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听到这一问,便是白及也不禁一时失手一晃,将原本捏在手中的杯子不慎落到了桌案上。

天帝先前隐了两人的说话声,但白及这一失手却没有藏住,一时间附近的仙人都下意识地被吸引过了视线——

他们早就看到天帝在与白及仙君说话,只是碍于法术听不见,此时见白及仙君失态,不由得愈发好奇。

可惜天帝的法术在,即便他们拉长了耳朵,也是偷听不到一分半毫的。

天帝满意地看着白及仙君一贯清冷的脸上流露出的慌乱色,还有他长发间隐隐露出的冒了点红色的耳尖,淡淡道:“何必如此吃惊。”

白及堪堪稳住了身形,尽管尽量面不改色地一展长袖扶起了杯子,装作是偶然的样子,可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他当然是吃惊天帝居然会有此一问的。他并非是未曾想过,但并未与旁人说起,便是对云儿也没提过,怕她吓着。此时被问及,白及略微顿了一下,这才答道:“云儿近日心乱……总要等到她家人归来再议。”

天帝闻言动作一滞,道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刚想说什么,他抬头看了眼两席之间的过道,话到嘴边又停住。

这时,天帝突然道:“不谈了,云儿回来了。”

白及怔了怔,即使晓得他与天帝的对话云母听不见,还是心脏不觉一提,止了口,回头朝云母跑来的方向看去——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云母和少暄结束对话跑回来的时候,其实远远地就瞧见了师父在与天帝说话, 但她只看到两人嘴唇在动, 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且他们瞧她跑到跟前, 就默契地一并住了口又抬眼看她,云母在两人注视之下, 自然有些慌张。

她匆忙地跑到师父身边坐下, 侧着头小心地问道:“怎么啦?”

说着, 云母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下意识地去摸头发,生怕是仪态上出了问题,给师父丢了脸。

白及之前烫起来的脸上热度还未消, 同时一道烫起来的不止是脸,还有心, 此时他倒恨不得将小狐狸揣回怀里揉揉,只碍于旁人在场才未付诸行动。然而云母他先前刚失了态这会儿还有些慌乱,她仍旧眨着眼望他。白及被她望得心慌意乱,勉强才按捺着移了视线。他随手解开天帝的术法, 稳了稳澎湃的心绪,才缓缓地对云母道:“无事。”

“噢。”

云母点点头,疑惑地看了看师父, 又看了看天帝, 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也只好坐在原地。

云母又在旁边干坐了一会儿, 感觉无事可做。因她是白及仙君的弟子, 其他人都不敢冒然与她说话,而师父和天帝也不说话,云母只好取了筷子去夹东西吃,算是打发时间。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耳后的碎发不知不觉掉到脸边,白及本就瞧着她,自是注意到这点细节,他略微一顿,待反应过来,已自然地抬手替她拨了回去。

云母正吃着东西,察觉到有东西靠近脸,便懵懂地眯着眼睛躲了躲,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抬眸望了望,等她看清是师父的手,这才不动了。待白及将她的碎发拨回去,她便又恢复原样接着吃,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两人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白及刚才随手做动作时,周围神仙们的交谈声都忽然小了下,引得不少人侧目。侧目末了,瞧见这一幕的神仙们还彼此默不作声地对视几眼,以表惊讶之情。

不怪他们吃惊,若如此做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一贯冷情冷面的白及仙君。他看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但仅小小一个细节,便能看出他对待这个小弟子颇为柔情,且看这小姑娘的反应,也能猜出她平日里是极受宠爱的。

如此这般,这白及仙君与弟子交流的方式,倒是着实令人意外。

仙人宴席动辄许多时日,群仙之宴整整要持续一月。仙人本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参加宴会多是品品玉液琼浆,尝尝天宫的珍馐美馔,大多浅尝辄止,喝醉了稍憩片刻也是风雅,但通常不会吃饱。因而像云母这般因为太无聊只好拿着筷子吃东西的竟是少见,她本来也只偶尔夹一点尝尝味,可干坐着终究无聊,她食量又不大,一会儿一小口一会儿一小口的居然真吃饱了。

狐狸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她揉了揉眼睛,撑不住地打瞌睡,很想化成原型钻师父怀里睡觉,但又担心自己自顾自地化为原型在这样的宴席上不礼貌,只好强忍着。云母脑袋一点一点地忍了半天,哈欠也不是很敢打,直到她远远地瞧见有两个仙人喝醉后化作原型一跃飞到桌子上开始比赛打鸣,云母懵了懵,转头看向白及,这才犹豫地拽他袖子,问道:“师父……”

天帝办群仙宴,终究还是希望与群仙同乐的,故而席上其实随意得很。白及见她满脸困意,一顿,道:“睡吧。”

云母心里一松,总算干脆利落地“嗷”了一声,化了狐狸麻利地朝师父身上钻。她拿脑袋顶开白及随意搁在一侧的胳膊,爬白及的膝盖时后腿无意识地蹬踢了两下,等白及抬手将她托上来,便十分自觉地尾巴一圈团好,扯他的袖子盖在自己身上,眯着眼准备睡。在睡着前,云母想起自己和少暄约好看石英的事还没和白及讲,生怕醒来忘了,忙道:“师父,等群仙宴结束后,我想去长安看一趟哥哥,我刚才碰到了少暄,他也说要同去……”

白及顺了顺她脑袋上柔顺的白毛,沉声问:“可要我陪你?”

云母本来只想支会一声,哪儿好意思开口让师父大老远地陪她,但师父主动问起了却又不同。云母连忙点了点头,但点完头又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问:“可以吗?”

白及瞧她,便是心肠本来是硬的现在也放软了,真不知道她为何到了如今还会觉得提要求不行。他略一颔首,缓声道:“……自然。”

云母又惊喜地“呜呜”叫了两声,脸侧蹭了蹭白及的衣角,终于满意地睡了过去。

云母蹭得高兴,却不知他们短短几句对话间这一席上又掉了一地眼珠子。纵然白及中途就掐了诀,其他人听不见这对师徒说了些什么,云母又藏在桌案底下,旁人看不见她动作,但白及仙君让弟子爬他身上睡觉已是惊人。好在有了先前的铺垫,旁人们惊归惊也不曾露出破绽,看看就过了,宴席上仍是相安无事,倒未有人多想。

因是第一次参加群仙宴,云母各处都不是很熟悉,醒醒睡睡,醒来后偶尔到处走一走,算是熟悉环境。待到半月之后,她已放开了不少;待一月之期到时,她甚至结识了几个比她大不到一百岁、也算年纪相仿的女仙,收获颇丰。

群仙之宴结束后,云母也不耽搁,只跟着师父会旭照宫修整了几日,便按照之前说好的去与少暄会合。

这一日少暄早早就在约定地点等着云母,但他不曾想会见到白及,因而当他看到云母随白及同乘一片云远远飞来时,立刻就被吓了一大跳。

少暄急忙将云母拽到一边,问道:“你师父怎么也来了?!”

少暄话里问得急切,但身后的尾巴毛却是绷得紧紧的。他当初在旭照宫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日,那时也受过白及仙君指点,尽管未曾正式地拜过师,起初他还与旭照宫闹过一点不愉快,但多少也算与白及有一点点师徒之缘,他内心其实是敬重仙君的。同时,因着白及冷淡的模样,少暄不怕观云,不怕赤霞,不怕单阳,更不怕云母,却多少有些怵他,这会儿见到白及,立刻就紧张得很。

云母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师父愿意来陪我。”

少暄惊道:“你师父离宫陪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

见少暄问得愈发吃惊,云母脸上愈发有羞赧之意,她忙解释道:“如今我师兄师姐都出师离开旭照宫了,单阳师兄虽未出师,但短时间内亦不会回来,目前也未从他那里听闻归期……我和你一起去见哥哥后,若师父还留在旭照宫里,他反而无事可做的。”

少暄愣了愣,倒不知观云与赤霞居然已经出师了。他“哦”了一声,算是表示明白。其实他倒是也不介意有白及跟着,只是到底有些不自在。少暄看了眼白及的脸色,默默地将本来想问云母到底对象是谁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居然不大敢问了。

三人一同飞了一路,少暄便不自然地绷着尾巴绷了一路,等好不容易到长安城郊,他才总算松了口气。

令妖宫还是先前的令妖宫,只是从一般灵狐的居所成了仙居,故而周遭在一片乱糟糟的妖气中,还混进了一股醇厚温良的仙气。石英早知他们要来,早早地就命了自己门下的小妖前来迎接,待进到内殿,云母就瞧见石英正以原型卧在他的妖王石座上,雪白的狐狸拖着九尾,眉心一点鲜艳的红印,犹如雪中一朵红梅。他未开口,这来自原型的优雅之态,竟是敛了几分他周身的傲气,看着居然颇为清雅。

石英这十数年来生长并未停止,又与妖物常伴,原型早已比云母大了一圈,原型看着已有八分像长成了的公狐狸。他本以为来得只有云母,看到白及还不算太意外,但瞧见少暄亦在此,便不解地挑了挑眉。

不过石英却也不是生气的样子,他朝三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便从王座上站起来,身子一晃,轻盈地跳了下来。

少暄亦不含糊,见石英是原型,他也就化了原型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云母回头看她师父,白及摸了摸她的头,道:“去吧。”

话完,他沉了片刻,又道:“我去打坐。”

说着,他便当真寻了个位置一撩衣袍坐下,闭上眼调整气息。云母冲师父道了谢,一转身也化成白狐,与哥哥和少暄聚到一处。

他们三只狐狸本是同龄,可少暄长得快不过石英,却又比睡了近二十年的云母来得大,如此一来,居然是三只狐狸三个大小。他们聚在一起坐着说话,从上往下看就是两白一红三个大大小小的毛团,正在“嗷嗷嗷”地叫着聊天。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只狐狸围在一起聊天, 只听石英问云母道:“你说你要来找我, 怎么连你师父一起来了?你这么大只狐狸, 出个门还要师父陪着不成。”

云母被哥哥话里的调侃之意弄得脸色通红, 幸好还有白毛挡着。她与师父实际彼此相慕又互通心意的时间还不是很长,正在热恋之中, 能不分开,云母自然是不愿意分开的, 可这种实话她着实羞于说出口。她回头看了眼正闭眼凝神打坐的白及, 仗着师父听不懂狐语,索性躺平一摊,嗷嗷叫着撒娇想糊弄过去。

石英俯身拿额头一顶, 一下就将翻过身抱着尾巴打滚耍赖的妹妹翻了回来,他斜睨了云母一眼,却也未多说什么, 算是接受了她的撒娇。石英九条长尾自然一摆, 他又看向少暄,扬眉道:“你又如何会在这里?说起来……你叫什么来着?”

云母连忙替两人介绍道:“哥哥,他是少暄,是青丘少主。”

说着, 她又看向少暄, 介绍石英道:“这位是我兄长。”

云母同少暄一并来时, 已经同他说过哥哥的名字, 此时倒不必再说太多。少暄对云母点了下头, 又将目光投向石英, 说:“我们先前那一战还未分出胜负,我是来同你了结的。”

“哦?”

石英便是从云母那里听了对方的来路也丝毫不露怯色,反倒显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情来。但他也晓得现在刚一见面就立刻开打许是要吓到自家胆子小的妹妹,故而石英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改天找个时间便是。”

少暄亦看了眼云母,点头赞同。

三只狐狸又在哪里嗷嗷叫了好半天,聊得云母开始有些担心让师父久等了。她跟兄长和少暄打了声招呼,便扭身朝白及跑去。白及原本闭着眼没有声响,故而云母担心师父是入了定,便不敢打扰他。她十分轻手轻脚地跳到了师父膝盖上,谁知她刚摆了摆尾巴想要趴下休息,就感到白及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摸了两下。

云母回过头,高兴地朝他叫着摇尾巴,努力伸头去蹭师父的手。

云母蹭师父的手在那里玩得开心,却没注意到这会儿石英和少暄还看着他们。

少暄与石英两人皆是善用火的狐狸,性格上都有傲气之处,这么个共同点虽说让他俩容易互看不顺眼,却亦让他们有默契之处。这会儿两人的视线都在云母身上,但少暄只看了一会儿便了无兴味地收回视线,九条火焰般的红尾烦躁地四处乱摆。见云母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看了石英一眼,终于略带几分躁动地问道:“喂,所以你说你妹妹已经有了对象,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问到这里,少暄口中已带了狐疑。

石英一愣,见自家妹妹一走,这红狐狸居然立刻就问这个,他亦若有所思地扫了少暄一眼,只见他眉头微蹙,狐脸上满是解不开谜题的烦闷,显然纠结这个不是一日两日了。石英顿了顿,眯了眯眼,问:“你这么在意这个做什么?”

少暄有些不知该怎么答,迟疑片刻,才道:“呃,我……”

见他半天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石英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啊”了一声,同情地道:“你暗恋我妹妹?”

说完,他又怜悯地劝道:“云母她很迟钝又很死心眼的,认准了约莫就不会改,你怕是没机会了。”

“不是!”

少暄几乎是立刻就炸了毛,毛发底下的脸颊瞬间红成一片。

他的确是有一阵子脑袋简单太冲动了,当年扛着聘礼跑去旭照宫向只见过一次面的小白狐求婚的事被青丘的长辈笑了十几年,现在逢年过节还经常要被当笑料提起调侃,少暄在这方面敏感得很,石英一提,他浑身的毛就恼羞成怒地竖了起来,急着辩解,故而索性一口气说道:“我当初怀疑她喜欢的人是在旭照宫,可是白及仙君总共五个弟子,其中三个男弟子,年纪最长的元泽仙人云母见都没见过几次,观云仙人已要订婚,我原本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单阳,可是单阳多年前就出去远游了,至今未归也没见云母怎么伤心,剩下的总不能是赤霞仙子……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到底是对谁有意——”

少暄说得暴躁得很,是当真有些被石英的话激恼了。然而他一股脑儿地分析下来,一抬头,却见石英目光微妙地看着他。少暄张了张嘴,问:“怎么了?我说得可有哪里不对?”

石英问:“你真的没察觉到?”

少暄疑惑地皱眉:“察觉到什么?”

这下石英看着他的眼神是当真有几分复杂了。少暄知道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多,按理来说不该猜不到才是。石英犹豫了一会儿,又看向正在玩耍的自家妹妹……其实他照理来讲不该多言,可是……

石英想了想,突然抬手在少暄眉心一点,少暄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猛地一惊,恼道:“你做什么?!”

石英道:“我觉得你自己也快猜到了,只是云母信你,我却不熟悉你的性格,不晓得你可信任与否,所以干脆提前下个术,免得你乱讲。”

少暄生为青丘神狐自是高傲得很,哪里肯就这样被人下术,然而石英转瞬之间就已完成了仙法,少暄顿时整只狐都暴躁了,正要发飙理论,心中却突然一惊,只觉得石英这话里像是能分析出什么来。他觉得他快猜到,也就是说他先前那些分析纵然不准,亦不远矣……少暄心里一动,惊讶地朝云母看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云母在那里与师父一道玩好,回头又要瞧哥哥和少暄的情况时,却看到原本蹲了两只狐狸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只,哥哥还在,但少暄却不见了。云母奇怪地“咦”了一声,问道:“少暄呢?”

石英安静地坐在那里瞧他们,已经瞧了有一会儿,见云母问起亦早有准备,就轻描淡写地道:“那只红狐狸在外面透风怀疑狐生呢,不必理会他,估计明早就好了。”

其实云母与白及先前顾及场合也未有太亲密的举动,只是他们到底情浓之时,她又不会隐藏情绪,眼里满心满眼的爱意哪里藏得住,白及眼里亦满是含蓄的柔情,故而少暄一旦有了怀疑,仔细看了一会儿就发觉端倪,大受打击地出去蹲着吹冷风了,反倒留下石英觉得迷惑得很。

他看了眼白及,只觉得不知这白及仙君在神仙眼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明明并非是很难想透的事,偏偏过去这么久了居然也没人往他身上想。

云母听石英这么说,疑惑地歪了下脑袋,十分不解少暄怎么说跑就跑了。云母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看看情况……片刻后她回来,已是满面通红,羞涩地往白及怀里一扎就不肯出来了,只露一条胖尾巴在外面晃来晃去。

白及亦有几分尴尬,但他们尴尬过后,也总算不必再顾及这里还有人不知道他们关系了,反倒轻松许多。

石英的令妖宫如今成了仙宫,尽管布置格局皆还未改,妖物们也不知该弄个什么名目留下来,在仙宫之中不算大,但要弄出几间客房来还是绰绰有余。当晚石英就给少暄白及安排好了房间住下来,云母则本来就给她留了屋子,就在石英的房间边上。只是当晚云母一个人独睡,翻来覆去还是不太睡得着,想来想去,她便起了身往外走。云母一路跑到令妖宫宫外,她远远地就瞧见大门未关,还未出宫门,就已看到有人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饮酒。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待走到对方身边,便唤道:“哥哥。”

石英早听见了她的脚步,并不意外,淡淡地笑着“嗯”了一声,随手一指他身边,道:“坐吧。”

云母便理了理衣衫坐下。石英单手持着酒盏小酌,另一只手手肘撑地,慵懒地靠着望月。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拢在清透的月华之中,仿佛浮着一层光。他眉心有一点红,肤色白皙,今晚又穿了清雅松敞的青衣,嘴角微微带笑,他的侧脸看着便极像玄明。

注意到云母的视线,石英侧过头,随口问:“怎么了?”

云母知他不喜欢自己提起玄明神君的事,怕自己一开口就说破坏了此时的气氛,赶紧摇了摇头。她想了想,举头望月,怀念地道:“我记得哥哥你小时候很喜欢月亮。”

今晚是圆月,月光分外明亮。

云母晕了晕,忽然觉得重要的日子似乎总是满月。

石英笑道:“现在也是如此。说来,你小时候还怕黑呢,现在不怕了?”

云母当即就红了脸,赶紧摇了摇头。

其实若是全无亮色的雨夜与白天相比,她当然还是喜欢白天,但这样有月光的夜晚,却没什么好怕的。

但摇完头,云母脸上又显出些低落之色,她道:“说起来,我们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玩闹,但从我拜入仙门后,就再也没有一起玩过了……”

石英笑了笑,放下酒杯,道:“你可是说如此?”

云母一愣,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就突然感到石英用仙气引了她变作原型,紧接着石英自己也变了原型。他周身被法术笼罩,只见石英的身体迅速地缩小,等淡光消失,他已用法术变回了团扇似的狐狸,只有一条尾巴,额间却有一抹鲜艳的红色,正是云母记忆中那个陪伴她时间最长的兄长。

没等云母反应,石英一把将她扑翻在地,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重新翻过身来。她这些年尽管长得慢,但到底还是长了些,见兄长如此,她赶紧也用法术将自己缩小了几分,然后又朝兄长扑了回去。

月光之下,两只小白狐互相追逐打闹,扑来扑去,难分胜负,倒是势均力敌,同过去一般。

纵然都将身体缩小,但彼此力量其实还是有差距的,石英比她多了十多年的修炼时间,云母自是能察觉到哥哥有意收着力道让她,只是陪着她玩儿,不过本就是玩闹,原本就不需要用全力分胜负,云母也就收着力道,只单纯地追着玩闹。兄妹俩许久不曾这么玩过,但仍是有趣,因此互相扑了好久才尽兴,等玩闹过后,就并排坐在地上蜷着尾巴赏月。

他们看了一会儿月亮,石英感觉到云母发呆,便凑上去拿额头顶了她一下,笑问道:“怎么了?”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母被兄长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 便也“呜呜”叫着亲昵地顶了回去, 然后云母轻轻地垂了眸, 怀念地道:“我想起以前赏月时,娘也总是在的。我们玩闹之时, 娘她总怕我们不知轻重要受伤,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 稍有过头就要介入将我们分开……”

云母未说下去, 但石英已懂了她的意思,轻轻地摆了摆尾巴,却未多言。

他们两人现在还可以一起玩,但母亲尚未成仙, 目前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偏他们还无法去帮忙, 云母担心自然是很正常的。

石英其实也担心, 他这段时间也想了许多。他想了想, 对她道:“娘的情况的确令人担忧,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你早早地拜了白及仙君为师可能不知,娘的修为其实应当比你想得还要强上许多。”

略微停顿片刻,石英又道:“娘她过去总催我们成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知若她不成仙,与……呃, 那个玄明终不能成眷属。故而这些年她虽寻访各处, 但从未懈怠过修行, 否则怎么能这么快生出那些尾巴?她许是以情为道, 又遇上一些机缘,可若是没有修为撑着,总没有那么顺利。你仔细想想,我们被叫去仙宫与天帝对峙那日,娘虽然见到玄明时激动了些,可其余时候并未显出多少慌张……她约莫是对这一日早有心理准备,也做好了承担罪罚的打算,只是未同我们说过罢了。”

听石英这样说,云母仔细回忆了一下,便觉得确实如此,又安心了些。但她旋即显出些低落的神情,又道:“即便如此,也不知娘何时才能成仙……”

石英说:“你又不是不知狐狸的九尾玄妙得很,有时修为未至也可生出九尾,有时便是生了九尾也成不了仙;有人机缘到了顷刻之间便能生尾成仙,有人便是蹉跎一生也只得停在八尾不得进展……我是不觉得成仙有什么非成不可的必要,但对你和娘来说显然并不是如此。你要是实在担心……不如我明日就去找娘,强拉她一把?”

听石英说起来像是只要她点头,他立刻就去破坏天帝给出的条件的认真样子,云母赶紧摇了摇头。其实即便是神仙也没有什么能让人一定成仙的绝妙之法,除非是点化童子,可这对白玉来说显然无用……石英若是去了,无非也是强渡她仙气,或者说点神仙的道法,与当年玄明教白玉修炼实际上别无二致,不一定能成功不说,说不准还要给娘惹上麻烦……玄明还有四世未历,即使要破釜沉舟也不该是现在。哪怕云母赞同,想来娘也不会同意的。

见云母摇头,石英亦不坚持,只说:“那就算了。”

两只狐狸又安静下来,云母见之前两人扑闹时,哥哥身上的毛发有些乱了,她便小心地凑上去替他理了理。石英倒是没躲,只是他侧头看了云母一眼,亦亲昵地低下头替她理了理。两只小狐狸互相蹭了一会儿,云母犹豫一瞬,观察了一番石英的神情,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

石英扬眉:“怎么了?”

“你是不是……讨厌玄明神君?”

“……”

“……”

云母问得忐忑,生怕今晚看起来情绪平静的兄长忽然露出怒容。然而石英意外地只是沉了沉声,神情镇定,连眉头都不曾皱。他思索了一会儿,就道:“……硬要说讨厌也算不上,只是不喜欢吧。”

“……诶?”

云母怔住,这个答案与她预想得颇为不同,倒是一时接不上来。

石英见她一脸呆呆的模样,反而是笑了。他上去重重地撞了云母额头一下,撞得她吃痛地“呜呜”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身子。石英也懒得说那些“突然冒出一个父亲”之类的缘由,反正云母自己也想得到,他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眼梢,问道:“你要劝我?”

云母之前就已与少暄聊过她的打算,故而现在就摇了摇头,赶紧否认道:“没有没有。”

顿了顿,云母又说:“哥哥你本来就没有见过玄明神君,在仙宫第一次见面时你甚至都是头一次听说他,要亲近自然勉强……玄明神君也晓得这一点,才会让我转达他的道歉之言。”

石英淡淡地“嗯”了一下,脸上瞧不出喜怒。于是云母又壮着胆子过去蹭了蹭他,才问:“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说着,她便安静地望着石英,等他回应。

云母在来之前便已打算与兄长好好谈谈,只是既然要好好谈,便要知道兄长的想法,总不能是她自己一味地乱说。

石英看了她一眼,胸口烦躁了起来。其实说起这个,他自己未必就不觉得心情复杂了。石英一顿,方道:“他是母亲的心上人,似乎也是当年和娘生下了我们之人。上古神君,犯天条后被你师父亲自劈了一千两百二十二道天雷,以修为化雨,藏了你我的行踪,既是护娘,亦是护我们兄妹。还有……我的狐火与旁的灵狐不同,想来因有那玄明神君的一半血脉。上焚堕仙,下诛妖邪……比寻常狐火要特殊许多。”

说着,石英便在自己面前点起了一朵小小的狐火,任由它在自己面前欢快地烧着,橙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明亮鲜明。石英望着它,像是若有所思。

约莫因为这里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又是静谧的夜晚,他的声音比平时要来得平静,但反而令人听不出情绪。

云母没想到从哥哥口中听到的都是些好话,不禁微讶。这些话里有不少都是石英成仙之前、两人身世还未明确时云母随口跟他说的,自石英成仙后就并未再与他提过,可是他此时却讲了出来,想来这段时间,他也是真的想过这些,方才将以前的谈话都想了起来。

只是……

云母听他这么说,便眨了眨眼,疑惑地问:“哥哥,既然你都晓得,为什么还是不喜欢玄明神君?”

石英听到她这么问,半晌没有说话,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这时云母这样问,他便不禁蹙了蹙眉,觉得好像“不喜欢”这样的词汇也算不上……他并非是厌恶,也并非是不喜欢,可是那种古怪的感情又不能单纯地用这两个词的反义来形容。

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石英道:“……正因这般,我才不知该如何待他。我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与这位神君说实话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素未蒙面……我并未做过什么对他有益处的事,却平白无故让他以命相护,如此……倒像是欠了对方人情,偏生他并没有让我们偿还的意思……”

说到这里,石英微微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神情。

他并不认识对方,可是那日相见时,玄明看着他和云母的眼神却分明是慈爱。他过去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尽管不是厌恶,可终归有些古怪。

石英抿了抿唇,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继续说:“还有……我的狐火。”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之前燃起的那一簇小火苗上,云母顺着石英的目光,也一同看了过去。

石英道:“……当年令妖牌还在我手上,整日有大大小小的妖物找我麻烦时,即便对方修为在我之上,我却仍能得胜,现在想来,许是有大半原因都在此火……我原本以为自己能立足于此,是因我自己天赋不错,且修炼不曾懈怠的缘故,可是如今这样的话……”

他能活到如今,居然也是依赖于玄明。

恩情沉重到这般地步,着实令人不知如何报偿。若对方护他是因感情,那想来便要以感情以报,然而感情这种东西哪里能说来就来,若是做得过了反而不真……倒像是为还情而强作亲热似的。这般种种,弄得石英焦躁不已,不知如何处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石英说着, 便烦闷地抿了抿唇。虽说是云母主动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他又何尝不是借着与她解释的机会理理自己的思绪。只是石英没想到自己越是整理, 越是不知该如何破眼前的局。他厌烦地移了视线,尽管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厌烦些什么。石英从小狐恢复成了挺拔的大狐, 九条长尾一展,正要心烦意乱地收了他的狐火, 偏在这时, 他察觉到妹妹轻手轻脚地凑上来,努力踮起身子,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