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原本轻轻地拿头蹭白玉安慰她,闻言一愣,抬起头,却见母亲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还余着些绯色。

事实上白玉的心情哪儿有那么容易平复,不过是在硬撑,她似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嗯,即使自己没机会弹,听到别人弹也总要多注意一两分,是个琴痴呢。”

说着,她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你那师兄若是想要引起新帝的注意,想来用琴是最好的。”

话完,白玉便又感到眼角泛上涩意,当着女儿的面,她哪里好叫对方看出来。白玉慌忙地转过身,又随口说了几句便找借口回了自己屋,留下云母在那里懵着。

……

“……琴?”

次日,云母与单阳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单阳听完云母的话,皱了皱眉头,问:“……你母亲是从哪里听说的?”

“娘说她忘了。”

云母其实也觉得疑惑,但她之后晚上又去问,白玉都不再知道别的什么。云母熟悉母亲的性格,自然不会怀疑她什么,便只当是凑巧了。

她想了想,又道:“说不定师父说得契机,正是这个呢。”

单阳一顿,觉得如果师父说云母契机在他、他契机也在云母的意思只是云母的母亲凑巧知道新帝喜好,未免有些牵强了。不过,此时倒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有点线索,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只是想了想,单阳眉头依旧未展。

云母见他如此神情,便主动问道:“师兄……你会弹琴吗?”

“……幼时学过一些。不过……”

单阳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他微微移了视线,回答:“……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云母一愣,见到单阳如此神情,便明白了几分。

她如今已晓得师兄的身世,也知道师兄原本出身于书香名门,也难怪相貌偏于文雅俊秀。如此一来,他年少时自是学些儒雅之士喜爱的琴棋之物,只是家中出事以后,他满心复仇,想着要手刃敌人,故终日只练剑……棋他偶尔还会试试,琴这般纯粹的陶冶情操之物便完全放下了,学得时候年纪又小,如今便一点都记不起来。

因涉及师兄幼时之事,云母想明白了就不忍戳他痛处,想了想,便道:“那我教你吧。”

单阳一愣,还未等回过神,却见面前的小师妹已经十分自然地取了她的琴出来,抬头撞见单阳的目光,歪了歪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

单阳匆忙低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道:“——我去向世伯借一把琴。”

说完,不等云母反应,单阳已经慌乱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待回来时,他已神色如常,手里也多了东西。

单阳到底不是完全的新手,还是有点底子在的,云母稍稍教了一会儿他就渐渐想了起来,弹的有些样子,唯有琴谱忘得精光须得重背。云母给他试了几首曲子,两人都觉得好像哪里差了一点,单阳思索片刻,便问:“……前些日子,你给我弹得那支曲子好像与寻常不同,不如换那首如何?”

云母一愣,方才记起那是她在幻境中从玄明神君那里听来的曲子。她回忆了一番,便又顺着记忆弹奏起来,单阳似模似样地看着学,他记忆力极好,迅速地便记了下来。等到能够完整弹奏以后,单阳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不敢完全放松,放在琴弦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成败,许是就在此一举。

……

毕竟是要引起新帝注意的琴音,单阳记了谱子之后,又练了一个月有余,待云母点了头觉得可以了,方才决定真正上阵。

这一个月来单阳除了照常做他的小官,便是在住所中练琴。收获不太有,倒是让他世伯府中的侍女们知道了他不仅能下棋能舞剑还能弹琴,差点没给激动疯了,便是单阳本人都有些察觉到不对,开始窘迫地主动回避她们。

定下的日子终于来临。

若新帝感兴趣的果真是下棋之类的事会很麻烦,而琴音却是好办,想办法传入对方耳中便是……这对单阳来说倒不算太麻烦,用点法术便是了。

故这一日,玄明好端端在自己宫里坐着,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有按理说不该有的琴音传入他耳中,他放下书卷,环顾四周,问道:“……又是谁在弹琴,你们听到声音没有?”

仆从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并无人听见。

玄明索性一笑,自己侧耳倾听,只听了三个音,他便道:“……弹得不大好。”

话是这么说,不过因先前他已应了佳人,只要听到有人弹琴便去看看,倒还是准备站起来。不过,未等他完全起身,随后又是一段旋律而出,这段旋律居然有些耳熟,玄明一愣,脸色却是有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累炸,睡了,我明天还要上课嘤嘤嘤。

_(:з」∠)_霸王票明天再感谢啦。

☆、第86章

单阳弹琴之处, 离皇帝寝宫不远, 但也不近。整座长安城皆是帝王宫城,先前有位皇帝喜好高台楼阁, 彼时还是盛世, 国库充盈, 他除了扩建宫殿,便是在城内建了不少可眺望远景的高台。平日里文人墨客皆可登台远望,还常会有诗会茶会, 也算是附庸风雅之地。单阳既是早有准备, 自然挑了这些高台中最高、最显眼的一处,设下了琴, 算准了时辰便弹了起来,又皆着术法之风, 便传入了新帝耳中。

即使谋划许久, 当真实行起来,单阳仍是颇为紧张。他晓得自己并非真善琴音,也不晓得这等琴声到底能不能引来天子, 只能竭力而为,故弹得比往常还要拼命些, 不久背上额间就冒出了汗珠,弹到着力之处,更不可谓不激动,云母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单阳师兄如果以琴为武器, 杀伤力肯定比她强,毕竟以师兄的修为再配上这琴音,整个长安城的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倒不是弹得差,只是本就不是上阵杀敌的曲子,没必要这么用力。云母听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师兄,要不还是我来吧?等下皇帝来了,我再换给你。”

单阳摇了摇头,面色极为认真,说:“……不必,既是我之事,便该由我来做。况且你虽能代我一时,但总不能一直代我,等下若是新帝来了,说不定会露馅。还是由我自己弹吧。”

“可是师兄……”

云母脸上十分焦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说才好,终究还是委婉地开口劝道:“其实你没必要弹得这么凶的,跟平时一样便好了。”

“……噢。”

闻言,单阳当即脸上微微一红,手中的曲音便乱了一瞬。他自然晓得云母今天特意跟过来是因为担心他,只是难免心乱就跟着乱了阵脚。不过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练琴时他也并非第一次在着急时用力过猛了,故调整起来也熟练,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他便放松了脊背,琴音也顺了起来。

顺是顺了,只是到底能否成功,两人心里其实都没有底,都很紧张。正因如此,当高台底下真有一驾车辇停下时,云母不由兴奋地不停拍单阳肩膀,拍得他险些琴调都乱了。

然而拍了好几下,云母才反应过来,向师兄道了歉,然后看向那车却是一愣,道:“不过……这个好像不是天子的御辇……”

“别急着下结论。”

单阳亦是振奋,若是不必弹琴,他必是要握紧拳头。然而此时他势必要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依旧维持着专心的模样弹琴,只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高台下的情况。他和云母有位置优势,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虽不是御辇,却也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了华美车驾,更不要说刚刚停下之时,周围那些随从已经极为熟练地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无论哪一样,倒是都能看得出车中之人地位不凡,只可惜隔着帘帐看不清楚。直到随从将车内之人扶出,看清那远远见过许多次的身形,单阳才总算松了口气,道:“是他。”

顿了顿,单阳犹豫地看向云母,交代道:“小师妹,等下我就不便同你说话了,你……”

“我明白!”

云母连忙点头。她今日其实也是隐匿了身形出来的,不过哪怕知道其他人看不见她,她还是十分主动地自己跑到了角落的帘子后面躲着,免得等下万一被其他人撞到了。

在彻底躲起来之前,云母还是架不住好奇,偷偷朝外面瞧了一眼,然而却只见那传说中的凡人天子被层层叠叠地护卫围着,还有两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举着东西替他遮阳也防止旁人看清他的相貌,云母又是从上往下看,自然什么都没看清楚。

待云母躲好,单阳深吸了一口气,待新帝和一众人走上高台来,他倒也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非常自然地主动站起来走过去行礼,不卑不亢地道:“见过陛下。”

尽管他们先前只在近处见过一面,但单阳已经晓得如今的少帝是个随和的青年,大约是没什么实权,也就没什么架子。果不其然,对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便道:“免礼。”

两人见礼之间,新帝的随从们已经将高台重新摆好,替新帝铺好了座位,宫女拉起了帷幔,设了阻隔,甚至还有人扛了屏风上来,搁在两人之间。高台上因没人说话,一时间满是调整摆设的吭砰声,单阳顺从地低着头,玄明则自然地坐好了,待一切落定,高台中又归于安静。

高台上的空间其实颇大,露台里面还有隔间。云母原先是躲在一处隔间的帘帐后的,然而玄明这么大张旗鼓地一摆,不仅隔开了他和单阳,还将云母也硬生生地与师兄隔开了,她倒是能隔着好几层薄薄的帘帐看到玄明的身影,但因为还有屏风,以及宫女举着的羽扇挡着,任她拉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对方衣摆上精细的花纹、他本人挺拔的背脊和一点点尖尖的下巴。

这人帝看起来很年轻,好像长得挺俊秀的,他嘴角好像弯着……是心情不错吗?

云母一愣,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而正如她端详着玄明一般,玄明也正端详着行礼后端正地跪坐在他跟前、膝上还放着琴的单阳。同时他越是打量,嘴角的笑容也就越僵硬,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就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问道:“你……是前几日被程公举荐的……”

“单阳。”

见玄明说着说着就想不起来,单阳索性主动低着头接上:“臣名为单阳。”

“……是了。”玄明眯了眯眼,笑道,“单阳。”

说着,他的扇子又不由得在膝盖上敲了敲,以掩饰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急躁。

他是应了白玉之诺来的,这几日他总想着玉儿说让他见的弹琴人,和她会是什么关系。

玉儿外表是大约二十二、二十三岁的美貌女子,不过她既然是仙子,玄明心中自然清楚她的年纪只怕比外表要大上不少。先前单阳被举荐时,他只道是和往常一样走个过场,便没怎么注意他,此时一见,方才注意到他外表约是是十七八岁,作玉儿的儿子许是正好。玄明心里咯噔一声,接着便免不了下意识地要从单阳的脸上来找玉儿昔日那位夫婿的影子。

他是以情敌的眼光看的,自然十分挑剔,然而看着看着,心里居然隐隐不快起来。

单阳不知玄明心态,只坦诚地任他打量。他本是出生于长安的世家名门子弟,相貌生得恰是时下受追捧的士人模样,有着恰到好处的俊朗秀逸,恰到好处的清贵傲气,举止言行无不合乎礼节,抬手之间又略有潇洒风流态,正是君子所行。然而单阳在旭照宫里清修了十数年,在凡人看来,周身不知不觉便有些仙境中的出尘气质,正应了白玉的仙子身份。故他这种种事先演练了许久的“无可挑剔”,落入玄明眼中,也就剩下了两个字——

烦人。

心态既然受了影响,玄明说起话来便也忍不住刺人了些,他道:“……你的琴弹得实在还上不得台面,后面虽好了些,可若不是先前受人所托……我定不会来见你。”

单阳闻言一愣,脸当即涨得通红,他有些在意那句“受人所托”是什么意思,但想想没有人会托玄明来找他,大概是世伯不知什么时候替他说了话的意思,一时便没有机会想太多。单阳知道与新帝对话的机会来之不易,尽管受了批评有些窘迫,但紧接着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善琴。比起琴……我更善棋,善谋略、清谈,略通玄术。”

一顿,单阳自荐道:“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如与我对弈一局。”

棋在于算,在于谋,故谋士大多善棋。单阳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展示他的本事,也隐隐有献策的意思,而先前故意让琴音飘进皇宫,则是说明了他会玄术。

玄明果然没有意外之色,但他比起这些,还是对琴来得更有兴趣。尽管他看着单阳的样子,想到他许是白玉与她之前所爱之人的孩子,心里就觉得恼火焦虑,但这终究是他的猜测罢了,没有实证,玄明还能耐得住,只是他想起刚刚那个耳熟的琴音,不知为何仍是在意。

“……不急。”

玄明先是轻描淡写地回绝了单阳下棋的提议,接着一顿,问道:“你刚刚弹得曲子……是谁教你的?”

单阳一愣。玄明见他这般神情,笑了笑,说:“你弹成那样,总不可能是自己作的曲,定有人教你……再说,这首曲子,我听其他人弹过。”

说着,玄明便露出了些思索的样子来。单阳一顿,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想了想,便道:“……是我的小师妹。”

“……小师妹?”

玄明微怔,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单阳,直接问道:“——她人在哪儿?我可否……见她一面?”

玄明此话刚出,单阳和云母皆是一愣,师兄妹俩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尤其是云母,她本来就为单阳师兄紧张,整只狐狸都犹如紧紧绷着的弦,突然被点了名,不自觉地便是一颤,骗她原来躲在帷幔后、双手抓着帷幔呢,这一抖,那帷幔就被她揪得颤了一下,然而云母本就隐匿着身形,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便成了帘子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天子身边的人何其戒备,当即就有侍卫锐利地看了过去,便是玄明也有所察觉,他一愣,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此处,还有人在里间?”

话音刚落,侍卫便握紧了刀,似是有意要往云母藏身之处走去。其实其他人毕竟看不见云母,她现在真躲开也来得及,只是单阳担心万一这些侍卫当真铺天盖地地搜,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有了决断。

单阳忙道:“是,小师妹也在此处。她人比较内向,先前便在里间休息,大概是一直不敢出来。我刚才见陛下见得急,也未来得及介绍。陛下,臣可否……”

玄明随意地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单阳便站了起来,连着掀开几层帘子进了隔间,伸手拉了云母的手腕,将她从帷幕后拉了出来。云母自然配合师兄,适时地去了身上障眼法,倒像是之前真的一直躲在后面一般。

单阳拉着云母跪下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自然地介绍道:“陛下,这是我师妹,名叫云母。”

云母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但她其实不懂凡间礼数,更何况是见帝王,匆忙间也不知道做对了没有,并且不等对方回应就自顾自地抬了头。照理来说这是不敬之举,偏偏云母与玄明的目光对个正着,她看不到躲在层层帘帐和屏风后头的玄明全貌,也看不清脸,玄明却将她看了个清楚,接着——

当即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总算可以睡觉了【擦汗

写到父女见面了我很满意,明天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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攒了好几天扔雷一起感谢真壮观2333,完全词穷了,谢谢宝贝们,我会努力写的。

☆、第87章 【补全】

“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 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 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在幻境之中与云母分别时,玄明神君曾笑着将话说得意味深长。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 一分肖自己,至于剩下三分肖谁……

此时云母极为紧张地跪在地上, 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张皇失措地望着被层层帷帐屏风阻隔的那个人间至高之人。她的眼神一贯有着灵兽的天真清澈, 身上又沾染了跟随仙君修行的灵秀之气,这一望,不止是玄明,连他身边的侍卫宫女都不由得怔了怔, 恍惚间简直以为自己看见了不小心落凡掉入人群之中正在惊慌失措的仙子。

她先前被单阳那样突然地从帷幔后拉出来, 本就出来得出人意料, 容貌又生得极为俏丽灵动,一时间,本该制止她抬头的侍卫们居然就这般呆在原地, 个个都忘了拦她。

然而虽是未被拦, 云母忐忑之情却未减。她感觉到自己和屏风后的青年男子对上了目光,可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只能模模糊糊瞧见轮廓,自然辨不出表情,因而分外不安。单阳师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云母生怕自己拖累了对方,整个人都绷得不敢动弹。

高台室中也不知静了多久, 久到连原本对自己之举有七八分把握的单阳都不知不觉绷紧了背,屏风后的新帝才缓缓道:“起身吧。”

“……是。”

听到这三个字,单阳顿时犹如瞬间从冰天雪地中走入火中,身体总算渐渐暖和起来的同时,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里衣不知何时凉飕飕地贴在了身上。好在他面上并未露出异状,依旧是那般恭敬地对新帝行了礼,方才拉着小师妹回到他先前坐得位置坐好。只是待安置好小师妹,单阳的眉毛忽然敏感地一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才少帝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怪异的变化……与那些单纯被小师妹相貌惊到的人不同,他好像不仅愕然、震惊,还有些……无措?

玄明自然是无措的,他此时非得极为专心按捺住自己胸口喷涌欲出的情感,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然而他握着扇子的双手却在膝盖上不住地发抖,唯有紧紧握紧能稍稍控制住不动,若非周围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眼线,他说不定早已跳起来!

她为何会在此处!她为何如此像玉儿!她为何如此像——

无数问题仿佛洪水决堤般涌入胸口,震得玄明胸口发疼,他的头脑何等清晰,感觉何等敏锐,几乎在这些问题涌入脑海中的一刹那就被一一破解,种种线索抽丝剥茧,最后显露出的真相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与玉儿与他相似的外表,他莫名觉得耳熟的琴音,玉儿落泪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脑海中的答案荒唐得很,他却莫名地确信不疑。

原先的三分挑剔七分从容尽数散了干净,玄明不可置信地开了口问:“你……”

张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颤得异常,连忙清了清嗓子,却掩不住干涩。他仿佛已经忘了单阳,只望着云母,道:“你……你名叫云母?”

玄明似是希望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亲切些,可待声音出了口却由不得他控制,他发了声便觉懊恼。但云母似是无所察觉,她见新帝有意与她说话,先是一愣,接着还是不安地点了点头,接着胆战心惊地顺着对方的疑问一一回答。

“……先前的琴曲是你教他的?”

“是,陛下。”

“你从何处学来?”

“一、一位隐士长辈那里。”

“你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刚满十八,还……还没有……”

听到“婚配”二字,云母的脸不自觉地烧了烧,脑海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她不由得怔了怔,倒是比新帝要见她时还慌张,赶紧拼命摇了摇头,好让凉风吹散她脑袋里的热气。

女孩子听到这种问题害羞也是尝试,玄明只当她是用力否认,倒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只是他此时心脏狂跳,想直接问,可话要出口时又觉得情怯,他不自觉焦躁地拿扇子拍了拍掌心,一顿,终于还是问道:“你……父母是何人?”

话一出口,玄明当即感到心脏提到嗓子眼,他手中的扇子也不动了,就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云母的神情,等着她的回答。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云母却是一怔。

这一问对她来说颇为敏感,她这次是游仙身份下山,虽说在人间要弄个身份混过去容易,可她娘毕竟是灵狐伪装人身住在长安,凡人分不清灵妖之别,若是发现她娘原型是只狐狸,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得好,还有……

娘其实还算是好答的,而父亲……

她和哥哥幼时倒是问过娘他们为何没有父亲,娘总编个狐仙娘娘送子之类的传说来哄他们,故她和哥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兄妹俩是狐仙娘娘亲自送的,不同于那些爹娘不知怎么弄出来的一般狐狸,倒是得意得很。后来年纪渐长虽然明白了这是娘亲编出来的谎话,可他们也过了在意这个的年纪,大多数狐狸本就是只有娘没有爹的,他们的状况也算不上不正常。

想了想,云母说:“我娘亲是一般妇人,至于爹……”

她稍稍一顿,摇了摇头,答得颇为老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

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答案,反倒换玄明愕然。

云母“嗯”了一声,回答:“娘亲不曾说过,我与兄长也不曾追问。父亲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许是早就过世了。”

她话音刚落,除了玄明,满室望着她的目光已经一片同情,几个心肠软的侍卫已是面面相觑,皆说不出话来。

虽然众人脑海里的想象多少有差别,可总归大同小异。也是她出生的时间巧,十八年前王朝正与北方敌族有过一场大战,死伤数以数十万计,不少民间征来的男丁都死在那一场大战中,多少妻子丧夫,多少母亲丧子。

云母虽是说没见过父亲,可她气质清灵,眸子纯洁无垢,打扮一看就是良家子,其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遗腹子”三字。现在的世道,失了父亲,孤儿寡母生存如何不易,且她似是还有兄长,光是想想便觉凄惨。

玄明听完这等身世亦是震惊,只是他倒不同于其他人一般想到的是遗腹子,他只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扇子,可这又不好让人看出来。他沉默良久,反倒换云母奇怪,见他许久不说话,云母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

说来奇怪,她起先还没察觉到什么,只是感觉哪里有些怪又说不上来,然而与这位新帝对话了一阵子,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轮廓,居然渐渐觉得熟悉起来。然而两人之间隔得东西太多,那新帝又被扇子和屏风挡住大半张脸,云母只能勉强瞧见一个下巴,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在心里觉得别扭。

可狐狸的好奇心哪里是那么好阻挡的东西,云母不自觉地拉长了脖子。躲在屏风后怔怔地思考的玄明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因他心里渐渐有了念头,看到这么一望,顿时胸口一紧,心中生怯,立刻展开扇子装作随意地扇了扇,却是趁机挡住了整张脸。

这下云母彻底看不见了,泄气地低下头来。

这会儿单阳也感到话题似乎偏得有些远了,他皱了皱眉头,将话语权从云母那里接过,开口道:“陛下,小师妹内向不善言辞,你若是有什么问题,不如问——”

“我今日有些乏了。”

玄明有些紧张地打断他,未等单阳反应,侧着头起身站了起来。

新帝道:“我不过是听到琴声随便过来看看,现在便要走了。”

说着,他似是略沉思片刻,下一刻,单阳便感到新帝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这位帝王已经收了之前闲逸和游刃有余,神情似是相当认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是想同我下棋,不如等我传召。”

话完,新帝抬步离开,他身后的随从侍女见他行动,连忙“哗啦”一下全动了起来。单阳和云母只感到身边有一道风刮过,待风静之时,高台之中已经一片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想想还是又补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