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块灵石的化形。

她不必进食,不知道饥饿寒苦,亦不可能生儿育女,除了身体中一点点微暖的人血让她温热,她与“人”相差何其之远。

即不同族,便无法亲近。

根本不会老。

永远不会死。

永远…也是一项冰冷的诅咒,这人世是如此寂寞,谁都忙忙碌碌,那些忙碌之中都没有她,她只能看着、看着…怀念着,直到连记忆也忘了,犹自没有终结的时候。

他们是众生,众生是如此令人羡慕。

沈旃檀背着绳索,走上几里路便休息一下,喝口水吃两口干粮,有时候居然升起火来,烤一烤他摘来的蘑菇。一路走得倒也风平浪静,陆孤光没有从沈旃檀身上看出什么心急火燎怨天尤人的心思,倒是奇怪。

走了五六日之久,沈旃檀终于到了忘夕峰下。

她抱走韶华,心知终是会有人来寻,故而特意到这绝峰之巅居住,此山陡峭异常,有许多地方是自山头往地下倾斜,从下往上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如她这般能身化幻影背生双翼,否则无法到达山顶。

倒是要看沈旃檀如何爬山。

她见他仰头凝视了山巅很久,慢慢用斧头砍了一些小树,再慢慢的将小树用藤蔓缚在一起,扎成一排。一开始她浑然没有认出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将小树桩慢吞吞的插在地上,又慢慢的用撕开的树皮去捆绑——她蓦地一呆——他在搭房子。

他爬不上山,就在山下搭木屋,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一直等候到韶华偶尔出现的时刻?这未免太不符合沈旃檀那狠毒激进的性子。

无论沈旃檀想要如何,她端详着那木屋——这木屋盖起来,总是分外眼熟,仍是那样边边角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宛若要让人长住一般。

沈旃檀盖那木屋一盖就是三天,陆孤光在第二日上就没耐心看他手脚迟缓的盖房子,回了山顶,韶华果然还在山上等她,见她回来,欢叫一声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头,两只兔子模样的耳朵软软的垂在“韶华”背上,灰色的绒毛柔软温暖得令人不想放手,这东西虽然是爱吃药材的害兽,却生得如此可爱。

听说你有数百岁之龄。

陆孤光默默地将它提了起来,拿到面前来看。

不如就暂且陪我先渡过这数百年,也许数百年后,你已修成了精怪,而我仍然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在山上等着沈旃檀含恨而来,甚至闲来无事顺手布下了几个陷阱,奈何等了两月有余也不见他上山来。莫非此山天险,竟然连擅用心机的沈旃檀都当真爬不上来?她终是好奇的下山去看——下山后她吓了一跳——沈旃檀的木屋建得中规中矩,他甚至圈了个院子,在院里养了几只梅花鹿和山羊。

这是在做什么?

她观望了几天,沈旃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吸纳清露之精,晨岚之气,有闲暇就逗着那几只梅花鹿和山羊,浑然一副出世归隐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大彻大悟,偏是沈旃檀绝无可能,他恨她如此之深,对韶华渴求如此之切,追到忘夕峰下,绝无可能突然大彻大悟,在这里修仙归隐起来。

再观望了几天,她没有想通,只见沈旃檀日日在那坐息调气,大惑不解,只得离去。

又过两月有余,一日她从碧心村买了药材回来,猛的见到一人站在忘夕峰顶山石之旁,衣袂当风,姿态翩然。

那人回过头来,容貌已是如旧,陆孤光惊怒交集,一不知这人是怎么上山来的,二不知那头小兽韶华的死活,一时间竟然呆住。

只见那人眉心朱砂端然秀丽,对她微笑,那容貌宛若隔世,他知道她的疑惑,这人一向能掐会算,阴谋布局最是专长,只听他柔声道,“你道沈旃檀不会武功,爬不得山,但‘任怀苏’却是会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这里记得他的点滴,他的一切,虽然我没有任怀苏旷世绝伦的内力,临时练上一点,借以山鹿之力,上得峰顶倒也不难。”

她木然看着他,是她失算,她全然没有想过这人脑中记着“他”练过的所有武功,更没有想过他可以借梅花鹿和山羊攀援登山之力,跟着鹿群和羊群上山来,是她害死了韶华。

却见那人从怀里抓出那可怜的毛团儿,对她摇了一摇,微笑道,“这东西我先借走了,看清楚,我可没要了它的命。”他重新将毛发凌乱可怜兮兮的毛团塞入怀中,徐徐的道,“姑娘,你我之仇不共戴天,沈旃檀锱铢必报,今日我杀你不得,来年此日,请姑娘侯我。”

他居然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动手拼命,就这样客客气气施施然走了。

带走了未死的韶华,那是为防她先动手杀人,所以带走了个小小的人质。

他也不再柔声呼唤“孤光孤光”。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叫她“姑娘”。

夺功之仇深似海,从此对面不相识。

她先深感义愤,而后觉得可笑——我只杀你一次,你便恨我如此,而你呢?你杀了我两次!两次!

来年此日,她稍稍扬了扬眉,苍茫无色的人生突然有了些期待——不知明年此日,沈旃檀又能有怎样令人意外的杀招?

山巅上山风徐来,身旁的花木微微落了一地花瓣,如霜似雪。

她静立石桌之旁,举目远眺。

若是他那缠绵了百年的不甘和怨恨最终只系在她一人身上,若他不再求天下而全心全意的只恨她一人,那何尝不好?

从此…红尘静好,杀意缭人。

有何不好?

她等着他年复一年的来复仇,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有何不好?

“这只…这是只什么玩意儿?”

医馆之中,平苑乡远近闻名的张大夫面色古怪的看着平摊在自己面前的一只非猫非兔的小怪物,“此兽胸前重创,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坐在他面前秀若观音的男子面带微笑,“哦?”他分明听懂张大夫的意思是这东西已经死了,没得救治,你还不走?他却偏偏不走,依旧施施然坐在他面前,仿佛还等着他继续看诊下去。

张大夫忍了又忍,终于又道,“恕我无能为力。”

“它还没有死。”那男子柔声道,“我摸得到它的气息,它只是少了颗心,一时活不回来罢了。”

张大夫张口结舌,这东西已经没有心了,那颗心都被人挖走了,还能活么?只见眼前坐姿端正的男子从怀里慢慢摸了一把刀出来,放在他面前。张大夫骇然变色,站了起来,“你…你想怎样…你这…你这大胆匪徒…”

那男子微笑道,“我不想怎样,听说张大夫家中藏有一棵真正的千年人参,功效惊人,几能起死回生。我这宠儿性喜食药,不如你拿出来让它吃了,说不定千年人参真能让它活转回来。”

张大夫又惊又怒,那千年人参是他家传珍宝,岂能轻易拱手送人?却见那男子又从怀里慢慢的摸出另一把刀出来,放在第一把刀之旁,斯斯文文的道,“当然,张大夫不愿我也不强求。我这宠儿我是非救不可,千年人参若是没有,那就挖你的心来抵吧。”

张大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那男子轻轻拿起第一把刀,慢慢将木桌切了一角下来,刀势所向,那木桌就如豆腐一般被划开了。他又慢慢拿起第二把刀,一松手,那刀尖直插入桌面两寸有余,可见两把刀都锋锐异常,这人绝不是什么好惹的角儿。犹豫了好半晌,张大夫终于一咬牙,“好!你要千年人参,我就给你千年人参!算我倒霉撞上了你这白眼狼!”

那男子微笑,姿态仪容都是极好的,“多谢了。”

张大夫从家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极小的人参,干枯瘦瘪,一点看不出什么“千年”的模样。然而盒子一开,一股药香扑面而来,韶华那无力的四肢突然微微一动。秀丽的男子接过千年人参,也不多看那价值千金的人参几眼,一下就塞进了韶华口中。

又过片刻,那只被挖了心的长着绒毛披着两个兔子耳朵的毛团开始喘气,就连张大夫都看出它胸口的伤处在剧烈的变化,竟是很快自行补长了一颗心出来!就在这时,他突然认出了眼前这只小怪物是个什么东西,“韶华!”他惊呼,“韶华之心竟能重生,你得了这样宝物,韶华之心岂非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

“啪”的一声脆响,张大夫还没说完,脸上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来人抱着已经没有大碍的毛团,步态徐雅,转身离去。

他离去的时候还说,“桌上一双秋霜刀,赠于你以换人参之用。”

张大夫自然不知那一双刀也是名刀,他正愕然捂着脸,没搞清楚这人究竟是来抢劫人参或是当真来看病的。他若是来抢人参,何必用刀相抵,他若不是来抢人参,那人参又分明是他抢去了。

张大夫想了半日,终究也只能归于这怪人对他养的那只韶华真好,发现了韶华之心可以重生,竟真没有打算将它的心一颗颗挖出来卖钱,真是平白落一个聚宝盆在手里当澡盆子使啊。

这明抢的男子自然便是沈旃檀,他把韶华抱出来的时候,韶华的伤已经愈合,基本已无大碍。他轻轻摸着那细腻柔软的毛发,这东西竟能自行疗伤,死而复生呢?也是一个怪物。

听说韶华能活数百岁。

他摸着那皮毛,百年…真是漫长。

第三日上,沈旃檀带着韶华回到了碧心村。那书生自已不认得他,绝不会想到这位秀如观音的文弱书生就是前几日佝偻干瘪的老者,何况沈旃檀还会说话。沈旃檀极客气的在那书生隔壁租了个院子,又过几日和书生合着开了个私塾,竟在碧心村教起书来了。

沈旃檀相貌既好,学问又是渊博,耐心也是上佳,没过多时村里便将他奉若神明,孩子们喜欢他,更喜欢他院里那只猫不像猫兔不像兔的毛团,又听他总是“我的宠儿我的宠儿”叫唤,碧心村就开始叫那只毛团“先生的宠儿”,后来又叫成“先生的儿”,那只韶华俨然成了沈旃檀的儿子一般。

过了数月,沈旃檀就在村里白日教书,夜里打坐,日子居然过得很轻松。

陆孤光从忘夕峰上下来了几次,暗中观察他,他教书教得极好,凡是他在堂内,孩子们都很专注,换了那书生在堂内,孩子们都在玩闹。他开私塾并不收钱,左邻右舍会送点礼物给他,他也不挑食,常常煮一锅稀粥,吃上一整天,有白菜便吃白菜,连白菜都没有他便只吃粥。

日子一天一天过,被他挖心的韶华眯着眼躺在他的床上,钻在他的被窝里,似乎并不记仇,有时候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安然的啃着山药。沈旃檀很爱惜那毛团,闲来无事便整日摸着那毛团的头,偶尔他也出山一趟,去茂宛城中购些书籍回来。

她还没看出这人对碧心村的百姓怀有怎样的阴谋诡计,但此人一贯善于掩饰,一旦动起手来都是毁山灭城的手笔,所以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是绝不可能就此安定的。

果然有一日夜里,她暗中瞧见这人在碧心村竹林中画了个巨大的法阵,那法阵繁复非常,他在阵中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最终又把法阵抹去了。

又有一日夜里,她见此人在村民时常钓鱼的湖边布下另一个阵法,那阵法她在沈旃檀那本《藏凶》中见过,那是个收集暴毙的冤魂炼成“魂聚”那种妖物的方法,不由得大吃一惊——沈旃檀居然打算在湖里施下勾魂术,然后害死村民修炼“魂聚”?这是术者禁绝多年的邪术,不过沈旃檀施用的邪术哪还少了?她正想破去阵法杀了沈旃檀,却见他那法阵最后几步始终没有完成,偌大一个复杂的法阵,就这么孤零零躺在湖边,没过几日,草长莺飞,等沈旃檀再到湖边来的时候,许多小动物的痕迹已将阵法关键之处毁坏得差不多了。陆孤光一边偷窥,看着他皱眉之色,觉得有些好笑,偷偷到村里打听,却原来私塾里有个孩子病了,沈旃檀去给他把脉,医治了五六日,等那孩子病好,湖边的法阵也毁了。

此人的假仁假义倒也认真,居然能有这样好的耐心?

但见沈旃檀那魂聚之术未成,他也没再重新画过,她日日看着他宛若好人一般过日子,看着他受旁人的喜爱尊敬,委实不敢相信,他竟能这样过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善意和亲近,居然是属于沈旃檀的,而不是属于她的。

她只能在人群之外徘徊,看着沈旃檀欢声笑语的生活,这莫非就是他所说的复仇么?

她等着他来杀她,心情居然有些急切起来。

这一日,凝碧山下了一场大雪,她才恍然知道已是冬季。沈旃檀一大早抱着韶华到山中去看雪,她见他登上忘夕峰的半坡,端坐在悬崖峭壁之上,凝望着以下山头皑皑白雪,许多山峰半山以下还是苍绿,层峦叠嶂,雪后天空清朗,充满了素净的气息。

他在想些什么?她化为影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他是在想如何将这触目所及的山川化为乌有,夷为平地,然后将那力量收归己有,用来杀她么?

她无声的笑了笑,如果真能做到,那也并无不可。

抬起头来,她凝望天空,天空如此湛蓝,不复见金龙的半点痕迹,而任怀苏呢?

自开鬼门之后,再没有听闻任怀苏的丝毫消息,仿佛他当真就这么从空中消失了一般。

她等了这许久,仍等不到一个归来的消息。

一声鸟鸣,一只鹭鸟自崖下冲天飞起,掠过两人面前,她见沈旃檀抬起手来,似乎想捉住那只鹭鸟,却终是放下手来。

她偷窥着他的眼眸,他在想些什么呢?

沈旃檀放下手来,盘膝端坐在悬崖上,手指微微一抚,姿态很是优雅。她醒悟他是想弹琴,但琴是奢侈之物,碧心村这等地方并无瑶琴可买,他临空拨了几下琴弦,又放下手来,仰起头远望天空。

她想到抚心院里那琴台,她曾听过的琴曲…那是谁弹的呢?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仰起头看着天空,阳光穿过初雪和树木洒落在她身上,透过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斑驳得那样干净清冽——她知道,任怀苏是不会弹琴的。

傻和尚会弹琴么?

她不知道。

沈旃檀…是善琴的。

今年那日,你要如何杀我呢?她凝视着沈旃檀的背影,你这平静的生活、这端坐观雪的姿态,望得这么远的眼神——都是假的么?全都是假的么?

都是为了杀我么?

过得两日,沈旃檀背了个青竹背篓,又去茂宛城购买书籍。

陆孤光化影跟了他一段路,自觉有些无趣,便回山上去了。

沈旃檀青衫素净,走在青山之间,气色端然,远望去姿态如仙。他近来修炼内功,颇有小成,翻山越岭已不是问题,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出了凝碧山峦,踏上通向茂宛城的道路。

尚未进城,有一人已拦住他的道路。

来人华衣闪烁,衣上绣满水晶,阳光下璀璨耀目已极。

沈旃檀停下脚步,来人似笑非笑,“好久不见,好友别来无恙?”

沈旃檀平静回视,目光中无喜无怒,就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来人自是姬珥,姬珥拍了拍手中的卷轴,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怀苏、旃檀、好友…祸害世人滥杀无辜的枭雄,拯救众生牺牲自我的英雄…天下因你而蒙祸,众生因你而得苟延,而你——究竟是怀苏,或是旃檀,亦或者二者皆是,或是二者都不是?”

沈旃檀淡淡的道,“与你何干?”

姬珥微笑,“我不明白…你若是沈旃檀,为何从我朝珠书院里购走的书籍有一半以上是佛经?你若是沈旃檀,当朝圣上安然在座,你欲得天下,为何不动手?”

沈旃檀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之色,“我所欲为何,与你何干?”他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补了一句,“我欲为何,你能奈何?”

姬珥笑了,“你购走了大量佛经,又购走了众多奇门异术的残卷,以我所见,你不像是要毁灭当朝夺取皇权,倒像是一心一意与某人做对,一心一意研究灭灵之法。沈旃檀,你的心变了。”他笑吟吟的看着沈旃檀,“如今对你来说,消灭某人之灵远比得天下更重要,不是么?”

沈旃檀眼角再度稍稍扬起,“哦?”

“哦。”姬珥绕着他摇头晃脑的又踱了一个圈,“如果你心心念念只是想杀死一个异灵,我这里倒有一个秘法。”

沈旃檀也笑了,“拿来。”

姬珥赞道,“不愧曾是我之好友,如此坦白不惧我或许另有算计。”一边啰嗦,他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金色符咒,“这是天下第一的那位道长亲手所画的灭灵咒,将此符咒烧成灰烬,洒落在那异灵身上,即可灭之。”他将那物小心翼翼的递给沈旃檀,不料沈旃檀五指抓过,一晃手用火折子点燃符咒,反手便洒在姬珥身上,姬珥一呆,沈旃檀已微笑问道,“哦?此符咒如此好用,为何你却不死?”

姬珥轻咳一声,泰然自若用衣袖拂去脸上的飞灰,“呃…或许是那天下第一画错了…”

沈旃檀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那倒是遗憾了。”他掉头而去,姬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影子,若有所思的笑着,过了一会儿,他噗嗤笑出声来,“居然不上当,唉…不如当年可爱、不如当年可爱。”

又过一会儿,姬珥回过身来,喃喃自语,“他如此笃定那符绝非灭灵之法,难道是他已从那些残卷之中得到了启发?但陆孤光之魂附着在血流霞之上,成为石灵,血流霞又能形变,没有固定的姿态,他要如何灭得了血流霞,进而灭了陆孤光之灵?”想了想,不得要领,他慢悠悠的往茂宛城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沈旃檀精研灭灵之术,根据他试探可知,此人虽非诚心诚意舍身救世之辈,但金龙之祸后,他欲得天下之心是淡了许多。

目前而言,杀陆孤光才是沈旃檀心中的第一要务。

姬珥微微一晒,恨…全心全意的恨…恨得心中再无他物,也是——一种寄托。他抬起头来,悠然望着蓝天,有人能望着你,眼中再无它物,虽然是恨…却又如何不令人羡慕呢?

沈旃檀在朝珠书院又买了不少书籍经卷,放入身后的青竹背篓,付清了银钱。转过身来,他没有即刻回去,倒是慢慢的出城,往碧扉寺方向走去。

他走过那段青翠的山坡,远远望着那金碧辉煌的庙宇,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此后花开花落,又是数个月过去,约定的那日,终于到来。

这日陆孤光很早就在等了,从昨夜山顶的白樱绽蕊的那刻开始,她就一直静静的坐在门前等候,山顶上去年挖掘的陷阱里已长上了杂草,她并未清理,杂草长出了陷阱,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看在眼里却有几分愉快。

从日出到日落,天色从漆黑到明朗再到漆黑一片,星光初起,她颇具耐心的等着,露水在草尖树梢凝聚,被日光照耀到消失,又在夜间重新凝聚。

一日一日,花开花落,生生灭灭,都是如此。

她一直都看着,一切原本永不改变,星辰起落,清露来去,她改变不了什么,而今日终会与昨日不同,因为沈旃檀要来了。

她知道他绝不会不来。

即使这一夜即将过去。

昨夜盛开的白樱,微微飘零下几片花瓣,黑夜中传来不同的风声。她淡淡一笑,抬起头来,便见沈旃檀青衫飘拂,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次,他是自己上来的,并没有那些山羊和梅花鹿。

看来轻功内力都大有长进,她看着他,淡淡的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沈旃檀凝视着她,他的影子在月夜之中如仙似幻,只听他柔声叫道,“孤光。”

她冷冰冰地道,“让你多活一年,又生出什么阴谋诡计?”孤光?他只有开口骗人的时候才会叫她名字,才会故作温柔,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沈旃檀眼眸深处一片温柔,“这一年我仔细思量,当年伤你两剑,是我考虑不周,伤你甚深。”他踏上一步,越发柔声道,“孤光,我不恨你将我半空斩落,也不恨你毁去我全身妖力,但盼你能明白…当年伤你,是因为我神智糊涂,受人之欺为人利用,若是现在,万万不会…”

“若是现在,你一剑挖出我心的时候,便该记得一口吞了,以免我身上鬼气外泄,十分浪费。”她冷冷的打断他,“这等嘴脸就不必做了,我真是奇怪,过得一年,你竟还有如此脸面在我面前喊冤,你那杀人害人的气魄哪里去了?”她缓缓站起身来,血流霞化剑而出,“多说无益,我不会信你,要动手的话,拔剑吧。”

沈旃檀柔声道,“孤光…”

她听而不闻,“拔剑。”

沈旃檀轻轻叹了口气,“孤光,我欠你两剑,当日半空之中还你一剑,还差一剑。”他扯开自己胸膛的衣裳,极认真的看着她,平静的道,“一剑还一剑,自此我不恨你,你也莫再恨我,可好?”

她怔了一怔,真是奇了,这人过了一年,怎么突地变成这副样子?难道真的大彻大悟?眼见沈旃檀胸膛肌肤光润细腻,绝没有暗藏什么护身软甲,这一剑下去,必定是血溅当场。她顿了一顿,没有想明白这是怎样的阴谋诡计,手中血流霞不假思索的往前一送,直刺沈旃檀胸口。

莫非你是笃定我不敢赐你一剑?

你都敞开胸膛,我不下手,岂非傻瓜?她冷冷的想,只见一剑插落,血花散落半天,那剑确确实实是刺入沈旃檀胸口,她倒是一怔。然而就在瞬息之间,只见山周金芒闪烁,竟是有巨**阵之气冲霄而起,沈旃檀捂胸急退,纵声大笑。他身上的血溅了陆孤光一身,法阵金芒点点洒落在她身上,融入血液之中,突然间,她感觉到身躯变得沉重,在月光下的影子竟变得厚实了!她震惊的看着沈旃檀,沈旃檀口角溢血,却笑得猖狂而得意,指着她笑道,“陆孤光!你不过仗着灵身所以不死,如今我把你变作活尸,看你还如何隐匿形迹、如何长生不死!我要你和我一样苦受折磨,要让你知道饿是什么滋味!让你知道血淋淋的伤口到底是怎么样痛的!哈哈哈哈…这血僵之阵如何?如何?”他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本就是我的血鬼!用我之血将你变作僵尸,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血僵之阵?她愕然呆在那里,沈旃檀白天不见踪影,竟是在山峰周围画那巨大的法阵,恼羞成怒之余,她冷笑道,“你就怎么笃定,我这一剑杀不了你?”若是她下手再重一点,当真挖了他的心出来,也就容不得他在此小人得志耀武扬威。

沈旃檀狂态略略一收,镇定了下来,似笑非笑,“今日我先将你变作活尸,只要你已非灵体,等我伤愈,随时可以杀了你。”他捂着胸口,踉跄要向山下走去。陆孤光怒极,扬剑欲追,一念及沈旃檀,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白。

沈旃檀步步倒退而行,防着陆孤光暴起杀人,见她脸色惨白,突地纵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孤光!”他指着她,指着她的心口,阴森森的道,“感觉到痛了吗?哈哈哈哈…只有你是肉身之时,才能感觉的痛…我在血流霞中留下半截金针,你不是恨我么?只要你恨我——想到我——那金针就会戳入你心口,让你痛不欲生!”他轻飘飘的道,“你我夫妻一场,你说你怎能只在想到任怀苏的时候才心痛…对我呢?你总是望着他,伤心他不是我,而我站在这里,你却一眼也不瞧——所以我在你心里放下半截金针,现在公平了。”他拍了拍手掌,微笑道,“现在你想到他会心痛,想到我也会心痛,你说我这主意是不是绝妙?”

她按着胸口,惊怒交集,纵然她设想过千万遍,也绝想不出沈旃檀是如此这般的前来复仇,看着他扬长而去,她站在当下,真是一时想不出半句话来回应。

一瞬间,她几乎想说…她并没有时时想着任怀苏,没有时时因为他而心痛,虽然她确是伤心,但…但不是那样的。

“今日之事已毕,姑娘,请待来年——来年此日,我必再来。”

山崖下有人声清俊狂放,逐渐远去。

山崖下有人声清俊狂放,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