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成了肉身,沈旃檀说她是活尸,她却并不觉得自己和活人有多大不同。她在阳光下有了影子,和常人一样会饿会冷,可以和正常人一起生活,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血是冷的。

她没有什么温度,总是冷冰冰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恍惚的时候她会想…即使她会死,死后会留下什么呢?她的身体之中,除了沈旃檀的血,几乎一无所有,她连一副白骨都留不下。

她并非红颜,竟也没有枯骨,这一生颠沛流离,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何而死,欢喜并不太多,亦不知如何悲愁,活过这一世,只是这一世,若有下一世,还是莫做人的好。

她开始到碧心村买吃的,她是活尸,依然只吃肉,但无论什么肉,吃入她口中都并没有什么滋味。

沈旃檀依然留在碧心村教书,衣冠楚楚,文采风流,他竟不搬走。她知道她伤他一剑之后,他光明正大的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说是爬山摔了下来,那一个多月不仅碧心村的姑娘争相照看,连邻村的、隔山的姑娘都争着来看望。她听着那些女人的私语,听着那些传闻,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他俊美、多才、风流倜傥,那又如何?这样便值得相许么?

那不过是个妖物。

一个多月后,沈旃檀从病榻上爬了起来,重新进了私塾。她常来买肉,有时候两人在集市上擦肩而过,他竟能含笑向她打招呼,宛若挚友。她往往目不斜视,淡然而过,偶尔转身的时候,便能看见他停在那里,对她微然而笑。

阴谋诡计、欺骗伤害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入了他的骨淹了他的心,所以才能对她露出这样若无其事的笑吧?她一开始很诧异,不能理解他口口声声说恨,却能笑得这样轻淡,不能理解面对一个他千方百计除之而后快的仇人,他能这般有耐心。明年…他说明年此日…不是明年那日,他便这样一直对她笑下去,笑到他精研出什么新鲜招数置她于死地为止。

妖物便是妖物。

她渐渐开始习惯,有一日在沈旃檀私塾门口偶遇,他背着两个孩子,她提着一只烤鸡,两人在门口几乎撞上,她突然对他灿然一笑,只见他怔了一怔,那准备好的微笑几乎来不及用上。眼见这人掩饰不住那一闪而过的诧异之色,她心中有些得意,面带微笑一路走过,回了忘夕峰顶。

在那之后几日,她的心情一直很好。

又过了几日,忘夕峰下了一场大雪,峰顶积雪盈尺,素净清莹。她一时兴起,便写了一封帖子,请私塾的孩子递给沈旃檀,然后在峰顶掘了一个很大的陷阱。

她请他来看雪、来喝酒。

她没设想过他会来或是不会来,只是这样做让她高兴,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高兴过了。

念及沈旃檀的时候,心口微微刺痛,因为不是太恨,或是不够激动,所以并不太疼。

黄昏的时候,他来了。

他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壶酒、一只鸡和一斤牛肉。

她带笑看着他,树上的残雪随风微飘,簌簌落在她黑衣之上,却不融化,点点如梅似画。

他一上来就掉入陷阱,只听啪啦一阵乱响,白雪枝叶纷飞,那些酒肉跟着他一起跌入陷阱中,震动洞口旁的积雪,瞬间倾埋了洞口,飞扬起半天雪花。她拍案大笑,只见那人从堆满残雪枯枝的洞口爬了上来,一身青衫满是酒痕和油脂,衣发散乱,神态却还是从容的。

他施施然走了过来,坐在陆孤光对面的石凳上,笑道,“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挖陷阱。”

她斜眼看他上下,手中握着酒杯,自斟自饮,却并不请他,“我也没想到你当真会摔下去。”她喝了一杯酒,很遗憾地道,“我该在陷阱中安下刀山油锅,让你不得好死才是,可惜、可惜。”

他眼波流转,仿若柔情脉脉,“你是不曾想过我当真会来。”

她又喝一杯,“是了,你为何要来?”她凝视着他,“你我是敌,生死大敌,你不怕陷阱?”

他望着那草草挖掘的陷阱,唇角微勾,“有人请我赏雪饮酒,岂能不来?”雪光之下,他容颜端正,额心的朱砂鲜艳欲滴,那眼色也仿若真实,“少小至今,从未有人邀我赏雪饮酒,而赏雪饮酒、吟诗作对,而后鸣琴下棋,是我少年时的一项心愿。可惜…”他微微一顿,未曾说下去。

“可惜…你从未找到一个愿意邀你饮酒、愿意和你下棋的人。”她阴沉下脸,冷冷的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你这般自私残忍狡猾恶毒的妖孽,本性残暴卑劣,岂有人当真能以你为友,若是有人以你为友,那是他天大的不幸。”

他微微一笑,似不介怀,承认道,“是…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不再期待也不再等候了。”微微一顿,他又道,“如我这般自私残忍残暴卑劣的妖孽,也只有你这般非人非鬼不人不鬼的活尸才会邀我饮酒,岂能不来?”

她脸现怒色,这句话戳中她最厌恶之处,沈旃檀却说得很认真,他甚至叹了口气,“同类…任怀苏问你愿不愿意随他屠戮天下,因为是同类,所以很重要,除了同类没有人会与他为伍、即使假扮普通人,也总有一天会被人拆穿…他很强大,却也无法强大到永远——”他强调了“永远”二字,然后轻轻地道,“永远——一人独行。”沈旃檀微微摇头,“孤独,总是会令人发疯。”

她上下看着他,很是警惕,思考了良久,她问,“你为何要害他?”

沈旃檀挑起眉头,含笑问,“你问的是哪一次?”

这人害了他不计其数,只怕他自己也数不清害了任怀苏多少次。她目中杀气渐浓,冷冷的道,“第一次。”

他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神色很平静,“哦?”

“他和你无冤无仇,甚至从不相识。”她极仔细的观察着他,“你为何要害他?你害他一生,害得他生不如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柔声道,“我想做一个好人。”

她听得莫名其妙,站了起来,盯着沈旃檀。

只听他慢慢的道,“我和他无冤无仇,只是长年听闻任将军大名,威震天下,无人不服。那时候我在想…怎么样救世…”他看了陆孤光一眼,颇为讽刺的笑了笑,“那时候我真心实意的想力挽狂澜,破除天兆,拯救世人。”

她皱起眉头,“我不信。”

他笑了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是,你不信,我日后想起…连我自己都不信了。”他慢慢的道,“我和任怀苏过了血,分担了圣气,破了天兆,世上谁也不知。他依旧纵马天下,战功赫赫,我渐渐开始想——其实任将军所做的一切,我都能做到。”他浅浅的笑,“上阵杀敌,有何难哉?便是令山河移位,落叶成林也是不难,我是噬妖者,杀人取命顷刻间事,任怀苏有何了不起?为何他独享大名?”他一字字道,“便是杀了皇上,取而代之,也是不难。”

她淡淡的反问,“哦?那为何不是你杀了他,而是你被皇上扔进了谷底?”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道,“弑君之事,岂是我当时轻易做得下决定——所以我便害了任怀苏——我想以任怀苏之忠义,若逼得他最终也能背弃‘忠义’二字,我弑君夺位,甚至君临天下也便是顺理成章,不必枉费思量。”

他说得简单,她听得怔了一怔,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如果连任怀苏这等忠义之士,有朝一日也会背叛皇帝,那他沈旃檀弑君夺权也就没有什么,这世上人人都会背叛,无需思考理由?若是任怀苏始终不负,他就信这世上真有忠义,他就不叛国不弑君?这…这是什么歪理谬论?真是天真得可恨,愚昧得可笑!她手中剑蓦地现出,指向沈旃檀咽喉,厉声道,“你是说就是为了这种荒唐无知的理由,你让他生不如死,就为了逼他反叛?”

他笑了笑,“是啊…”他柔声道,“可惜任将军秉性强硬,宁死不屈,虽然被练成了尸魅,虽恨不叛,我好生遗憾,以为世上真有‘忠义’之事,便放了皇上一马。谁料到皇上竟会反打一耙,趁我布阵之时将我擒住,投入万古峡底。后来…”他慢慢的道,“数十年后,等我从混沌中渐渐清醒,才知任怀苏不仅已叛了国,甚至叛了天下,叛了世人…我诸多设计逼他不得,却是六十年的孤独将‘敷面将军’烧成了一把灰、一掊土,再不复当年模样。”他又笑了笑,看着陆孤光,“如今你明白他口口声声说‘同类’,是多么渴求你陪他走么?我估计他也不想疯,不想恨,却不得不恨。”他轻声道,“那种恨从心底烧起来,若不能毁灭什么、得到什么…便无法停止。”

她皱眉听着,似懂非懂,“你究竟是希望他背叛一切,好让你心安理得,还是希望他终能守住,永远不变?”

他沉默了。

“沈旃檀。”她凝视着他,“他从未背叛忠义二字,他弃君而去,是因为他的君王不值得忠义,而不是背叛。他不忍舍弃世人,只是因为他太恨了…那是你的罪,而不是怀苏的罪。”她一字一字的道,“他终不忍焚灭全城,舍身以救,他背负的——一直是你的罪,他造的——一直是你的孽。”

沈旃檀蓦地拍案而起,怒道,“便是他没有舍身,我也可以屠龙,他能做的难道我便不能?他…他总是好的,而我——我——”

陆孤光冷冰冰的看着他,“你总是居心叵测,谁都知道。”

他的脸色变得青铁,慢慢坐了下去,最后居然笑了一笑,“也是。”

他吸了一口长气,慢慢的吐了出来,“过往之事,多说无益。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孤独之人若有一位同伴,或许便不易发疯。任怀苏邀你同行,你没有答应,若是我——”他定住了,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接下去,“若是我不杀你,你可愿…”

她笑了一下,“你不杀我?给我天大的恩赐?”她手中剑倏地刺向沈旃檀咽喉,“陪你?笑话!那山下的张姑娘李姑娘哪个不愿陪你?何必前来邀我?阴谋诡计使出来,我懒得和你伤脑筋!”她剑光如电,沈旃檀动身闪避,边闪边道,“你何尝不是孤独寂寞?”

“我宁愿和孤魂野鬼凑合,也不会陪你,只会杀你。”她刷刷刷三剑逼退沈旃檀三步,论武功沈旃檀自然比不过她,急退闪避,突然碰的一声,他瞬间失去行迹,微雪飘飞。陆孤光一怔,只见一人灰头土脸的从那陷阱中爬了上来,满头的泥和雪,她满腔怒火突然变作笑意,剑尖顶住他咽喉,忍不住笑了出来,竟有些杀不下手,顿了一顿,撤剑回来,“一年之约未到,到得那日,我再杀你。”

沈旃檀擦了擦脸上的雪泥,居然又露出那衣冠楚楚的微笑来,“你若是嫌一年太长,何方换作下月?”

她坐回自己的石凳,喝了口酒,“下月便下月。”随即吐出一口酒气,环顾四周雪景,四周积雪洁白,块块灰岩都凝了一层薄冰,晶亮清澈。

沈旃檀拍了拍衣袖,慢吞吞的从衣袖中取出一斤牛肉出来,他在那陷阱中跌了两次,居然还收得住牛肉。陆孤光眼神微微一亮,拿过来就吃,他微笑着看她吃,倒像是挚友一样。

微雪徐徐而下。

他只是安静微笑。

她一边喝酒一边问他私塾里到底有几个孩子,他抱过几个,又打算害死几个…他有问有答,一直说到她慢慢的喝醉了,伏在桌上渐渐睡去。

他等她睡得沉了,方才伸过手,按住她的颈项。

她的颈项如此纤细,只需略一用力,便能折断。

他的手指在她颈上流连了很久,终是微微一叹,收了回来。

牛肉里有令人沉醉的咒,他原本…

他原本只是说了些…假话。

十八春风渡路人

一月之期很快便到。

陆孤光在忘夕峰上拭剑,这柄剑是她用忘夕峰顶冰石磨砺而成,样式简单,然而剑锋锋锐,用以杀人仍是一柄利器。

她用了十八日,将一块青色冰石打磨成型,再花了五日时光将石剑边缘开刃,磨得极薄极透。

她的血流霞本能化形成剑,但沈旃檀在她身上用了术法之后,她化为活尸,血流霞便无法化形,否则**瓦解,她顷刻便化为一堆血肉。

拭剑之时,她听到身后的枝桠上有物落了下来,回袖一拂,却是一片白色残梅。不知何时,梅花已开,春之将至。

时光…仿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仿佛只是一瞬,一年过尽,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

这个时候,山下应都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节,她有一瞬间停下了手,随即继续拭剑,要过年了,但与她何干…

她所能做的,不过杀沈旃檀而已。

与欢喜热闹无关。

山风微微,吹得落梅缤纷。

这梅花几时已开,又几时将落,她竟是全然不知。

梅若残雪满头霜,残雪若梅斑几行,既然入眼不过白茫茫,数得清梅雪,是又能奈何呢?

山下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悚然一惊,一句“什么人”没有喝出声来,因为直觉——来人是他。

沈旃檀秉性阴狠毒辣,但这人素来说到做到,也是一种古怪的一言九鼎。

但见远处岩石微微一动,一人已腾身而上,她不得不承认最近沈旃檀的武功进展甚快,照此下去,不过三五年她便非他之敌,若要杀人,她必须抓紧时机尽力而为。

红影一闪,几个起落便站到了她的面前,陆孤光怔了一怔,这人今日居然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

但见沈旃檀一身艳丽红袍,衬得他眉心一点朱砂越发明艳,仪容端然如玉,姿态飘逸如仙。陆孤光皱眉上下看了他几眼,这又是何种阴谋诡计?唇齿微微一动,她晒了一晒,“成亲了?”

沈旃檀笑而不语,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陆孤光手握石剑,淡淡的道,“里面的东西我不想看,这就动手吧!”她也不留给他发话的机会,一剑便刺了过去。

沈旃檀纵身便退,探手入竹篮,抓起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扬了过去。

她直觉是毒物,长剑急舞成一团光影,飘身急退。

只见半空之中纷纷扬扬,和落梅一起飘零的,却是片片大红的纸屑。

陆孤光呆了一呆,莫名所以,看着沈旃檀。只见他又从篮子里抓出一把东西,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她看着那一团红彤彤的东西,“那是什么?”

沈旃檀将那竹篮放在地上,展开红色纸片,却是一串剪纸的红灯笼,茸茸的很是鲜艳可爱。陆孤光愕然指着那东西,“剪纸?”

沈旃檀颔首,从竹篮里提出另一串红色剪纸,却是一串红色鲤鱼,除此之外,还有窗花、对联、福禄寿喜一应俱全,无不大红,喜气洋洋。

她定了定神,一阵恼怒,“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做什么?拔剑来!”

“孤光。”他又开始柔声说话,那眼神一腔温柔,若有无限深情一般,“我见山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想这张灯之乐你想必和我一样,都未曾有过,不如在动手之前,你我便和山下寻常人家一样,得一得过年之乐,如何?”他又从竹篮里提出一长串红辣椒,几样小菜,一壶酒,最后居然还有一串鞭炮。

陆孤光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她自是见得多了,却真是从未亲手摸过,眼见沈旃檀眼神诚挚,十分认真的看着她,自是万分期待她应允,心里越发恼怒,石剑一挥,笔直向那个竹篮砍去。沈旃檀也不阻拦,只听啪啦一声脆响,那竹篮被她一剑震碎,地上的剪纸碎了一大半,受剑气所激,漫天飞飘。

缤纷的点点红影随风而动,熟悉的雪地也似乎有了些生气。沈旃檀拈住一张未碎的福字,微笑道,“孤光,我将此字贴在你门上可好?”

她满面愠色,偏生这人负手徐立,含笑而言的样子让人一时砍不下手,顿了一顿,她冷冰冰的道,“要贴便贴,贴完了,你的把戏也该收拾收拾,认认真真划下道来受死。”

他当真走了过去,在她自建的木门上贴了个倒福,那干枯阴暗的木门贴上红字,倒是显出几分人气来,陆孤光瞧了几眼,倒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厌恶。眼见沈旃檀面露微笑,似乎很是享受这张贴红字的时刻,又在她窗上贴了个刻有生肖图案的窗花,再将那幸免于难的红辣椒挂在她墙角。

她耐着心思等他折腾,忍不住冷笑,“这般喜欢贴纸,怎地在山下不贴?”

沈旃檀倒退几步,欣赏自己方才贴的几张纸,柔声道,“山下左近,能贴的人家我都贴了。”

她脸色一沉,这句话让她更不高兴,“你是贴到无人家可贴,才到我这里折腾的?”

沈旃檀怡然自若,仍是柔声道,“当然不是,”他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极认真诚挚的看着她,那眼神仿若真有柔情万种一般,“是为了在这里过年,方才到别人家去学的。”

她脸色稍霁,随即冷了,“贴完了拔剑来!”

“且慢且慢。”沈旃檀很遗憾的看了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鞭炮,随即慢慢从怀里取出一物,微笑放在地上,“还有此物,不得忘记。”

陆孤光的杀气受他一挫再挫,皱眉看着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灵牌。”沈旃檀眼中笑意盎然,指着地上那小小的灵牌,“我死之后,料想无人拜祭,此灵牌可否请你——请旁人代送入任何一家寺院,切莫提我姓名,望我死之后,还能如他人一样,逢初一十五受人祭拜,听得经文、望得人间。”

她诧异的看着那块灵牌,那真是个寻常至极的东西,上面连“沈旃檀”三字都没有,只写了四字“茂宛沈氏”。沉默半晌,她终是认真的盯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沈旃檀站在她面前,双手缓缓扯开红袍衣襟,袒露胸膛,柔声道,“孤光,我对你不起在先,亦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我无可抵挡,唯死而已。”

她睁大眼睛,上次这个人拉开衣裳,诱她刺他一剑,却是布下血僵之阵,这一次这个人又拉开衣裳,又是为了什么?她绝不会相信这个人嘴巴上柔声示弱甜言蜜语,但是手中剑也不敢贸然刺了出去,顿了一顿,她收起长剑,淡淡的道,“既然不想死,何必撂下话说一年之约改为今日?绕是你千般算计巧舌如簧,也不过是想从我剑下取得一生而已。这样吧,我只出一招,你若能挡,你我来年再约生死。”

沈旃檀红唇微勾,“我若能接你一招,除了来年再约之外,尚要你陪我七菜一酒。”他带了七个小菜和一壶酒上来,却被陆孤光一剑震碎。

“可以。”陆孤光石剑一挺,一招向他咽喉刺去。

沈旃檀双手一松,衣襟合拢,他衣中突然窜出一物,挡在咽喉之上,陆孤光一剑将至,蓦地认出那窜到他咽喉上的毛团正是韶华,手中劲力急减,大喝一声,剑气往旁急发,震得沈旃檀两侧山石崩裂,他的咽喉却毫发无损。

“你——”她目呲欲裂,沈旃檀双手抱住韶华,从容的将那小东西收入怀中,微笑道,“我赢了,酒菜呢?”

“就来!”陆孤光怒极而笑,一下将石剑掷下,嚓的一声入地三寸,此人上山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为激她来年再战而发,可笑她分明知道这人最善作伪,却还是入了套。

沈旃檀右手手指在怀中轻轻抚摸韶华的头,那柔软的绒毛在指间缠绵,山顶冷冰冰的木屋沾染了点红色,透出了几分温暖之意。他微眯起眼睛,望着陆孤光怒极而去的方向,悠悠叹了口气,“杀我、杀我…世人除了杀沈旃檀,便再无想法,你…也是一样。若——”他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过了片刻,又是悠悠一叹。

若哪一日,我再不能年复一年的来赴约,你的剑下再无挚恨之人,那时候你可会寂寞?

姑娘,你坐拥无限的时光…

而我,不过是一介凡人。

若相遇之时,我不是“任怀苏”,也许…你早已命丧我手。奈何一错百错,他视你为不同,而我…亦无法视你为…

“夺”的一声,一个竹篮凌空飞来,沈旃檀微微一惊,随即一笑,伸手接住。

打开来,竹篮里果然是七菜一汤,也不知这短短时间她是从何家抢来的,他展开欢颜,柔声道,“饮酒、赏雪吧。”

她冷着一张脸,在他对面的石椅上坐下。

他为她倒了一杯酒,随即自斟一杯,浅呷了一口,满足的浅浅吐出一口气,“好雪。”

她闭目一坐,并不看他,任凭他自斟自饮。

韶华从他衣兜里爬了出来,探出头来舔她那杯酒,酒杯里的酒液一圈一圈的晃荡,他轻轻抚摩着韶华柔软的皮毛,浅浅的呷了口酒。

他在看雪。

素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下,和淡色的落梅混在一起,掩去了方才撕碎的一地残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随即又接了一片,却是梅花。

她忍着怒气闭目而坐,不断思索是不是要出手杀人,他却是心安理得的不断逗弄那些落雪,过了大本个时辰,她终于忍无可忍,“你莫是一辈子没见过雪么?”

沈旃檀回答,“我在抚心院布下奇阵,四季如春,花木齐开,岂会下雪?”

她怔了一怔,冷哼一声,“自作自受。”这人脑子里千思百转,莫名其妙,她听不懂也不想懂。

“年少之时,不忍见花木凋残,我生来怕冷,一直到二十二岁以后,方才好奇银华缟素,六出飞花,那会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说话,心情仿佛很平静,“后来出了几次蓼云寺,都不曾遇上雪时,再到后来…我已不怕冷了。”

她微微一震,那是因为后来,沈旃檀洗了自己的魂,变成了“任怀苏”。他记得变成“任怀苏”之时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他记得…

“沈旃檀,”她抬起眼睛凝视着他,“回答我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他柔声道。

“你记得‘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你定能了解‘他’心中的信念,甚至了解他救世的决心。”她缓缓说话,语气很平淡,“那为何你又能做出相违的事?立长生塔,发战贴,意图染指金龙之力…”

“我明白许多道理。诸如知足方能长乐、无为方能冲淡、或者舍身渡世、大爱慈悲,兵者凶器,甚至是此身无欲,虽荣华富贵而不得其趣…”他微笑道,“但明白了又如何?这其中每一条道理我都认真思虑,甚至亲身做到过——然而——既然我能明白这些,我又为何不能明白那些逐鹿中原,权掌天下的道理?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他柔声道,“孤光,‘他’一身空白,佛祖要他无欲无求,他便作行尸走肉,自然不能明白一个活人,除了诵经持戒之外,尚需旁力方能活下去。我很软弱,我是俗人,我有所求,便绝不能死,如此而已。”

她紧紧皱眉,果然这人舌灿莲花,单凭听他一人之言,便好似全然无错,理所当然一般。她不想又被他绕了进去,反正此人句句是假,即使有半句是真,也是听之无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她看着酒壶,淡淡的道,“当真是…恨我…胜过于得天下了?”

“恨你。”他柔和的微笑,“自是恨你入骨。我说过,要你跪下求我将你生吞,补回我的妖力,我会让你一日思及沈旃檀三字便心痛欲死,最终日日悔恨你如此待我——”

她越听越奇,“我如此待你?我如何待你了?”分明总是他意欲害人,不论他失去记忆之时将她挖心斩翼、放火烧死,便是他恢复记忆之后——将她养成血鬼,意欲将她变成他成为妖尊的食物,之后聚万妖之能立长生塔害人无数,如此种种都是他对她不起,何来怨恨之说?再而长生塔被人施术毁去,又不是她动手所为,他这怨毒不落在毁他妖塔之人身上,却来恨她——只是为了她最后斩他一剑毁了他的妖气?她略为思索,便淡淡的道,“你恨我入骨,我无所谓,好过你染指红尘,害人无数。不过我如何待你,都是因为你如何待我、如何待他人——如你这般阴毒小人,我斩你一剑,有何奇怪?”她看了他一眼,“作恶多端,自是诸行有报,你不过身受一剑,有这般泼天的怨恨,那是你自己心性偏激狭隘,与我何干?”

沈旃檀微微一笑,缓缓闭目,悠悠的道,“我若不是‘他’,若不是记得‘他’的一切,你早已死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是你屡次挑衅,次次失败而去。”她冷冷的道,“次次挖空心思,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

沈旃檀端起酒杯,细细看着那粗劣酒盏上简单的花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酒杯,“我总会让你后悔如此待我——等你求我吃了你——我再得天下…哈哈哈…”他低笑起来,“我会带着‘他’的心愿,你我一同君临天下,哈哈哈哈。”

她诧异的看着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她斟了一杯酒,照了照自己的脸,看了看她自己的眼睛,“我听过你很多话,你总是情真意切,我总是半句不信…不过也许此时,你当真说了句心里话。”她抬起眼睛,凝视着沈旃檀,“但可惜——我不是你知音,也许这世上也无人是你知音,我听不懂。”

他沉默了,不知不觉端起酒杯,也凝视着酒盏中平静的倒影。

“不过我并不讨厌你恨我。”她缓缓的道,终是端起酒喝了一口。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落雪簌簌而下,他持杯的手纹丝不动,很快沾染了一袖微雪,雪意彻骨,隔胸犹寒,“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你方才所说的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