并不稳定,定住这缕鬼气不散的是人形背后交错的金色佛门封印。沈旃檀收起那眼珠,蜘蛛眼里看到的东西果然和人不大一样,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十分精乖的红色蜘蛛,右手一握,正打算将这难得的数千年妖气吞入腹中,用以弥补他尸身上的损伤,突地伏在地上的蛛妖十分讨好的道,“大人将此鬼养在容玉之内,是打算养成后用以…用以滋补身体,摆脱凡胎,成为妖尊的么?若是如此,我倒有一个养鬼的妙法…”

沈旃檀正要往他心脏插落的手指微微一顿,颇有兴趣的勾了勾嘴角,“养鬼?”

“大人的容玉之中有一个非常好的鬼胚…极品的纯阴鬼女之胚,料想大人得来也不容易,所以是万万浪费不得的。她现在只余一点鬼气,连灵识都没有,正是最好育成之时,在…在这种时候大人要选几个血气旺盛的婴孩,用婴孩之血浇灌鬼胚,再…再将她放在…”红色蜘蛛奉出一个玄冰凝结的小盒子,“放在我这寒盒之中,培育阴气,每日以妖气投饲,不出三月这鬼胚就会长成极其美味的补品,吞食以后大人…大人必定能超脱凡体,荣登妖尊宝座!”

沈旃檀笑了,略略移动了下鞋尖,踩住蜘蛛一足,他一踩便是径直把蜘蛛那一足踩碎在地,“就是说我若杀了你,这寒盒就会消失,我这容玉中的鬼就养不成了?”

蛛妖忍痛笑道,“怎会…大人无所不能…纵然是没了我这寒盒,也不过多花费一两年的功夫…”

沈旃檀放开它的脚,接过蛛妖妖气所聚的那寒盒,那是个十分精巧的小盒子,玄冰所聚,居然还做得有锁,他饶有兴趣的拨弄了下那冰锁,“这锁要如何打开?”

“我这寒盒以血为钥,第一个滴血入内的人方能打开,其他人都打不开。”蛛妖忙道,“只要我不死,无论大人身在何处,这寒盒内温度始终如一,绝不融化。”

沈旃檀收起寒盒,提起自己气息全无的身体,“下次见我的时候,称我为王。”

蛛妖诚惶诚恐的应道,“是。”

沈旃檀身周法阵光芒散开,消失在蛛妖洞中。

红色蜘蛛倏地化为人形,脸颊上的血迹未干,新生的眼眸炯炯看着沈旃檀消失的地方,带着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那个寒盒名为“玉一斟”,其实并不是它自行修炼的法器,而是它辛苦找来专门用以养鬼的器具,此物阴寒至极,如它这般以寒毒为本的蛛妖带在身边自然无妨,但带在人身上就是寒毒。

它的眼神十分阴沉,在洞中沉寂了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来,擦去脸上的血。

沈旃檀带着他的“尸体”上了旻山山巅。

旻山云雾缭绕,妖鬼出没,并没有人知道在旻山山巅,穿透云雾之处,有一块不生草木的巨大岩石,岩石之下有个洞穴,洞穴中生满水晶,每当阳光射入幽暗的洞穴,洞中光芒闪烁,华美灿烂。

“啪”的一声,沈旃檀将他的“尸体”重重扔在了地上,那身体翻了个身,露出了脸颊。

那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脸,谈不上俊朗潇洒或是器宇轩昂,竟是张瓜子脸,五官都显着一分柔和细腻,和任怀苏那温淡俊雅不同,这份柔和让他看起来十分容易亲近,仿若无害。

沈旃檀伸出手指,在洞穴的沙石地上划阵法,这身体本不是他的,又是个尸魅,他使用起来自然毫不顾忌,手指在粗粝的地面划出血淋淋的痕迹,阵势很快画成,他慢慢走入阵中,坐下不动。

山巅日月变幻,白日极热,夜间极冷,沈旃檀在那阵中坐了一日一夜,他的“尸体”就随意躺倒在一边,一日一夜之后,端坐在阵中的“沈旃檀”未动,地上的尸体却徐徐睁开了眼睛。

那尸体睁开眼睛,活过来的刹那他双眉之间便多了一点朱红,脸颊泛出血色,这张脸却也隐隐泛出任怀苏那等俯仰千秋,胸纳涛海的气度,敢情这份气度是他与生俱来,倒和任怀苏无关。

当年任怀苏征战天下之际以黑巾覆面,便是因为生了一张与他脾性全然不符的温吞面孔,沈旃檀心机深沉藏而不露,却也生了一张端若观音的面孔。

沈旃檀在自己身上附魂,但那身体毕竟早已死了,若非他天生是个噬妖者,生前吞噬大量妖气,连魂魄都半化为妖,那是绝不可能返身回魂的。

但他毕竟是回魂成功,让自己生机尽绝的躯体慢慢恢复人气,他的身体遍体鳞伤,一时无法复原,沈旃檀靠着山石坐着,把蛛妖送他的寒盒拿了出来。

滴落一滴血珠,那寒盒应手而开,冒出缕缕白烟,沈旃檀顺手将那块容玉丢了进去,想了想,顺手在自己手腕上割了道口子,在寒盒中放满了血。

那血在寒盒中并不凝结,容玉静静的浸在血中,那层鬼气却强了些。沈旃檀举起蛛妖之目,看了看容玉中的人形,只见那小小的人形清晰了些,抱成一团蜷缩在容玉中心,仿佛正在休息,他勾了勾嘴角,似乎觉得甚是有趣,关上寒盒,顺手塞进了衣袖中。

不久之后,沈旃檀倚着石壁渐渐睡去,那换魂的法阵仍然闪烁着光芒,任怀苏的躯体在法阵中一动不动。

旻山之上,夜晚漆黑得惊人,星月出现的时间很短,仿若大部分时候日月星辰都被什么不明的事物遮蔽,在这黑暗之中,换魂法阵的光芒尤为明显。

这是个水晶洞穴,洞内生长的水晶都在一一反射着法阵的光芒,突然间法阵光芒一变,那原本应该已无魂魄的任怀苏站了起来,一回头,便阴冷的看着沈旃檀。

那乍死还活的人用这等阴沉而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沈旃檀,就宛若一具刚自地狱爬回的阴森可怖的骷髅正盯着人看一般,任怀苏那温和斯文的长相一瞬间变得十分陌生,仿若化作了冰冷的石像。

沈旃檀正闭着眼睛,仿佛睡得沉实,任怀苏只是回过头来,并未多动,沈旃檀便睁开了眼睛,笑了一笑,“一击之下,竟不能破你魂魄三日,看来六十五年来你也颇有长进。”

任怀苏转过身来,法阵应势碎裂,他一撩步,瞬息之间便到了沈旃檀面前,“长进?”他淡淡的冷笑,笑声发自胸底,显得那声音低沉恢弘,动人心弦,“你活着的时候、我活着的时候——你可曾真刀真枪和我动手?我是进是退凭你——又岂能知道?”

沈旃檀又笑了一笑,“不满意了?怪我害你?”他弹了弹破旧的衣裳,站了起来,“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分了天地圣气给你,亲手烧死你千余将士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在你身上滥施酷刑让你痛不欲生的——也不是我,是被你烧死的那些将士家中的老弱妇孺——你怪我?与我何干?你不感激我分你圣气使你顺利化为尸魅活到如今,却来怪我?”

“你最擅长的…就是道貌岸然。”沈旃檀那番话,任怀苏一个字也不曾听入耳内,“我当杀你——再屠天下——”他探手就向沈旃檀颈项抓去,现在他取回身体,五指弹出,锐利剑气所向披靡,瞬间在沈旃檀颈边划开五道血痕。

“杀我?”沈旃檀挥袖以妖力震开他一抓,“你为何不先杀那从不信你,却把你当作杀人之刀的朝廷?当年皇上听我之言,与我同谋害你,他岂能不知你并未吃人,他岂能不知你无辜?他害你是因为你功高权重,他利用我立计害你,成功之后又借此除我——罪大恶极阴险恶毒的人、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的人是他——是他们,不是我。”他柔声道,“我不过贪图天下无敌的力量,罪不至死…对吧?”

任怀苏折断一支水晶,握在手中,阴沉一笑,遥指沈旃檀,一字一字的道,“我先杀你——再屠天下——”

沈旃檀深吸一口气,他身上并无圣气,尸身刚刚复活,仍然运转不灵,魂魄所带的残余妖气与任怀苏鲜活的尸魅之威无法匹敌,何况任怀苏身上仍有圣气残余,夹杂尸魅暴戾之势,倒让他有些难以匹敌。任怀苏手中水晶为剑,瞬间光影闪烁,无形剑气与水晶剑势乍然蓬发,沈旃檀一声尖啸,四团蓝影替他接下任怀苏那一剑,只见蓝色光芒冲天而起,随即四散零落,那四只魑厌居然被他一剑全灭,沈旃檀笑了笑,身上法阵光芒闪动,已借着四只魑厌那一挡飘然退去。

任怀苏一剑斩落,四只妖物化为飞灰,沈旃檀也不见了踪影,他回过头来,一步踏上山洞外的巨石,就着绝壁巅峰往下望去。

足下云雾浓密,人世滚滚烟云,山峦河川,帝王家国,全不可见。

任怀苏跨步凝望许久,阴沉的低笑一声,下山而去。

沈旃檀下了旻山,即刻去城中绸缎铺劫掠了身衣裳,又在银铺抢劫了不少银两,他虽是人身,也不擅武功,却精擅各种异术妖法,要闯进一间商铺劫掠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六十余年前,沈旃檀在抚心院中居住的时候曾开门义诊,依仗当年的圣气他救治了不少身患绝症的百姓,然而这并不表示他便心慈手软,在火烧无水宫之前无人知晓他是不是亲自动手杀过人,但在这一次,绸缎铺和银铺的主人并未丧命。

取得了衣裳和银两之后,他衣冠楚楚的入住了朝珠楼,姬珥虽和“任怀苏”相熟,但他并不认得沈旃檀的原貌,而沈旃檀入住的时候,姬珥恰好也不在,故而沈旃檀极其顺利的住进了朝珠楼。

朝珠楼的客房十分安静,客人没有呼唤绝不会有人打扰,沈旃檀躺上床榻休息了几个时辰,身上累累伤痕渐渐愈合,变得越发白皙端正,接着便拿出了寒盒。

寒盒里那块容玉仍与昨日一模一样,寒盒里的血却已消失不见,就如被什么东西消耗殆尽,整个盒内光洁异常,不沾一滴血迹。沈旃檀又将容玉拿出来用蛛目看了半天,容玉中那人形清晰可见,可以看出一个让他颇觉熟悉的小影子蜷曲着身子在睡觉。

他将容玉摇了摇,仿佛当它是个装水的瓶子,容玉里尚存着他当年一部分的圣气,他也未曾取出。又过了一会,沈旃檀轻轻从怀里取出一物,握在手里,却是血流霞。

这东西在陆孤光消失那天落在地上,被他无声无息的收了起来,是任怀苏魂魄刚刚归身未曾想到,否则此物落在任怀苏手中,那也是对付他的一样利器。

当然,落在他手里,同样是对付任怀苏的利器。

他是噬妖者,他是尸魅,血流霞对任何妖物而言,都是凶器。

容玉突然动了一下,沈旃檀收起血流霞,将那块小小的玉石举了起来,那玉石竟真的在动,微微的摇晃,摇晃虽然轻微,他却能感觉到它在呼唤着什么。

是饿了么?他再次在寒盒里注满了血液,容玉很快安静下来,沈旃檀微微勾起一个笑意,但脸色很快冷了下去——若是只用他自己的血,日日这样放血,只怕未过十日他便要受不了,看来要养这只“鬼”,非要用别人的血不可。

选几个健壮婴孩的纯血?他记起那女子冰冷而又期待的背影,在那失去记忆又自以为是的“任怀苏”眼里,陆孤光是不一样的存在,他视她为他殉道的一种方法,视她为一体。那满怀悲悯温柔平静的人不是他,但他依然记着那一路的关怀照顾,记着为她打伞为她驱寒的感受,所以有些不情愿在这容玉上滴落别人的血液。

生是“他”的人,那死…也该是他的鬼吧?他笑了笑,右手食指临空划了一道符咒,几点淡青色的光芒从他指尖出现,慢慢融入容玉之中,容玉又动了动,仿佛很是舒适,自行沉入了血液之中。沈旃檀无声一笑,这小玉石让他心情颇好,骤的五指一抓,他从房间的角落抓出一个虚无的阴影,那屋里的地缚灵被他吸入体内,弥补了妖气的损失。

窗外缓缓浮现出少许鬼气,有些形影模糊的东西在屋外移动,这些和方才显形的地缚灵一样,都是低级的虚鬼,一般不能对活人造成实质的影响。沈旃檀收起寒盒,倚在床上静静的等,四周的鬼气慢慢浓郁,渐渐地也参杂了妖气,他虽是噬妖者,这些却不是他所等候的。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白色的影子飘入屋内,沈旃檀微微一笑,语音优雅,“雪萤。”

潜入屋内的两个白影并非人形,而是蝴蝶之形,乃是一种虫豸类的妖物,以树木为食。沈旃檀挥手让两只雪萤出去,将旻山的山林夷为平地,雪萤应手而去。这种妖物并无真正的灵识,能被噬妖者轻易操纵。又过不久,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沉闷而低微,沈旃檀嘴唇翕动,极快的细述着什么,不知是在和什么东西对话,或是在念诵什么咒语,那沉闷的声响又一声传来,继而一声一声远去。窗外疾风旋动,草木潇潇,肃然有种令人战栗的不安。沈旃檀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笑意,蓦地窗外刮来一阵狂风,轰隆一声惊天巨响,人声骤然喧哗,朝珠楼内外脚步声响,似有许多人奔波来去,都道旻山崩塌了。

即使在黑夜之中,茂宛城的人也可以见到旻山崩塌后那直冲上天的灰黄色烟尘,干枯死去的枯枝败叶在狂风中纷纷扬扬,下雨一般散入城内,竟无一片枝叶是鲜活的。

这一夜,若有人能临空而见,便能看见瞬息之间,一座巍峨高山崩塌,旻山以西数百里山峦夷为平地,林木枯死碎裂,徒留一片一望无际的土地。

沈旃檀听着屋外惊呼议论的声音,额心的红点越发鲜艳,一团明艳的红色光芒自额心红点散出,随后化为一缕纤草般的额纹,凝聚眉心。

屋外群魔乱舞,各种形状的鬼影飘忽来去,沈旃檀看了一眼血流霞,能这么快聚集这么多的鬼魅妖物,血流霞不无功劳。他随手撕下一角床幔,继而慢慢撕成细细的布条,有条不紊的将碎布条扎成一个形状古怪的团子,又取了羊毫在那碎布条打成的一团不知道什么事物上画了一些更加古怪的线条,最后滴了两滴他自己的血。

那团古怪的布团子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紫光,紫光越涌越强,缓缓扩散,布团子四周凝聚起浓郁的黑气,很快把那团东西淹没了,接着这焕发着紫光的一团黑气飘了起来,穿窗而出。沈旃檀似笑非笑,窗外一阵有高有低的呼啸,盘踞在他窗外的各类鬼魅被黑气吸引,慢慢往远处移动,未过不久便消失不见。

再过一个时辰,东方微亮,晨曦将起,他推开窗户,往旻山倾塌的方向望去——只见辽阔之处,天光映射之所,一座金碧辉煌的塔楼屹立远方,虽隔百里而清晰可见,也已可猜想它是有多么高了。

当然,那座塔楼能让人隔百里可见,除了它高,其次是因为自此望去,平原百里,茂宛城与那塔楼之间除了百里平沙,再无一物相隔。

沈旃檀伸指轻抚唇角,面露微笑,旭日东升,映照得塔楼光华熠熠——那当然不是真景,那是一种似虚还实的幻术,他以千百低等鬼魅之气凝聚成楼,缔造了这百里长生塔的瑰丽奇景。在道行高深的人眼中,那是千百鬼魅的残肢骷髅叠就的森森牢笼,在寻常人眼中,那就是美轮美奂正大光明的高塔。

长生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