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准了目标,那女子采药之处险要难入,无法带兵擒获,他解下铠甲,亲身前往。

那少女并未发现,待到接近之时,他犹豫了一下,取下了覆面黑巾。

少女恰好回过头来,见他在林间出现,笑靥如花,向他走了过来。

而后他们在山谷里待了三天,耳鬓厮磨,细语温柔。山中毒雾弥漫,潮湿异常,时是秋末,夜里阴冷,少女用柴火烤热了一块巨石,在山洞中与他共枕

那是豆蔻年华,她一片真心,如花似玉。

但他心里清楚,他不爱这个女子,自始而终,心如铁石,从未动摇。

以后…便是西南五蕃归降,得胜还朝,他寻了一个借口,将那苗疆女子逐出门去,再不相见。

此役之胜,是他心中奇耻大辱,若是日日相见,何堪忍受?

再以后…便是一生。

沈旃檀望着棋盘,过了许久,方才想起,那是任怀苏的记忆。

那山谷里如花似玉的少女终是老了、死了。

千军万马、百战不殆乃至权倾朝野,千古留名又如何?

不过一生。

很短的一生.

他的影子被篝火映在洞壁上,像那样的少女,竟然也会老…像任怀苏那样的人,竟然也会死——沈旃檀笑了笑,想起他将任怀苏一步一步逼进死路,心中竟仍掠过一丝快意,随即阴沉了表情,静静看着火焰。

强极则辱。

刚极易折。

任怀苏忍了这么多年的寂寞,一旦连他这个仇敌都失去,莫非是…撑不住了吗?

第二十二章03

第二天一早,人尚未出洞,已觉洞外温度升高,热风扑面而来。沈旃檀的目光落在仍旧沉睡的陆孤光身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莫怕…”微微一顿,他道,“我必救你…”再略略一顿,他道,“这世上…不只任怀苏一人能…”

他顿住了,未在说下去。

洞外天空之中,丹霞盘膝横剑,已等候许久,他用了悬空咒。眼见沈旃檀出来,他并指将一物向他弹来,沈旃檀骤觉一股巨力将他拔起,瞬间已上了半空。

远处——火龙盘旋,正向日而来。

昨夜熄灭的大火复又一处一处燃起,不到万物俱灭,化石成灰,便不消失。

“龙昙——开——”丹霞清凌剑起,遥遥向火龙射去,空中剑刃闪烁,宛若爆开千万冰刃,片片如昙盛开,虚虚实实,寒气弥散,竟在天空之中卷起一层微雪,纷纷扬扬吹向火龙。

火龙掉过头来,空洞的眼窝对着丹霞,它已经记住了这个人的气息,昨日此人与它纠缠不休,它虽然是个死物,却仍有微弱的感知,当下一口热焰就对着丹霞喷了过来。

冰刃微雪与烈焰相撞,炸起漫天水雾,轰然一声如惊雷。丹霞气势凌烈,一剑未着,第二剑又至,只见空中烈火熊熊,雨雪纷飞,冰棱迸射,奇光纵横,一人一龙,竟有翻天覆地之势。

沈旃檀冷眼旁观,过了好一会儿,他指尖轻轻一弹,一轮光晕向火龙笼去,只因轻柔,那忙于厮杀的火龙并未察觉,又过片刻,又一轮光晕过去。如此反复十余次,那条龙骤然一顿,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行动为之一缓,丹霞眼色如刀,一声清啸,清凌剑流星逐月一般笔直射入火龙颈下逆鳞,骤然间离火蜮龙仰天龙吟,天地变色,火焰骤然熄灭,一道浓烈的火焰自清凌剑射入的伤口留下,艳亮若血。

沈旃檀站了起来,丹霞为他施术,刹那已到了火龙身前。剑入龙身,寒气为离火渐渐化去,不过片刻,火龙就会重新燃起火焰,沈旃檀到了骷髅火龙身前,一把抓住龙身巨骨,自怀里拔出短刀,竟然格的一声,将那龙骨斩了一截下来!

丹霞微微一怔——此龙为鬼气离火,若非离火已灭,又以佛门圣物去斩它龙骨,岂能斩断?但他要龙骨何用?

只见沈旃檀将那龙骨斩下一截,往回掷去,“帮我带给她。”

丹霞接到龙骨,只得施术将那截异物护住,至于沈旃檀所说的“她”,他知道是谁。

毕竟此人一生,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而在掷回龙骨的时候,沈旃檀双手一用力,居然就从骷髅露出的空隙中,爬入了火龙体内。丹霞收起龙骨,一抬眼,恰好见他进入龙身,也就在他进入龙身的同时,呼的一生巨响,清凌剑化为灰烬,离火蜮龙烈焰重生,天上地下又复陷入了熊熊烈焰之中。

沈旃檀…

丹霞眉头微蹙,飘身后退,看着那条火龙。

那条火龙烈焰虽起,却并没有动。

它保持了剑入逆鳞的姿势,安静的,一动不动。

发生了什么?

沈旃檀爬入龙身之内,呼的一声,烈焰重生,四周排山倒海的炽热,瞬间点燃他衣发,这一世残缺的心肺顿时窒闷得就要死去一般,身周虽然结了护身法阵,却阻拦不了多少火焰,烈焰食身,顷刻之间,他便要化作一抔飞灰,消散空中。

但他就在护身法阵尚还支撑得住的片刻,挣扎着爬向龙心位置,双手在龙骨上爬行,瞬间皮开肉绽,幸而他选择的入口离龙心很近,几步就到了那地方。

到了龙心所在,他抬起头来,“任怀苏…”

抬起头来的瞬间,他就再也说不出口,瞬间明白为什么任怀苏意识消散,而那头金龙会在半空之中花这百年来结了一个茧了。

这条火龙,没有心。

在龙心所在的地方,既没有任怀苏留下的任何痕迹,也没有金龙应有的龙心。

有的是一个极淡极淡的婴孩的虚像。

那婴孩的虚像上流转着一层焕发着光亮的黑气,那是任怀苏浓郁的鬼气,尸魅之气。

他把尸魅全部的力量都集结在此,莫怪自己灵识消散,归于无形。

而在这虚像上也有金龙应有的圣气,一道金光,与黑气并行,流转全身。

在这婴孩的心口,一缕熟悉的鬼气静静地卷曲着,被黑气与金光护卫。

在婴孩的周围,温度温和适宜,烈焰不存,沈旃檀爬了起来,慢慢的靠了过去,怔怔的看着那个婴孩。

那是一个…女孩子。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一下那虚像,那曾流动的光影如水般颤抖了一下,像是娇嫩得不可触碰。

任…怀苏…

沈旃檀怔怔的看着那东西,那是…一个婴孩?

他博通古今,精研异术,但看着这个虚像,都要糊涂了——任怀苏是怎么在龙身之内…弄出一个婴孩的魂魄来的?

并且这魂魄乃是任怀苏硬生生造就,并非有活体之物,尸魅不老不死,但从未有听说尸魅将自己的死魂拿去…炼婴的。

那样尸魅会不会死?

他不知道。

这世上除了任怀苏,只怕不再有人能知道。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那婴儿魂魄,那有一大半是任怀苏的魂魄鬼气所炼,一小部分是金龙圣气所化,但最重要的一部分——魂魄之心,却是如婆婆的。

这是个女孩,这般炼法——魂魄成型之后,留下的只是如婆婆,任怀苏与金龙…就此不复存在。

并且即使炼成的是如婆婆,她醒来之时,也不会再记得所有的一切,也许…她会在十六岁那年醒来?或是在七岁之时醒来?这一生漫长的辜负,或许她可以逃过,可以有重来的机会。

但炼成的婴魂,若无躯体,仍旧不能复生。沈旃檀明白,这娇嫩的魂魄,必须找到一个适合的身体才有真正重生的机会,这是任怀苏放弃一切,为小如换得的机会。

相遇如此,不如不见。

他轻轻伸出手,将那柔嫩异常的魂魄收入怀中,魂魄离开龙心位置之时,火龙温度骤降,火焰熄灭,一块块骨骸渐渐显形。沈旃檀浑身是伤,自渐渐显露的白骨中,慢慢看见外面苍穹万里,峰峦如聚,不由得轻轻一叹。

任怀苏…

一世步步烽火,太过刚强,是否…是否遗漏了自己也有软弱的可能?

你真的不曾爱过她吗?

不曾爱过的人,也会冀望永不相见么?

火焰最终熄灭,龙骨自天坠落,粉身碎骨。沈旃檀抱着那婴魂向丹霞走来,丹霞眼见此魂,十分诧异,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抱走,“这…”他迟疑了一下,“我有办法让它重生。”

沈旃檀点了点头,笑了笑,“小心点。”

丹霞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也是微微一叹,“但此魂生具异能,只怕重生之后,便会与众不同。”

哈!任怀苏与金龙的能力在身,自是与众不同。沈旃檀笑笑,“圣魔共生,自然不同凡响。”

丹霞上下看了他几眼,淡淡一笑,“或许,又是噬妖者之体呢。”

沈旃檀报以一笑,眼睫微抬,目中所看已包容山川大河,旭日长空,他凝目一抬,语气柔和沛然,“即使是噬妖者之体,也未必不受人所爱。”

丹霞颔首,探手取出沈旃檀斩下的那截龙骨,交还给他,转头而去。

看她多受人之爱,既有人出手收养,又是一人付出一切造就,挚盼另一人能幸福,能与他永不相见…

沈旃檀低下头来,或许我那父母…或是造就我妖魂的父母,也曾深爱过…我。

他慢慢下降,回到洞口,陆孤光还未醒来,但已显出人形,只是利爪与獠牙还有少许未退。沈旃檀将那截龙骨放入药炉,再斩左手无名指,滴血和骨,慢慢熬药。

又过了好半天,陆孤光终于醒了过来。

满山洞都是血腥气,她目光闪烁,不断看着沈旃檀。

沈旃檀伸出手腕,放到她口前,目光温和,万般温柔。

她张开口来,不知为何,便重重的咬了下去,心里模模糊糊的想…那是因为他的目光太温柔,太像别人,而我又太熟悉那种姿态了…

鲜血流入口中,她慢慢地清醒过来,却忍不住咽喉里急切的焦渴,仍是大口大口的喝着他的血,等到喝饱,抬起头来,才知道那人将手轻轻搭在她背上,早已昏沉了过去。

陆孤光莫名的有些心惊,爬起来戳了戳他的脸,“喂…”一开口才发现,原来已经能说话了,身上的伤口也已痊愈,只是全身□冰凉,手上仍有利爪,而背后的血翼还不能打开。她手脚麻利的从沈旃檀身上剥下外衣,穿在自己身上,才又推了他一把,“喂!”

沈旃檀一动不动,左手被她推得一晃,她方才看见他左手血流如注,伤得很重的模样,不由得眼睛都直了,一把抓起手来,只见左手尾指、无名指二指齐根而断,缠绕的碎步浸透鲜血,早已散了。

这是…怎么伤的?她有点怔忪,药炉仍然慢慢熬着血液,她猛然回头,往那洞中深处望去——药炉中虽有异物,血迹宛然。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短短时间,已不见了什么獠牙和体毛,她变化那时不知是怎样恐怖的模样,连自己都不敢看,这人却把她抱在怀里。

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吃人,只是吞了两颗药丸。

那是什么药丸?

他的手指么?

她的目光犀利了起来,这人——为何要对她这么好?他真是苦渡么?

贫僧苦渡?

苦渡?

她在他身上翻找起来,有度牒?扔掉。银两?扔掉。法器?扔掉。还有一柄短刀?她拿起那短刀,皱了眉,那是一柄玉刀,看着玉质粗劣,宛若石头,却是醉皇玉所制,是除魔圣器。她看了半晌,仍是扔掉,这人身上的东西无一不证明他只是苦渡,正当她仍不死心的时候,突然从沈旃檀身上嗅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任怀苏的鬼气。

他若只是苦渡,怎能沾得上任怀苏的鬼气呢?

她紧紧皱着眉头,看着昏沉的沈旃檀,他开始发热,脸颊通红,肤色惨白,左手的伤口和右手的咬痕都在流血,宛若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突然掐住他的人中,用力的掐下,摇晃着他的身体,“喂!”

沈旃檀被晃得头晕,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见她无恙,已有了几分惊喜,只是自己全身无力,张了张口,哑不成声。

“你是谁?”陆孤光问。

“苦渡…”他半昏半醒,轻轻的道。

“我是谁?”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陆施主…”沈旃檀迷迷糊糊的道,神智涣散。

陆孤光一怔,将他轻轻放下,一瞬间几乎仰头大笑——陆施主!

哈哈哈哈!陆施主!

他真不是苦渡!

打从与此人重见,她从未说过自己姓名,他怎能知道自己是“陆施主”?

沈旃檀,任你一辈子花言巧语骗人无数,终有一次,自己说漏了嘴。

她轻轻地伏过去听他的心跳。

他发着高热,心跳急促,却仍是跳着的。

她听着听着,突然松了口气,看着他重伤的双手,一股甜蜜慢慢涌上心头。

他活着…并且…没有对她太坏,只是不肯承认他是沈旃檀。

他害怕。

是害怕前世造的孽,做过的事,落下的恨——不被原谅?

还是怕她就此一剑杀了他?

她摸了摸他紧闭的眼睛,又摸了摸那脸颊,烫如火盆,他当真如此怕…怕到即使身受重伤,病到如此,也绝不承认自己是沈旃檀么?

若是你承认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

说不定真的杀了你。

她坐在他身边,握住他残缺的左手,望着洞外的天空,但像现在这样,也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你对我好。

我守着你。

数个月后。

忘夕峰上的石屋被修整一新,屋前清开了一片山石,陆孤光正往移走山石后露出的沙石地里浇水。她在这上面种了少许红景天,但有一大半已经被韶华偷偷地挖走了。这小东西挖走了也吃不完,便在山顶上东刨一个洞,西刨一个洞,偷偷藏着。谁说这家伙是偷药的害兽?这分明是只勤于种药的小混蛋。她又不善耕种,洒了两瓢水便不耐烦了,看着一地的窟窿,便将水瓢一摔,“蠢和尚!”

沈旃檀在屋里仍在刨木片,打算做个柜子,听她呼唤,只得放下木板走了出来。

“怎么了?”

陆孤光阴沉着一张脸,指着地上大大小小的坑洞,“东一窟窿,西一窟窿,丑死了!是谁说山上种草药可以令窗外有景,春意盎然?你把我原来那块石头搬回来!”

“山石已落入崖下,无法找寻了。”沈旃檀柔声道,“待会我把草药种回来,也就是了。”

她扳着一张脸,“不行,你去把那块石头搬回来,我不种了。”

“日后你不需洒水,这块地方交与我,我保证日日此地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如何?”他眼神温柔,说得极是认真。

陆孤光哼了一声,上下看了他两眼,突然怀疑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要把韶华给吃了吧?”她将那一团毛的小东西从怀里拎出来,抱在身上,抚摸着它柔软的细毛,“你要敢把它吃了,我一剑杀了你。”

沈旃檀微微一笑,眸色如水,“我怎会吃它?”

“你——”陆孤光为之语塞,她还没承认她已经知道这人就是沈旃檀,但不知为何,这人似乎隐隐约约已经知道了,已很少见他合十趺坐,做那一本正经的和尚样儿,但也不似当年那般秀丽而妖,万种风情,只是眼里若有若无含着一丝笑意,似极清透,也似极宠溺。

她被他笑得呆了一呆,脸上微微一红,“你——你不知道韶华的心,能令你青春永驻,驻颜不老吗?”沈旃檀在火龙身内被离火所焚,身上脸上多少都留下了些疤痕,不若当时秀如观音。但他又是微微一笑,抓住陆孤光,“有你之后,我不怕老。”微微一顿,他慢慢握住陆孤光的手,一字一字,低缓认真,“我这一世,定不长命。若有来世,未必入得人身,即便如此…你也…愿意陪我么?”

他看着她。

她永远不会死。

她反握住他的手,握住他手上的残缺,低声道,“我陪你。你死了我给你下葬,你做了畜生,我便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