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一愣,顿时就被压了火气, 只觉得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火苗被“噗”的一下弄灭了。他回过头,就瞧见云母这会儿也慢吞吞地缩回身子, 坐回原地不安地望着他, 身后的尾巴一摆一摆的。

这个动作固然亲昵, 但小时候他们顺着本能互相舔着顺毛时, 是总要被母亲制止的。因他们终究开了灵智的灵狐,与寻常狐狸不同,娘觉得他们不能再总舔来舔去……故而云母这时虽然这么做了,却仍然有种忐忑的负罪感。

她是看石英神情焦虑,语气亦有种说不出的消极, 为了安慰他才这么做。见石英转过头来, 云母便垂了垂耳朵, 有些沮丧地道:“哥哥, 我担心你。”

“……!”

石英胸口一震。

只见云母摇了摇头道:“天狐神火或许的确是帮了你不少……不过这也未必全是玄明神君的功劳。哥哥你能像如今这般用火,能像之前那样大战天兵天将……若非你长久以来一直刻苦修行、钻研火术,又怎么可能用得出来?像我就……”

说到这里,云母脸颊不禁红了红,但还是为了哥哥自揭短处道:“像我就什么都吐不出……玄明神君留下的神火许是一道必要时刻的护符,但未来的路要如何走,能用它走到何处、走到多远,终归是靠我们自己的。神君他自是护了我们、助了我们不少,但即便要还恩,也不该自己闷着头空想一通,按照自己的想法乱来……”

石英看着站在原地局促不安的妹妹,心中已是柔软,只是他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话。

云母挺了挺胸脯,又尽量用不会让石英觉得不适、尽量不会冒犯的语气试探地道:“哥哥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玄明神君那边,你若是真想将这些当人情还,不如等他回来,你再亲自问问他到底希望我们如何再说?其余时候哥哥你便按照你自在的方式来,这样就不必太过纠结有恩情与否……再说你们本没见过几次,也没必要那么快下能不能相处的结论,倒不如先相处试试看再说。你就按一般的方式与玄明神君互相认识、互相接触,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神仙,以天界的一般礼貌相待便是。你若还是觉得和玄明神君相处不自在,我便一直陪着你……你觉得这样如何?”

云母说得小心,她这样出主意,无非是希望为石英缓解些心理压力,不要太别扭了反而弄巧成拙。然而她本来正忐忑不安地望着兄长,不想却见高她许多的兄长忽然一笑,弯腰低下了身子,将她从地上叼起来。

云母一惊,下意识地动了动想躲,可又被提着颈子悬空了,不敢挣扎地太厉害,只得叫道:“嗷?”

石英将她叼回台阶上放好,笑道:“你倒是会说。”

云母歪了歪脑袋,还有些不解其意。石英一顿,他不否认云母那番认真的话让他心里的确轻松了不少,想了想,便道:“你说的话,我会考虑一二。不过……”

云母原本听到哥哥会考虑,已经送了一大口气,但没想到后面还有转折,当即就提起了心脏,忍不住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顺毛不是像你之前那么顺的,就顺那么一下,未免也太不用心了。”

石英笑着道,说着便作势低了头,要去蹭云母的脑袋。云母怔了怔,方才明白过来哥哥说得是她之前凑上去舔他脸的那一小下,眼看着石英已经凑过来了,但他们终究不是小孩子不好意思这么玩了,云母连忙“嗷嗷”叫着挣扎着翻来翻去试图躲开。兄妹俩互相打闹地嬉戏了半天,气氛又重新祥和起来。

夜渐深,星光清澈。月亮不知不觉升到了半当空,倒是明亮得正好。

……

云母接下来又在令妖宫里住了几日,石英答应她会考虑关于玄明神君的事,多少算是放松了口风有些进展了,故而饶是晓得究竟能相处得如何还是要等玄明神君回来后再说,云母也不曾再喋喋不休地和哥哥提起这事,怕他烦了。她这几日就是陪着兄长打发时间,两只狐狸一起在林间跑来跑去玩玩,倒是真的想起了不少小时候的回忆。

少暄有时跟着他们一道,有时不跟就自己留在妖宫里,一段时间下来,竟是与令妖宫里的那些妖兽灵兽有些熟了。另外,石英的仙宫其实算起来还并未完全建好,偏偏他自己懒懒散散的不怎么在意,于是云母闲下来就试着帮他考虑,一来二去,居然就这样消磨了许多时日。

这一日,是个晴天。

石英和少暄两人之前都说要分个胜负,已经说了好些日子,但他们一方面怕吓着云母,一方面既然要打,总要挑个完美的日子,偏偏每回挑好日子又有大大小小的杂事介入,就没能成功。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他们终于决定要做个了结,因此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石英和少暄就到了院中,纷纷放出九尾,昂扬地准备斗上一斗。

云母趴在白及怀里打了个哈欠,雪白的耳朵有些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她蜷着尾巴,回头就往师父身上蹭了蹭。

白及一顿,抬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脑袋,云母的耳朵抖了抖,又眯着眼睛去就他的手,姿态上已经显出了掩都掩不住的好感。

因为昨日她就知道石英今天要与少暄斗,云母一大清早就醒了,起得极早,结果现在反而犯困。她其实没有之前那么担心石英和少暄斗火会出事了,毕竟之前她那么忧虑是因为两人个性都有棱角,怕他们水火不容,可这几日看下来,两人尽管偶尔会斗嘴……但关系分明还不错,颇有几分志趣相投之意。

云母有时会为难两人的性格,但却放心他们冷静时的分寸,因此情绪称得上放松,还有心情与师父撒娇。

石英与少暄这会儿还未开打,他眼角的余光瞧见自家妹妹在白及怀中打滚,即便早就知道她在热恋中容易冒傻气,可见着她如此肆无忌惮地撒娇,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石英忍不住张口朝她那边喊道:“云儿,你蹭得悠着点,别到时候把自己蹭秃了!”

云母被这样一喊,当即就羞涩地红了脸,“嗷”地一声就钻白及怀里拿袖子挡脸躲着不出来了。但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不甘心地出声反驳道:“我又不掉毛,哪儿有这么容易秃的!”

白及一声不吭,任由云母钻他藏着,见她在手边,便抬袖缓缓地摸她脑袋,云母亦亲热地蹭上去摇尾巴。

石英看得牙疼,轻嗤了一声,回头燃起了火,对少暄挑眉道:“愣着做什么,来吧。”

少暄这段时间也从云母和白及的消息那里缓过来了,不再在意,听石英口中有挑衅之意,他亦是一声嘲笑以作回应,放出狐火迎上去。不久两人之间就是呼啦呼啦的烈火飞舞之声,打得激烈起来。

云母从白及袖中冒出头来往外看,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不曾再注意她与师父这边,就又重新转向师父。到底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云母不好意思化人形亲师父,扭捏片刻,便拿鼻尖碰了碰他,旋即道歉道:“对不起师父……”

白及一顿,低头问道:“何故道歉?”

云母有些羞愧地摆了摆尾巴,说:“这阵子我与兄长相处的时间多了……”

一天总共就是那么多时辰,她担心石英,与兄长相处的时间多了,便不能像之前那样没有外人时就整日整日地挂在师父脖子上。这里又不是旭照宫,终究是白及不熟悉的地方,云母已竭力平衡,可难免有顾虑不到的时候。师父从来不会怪她,又少言寡语,她怕自己冷落了白及太多还不自知,方才有此道歉。

白及其实并没有感到太多冷落,他略一沉声,说:“还好。”

云母又道:“我已经与我哥哥聊过了,也在这里打扰了好长一段时间。再过几日,我们再同他说一声,就回旭照宫去吧……不过少暄可能会再留在这里一阵子,他好像与我兄长关系不错。”

说到这里,云母着实松了口气。

当初少暄会跑来旭照宫,多半就是因为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如今他与哥哥玩得开心,无疑是件好事。而且石英也现在也算是尝试着交到了仙界的朋友,令云母觉得安心了不少。

白及稍稍一滞,正要说若是云母想与她兄长再相处些时日,即便不要那么快回去也无妨,但他还未开口,忽然一阵仙风袭来,云母不禁“咦”了一声。

两人一起抬头,就看见天上有五六个仙人成群飞过。

这一阵仙风不仅打扰到了白及与云母,还扰了少暄那边的狐火。他的狐火被仙人的仙风吹得颤了颤,少暄不禁“啧”了一下,但并不怎么在意那些过路仙,只冲石英挑眉,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道:“说来,你们母亲可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少暄晓得云母整日都很担心她在凡间一个人想办法成仙的生母,石英面上不显,其实也很担心,方才有此一问。反正干打也没劲,索性聊聊天。

石英四周都被火焰包围,他应下了少暄的狐火,又极为自然地运动仙气迎击,只道:“哪儿有这么快,玄明神君第四世才开始没多久,即便娘运气好立刻就寻到了他,也总要再等好些年才能有进展,现在……嗯?”

石英话还没说完,他的狐火也被仙风吹得剧烈一晃。他懊恼地抬头,只见天上有一条青蛟翻云而过,蹿得飞快,也是往同一个方向去的,他身后还跟了两位仙人,个个都是步履匆匆。

少暄对仙界比石英熟悉,见这等情况也觉得好奇,便出声拦住他们,喊道:“喂!前面的仙友!你们往那边做什么去啊——”

那仙人被拦住,却也好脾气地应道:“有新人历劫了!现在赶去,还能瞧见最后二十道雷呢!”

少暄皱眉问:“这有什么稀奇的,半年前不是才有人历过劫吗?”

仙人说:“当然稀奇了!半年前降神雷那个,是玄明神君的孩子,今日这个,听说是玄明神君的夫人呢!天官早早就围在登天台等着了,还有不少围观的,现在不去,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噗!

少暄与石英的火,当即就被吓灭了个七七八八。云母闻言一惊,也险些从师父怀里掉出来。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结果石英与少暄这一日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等他们一并乘着白及的仙云抵达路过仙人所说的历劫之处时, 白玉已经是最后十道天劫了。

她生来是凡狐,不过是机缘巧合开了灵智,天资算不得出众。以三百年的道行飞升,在千千万万至死也成不了仙的狐狸中或许算是不错, 只是在成仙者浩如繁星、百年内悟道成仙的天才亦不在少数的仙界,却称不上什么引人瞩目的资历。她既无震天撼地的天赋,亦无惊天动地的身世, 只是芸芸众生浩瀚星海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点亮色,因此哪怕她做下当年那桩震动天庭的奇事,成了上古神君的夫人, 诞下了两个半神半仙的孩子, 如今渡的, 也只不过是九九八十一道最为普通的渡劫天雷。

既是一般的天雷, 自然比不得震撼九霄的降神紫雷来的威武壮丽。然而即便是这区区八十一道平常的渡劫雷刑,对普通人而言也已是极为吃力。白玉这时早已虚脱, 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待她咬着牙硬生生撑下最后十道天雷, 极为勉强地一步一步踏上天阶时, 几乎已经站不起来,一身素雅的白衣被鲜血染得不辨本色,可谓狼狈至极。

接引的天官早已奉天帝之命在此等候, 只是见白玉如此, 仍是不禁微怔了片刻, 有些不忍看。

这些年来成仙的人少,且来得不是二三十岁便悟道飞升的惊世之才,便是藏着体内神血能引降神雷的神君后裔。天命不凡者看得多了,竟是忘了对大多数人而言修行是何其之难、天劫是何其可怕,稍有不慎便是阴阳两隔,即便渡过了,总也要走掉半条命去。

天官沉了沉声,本欲匆忙将信息记了就让她找地方先休息养伤,其余的事还是日后再说,谁知他还未开口,那浑身重伤的女子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是浑身的血都流在了衣服上,却强撑着做出镇定淡然的神情。接着,白玉像是没有注意到今日登仙台上旁观者甚众,一个个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只是极恭敬标准地弓身一拜,出声道:“有劳天官……带我去见天帝。”

天官笔尖一滞,心中不知瞬间漫上来的算是何种心绪,迟疑片刻,方才搁了笔,轻叹一声,板着脸道:“随我来吧。”

白玉很快就被带到了天宫大殿之中,到了这里,哪怕其他仙人再好奇,在层层天兵天将把守之下,也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进来。于是白玉单独被带了进去,这回云母他们尽管急急地跟上去了,却被领到了旁的殿中休息,不能立刻瞧见母亲,只有等消息,急得团团转。

然而这时,大殿之中,亦是人烟稀薄。除了白玉,便是高高坐在天君位上的天帝、常伴他左右的天官,还有几位之前审讯玄明时就已露面的老神仙。

白玉在领来的路上,便被好心的天官用仙术姑且止了血、除了衣服上的血迹,此时她除了脸色依旧惨白、身体依旧明显的虚弱,看着倒是比之前得体了许多。她身上的仙气还在隐隐的波动,尚未稳定,但终究已经成了仙,身上总有些淡雅的清冷之气。按理来说既已进了神仙界,俗礼便不必再行,但白玉站了片刻,仍是屈膝跪下,双手置于额前,俯身下拜,行了伏低的大礼。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听白玉一个人在殿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平稳地道:“罪女白玉,今日特来请罪。”

天帝仍未出声,有几位老神仙不安地彼此交换了视线,但天帝没有说话,他们也不敢率先擅作主张,只得让白玉继续以虚弱之身在那里跪着。

不过白玉本身也未有要起来的意思,她的额头仍重重地磕在手背上,只是在一身宽大的白衣映衬下,她的身形显得分外虚弱单薄,像是风一吹便能被吹跑了似的。她亦未等天帝或是什么人主动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缓缓地叙述道:“我于未成仙时与玄明神君私自成亲拜堂定下终身,违反天规,乱仙凡伦常……但蒙天庭网开一面,如今我已应当时之约,生九尾,渡八十一道天劫,位列仙班,还请天帝兑现承诺,让我夫君归来。”

话毕,白玉又是沉沉一叩首,头触地而有声。她一番话说完,大殿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众仙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但她却只直直地盯着地,面色似是沉静而坚定。

天帝扫了眼她平置于地却仍微微颤抖的指尖。

白玉同大多数不以战为道且性情稳定的仙狐一般,火术一般,且她并无神血,只不过是一般的狐狸,即便有火作用想来也不及其子,故而先前,她是用剑历的劫。他们之前定下规矩不准她从仙界获得助力,故而她用得那柄剑多半不是好剑,仅仅是附了点术法的凡品,在天雷劈过之后就损坏得不成样子,白玉索性都没有拿,渡完劫就丢在登仙台上了。此时她手还在抖,想来是面对天劫时她并非有许多把握,渡得又九死一生,这会儿仍未平复,只是急着来天宫见他,方才硬撑着。

良久,天帝才将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淡淡移开,缓慢地说:“这些年来我命天官去请的戴罪之人不少,在他开口之前便主动提出要见我的,你倒是第一个。”

天帝这话听不出是喜还是怒,落在他人耳中,总让人忍不住揣度得心头一跳。然而白玉的身子不过轻轻震了下便稳住了,她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又重复了一遍道:“还请天帝,放我夫君归来。”

天帝又看了她一眼,道:“莫急,总会让你们一家团聚的。玄明……我已命人去带了。他这一世未到绝时,强改命数总要费些功夫,想来要多等一会儿才能上来。”

天帝话音落下,白玉自踏入天殿后始终绷直的肩膀总算塌了下来,似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过——”

天帝话锋一转,眼神中似有些深意。只听他道:“你这成仙的一尾,生得倒是颇快。”

白玉之前有几尾都长在玄明一世结束,她伤痛欲绝之时。但这一回玄明一世都算不得是开始,自然没有结束,白玉两尾之间的间隔着实短暂,天帝尽管话里没有明言,其他人也不敢揣测他的意思,但事实上……其余几位在座的神仙,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惊讶的。

原以为最快,本来也该有个几十年。

白玉听得一怔,其实她渡劫时怕原型被瞧出来,因此咬着牙没有放尾巴出来,故而她此时背后并没有拖着尾巴,但白玉仍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微抿着唇看自己应该会有第九条尾巴的地方。

这一尾并非是生在玄明离世之时,因为先前几尾之所以生,实际上也并非是因为玄明之死。而是因她陪他共度一生,共历一世,再历挚爱离世之痛,命运相连,方有感悟,便是以情悟道。

既然是悟道,其实哪怕没有玄明,也是可以悟的。

她怕他等得太久。

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便道:“我只是凡人,只能用凡人的笨办法。”

一处一处找,一样一样试,在无尽的黑暗中试图寻找那一处微小的出口。

时间有限,不可浪费。玄明这一世才开始不久,若是等他长成人再去会他,便又是匆匆十几年而过,可是他每一世都早逝……又能有几个十几年?那便一边寻他,一边修炼寻找别处的门路。

好在,她一向都还算有几分运气。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具体的过程若是赘述难免枯燥, 咬着牙修行说来总是无趣得很,无非便是一刻不停地逼自己修炼, 奋力助人、救人积攒修为功德。因白玉只有孤身一人, 过程中难免吃了些苦头,非得遍体鳞伤才能度过的路关她也度了,非得以一敌百才能救下的人她也救了,话说来轻巧,苦乐唯有自知。她既然是为寻玄明、救玄明吃得这些苦头,自然也是为情悟的道。只是这些事说得太多难免有卖弄自己的苦难、有意哭惨之嫌,且过去的事白玉已无心再提,便只含糊地说了那么一句,就不愿再多说。

总之她现在已成了仙, 过去的那些既然已经过去, 就当是过眼云烟。她如今的目的和心中所系之事, 唯有一件罢了。

白玉之前跪了下来叩首请罪, 此时也未起身,只是调整了姿势,改为低着头端端正正地跪坐着,静静地在那里等玄明。

天帝见她如此,也没有接着往下问的意思。他目光仍旧是严肃沉静,看不出对白玉那一句话作何感想。白玉亦无话可同天帝说, 大殿里维持着静谧的氛围, 良久无声。

玄明这一世未完, 强行将他召回比上一次要费工夫。因此天兵天将领着玄明从天台归来时, 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回是被强硬召回的,且他下凡的时间太短而召回得急促,玄明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来得清瘦,空荡荡的衣袍架在身上,仿佛随时能乘风而去似的。他脸色颇为苍白,眼底有隐约的乌黑,但他被天兵领来时,看得出尽管意识恍然,但心情却称得上好。他被领进了仙殿中,等看到白玉,一双含着桃花色的眸子便不自觉地弯起,笑着勾唇唤道:“娘子。”

……

这个时候,云母一行都被安排在偏殿中休息。

虽然他们赶上了看白玉成仙,但因白玉应付天雷时需要集中精神不能分心,后来又直接被天官带来了这里,于是他们就没能与她说上话。白玉成仙后的状态显然不好,哪怕被天官应急似的治了伤,可仍然憔悴得很,非常需要休息。此时云母一边担心着母亲,一边又焦虑于不知道大殿里发生了什么,整只狐狸心烦意乱地在偏殿里乱转。

少暄被她转得脑壳疼,看不下去地出声安慰道:“天帝是信守承诺的人,你娘既然成仙了,想来就算没事了,不太会再出变故的,说不定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父母了。”

云母又何尝不知如此?可毕竟是紧要关头,她实在很难平静下来。她绕了两圈后勉强又重新在师父身边坐下,喊道:“师父……”

“嗯。”

白及自然听得出她的情绪,安抚地抓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云母不安地问道:“你觉得我娘和玄明神君多久能出来?到时候天帝会叫我们吗?”

白及答道:“不过处理些后续之事,应当不会太久。即便喊你们,想来也是去接人。”

云母点了点头,她自然相信师父的话,可是即使有了答案,她胸口的忐忑依然没能得到平息。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等他们出来以后,我要如何与娘还有玄明神君一起相处呢?像是一般的狐狸那样?可是一般的狐狸是怎么做的?”

这事怨不得云母忽然开始担心。与上次不同,这一回玄明神君归来,应该就是真正的归来,不会再走了,既然如此,她和石英该如何与父母长期相处也就正式提上议程。尽管她之前情真意切地劝了石英先和玄明神君相处看看,可是事到临头了云母才发觉,她自己都对这件事心里没底。她以前能跟玄明神君相处是因为只当他是性格温柔慈爱的上古神君,而不是父亲。她自幼没有父亲,不知如何和父亲相处,现在玄明神君突然冒了出来,心里自然紧张得很。

云母想到这里,就求助地朝哥哥石英的方向看去。然而石英瞧着比她还要焦虑许多,九条尾巴都放出来了,这会儿正拖在背后摆来摆去,他见云母望过来,便有些焦躁地道:“不要看我,我怎么知道?”

云母只得将脑袋转了回去。

白及见她神情平静不下来,缓缓拍了拍她的手,沉声说:“别紧张,随缘便是。”

云母用力点了两下脑袋,只是听师父说话,她又想起玄明上回下凡是说要亲自与师父“好好”谈谈,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谈法、会何时来谈。说起来玄明神君等从天庭回去以后,想来应该是会跟母亲一道回竹林的……不知到时是不是应该由她与哥哥主动过去拜访?

既然想起了这茬……云母不仅没轻松,反而脑子里的东西越聚越多,愈发惴惴。想了半天没能想出办法来,云母只得用力甩了甩头,重新将脸转向偏殿门口,等着什么时候会有天官过来告诉他们消息。

……

云母的一双眼睛还盯着偏殿入口的时候,玄明与白玉正双双跪在玄天面前叩首请罪,待行完礼,玄明便伸手将白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因在等待玄明归来之时,白玉是跪坐在地上等的,一直没有起身,这会儿跪得久了,她又有伤在身,被玄明扶起时终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始终没有出声叫痛。待好不容易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她晃了晃身子才站住,玄明笑着托住她的手和身子,两人彼此依偎着站着。

天帝淡淡地注视着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平缓地叮嘱道:“此番尽管天庭破例不再追究,但你们回去之后,切记莫要再犯旧错。”

玄明虽说是请了罪,但任谁都能瞧出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相反表现得轻松得很。这会儿听天帝板着脸如此叮嘱,他便笑着张口贫嘴道:“放心吧兄长,我如今已有玉儿,上哪里再犯旧错?等离开天宫,我们夫妇便会回竹林去,和以前一样弹琴酿酒,再叫上儿女共享天伦……不过玉儿还没好好看过天界,这阵子我少不得要带她四处转转……再过些日子,许是又要来叨扰。”

说着,玄明礼貌地略微弯腰躬身,约莫有试探地请天帝包涵的意思。

天帝那双公事公办的淡漠眸子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道:“随你。”

得到这个答案,玄明已是十分满意地笑了。他又一边扶着妻子,一边往左右找什么似的随意看了看,继而大方地问道:“兄长这里可有疗雷伤的仙药和能让我们夫妻暂住几日的客房?我夫人刚历过雷劫,虽说天官已帮她做了简单的应对,可到底需要休养,我怕她无力支持回竹林去……且我那草庐里没什么能用的药,所以……”

玄明神君问得委婉,说到一半就没有往下说下去。他一天之前还是罪身,玄天又始终是冷着一张脸,玄明如此问,便是那些老神仙也有点替他紧张,怕玄天拒绝,他们兄弟感情不复从前。

然而天帝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便道:“……无妨。你先随天官去休息,至于药品,我等会儿命人去给你送。”

玄明神君弯了弯嘴角,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再一次躬身拱手谢道:“多谢兄长!”

谢完一次,他却并未立刻直起身子,而是神情微动,将脸上本来闲散随意的笑容收起了些,看起来正经了许多。他缓了缓声音,又一次开了口,只是语气尤为郑重:“你知道……多谢,哥哥。”

玄天沉默未言,只是略一颔首,接着马上就稳稳地起了身,倒让人瞧不出他刚才那微微的点头到底是回应玄明神君,还是只是站起来的前奏动作。

他道:“若无他事,便退了吧。”

说着,他便转身往殿后回去,见天帝要走,天官赶忙追了上去,其他老神仙亦各归各位,随天帝走的随天帝走,回仙府的回仙府。玄明则执了白玉的手,笑道:“夫人,走吧。”

白玉颔首,她自是有不少话要与玄明说,只是周围依然有人,只好暂时按捺住,就着他的手离开。

天帝说得令他们去客房的天官是就职于天庭中的一名女仙,她亦穿着朝服,板着脸看着便是与人疏远的模样。等将玄明白玉领到了位置,她便要离开,玄明有礼地朝她拱手道谢:“有劳仙友。”

白玉看了眼玄明,也学着他的样子道谢。

天官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平稳地步出客房,临走前还出于礼貌替他们掩上了门。

客房的门在悠长的“咯吱”声中缓慢闭上,外头的光亮被渐渐掩住,待阴影在玄明笑眯眯的脸上合成一线,门完全闭紧,不等门外那天官的影子随脚步声离去,玄明已回身一把抱住白玉,飞快地将她摁在地上,急躁地吻了上去。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久别的夫妻重新见面, 总比寻常要急切些。

上一次见面时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回他回天庭之后,在大殿上总要表现出镇定泰然的样子, 不能太过放肆失礼。然而他们不知多久没有好好见过面、好好独处过, 玄明先前还维持着彬彬有礼已经算得上是克制, 此时总算到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早已抑制不住感情。

玄明搂着她的肩膀,托着她的背便俯身将她压在了地上。然而玄明固然久别重逢情绪来得激动,但白玉又何尝不是?天官一走她便支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急急地迎上去吻他, 继而顺势随着玄明的动作后仰卧地, 两人很快就拥在了一处, 空气中仿佛冒着噼里啪啦的火气,千言万语都融进了激烈而彼此渴求的吻和越发混乱的喘息中。

玄明的呼吸早就乱了,他恨不得用力将白玉整个儿揉进自己身体里, 但他还记得她身上有伤, 因此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压伤了她, 同时用一只手臂小心地隔着她的肩背,免得她后背碰到地面, 另一只手则摁着她的后脑, 尽量保持着不会碰到她伤口的姿势不动,唯有口中的力道未松。白玉却是没有那么注意, 也没管自己身上的伤, 她竭尽全力地仰探着身子去应玄明, 努力地贴了上去,唯有紧紧地靠着、感受对方的温度,方才能感受到一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然而她越是能感觉到安全,就越是不愿意放手,因而愈发努力地凑近。

太久了,等了太久了。

白玉说不清内心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只得将千言万语的思念都化作细密到无暇出声的拥吻。两人就这样恨不能融为一体的搂在一起半天,等情绪好不容易渐渐平稳下来,才开始放缓了动作,忽然白玉一动,抽痛地“嘶——”了一声。

玄明当即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急着探头检查她道:“哪里疼?可是我弄伤了你?”

白玉坐直了身子便摇了摇头,这回真怨不得玄明,是她自己手臂环他脖子抱得太用力,不小心扯了肩胛骨上的伤口。

其实她来天宫的路上到底劳天官简单地治了一下,比起刚刚渡劫完的时候,这些伤已经不算那么疼了。然而玄明看起来自责得很,他将她小心地扶着挪到一边坐好,不让她乱动,像是怕瓷花瓶自己会把自己碰碎了一般,待天帝派来的人将药送来了,他便让白玉半褪了衣服,仔细地替她上药。

等药上了大半,白玉见玄明望着她身上的伤沉默得有些过了,便趁他凑近时,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探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玄明一愣,继而便露出了笑容,笑着唤道:“夫人。”

说着,他捉了她无意间还放在她肩上的手握在掌间,道:“我心念你。”

白玉知他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的心也是同玄明一般的。只是白玉这会儿忽然有些嘴笨,只觉得说一句“我也是”未免轻率,也表达不出她心绪的万一,可她张了张口又不知将胸中的千般思念从哪里说起才好。

玄明见她面露焦急困惑的神色笑了笑,不必她多说也懂了,感觉无话胜有话。他抓着白玉的手放在胸口,问道:“你如何回来得这般快?离我上回回天宫,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玄明话里隐隐夹着忧意,目光则放在白玉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怕她除了天雷的伤之外,还有别的大伤口。成仙之路总是苦的,她上来得这般快,多少令人担心。

白玉的目光闪了闪,当着玄明的面便有点不敢回答,只轻声道:“你护我那么多次,我总也该护你一回。”

玄明一愣,脸上自然而然地便笑了。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如何能不感动?于是笑得也与平日里分外不同,不似往日那般潇洒或者玩世不恭,而是内敛地收了几分。他抿了抿唇,将白玉往自己这边一搂,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道:“辛苦夫人了。”

……

夫妻二人互相握着手亲密地依偎了好一会儿。故而云母随来给他们引路的仙娥从偏殿过来、敲了门踏进屋子时,看到的便还是玄明和白玉安静地靠在一处的模样。

云母怔了一下。他们大约也没想到来的会是自家孩子,亦怔了一下。白玉渡劫后急着来仙宫,不知云母他们是何时到的,她一时不知所措,慌忙地便将玄明推开。玄明被推开了,一瞬间还有点茫然,但继而看着白玉飞快地开始冒红的耳根,顿时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扇子,摸了个空才想起他是刚从凡间回来,身上没有扇子,于是玄明索性将手收在了膝上,仰脸对云母笑着大大方方地喊道:“乖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