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孤光脸色一阵苍白,她不是为茂宛城,是为这看似早已放手的人,她怎会以为这人恨她就会恨得忘记他那万顷江山?怎会以为他早已放弃?她三番五次手下留情,未尝不是觉得这人犹如丧家之犬,除了一意杀她之外,连那气吞天下的志向都丧尽了,有些可悲可怜…结果…结果便是这人不动声音隐忍许久,学成了什么裂地封神阵——用以针对那经历金龙之乱早已千疮百孔的山川大地!长剑探出,横在他颈上,如婆婆那凄凉的小院历历在目,她厉声喝问,“沈旃檀!你到底想要怎样?究竟要害死多少人,你才能心满意足?”

“你杀了我,皇城之外布下的阵法无人解除,便会在六个时辰之后运转。”他温柔微笑,“届时——整个皇宫都将被地火吞噬,一瞬间——便可化为飞灰——”陆孤光眉头扬动,尚未说话,沈旃檀又道,“当然…此阵由我所创,只要我活着,我要它几时运转它便几时运转,我一年半载不让它运转,它便能纹丝不动。”他柔声道,“此阵阵型横跨数里之地,除了皇宫之外,蓼云寺和茂宛城大部民宅都在阵型之内,包括一万禁军、三千黑旗铁骑。”

“你——到底想要怎样?”陆孤光怒极,“能从我剑下逃生,能得这苟延残喘尚不知惜福,狼子野心执迷不悟,我真是——后悔答应任怀苏留你一命!”

“答应任怀苏留我一命?”沈旃檀却是一怔,猛地抬头,怒动颜色,“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年来你对我手下留情,是因为你答应过他留我一命?我生我死关你们什么事?难道——难道是你——”他猛地站了起来,“难道是你答应了他要让他亲手杀我——要让他找我复仇?你——你——”

她剑刃一转,笔直点在他胸口,冷冷的道,“你不是自负聪明,这点关窍怎会到现在才算得出来?你欠他的债比欠我的多得多,这世上人人都可杀你,但任怀苏即在,便要让他第一个亲手杀你——”她冷冷的看着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读书众多,不会不知道这世上天理循环,总有报应。”

沈旃檀脸上那酒醉的红晕早已化为一片苍白,他仿佛仍旧想不通,神色有些恍惚,呆了一阵,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原来如此…”他在屋里走了几步,无视陆孤光手中长剑寒光凛凛,转了几个圈,“我以为…我本以为…”他用力摇了摇头,仰天长笑,“我怎会总是被‘他’所累?如我——沈旃檀——怎会以为是你——你是——”他猛地回过头来,陆孤光睁大眼睛,惊异的看着他眼中一滴泪掉了下来,眨了眨眼,她只当是她眼花,但眨过眼之后,那滴泪水还在,只是这人却不笑了,也不再说那颠三倒四的话,一张脸骤然冷漠,“我要皇帝退位,让我为尊——陆孤光,你早已和任怀苏见过一面,莫让我不知情——以他当日引龙乱世之威,宫中绝不能将他的话当做儿戏,你叫他去对云遗说,我要坐那个位置,叫他让位。”

陆孤光怒道,“胡说八道!他恨你入骨,见面就会杀了你,怎么可能替你传话?你这疯子…”她手持长剑,却不知该拿这逆天的疯子如何是好,杀是杀不得,说更说不过,便是能将他揍上一顿,打成重伤,又能奈何呢?

“六个时辰。”沈旃檀冷冷的看着她,就如看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那目光竟令她心中一寒,只听他道,“我只等你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之后,云遗不让位,一切玉石俱焚。”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说到“玉石俱焚”的时候居然显得缓和了下来,十分平静。陆孤光不想任怀苏那十日之约未到,这人竟是抢先发难,毫无征兆的要夺天下了,心下怒极,抬起手来,便往他脸上扫去。

“啪”的一声沈旃檀伸手架住她一扫,目中寒芒爆闪,犀利凌烈,他扣住她的手腕,强劲的佛门真力将她震开,他一挥袖负手,淡淡的道,“去吧。”

他不笑的时候,竟是寒若冰霜,看人一眼直如草芥,陆孤光心头怒气被他冷淡至极的一眼压住,心头微微一痛,原来这人…这人竟还有一副如此冷淡的模样。

她竟从未见过。

六个时辰的约定不可不防,这人动起手来人命如蝼蚁,她狠狠的瞪了他几眼,飘身出去,直掠茂宛城。

任怀苏,或许还在如婆婆的院子里。

忘夕峰上,沈旃檀转过头来,望着窗外的冰雪,脸色亦如冰雪。

他真是可笑。

他怎会被“他”所误,不知不觉的以为…不知不觉的就以为…有人和自己如骨肉相生…以为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她…她总是会向着自己。

以为…纵然人世也灭了,只要他愿视她为伴,便不会孤独。

她对他手下留情,她陪他赏雪饮酒,她留在忘夕峰上不走…她没有因为“韶华”的事恨他…所以他以为…他以为有些事便该如此…天荒地老,等他将人世都害尽,她也该在那里,等着他归来。

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可谓不恨不怨,可也…比过去欢愉。

却原来…不过如此。

与子成说,斯欢非欢。

与子同杯,斯暖非暖。

他目望冰雪,心中一片冰凉,半晌想起的竟是一句佛偈。

“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劳尘患。

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陆孤光前往如婆婆的小院去寻任怀苏,任怀苏竟还是坐在那里,她不知这几日他有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但在她眼中看来,那姿态并未有多大变化。

见她越墙而来,任怀苏淡然举目,那温和的面孔目中蓦然闪出戾气,竟是异样的令人胆寒,“沈旃檀呢?”

陆孤光缩了缩脖子,在任怀苏这样的目光下她情不自禁的有些退缩,“沈旃檀…”

“我不是说过——请你代约,约他十日内受死,你忘却了?”他森然问,一身白衣和雪几欲相融,衣袖无风自动,雪花杨落漫天。

陆孤光皱起眉头,“他说——”她在任怀苏的目光下挺起背脊,这人和“他”一点也不像,她突然想起沈旃檀那灿若明霞的脸色,那玉石俱焚的狠毒阴谋,在他说来就如精研多年豁然开朗的境界一般,若他说的不是杀人屠城的事,倒真是像当年“他”谈及佛法时的一意虔诚。

“他说什么?”任怀苏身周雪花激旋飞舞,震开了一个三尺方圆的空地,“说他不来吗?”

“他说他在茂宛城布下了裂地封神阵,六个时辰之内,如果你不能劝服当今皇上退位让他,他就要让皇宫内外玉石俱焚,连左近的百姓和蓼云寺都不放过。”陆孤光说,“即便你杀了他,阵势也会在六个时辰后运转,只有沈旃檀活着,才能解除阵势。”

“裂地封神阵?”任怀苏低沉地道,“从未听闻。”

“据说是他自创的阵法。”陆孤光看着任怀苏,“你是要现在杀了他,或是依他之言,等他解除了阵势,再杀了他?”

任怀苏神色不变,仿若波澜不惊,“我先毁了他的阵,再杀了他。”

陆孤光沉默半晌,目光自如婆婆的院子缓缓掠过,“要毁他的阵…你知道他的阵在哪里吗?”

任怀苏低沉一笑,“只需知道他入城以后去了何处,便知道他的阵在何处。”

陆孤光再度沉默,任怀苏举手一挥,几点鬼气四散而去,半晌之后,阴森鬼气自四面八方归来,任怀苏缓缓立起,其势如山,淡然道,“他去了碧扉寺左近。”

碧扉寺?她微微一震,“他去碧扉寺…”

“他记得一切过往,碧扉寺亦当是他旧游之地了。”任怀苏头也不回,“以他脾性,去碧扉寺布阵有何不可?”

不错,沈旃檀草菅人命,神魔共杀,的确…从没什么顾忌。

她想着他仿若万种柔情的眼神,想着他冷然严若冰霜的眼神,那人的心思谁也捉摸不到,要屠城杀人,要灭碧扉寺,他可以一点风声不露,这样的人早该死了一万次了,但任怀苏要毁他布的阵,要让他彻底大败,她想到沈旃檀毫无胜算,又想到他雪崖大醉的模样,心口一痛,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该去砍一刀,刺一剑…沈旃檀的命该是任怀苏的,但她总觉得自己…若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任怀苏手里,必定难以释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彻底斩断一般。

她定要去做点什么。

任怀苏往碧扉寺走去。

陆孤光跟在他身后。

近来的风雪已停,厚厚的积雪显露着脚印,很容易任怀苏和陆孤光就看见了环绕碧扉寺的脚印——那脚印蜿蜒而去,在城里绕了一圈,又在皇城外绕了一圈,有些地方还重复来往了好几次。

但是脚印虽然清晰可辨,阵法却是无形无迹。沈旃檀精通奇门异术,妖法凶阵层出不穷,陆孤光虽然见他鬼鬼祟祟画过几次阵法,但都是未成品,此时地上并无线条,也无任何布阵常用的羽毛、香灰、朱砂等物的痕迹,此阵要如何破却是难题。

任怀苏在沈旃檀留下脚印的地方也来回走了几次,他对阵法略有了解,却也看不出丝毫痕迹。若是画符为阵,毁去符咒就能破阵,即使是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踏入阵中的人只要找到阵眼生门,也能破阵,但沈旃檀此阵无形无迹,甚至时辰未到无法触动,要破阵便成了难题。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时间渐渐过去,骤然大地颤抖,远处隐约有物庞然呼啸,声音却是耳熟。任怀苏骤然停步,陆孤光变了颜色,失声道,“龙吟!”

不错,此时远处传来的呼啸,正是和当日金龙相似的龙吟之声。

“难道他竟能引出第二头龙?”陆孤光脸色惨白,“难道裂地封神阵尚能操控龙族?”

百里荒原地下连接龙穴,地点沈旃檀清清楚楚,当日任怀苏能引出一条金龙,沈旃檀为何不能?那地道只是被乱石堆住,对沈旃檀而言一点不难。这点道理陆孤光心知肚明,任怀苏耳闻龙吟之声,脸色也微微一变,仰起头来,闭目无声。

“任怀苏…”陆孤光望向如婆婆小院的方向,“茂宛城…受不得第二次灭顶之灾,你可愿她…到最后,连区区坟冢都留不住…”

“沈旃檀残忍好杀,是非不分,岂可为帝。”

她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淡淡的道,“我却觉得…称王称帝,位列至尊,不过他一个心愿…一个心愿而已。”

“哈…”任怀苏低低的笑,“女人,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陆孤光生硬的抿着嘴,并不回答。

一个时辰之后,皇城之上电闪雷鸣,乌云压顶,百官惊骇,皇帝亲身向苍天祈福,求取安康。任怀苏正与一道直击祭祀之坛的闪电一同出现,云遗震惊,在百官之前、上千禁卫眼下,任怀苏劫走云遗。再过半个时辰,被劫走的云遗脸色惨白的出现,下了一道诏书,自封太上皇,将皇位传于外戚沈旃檀。

沈旃檀此人亦是皇族血脉,只是名不见经传,文武百官十有**不知乃是何人。诏令一下,百官震惊,但片刻之后,皇城上乌云散去,雷雨尽收,竟出现一派清风朗日的怡人景象。见状无人不知其中大有文章,必定牵涉了奇门异术,见识过金龙之威后人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妄言半句。

沈旃檀就在这等奇异的气氛之中,在百官古怪的眼神之中,身着龙袍,登上了问天坛。

本朝凡是皇帝登基,都会在问天坛开登基大典,但今日事发突然,全无准备,满朝文武只能给这离奇出现,和妖物邪法脱不了干系的“新皇”披了件新龙袍,便匆匆请上问天坛。

沈旃檀身着金色龙袍,足踏七彩龙靴,头戴金冠,一步一步,缓缓走上问天之路。

四周匆匆准备的宫女太监,文武百官,各用惊恐不安的音调参差不齐的念着祝颂之辞,雅乐飞扬,丝竹齐响,猛然一听,仿佛也很恢弘热闹。

沈旃檀走到问天坛前,缓缓登上九级螭陛,按照礼仪,他当拜天祭祖,但这人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凝视着天色。

天色已大亮,距离他撂下狠话要玉石俱焚,已过去了一日一夜。

四下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宫女乐师,太监侍卫无不心惊胆战,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妖物要当皇帝,真不知会如何…但看他这等不敬天地不知礼数的行径,便知这妖怪连假冒一下“人”的意思也没有,下一步不会就是要吃人吧?

任怀苏和陆孤光远处凝视,此时六个时辰已过,阵法并未发动,沈旃檀身登大宝,那阵法应是已经解开了。任怀苏手握长枪,面前虽是禁军千万,百官陈列,在他看来也如土木朽石一般,脸色淡淡的,看着身着龙袍的沈旃檀,就如看着个死人一般。

陆孤光也在凝视沈旃檀。

他终于是做了皇帝。

在他谋划了这许多年后,君临天下,无人胆敢不称颂他、无人胆敢不重视他,当此一刻,青史当记下他的名字。

那就是他毕生所求。

只是又如何呢?

做了皇帝,君临天下,那又如何呢?

又能如何呢?

沈旃檀望着渐明渐亮的天色,定然不动,不言不语。

谁也不知这位新皇想要如何,那称颂之篇本就匆匆写就,此时已念了第二遍,他还站在那里,念诵的太监惊怕得念错多句,这位妖皇却似也没有听见。

旭日东升,阳光照耀大地。

任怀苏手中枪一紧,就在礼乐齐飞,百官臣服的盛大场面之中,他一枪飞过,如光似电,乍然直插沈旃檀心口!

“啪”的一声血光乍现,喷洒问天坛御路螭陛,长枪穿透沈旃檀身体,自胸前突出。

任怀苏一动,陆孤光就紧跟他飞身而起,眼见任怀苏不曾动用任何鬼气妖力,只是如此简单一击而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旃檀居然没有防备,也没有反抗!

血染半身,妖艳鲜艳的红血自任怀苏枪杆滑落,沈旃檀受那长枪支撑之力,并不摔倒,仍然笔直站着,一身龙袍金光灿然,与日光交辉闪烁。

“沈…沈旃檀!”陆孤光失声叫道,双手捧住了他的身体。

任怀苏手腕挫动,瞬间拔出长枪,沈旃檀往后跌落,落入陆孤光怀里。

此时伏在地上的百官才纷纷惊呼,有人当众刺杀“皇上”,但这皇上分明乃是妖物,到底要不要招呼侍卫将刺客拿下?这刺客如此高强,只怕侍卫也不顶什么用,当下乱成一团。

“沈旃檀!”她抱着那染血的躯体,心口不知为何竟是疼痛难忍,他就这样死了吗?她尚未砍他一刀一剑,他欠她那么多,一样也没有还…

沈旃檀睁着眼睛,他一直睁着眼睛,任怀苏一枪杀他,他也并不惊讶,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

“君临天下…又能如何?”他极轻极轻的道,像是自语,“不过一梦一障。”

她怔了一下,却见怀中人抬起眼睫,用一种熟悉的认真之色道,“孤光,我要死了。”

“啊…”她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有些话一定要告诉你。”他抬起手来,想去握她的手,只是一张五指,便看见满手鲜血,他便放了下去,语气放得柔软了,“‘他’…‘他’虽是个行尸走肉,但‘他’…他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妻子的,‘他’不识爱欲,只当他如何对他自己,就如何对待你。他伤你杀你骗你,是因为他当你是…当你是…最亲的人。”他缓了口气,微笑起来,“亲得就像他的血肉一样…”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色苍白。

“他爱你的。”沈旃檀道,“因为他爱你,所以我…不得不也…”他惨白的脸色居然浮起红晕,“不得不爱。”他用他染满鲜血的手去握陆孤光的手,染得她也一手鲜红,只听他柔声道,“我爱你入骨,这世上只得你一人我愿同她赏雪饮酒,只得一人让我识遍百味,思念怨恨、嫉妒痛苦…而你…你可曾有…爱过我一丝一毫?”他柔声道,“不是爱任怀苏,是爱沈旃檀,有没有…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

那诱哄的语气,因为重伤而虚弱,仿佛便是在卑微讨好了。陆孤光的脸色越发苍白,这人的所作所为一一自脑海掠过,谋害任怀苏、建立长生塔、创设裂地封神阵、登基为皇——这等人简直万死难辞其罪,如此示弱示好,定是另有所图,是他新的脱身之法吧?想到此处,她脸色乍变,面罩寒霜,“你滥杀无辜,罪恶滔天,单凭你一生作为,还想受人所爱?苍天让你一生孤寂,那是苍天有眼!”

沈旃檀脸上的神采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怔怔的看着陆孤光,仿佛很迷惑。陆孤光狠起心来,将他掷在地上,一剑拔出,便对他当胸刺下。

“夺”的一声,溅起的血花却不多。

毕竟沈旃檀身上的血已不多了。

“我来,只是来在你身上多加一剑,以免夜长梦多,妖物死而复生的。”她淡淡的道。

沈旃檀看着她,在陆孤光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微弱的道,“…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她手握剑柄,低声道,“可惜我永远不会去。”

他眨下眼睛,她看不出那眼中是否有凄苦,凄苦又有几重,总之那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了。

陆孤光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沈旃檀亲手造就的活尸——活尸虽不如尸魅之威,却也是不死之物。

所谓九泉之约,不过沈旃檀一厢情愿。

“他死了。”她呆呆的看着那具尸体,沈旃檀当真死了,是她加上最后一剑,此时再无气息,她却觉得如此不真实,彷如一场幻梦。

任怀苏定睛看了那尸身许久,提起长枪,回身便去。

大仇已报,他走得却是潇洒。

沈旃檀死了。

当真死了。

她低头看着那血染满身的尸体,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闻君昔时事

陆孤光把沈旃檀的尸身带走,带回了如婆婆的小院,而后在尸体旁等了一日一夜,那人并没有复活。她疑惑不解,又等了半日,不见任何阴谋诡计,天地也不曾倾覆,茂宛城也不曾起火,她终于有几分相信——沈旃檀真的死了。

雪落时节,沈旃檀的尸体并未腐化,那秀如观音的脸颊依然如旧,连眉心一点朱砂都依旧鲜艳。她有几分相信沈旃檀已经死了,只是若要抛下他的尸体,就此回忘夕峰,似乎有所不妥,而若要将他埋了,她又觉得这人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实在连块墓地都不该得。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夺夺两声轻响,有人敲门。

她皱眉一挥手,木门应手而开,如婆婆已死,这里又已荒废,且被任怀苏霸占如此多日,还有谁会找上门来?抬眼一看,进门的人全身光华灿烂,映在雪地上宛若四面八方都在映照那雪色一般,散发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光,正是姬珥。

她缓和了神色,这怪人倒不是敌人,“什么事?”她冷冷的看着姬珥。

姬珥进门便看见沈旃檀的尸身躺在床上,胸口伤势狰狞,不由得叹了口气,“事到最终,果然还是如此。”

陆孤光阴沉下脸,“和你有什么关系?”

姬珥哈哈一笑,在屋里踱了两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我之好友,虽然之前不是这副皮囊,但世上知他之人莫过我,他死了我岂能不来?”他转过身来,朱唇微勾,“何况我不来,他岂非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陆孤光眼角往床上一瞟,冷笑道,“你是他知己?沈旃檀有朋友已是笑话,姬公子竟敢自称他之知己?但不知姬公子知他什么?知他一生害过多少人命,有过多大的野心吗?”

“陆姑娘,床上那人一生有过多大野心,你想必比我更清楚。”姬珥背对着陆孤光,“但要说他害死多少人命…罪恶滔天无可饶恕…也许有,但也未必。”

“什么意思?”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居然敢说沈旃檀“未必”罪恶滔天,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陆姑娘,你还记得怀苏和尚么?”姬珥缓缓的道,“你爱过…相许过的男人。”

陆孤光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向她提及“怀苏和尚”,“当然。”

“怀苏坚定、执着、大慈大悲、从来都有舍身饲虎的胸怀和魄力…”姬珥道,“他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不明男女之情,却是一个好人。”微微一顿,他柔声道,“温柔的好人。”

陆孤光声音都微颤了,“不用你来说他。”

“他”有多么好,不用旁人来说,我岂能不知?

“你不明白吗?那…并不是任怀苏,那是床上那人当年的模样。”姬珥叹息,“在他火烧无水宫之前、在他曾决意牺牲自我,拯救众生于灭世天灾之时,他就是那副模样。”

她打了个寒噤,不可想象,一个冲淡雅和不问世事,悲天悯人的苦行僧,竟能变为后来沈旃檀这样的恶魔,“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言当年,又能如何?他已变了,不是吗?”

姬珥过了一会没有回答,再过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不错,他是变了,沈旃檀心性坚忍,一往无前永不后悔,他年少之时能如何耐得住寂寞、如何精修得那些异术,日后他便有多大的能耐能倒行逆施,滥杀无辜…一个忍得下二十年寂寞的人,这世上的赞誉辱骂、仇恨爱欲又怎能左右得了他?他变了,但也未变,只是从前坚定不移的佛性,变作了坚定不移的屠刀罢了…”

“旁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是提起屠刀,杀神灭佛,这样的恶魔你居然还说‘未必’罪无可恕,姬公子,莫非你以为但凡为一己之私走火入魔倒行逆施的都有可悲可怜之处,如此就都不算凶徒恶贼,不该死吗?”她听不下姬珥慢条斯理的解释沈旃檀是如何变的,床上那人已经死了,再说当年、再说当年他曾如何青涩如何温柔,又能奈何?抵不了他后来所犯之罪,徒增痛苦而已。

“非也。”姬珥道,“我只想说…无论是行善或是为恶,他的性子从来没变,凡是他要做的事,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结果是好是坏,他都非做到不可。”他道,“他从不半途而废。”

这她倒是感同身受,沈旃檀的执念惊人,就仿佛心里从没有“放弃”两个字。

“所以…有些他做到底的事…未必就如常人所想那般居心叵测,也许不过生无可恋,死不甘心,由此入魔,生出了更多不甘心罢了。”

生无可恋,死不甘心…

陆孤光缓缓眨了眨眼睛,她记起沈旃檀的故事,他笑着说他“我孑然一身,可生可死,而我之舍身死…既不能为天下哀,亦不能为天下怜,那我为何要死?我说过,我是俗人,不是圣人…”

她记得他说的时候,她觉得他假意乞怜,卑鄙无耻。

原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