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他握枪徐徐站起,身姿挺拔。

“人是假的,但他说过的话,记挂的事,我还记着。”她淡淡的道,“我记着了,便忘不了。”

任怀苏见她放下沈旃檀,长枪指地,“可惜了。”

他在惋惜屠戮天下之路,终无人相伴并肩,但也仅此而已。

那无关男女之情,只是异种对异种的相惜,即使放开了手,也无关伤心失落。

她点了点头。沈旃檀被她一把抓在肩上,挂在半空飞了一会,肩头剧痛非常,此时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沉默不语,努力等待肩伤恢复。

任怀苏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慢慢露出戏谑之色,“你竟被她所擒…”

沈旃檀只是笑笑,左手按住右肩伤处,并不说话。

陆孤光看了看沈旃檀,又看了看任怀苏,突道,“这人才不是被我所擒,这人狡猾善变,让我抓来,不过是想找机会吃了我而已。”

“你是他养的血鬼?”任怀苏目光在沈旃檀身上一顿,“无怪那日即已杀妻,你却还能重生,原来是他以他的血供你魂魄不灭。”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旃檀,“只是养出具有灵识的血鬼,和逼出具有灵识的尸魅一样不幸…沈旃檀,或许是你的血太过心机深沉,凡是沾染了你血液的妖物都无法单纯,让你失望了。”

“承蒙夸奖。”沈旃檀终于放下了左手,温和一笑,“不敢当。”

任怀苏长枪一抬,径直指在沈旃檀胸前,“就此杀了你,虽然无味,却是必要。”

“你看出了我右肩受伤,无法书写法阵?”沈旃檀淡淡的道。

“无论你写不写法阵,我都能在你动手之前,一枪洞穿你胸口,枪尖透体三寸三分,血流三尺三寸。”任怀苏振眉一笑,骤然见了当年决胜千里的纵天豪迈,“放心,血流霞在此,左近再无妖物能为你替身挡枪。”

沈旃檀淡淡的看着他,“你的枪够快,她的手也很快,不过很可惜…”他站着一动不动,地上骤然寒气弥散,蓝色玄冰从他站立之处开始凝结,随即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蔓延。

陆孤光一怔,“完魂珠?”

任怀苏长枪一探,往他胸口插落,却见沈旃檀胸口红线一闪,有一物拖住枪尖,随即冰凌结起,沿着长枪向上蔓延。陆孤光急急喝道,“快放手!他操纵长生塔吞噬了整个地下洞穴!现在这地方是长生塔操纵的活穴!是活的!”

不错,就在陆孤光抓走沈旃檀的瞬间,他已催动完魂珠,将妖塔之力融入地下,吞噬整个地脉,此时塔下有地脉走向之处都已被妖力操纵,化为活物,而这个地穴便是地脉最强之处,也正是沈旃檀用那万妖残尸合并堆砌而成的长生塔之妖力最强之处!

任怀苏闻言手腕一抖,长枪节节碎裂,那诡异的蓝色玄冰随之节节碎裂,却蓦地化为点点鬼火铺面而来。长生塔融万妖之躯,坐拥万妖之能,千变万化,几斤无所不能。沈旃檀只是站在那里,并未动手,任怀苏已面临四面八方各种诡秘攻击,似乎连绵不绝。

陆孤光眼见形势不妙,任怀苏一旦败落,沈旃檀非当场吃了她不可,这人心地狠绝,狼子野心,即已在她手里莫名的吃了点亏,便绝不可能就此算了。她身上融合血流霞之力,不惧长生塔万妖之能,当下合掌大喝一声,念出“任怀苏”当年教她的佛门诛邪法咒。

任怀苏正将第十六个出现的妖物撕裂,蓦地听到陆孤光口诵真言,沈旃檀蓦然变了颜色,只见四面蠢蠢而动的“洞穴”倏地停止摇晃,咯啦几声,蓝色冰封碎裂,残冰纷纷掉落在地,头顶的岩石黄土也掉落下来,露出了一片光亮。

三人纷纷闪避落石,一起抬头望去,这地方本来已经被任怀苏打穿了个大洞,但现在头顶露出的光与原先洞口之光截然不同。

从头顶射入的是一片阳光,夹杂着隐约的潺潺流水之声。

长生塔外百里荒原,草木不生,妖氛浓郁,故而阴云压顶,从来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什么流水。陆孤光诧异之极,任怀苏嘿了一声,两人一起看向沈旃檀。

沈旃檀脸色微微发白,却尚是镇定自若,“术法被破,错乱了空间和幻境,外面是什么地方、是真是假,连我也不知。”

阳光…

陆孤光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她活着的时候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过阳光,在迈前一步,真正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候,突然想到也许死而重生也并非全然如她所想的那般丑陋不堪。

任怀苏已消失在洞穴中。

沈旃檀抬头望了望洞顶,他右肩受伤,画不出移形法阵,只得顺着巨大的落石慢慢往上爬。

在他快要爬出来的时候,陆孤光终是拉了他一把。

洞外不出所料,一片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地上绿草如茵,竟是宛若仙境一般。

有流水自林间而来,跃过数层山石,形成白色小瀑,几丛淡色小花开在林间,迎着水花之白,愈显颜色清雅。

这是什么地方?

沈旃檀半身尚在洞里,望着这流瀑仙草,一瞬之间,竟是痴了。

就在这瞬息之间,仙境一般的山林之中横扫过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光芒过处,任怀苏啊的一声低呼,全身颤抖,突然跪坐在地。沈旃檀双手一软,笔直向下跌落,陆孤光咦了一声,一把把他捞了起来,抬起头来,这是怎么回事?

那道淡金色的光芒沐浴着整座山林,一群白色飞鸟扬翅而起,向远处飞去,她抬起头来——这安详美丽的地方,天空中并没有太阳,却有一道如泉水般倾泻的淡金色光芒横过整个天空。

这里若非幻境,便是异境,总而言之,并非人间。

她将沈旃檀扔在地上,快步过去看任怀苏,却见丝丝黑色鬼气从他身上散出,鬼气弥散半空,被淡金色光芒化去,归于无形。黑色鬼气散出得越多,任怀苏手背便越苍白,凶煞之气越减,但却并非洗去鬼气之后他便回复人身,只是鬼气散出越多,他便越像个死人。

陆孤光吃了一惊,尸魅之身…尸魅的凶气和鬼气竟然被这金光化去,任怀苏早已死了,若这金光将鬼气化得一干二净,他便会回复死人之身,到时候只剩下…只剩下一具尸体。她怎能忍心看着“他”的身体就此死去不复存在?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她张开双翼,将任怀苏往方才出来的洞口拖去,慢慢将他放回洞内。

然而沈旃檀的术法被破,那洞穴之内已断绝长生塔之力,岩石崩塌,是一条死路。她也不敢随意挖掘,谁知在这似幻非幻的古怪地方还会挖出什么越发古怪的东西来?放下任怀苏,她拍了拍他的脸,“喂?任…大将军…”

任怀苏抬起头来,他并未昏迷,只是突然失去了行动之力,勾起嘴角,他无声的笑了一笑,“将…沈旃檀拖来…让我吃了…”

他失去了大量鬼气,若无补充,很难恢复如初,而此时此地,唯一能用以补充鬼气的,只有浑身妖气的沈旃檀了。他本只想将这人一枪钉死在地,碎尸万段以祭当年,此时想到尚可以将他活生生吃下肚去,笑意之中不免带上三分狂态。

吃下去?陆孤光皱眉,“你要怎么样将他吃下去?”她一时没有想通,沈旃檀并非灵体所化,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要怎么吃下去?

任怀苏做了一个轻轻撕开的动作,低沉的笑道,“一口一口…吃下去。”

“你——”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眼前这人已不是“他”,这人只是只尸魅,尸魅吃人本就是血淋淋的吃,鬼王吃人难道还先作法开丹炉将人练成十全大补丸再吃么?

“外面那道金光有异,似乎充满驱邪之力,沈旃檀噬妖为生,一定也动弹不得。”任怀苏森然道,“你快去将他带来,否则他的妖力消失殆尽,我就算吃了他也恢复不了。”

她一时皱眉,尚未打定主意是否听话,任怀苏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你仍在幻想什么?幻想他什么时候又失忆,再变成和尚来爱你么?”

“不…我明白,沈旃檀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她淡淡地道,“因为他只爱他自己,所以就算他失忆了,也不会爱上我的。失忆的时候他专心于救世,说不定也是他有意染指天下位居至尊的表现之一,只是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罢了。”

“哈…”任怀苏一声低笑,“你倒是想得透彻。”

“稍等。”她血色的双翼张开,向上飞去,去寻找沈旃檀。虽然说任怀苏要吃人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却不等于她当真对沈旃檀心慈手软。

不就是吃人么?她见得多了,不想说方才一瞬间的迟疑,不是因为她仍幻想着沈旃檀什么时候再失忆再爱她,不过是她不想看见任怀苏那副躯体做下“吃人”这样可怖的事。

她想她真的不懂得什么是爱吧?

她觉得她对那熟悉的躯体的眷恋比对沈旃檀那个灵魂要多得多,那灵魂剧变得太陌生,唯有那具躯体是真实的,还触手可及。

但任怀苏就要用它吃人了,而“他”是只可能刮自己的肉下来给别人吃,万万不可能动念去吃人的。

那专心致志的傻和尚,真的已经不在了,无论是身躯或是魂魄,都已面目全非。她向上飞去的时候眼角微微有点热,她甚至怀念举剑专心致志要杀人的他,那样诚挚的信念,坚定不移的步伐,一次、两次…心无杂念的相信只要杀了她一切就会变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断了她的鬼翼,烧了她的躯体…为什么结果却是他自己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傻和尚。

洞外山林依旧,奇花异草散发着柔和的香气,水汽氤氲,四处充满圣洁之气。她是血流霞与天地圣气所聚的形体,在金色光芒之下只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然而举目望去,本来应该还在地上的沈旃檀却不见了。

她皱起眉头,沈旃檀身上的妖气虽没有任怀苏之重,却也绝非寻常,突然被化去如此之多的妖力,他怎还能行动?想了一想,她恍然——沈旃檀毕竟是活人之身,就算妖气散尽,要离开总不是难事。

草地上,方才她将沈旃檀扔下之处有一滩被压倒的青草,而柔嫩的草丛之中隐约可见有脚印向山林方向而去。陆孤光冷笑一声,沈旃檀果然见机得快,倒是能掐会算,知道任怀苏受此重创,要拿他当做食物,竟是早早逃了。

沿着脚印追去,她收起羽翼,慢悠悠的跟着脚印,进入林中。

沈旃檀刚刚走到一处水塘边,这里的水塘清澈见底,水中既无毒蛇,也无鱼类,他却不敢淌水而过,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东而去。

他当然知道在这古怪地方,鬼气和妖气都没了用武之地,陆孤光倒成了主宰一切的人。他更知道陆孤光对他恨之入骨,任怀苏更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两人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是以缓过气来,一旦能走,他就匆匆躲入山林之中。

一边逃命,沈旃檀却仍在仔细的打陆孤光的主意,她是他的血鬼,她坐拥天地圣气,若是能吃了她,必定大有裨益,说不定也能摆脱这里古怪圣气的驱邪之能。只要他的妖力还在,就凭他术法之功,这地方无论有什么古怪,他都不惧。

“逃得真快…”身后不远处突然有人淡淡地道,“我可快要追上了,要跑得再快一点。”

沈旃檀回头一望,却见陆孤光正落足在一棵大树上,满脸讽刺的看着他。

“孤光…”

“闭嘴!”她冷笑道,“逃够了么?若是够了,就跟我回去。”

沈旃檀默然半晌,微微一笑,“回去?回哪里去?我没有家。”他回过头来,微笑得从容沉静,“是任将军要你将我带回去给他当补品么?”

陆孤光飘然而下,落在他面前,“你知道就好。”

“孤光…”他柔声道,“我知道当年之事,你必定同情任将军,恨我下手毒辣,杀人无数…但我为何要做这些?那理由…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对人说过,你可想知道?”“说吧。”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多大兴致。

“当年之事,你已知道多少?”他平静的问。

“从你斩我双翼,收我于容玉之中,我听到你与他的谈话开始…”她仍是淡淡的,“我便已全部知道。”

“你竟然听得到。”他很惊讶,散魂之身的她,竟然仍能听到对话,异族的血脉果然与众不同。微微一顿,沈旃檀道,“我天生便与常人不同,未满周岁父母便将我弃之郊外,幸而被家中老仆抱回,送到蓼云寺寄养,自我记事至今,父母亲族从未进过蓼云寺一步,也未曾和我说过话。”

她漠然着一张脸,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于是他越发温柔的道,“我天分很好,无论研习经文或是修习术法都遥遥领先其他院僧,师傅却不愿收我为徒。”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开,望向身边的池塘,“我一个人自修琴谱,一个人下棋,一个人读书…即使是抚琴作画,也从没有人听、从没有人看…一切都是因为我是——”

正当说到关键之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踉跄三步,背靠大树,惊愕的看见自己胸口鲜血喷出,抬起头来——只见陆孤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几支异化的手指刚刚收了回来——方才就在他说得动情之时,她手指化为利爪,一下插入他胸口,随后血淋淋的拔了出来。

“你——”他手捂胸口的伤势,唇角微微抽搐,最后却是笑了出来,“你竟——”

她抬起手来从身边大树上折下树叶,擦去手上的血迹,淡淡的道,“满心期待别人的回应,等来的却是挖心的一剑,差不多也就是这种滋味了。”她看着他慢慢委顿于地,居高临下冷冷的问,“滋味好不?”

“你不关心我为何定要走上这一条路么?”他胸口伤势很重,陆孤光出手无情,当真差一点把心挖了出来。

“关心?”她面露诧异之色,“我为何要关心?”她淡淡的看着他,“难道你竟以为我很关心吗?拿这种借口拖延时间,真可笑。”

他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陆孤光反而奇怪了,踢了他一脚,“你不再说话了?”

他睁开眼睛,倒似没有生气,仍很温和的问,“要说什么?”

她慢慢的道,“你难道不该找个新借口继续博人同情,看我什么时候被你所骗,饶你一命么?”她稀奇的看着他,“难道你心中不是这么想的?”

“我倒是尚有千万个借口。”他笑了起来,“只可惜…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我…”他轻声道,“你只会盘算在我说得最真的时候,如何在我心口再刺一刀,那让你高兴。”

她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诧异道,“你确是聪明,但你怎么不说了?”她很遗憾的看着他,“以你之为人,岂会坐以待毙?”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她,“我不能死。”

她扔掉了手中的树叶,随时可以异变为利爪的手指在灵活的屈伸着,哦了一声。

“因为我不甘心。”他的语调平静,也没有长篇大论。

“不甘心被人遗弃、不甘心旁人对你不好、看不起你?”她冷笑一声,“所以就要横扫一切,君临天下来证明你自己?依照你这番理论,我岂非早该杀尽天下,去争做那女王了?我爹娘同样嫌弃我是异种,将我赶出家门,他们还曾想做法将我降服收作式鬼,根本不把我当人看。但你自己是好是坏,非要从别人那里才能得到评判岂非太可悲可怜,我是好是坏我自己知道就好,谁稀罕旁人怎么想?”她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谁像你这么稀罕?”

他怔了一怔,有些记忆突然漫上心头,他突然想起戴在任怀苏手腕上的那只玉镯,那是她母亲所赠,即使她受母亲驱逐,却依然珍藏。她赠与他的时候满怀期待,七分温柔,绝不是此时这张鄙视讥诮的脸…而那玉镯永远的戴在任怀苏手腕上,那人却永远也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东西,而眼前这人的温柔也如那玉镯一般,永远离他而去…不可惑、不可忆。

“稀罕…旁人的认同喜爱,并不是什么罪。”他轻声道,“我只是个俗人,不同姑娘的大智大勇,我稀罕旁人的认同赞美…求而不可得,故作惊梦之想,行吞王之事,立不世之威,有何可笑之处?”

他突然不口称“孤光”,突然称起“姑娘”来了,突然说出这一番话,倒让陆孤光有些不惯。这人心思百变,狡猾多智,必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何尝不是博人同情?她想也不想,一伸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懦夫便是懦夫,说得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罪恶滔天的混账!”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仿佛从未想过她会重重摔过来一巴掌,陆孤光不想再和他废话,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往来路奔去。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似是笑了笑,却也全无笑意。

他记着太多事,而旁人都已不愿记忆,也许这一生…他便是因为记性太好,记着太多事,故而便生出许多不甘心来,真是…

真是罪恶滔天。

陆孤光抓着沈旃檀回到地下洞穴,只待在他的血流尽之前把他喂了任怀苏,再等任怀苏恢复力气打穿塌落的巨岩,她便要和这段日子分道扬镳,继续流浪之行。沈旃檀是死是活,长生塔所祸如何,任怀苏是不是将屠戮天下,她半点也不关心。她又不是傻和尚,只管得着她自己,管不着旁人要生要死要灭天下陪葬。

她既不关心天下,也不关心人间,唯一在意的事不过是那“惟愿两心如一,始终安宁”,而如今人尚未死,那“两心”却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她已能见阳光,已经死过一次,魂聚之身也不可能再死一次,算得上是不伤不死,但她却并不比从前开心欢喜。

人生也好,鬼途也罢,不过是一场索然。

当初孤身流浪,对某些东西尚有期盼,虽然寂寞孤独,却得过且过,算得上仍有滋味。

此时如今,不伤不死,孤身一人重游天下,别人的悲欢喜乐不过是别人的,这样的旅途便是想起来也满身寒意。

但人尚未死,若不继续前行,又能做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沈旃檀被她扔在地上,胸口的血尚在流,奄奄一息,却轻声细语的道,“姑娘…”

她自己想得出神,甚是不耐的道,“闭嘴!”

沈旃檀的声音放轻了,却并不闭嘴,“任…将军不在这里…”

陆孤光回过神来,往四周一望,皱起眉头,任怀苏当真不在这里,方才她出去之时,任怀苏还躺在洞中,现在洞里不见人影,只见一地半干涸的血迹。

“任将军不在这里,姑娘是不是该让我疗伤,以免你找到将军,我却死了…”沈旃檀细细的道。

她笑了笑,“你倒是永远不会亏待自己。”挥了挥手,她不耐烦的道,“疗伤吧,万一你死了,他说不定跟你一起陪葬。”

沈旃檀勾起嘴角,细细的讳莫如深的微笑,却极具笑意的,抬起手在自己胸口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咒,胸口如花草一般的红色纹路又生长了出来,密密的盖住伤口。只是现在这红色纹理生长得纤细柔弱,已远不见了当初凌厉的气势。

沈旃檀缓了一口气回来,从地上坐了起来,见她对着洞穴东张西望,“姑娘很担心任将军?”他摇了摇头,“他不会有事的。”

“哦?”她扬起了眉,“你又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年在三十八种苦刑之下都没有死。”他细细的道,“便是水淹火烧,针刺刀刮,或是灌入水银,或是剥去皮肤,或是用——”

“够了!”她淡淡的打断。

沈旃檀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他都忍耐得住。所以只是被外面的圣光化去一层鬼气,他不会爬不起来的。”他眼里掠过一层奇光,“所以…”

“所以?”她扬起眉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沈旃檀浅浅的笑,“所以所谓要吃我补充鬼气,或许只是支开你的一种借口…”

“沈旃檀!”她听得怒从心起,“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人人都和你一样句句谎言都有目的…”

“孤光。”他突然又叫起名字来了,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来,“你看地上岩石的痕迹。”

陆孤光回头看去,只见地上仍旧是堆满了崩塌的巨岩,和原来也没有什么差别,“干什么?”

“你总是这样从不疑人么?”沈旃檀柔声道,“刚才我术法被破巨石崩塌的时候,那些岩石是从我头顶崩塌,滚落四周,其中一部分堵住了通道。现在你看,这洞穴中的巨石非但堆在了一处,而且看起来比刚才崩塌的更多——这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是说任…任将军趁我不在的时候自己爬起来,把通路打开,然后将洞穴里的巨石搬来堵住通道,甚至再次震塌通道,要把你我堵在这里?”她怔了一怔,“他为何要这样做?”

沈旃檀闭了闭眼睛,“我不知道。”

“他不会这样。”她道,“这里必定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让他打开通道逃了出去,但一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沈旃檀听着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叹了口气,“你莫要以为他…他长着我当初那张脸,就很值得信任…”

“啪”的一声,第二记耳光重重落在他脸上,沈旃檀捂脸怔住,只见陆孤光淡淡的道,“你可真会自作多情。”他惨白的脸颊上蓦地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苍白,又听她不耐烦的道,“我要入通道去找人,你留在这里,不许走开。”

他尚未回答,便见陆孤光向那堆巨岩走去,突地她又回头,冷冷的道,“我回来的时候你若敢逃走,我便把你剁成一块一块拿去乱葬岗喂野狗。”

“别去…”他勉强站了起来,“那洞里有危险,没错任怀苏绝不会私自逃走将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他既然说了你是同类,是他唯一认同的同类…他就绝对不会突然离开——除非是遇上了变故他一个人将那东西引入通道…”

陆孤光听得怒极而笑,“你既然都猜得到,方才为何要出言诋毁?”这人的品行真是恶劣至极,令人发指。

他笑了一笑,“我害他害了几十年,也不差这时再害上一害。”

这理由听得古怪之极,她掉头就走,当真恨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和这畜生说任何一句话都是错的。

“孤光…听我说完。”沈旃檀追了一步,踉跄一晃,差点跌倒,“我猜他遇上了危险之极的东西不是没有根据,他为何要震塌通道?他既然要吃我,就绝没有理由用这一堆巨石把我堵在这里,他铁了心要将这人间烧成一把灰,必定是他遇上了什么危险之物,他突然兴起,引着那东西往长生塔和百里荒原去了…”他急急喘了口气,“那东西穿过通道就能抵达百里荒原,若是绝世妖物——那——那任怀苏很可能利用它毁灭人世…”

陆孤光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这人说到“毁灭人世”的时候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关切之色,那双眼眸里的神色倒是专注认真,这让她有些想笑,“你怕他毁灭人世?那长生塔难道不是绝世妖物?真是可笑…”

他怔了一怔,幽幽的道,“君临天下,若只是一地焦土,又有何乐趣?王者,有子民方为王,君者,有社稷方为君,若盈野的只是尸骸而非谷物,又何来社稷?”

“哦,连自欺欺人都能如此冠冕堂皇。”她没半点兴趣,指了指巨岩,“任将军是我的朋友,我要进去找人,你就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同你——”

“你闭嘴!”她板着脸,面罩寒霜,“我没兴趣带着个随时会给我一刀一剑的东西在身边。”她指着他站的地方,指尖一道金光闪过,那是佛门封印之法,将他封在方圆五尺之内,“坐下!”

沈旃檀静了下来,一动不动站在当地。

她走到巨岩堆前,闭了闭眼,张开双臂,沉冥内心深处,与血流霞呼应交流。只见她的身体渐渐淡去,地上留下一块鲜红的血流霞,而陆孤光的影子却穿过巨石,进入了通道。

沈旃檀垂下眼眸,看着地上那块闪烁红光的血流霞,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陆孤光化影进入塌陷的通道,穿过重重巨石,有些惊讶这些巨石崩塌之多。方才任怀苏究竟引动了怎样的巨力方会震塌这许多巨石?他受那古怪地方气息影响,鬼气大为削弱,为什么竟仍爆发这么强大的力量?他遇上了什么?

堆叠的巨石之间慢慢露出空隙,她感觉到已接近了这段崩塌的尽头,果然未过多时,通道重新露了出来。

眼前所见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原先聚集在洞穴内的鬼怪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洞壁上充满了一层黑色的粉末,她虽是幻影之身,无法触摸,却看得出那是一层赤炎过后烧灼的痕迹,是谁能在化冰的长生塔控制之下引火,将此地烧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