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林,沿小路又走了一段来到一片极为宽敞的空地上。

空地四方都竖着箭靶,还有稻草人。

四周树木环立,此时方是初春,远远望去隐约可见枝干上隐有嫩绿。

付雅早已命人取来弓箭在旁候着。

“比什么?”舒什兰问。

花舞目视前方,不知在看着什么,发了好一会儿呆。

半响后,方看向舒什兰,道:“如果你赢了他,我便嫁给你。”

舒什兰一惊,随后面露狂喜之色,道:“一言为定。”不管她此刻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说出的胡话,舒什兰只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要赢了付雅。

花舞点头,道:“决不食言。”

舒什兰闻言立刻取来弓箭,显然已有些迫不及待。

花舞转头看向付雅,见付雅正幽幽望着自己,目光复杂难辨,道:“我相信,这一次,你定然赢不了他。”

“哦?”付雅笑意忽起,带着一抹玩味,却又难掩疑惑,问道,“若我赢了,你许我什么?”

花舞扬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的,我都给。”

付雅道:“一言为定。”

花舞点头道:“一言为定。”

花舞目视前方树林,扬声道:“比赛很简单,我行于林中,大声数十个数,数到十时,你们谁能射下我头顶这颗朱钗,便赢。”

“不,我不会再对你举箭。”舒什兰立刻出声反驳道,“换一种!”

花舞看向舒什兰,道:“只此一次机会,如果你放弃,那便算你输了。”

舒什兰蹙紧了眉头,似想起了自己初见花舞时的情景,也起了疑心,道:“你似乎很喜欢别人用箭射你。”

花舞一挑嘴角,目露讥讽之色,道:“我喜欢玩点刺激的,更喜欢以命相赌,尤其事关自己一生的幸福,更希望对方是万中选一的真正男儿,有胆有识,心志坚韧,若然不是,即便死我也不嫁。”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雅忽沉声道:“弓箭无眼,你用自己作靶,虽是存了试我们胆量的心思,但同时也让我们心有顾忌无法正常发挥。如果真误伤了你,我们会为此愧疚,也无法向尚书大人交代,这种比试,即便舒什兰贝勒答应,我也不答应。”

舒什兰闻言一哼,道:“我不答应。”

花舞微微蹙眉,付雅所言不无道理,试想,如果她真的死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中,或许自己真的可以回去,但活在这里的他们又当如何?愧疚不知道,但阿玛决不会放过他们,……想起阿玛……花舞黯然,他会不会很伤心?他一生戎马,而今无妻无妾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如果她也死了……这一刻,她竟开始犹豫,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她在这里已有了牵挂。

她看着舒什兰又看看付雅,其实,他们都很好,都很优秀,奈何自己……

她将目光看向了一旁拿着弓箭等着的仆人,她缓缓走了过去,自箭筒中取出一根箭,用手指摸了摸光亮锐利的箭头,如果此刻她将箭头刺向自己的胸口……

她紧紧地握住了箭羽,手心感到微微地刺痛。

她望向舒什兰,舒什兰亦正在望着她。

这么多年,她总是在逃避。以各种借口,各种方式,明明极渴望一份真爱,可每当面对,都会质疑甚至胆怯。真爱?这世界有这东西存在吗?她扬起嘲讽的笑意,原来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却是自己一直不曾相信的。

第二十五章

若在现代,她可以游戏人生,可以不付出真心,便是一个人一辈子也无所谓。而这里,却完全由不得她,若然做出抉择,便是一生,之于她再没有第二次的选择。

除非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思及此,再次坚定了决心。

她忽然扬起了一抹微笑,轻声道:“其实你们谁的箭术更厉害,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言罢,她转身离去,只是手中仍旧握着那根长箭,一直紧紧握着,没有松手。

付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目露疑惑。

舒什兰却已追了出去。

舒什兰跟在花舞身边,见花舞不理他,他道:“就算箭术再高,可若目标是自己心里在乎的人,也会乱了方寸,我并不觉得心志坚韧的人会向自己在乎的人射出手中箭,除非他根本不在乎。”

“你究竟喜欢我什么?”花舞停下脚步,与他大眼瞪小眼真的较起真来。

舒什兰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被她问得一怔,想了想方道:“你什么我都喜欢,就算此刻你与我瞪眼睛我也是喜欢的。”

“真的?”花舞一扬眉。

舒什兰重重点头:“真的。”

花舞道:“那好,你随我来。”

“去哪?”舒什兰问。

“尚书府。”花舞道。

舒什兰意气风发地跟着花舞回家去了。

他们身后,付雅立在廊下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意外地看到花舞顿住了脚步,回身看向了他,扬声对他道:“付雅大人,如果没什么事,麻烦你再送我回府如何?”

付雅微一扬眉,扬声道:“荣幸之至。”

回尚书府的路上,舒什兰很不待见付雅与花舞同车而行,也寻了借口弃了马挤上了车。

马车原本就不宽敞,本可坐四人,但花舞不愿与舒什兰挨着坐,舒什兰就只好与付雅挨着坐了,他二人坐在一处,怎么看怎么别扭,就算是衣角似乎都不愿意碰到对方的,哪怕不是故意的也不愿。各自倚在一侧车壁,完全是相看两相厌。

花舞沉默地摆弄着一直抓在手里的箭,舒什兰问:“你喜欢这箭?”

花舞摇了摇头,道:“在你们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车中一阵沉默,也不等二人回答,花舞便道:“其实我就是一个疯子。”

付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花舞今日虽处处透着古怪,但依早先花舞给他的印象,她绝不是一个自己肯承认自己短处的人。突然这么形容自己令他意外之余有些好笑。

舒什兰自然也察觉出了她的古怪,似有些讨厌付雅的笑声,先瞪了付雅一眼,方才问道:“你这又唱的是哪出?疯言疯语的,一点也不好笑。”

花舞垂眸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好。”

付雅疑惑地看着花舞,忽听身边舒什兰不以为然地一哼,道:“你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我说了才算!”

付雅又笑出声来,忽觉这两人一唱一和甚是有趣。其实舒什兰这人,霸道傲慢无理之余还有些可爱。

舒什兰这一回再不忍他,高声质问道:“笑什么笑?!”

付雅道:“你人虽有些狂妄,但我发现有时候还挺有意思。”

舒什兰又哼了一声,道:“我有没有意思与你何干?”

付雅点了点头,道:“的确与在下无关,贝勒爷请继续继续。”

舒什兰不理他,只看着花舞。

花舞低着头望着手中箭,神思恍惚。

舒什兰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花舞道:“如果这一次,我……”她没有说下去,只余马车的咯吱声。

舒什兰又道:“你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言罢,踢了踢身旁付雅,“你下车去,别在这里妨碍我们。”

付雅闻言哭笑不得,道:“贝勒爷,这马车是区区在下的,贝勒爷的马就跟在车旁。”

付雅的有意提醒,舒什兰只给了一记白眼外加一个冷哼。

花舞忽道:“有一天,如果我死了,你们会难过吗?”

话一问出口,车中再次静了下来,花舞很明显感觉到了两道不同的目光自对面射来,均带着疑惑与探究。

随后,舒什兰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长箭掰成了两段,丢在地上用脚踩住,道:“不许碰这些东西!”

付雅道:“你似乎存了求死之心。为什么?”

“你敢死!”付雅的话明显刺激到了舒什兰,他气怒地坐了过来,不顾她的挣扎和付雅的戒备,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的羞恼中兀自气怒了半天,方才闷声说道:“嫁给我就那么难!?我对你全心全意的好,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

她没想到舒什兰会当着付雅的面这么质问她,手被他紧紧攥住,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在他的怒视下,她顿觉无措。

付雅微微怔了怔,收回了注视着他们的目光,幽幽移向窗外。他看到了舒什兰的苦,也感受到了自己心里的涩。舒什兰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质问花舞,而他却做不到。

花舞被舒什兰逼得红了眼眶,艰涩道:“我……我好像一直徘徊在一个岔路口,前方有两条路,一条我看得到未来,所以心中无惧,而另一条我看不到未来,或许会幸福也或许……会遍体鳞伤,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去走……”

“我陪你!”舒什兰毫不犹豫地道,“管它什么路,从今往后,我走哪条路,你便跟着我走,我绝不会放开你的手,如果你走不动了我背你,即便都走不动了跌倒了我也给你做垫背的。”

付雅再次看向对面二人,很清楚地看到了花舞动容的神色。

他暗敛眸光。

而后听到花舞说:“我要的你给不了。”

舒什兰追问花舞要什么,马车却在这时停了。

到了尚书府,付雅和舒什兰先后下了马车,花舞在临下车前,将地上的断箭藏在了衣袖中。

下了马车,花舞唤来一名家仆,问了阿玛现下正在书房,便带着舒什兰与付雅同去了书房。尚书大人正埋首案前,听伍总管通报后,放下笔墨,起身到了外间,便看到等候在外间的一女二男,互相见过礼,宾主落座。

尚书大人看向花舞,目露询问。

花舞咬了咬下唇,站起身来,行至屋中央,忽然向尚书大人跪了下去。

尚书大人目光一沉,便听花舞大声道:“阿玛,花舞要向阿玛磕三个头。”

“一谢阿玛生养之恩。”不待尚书大人回应,花舞已重重磕下第一个头去,咚的一声,尚书大人微微动容,舒什兰见状几乎坐不住了,付雅目光凝重。

“二谢阿玛养育之恩。”花舞又一次重重磕下一个头去,又是咚的一声,额头已微微泛青,舒什兰已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本欲阻止,却又停住,而付雅目光已沉。

“三……不孝女愧对阿玛生养之恩,对不起,阿玛。”言罢,竟将一直反握在手中的箭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口。却在最后一霎被舒什兰抓住了箭尾止住了去势。可毕竟事出突然,舒什兰再快,也已迟了,箭已刺入花舞胸口,顿时血流如注,血染衣襟。

舒什兰一看到血面色大变,伍总管惊呼出声,而尚书大人不敢相信地惊怔当场。

花舞握着箭羽,低头望向胸口一片染血的红,感觉到了利器刺入胸口的冰凉与痛,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手在发抖,身体亦摇摇欲坠,舒什兰扶住她,而在这一刻反应过来的付雅当即俯身已开始查看她的伤势。

舒什兰全身都在颤抖,抖得比花舞还要厉害:“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他试图捂住她不停流出的血,却只是徒劳。

她却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有种从未有过的痛快和解脱,她对舒什兰道:“我本就是……就是……个疯子,我……不好的,我不配……你的……喜欢……”她带着笑,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

舒什兰满手是血地抱着昏过去的花舞似丢了魂魄,尚书大人却已惊醒过来,他对伍总管道:“速去找个大夫来。”并问付雅,“伤势如何?”

付雅冷静回道:“刺入时用力较大,刺入一寸二分,幸好刺偏,未伤及心脉。”

那一天,舒什兰说什么都不肯放开花舞,是他抱着花舞回了房间,是他在大夫拔出箭时咬着牙死死按住花舞,待花舞须要上药包扎时,他依旧不肯放手离开。

尚书大人给了付雅一个眼色,付雅一掌朝毫无防备的舒什兰后颈劈下,而后好不容易分开了他与花舞紧紧相握的手,这才被付雅抗出屋去,丢在了客房。

半个月后,栾丫为花舞换药,她怕小姐再轻生,一天天看顾的极紧,幸好,自从那日后,小姐一天好过一天,十分配合地吃药上药看起来再没有轻生的念头。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花舞不再执意逃避。

在她睁眼醒来的那一刻,有害怕有慌乱,但直觉告诉她,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注定要在这里生存下去,那么她便不能再逃避眼前的一切,必须有个决断。

只是如今却已今非昔比。

她伤了所有人的心,除了舒什兰和阿玛或许没人肯原谅她。她最想求得原谅的人,甚至不来看她。

自从她当着舒什兰的面自杀,舒什兰便再未提及彼此的婚事,不止如此,人也变得寡言少语,来了也多是沉默着。

花舞还不能下地,这两日靠在床边无事做,便让栾丫拿了几本书来看。

却在这时,听外间的丫鬟进来禀报说蓝枫贝勒来了。

这还是她重伤后,他第一次出现。

隔着竹帘,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她看了他很久,直到她鼓起勇气唤了声:“表哥。”却见他转身离去。

他果然不肯原谅自己。

栾丫见她落落寡欢,怕她有什么心结再寻短剑,一着急便道:“小姐不要怪蓝枫贝勒,如今京城有传言说原本大人是想将小姐嫁给蓝枫贝勒,但小姐不肯,并以死相逼大人,郑王爷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对外宣布你二人之间并无婚约,亦不会让蓝枫贝勒迎娶小姐,还……”栾丫欲言又止,道,“一切都是误会,等小姐养好了伤去和蓝枫贝勒解释清楚就好了,就好了……”说到此处,栾丫似乎也有些不确定,只是不敢再说下去。

原来如此,花舞没有注意到栾丫的神色,只是静静地想,他既然能来看她就说明他心里还挂记着自己吧,等伤好后她会和他解释一切,包括告诉他,她的来历……

想她亲带着舒什兰与付雅进了家门,当着阿玛的面自杀,也难怪他会误解。

栾丫见她神色舒缓了几分,吩咐了外间的丫鬟仔细照料,便亲自去看药煎好了没,挑起门帘时,花舞便看到了静静立在帘外的舒什兰。

外屋伺候的丫鬟被栾丫叫了出去,门关上后,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舒什兰挑帘走了进来,放下手中水果篮,拿起其中一个火龙果用刀子削了起来,边削边道:“这果子头些日子才送进京,我姐那里总共只有三个,我一尝这东西挺好吃就全拿来孝敬你了,今天还被姐姐念叨着说我不孝,耳朵听得都生了茧子,为了我耳朵上的茧子,你的伤也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花舞躺在床上,侧头望着坐在床尾的舒什兰,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自残?”

舒什兰道:“你先前不是说了吗?我又何须再问。只不过,不管你走那条路,那条路上只要有我就行。”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我喜欢对我喜欢的人好。”舒什兰一挑眉,将手中削好的一块火龙果放入花舞口中,花舞想接过自己吃,却被他躲开,执意喂她吃。

花舞道:“舒什兰,放手吧。”

舒什兰手一顿,刀尖刺在了指尖。他笑着掩饰了过去,又如常削了一块火龙果喂花舞。

花舞却没有吃下,又道:“我要的,你给不起。”

“你要什么我给不起!?”舒什兰的笑已僵在脸上,“我给不起,在你心里谁能给得起?”

“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的确给不起,虽然我想说我可以,可我不想骗你。”良久,舒什兰放下了手中削了一半的水果,意兴阑珊地道:“我将来会是察哈尔亲王,婚姻本就由不得我做主,幸而我此番求娶你,阿玛和姐姐都不反对,可将来我无法保证不会政治联姻,我只能保证一生一世对你最好,娶你为正妃,绝不负你。”

“那你呢?付雅。”花舞忽然扬声问道。

舒什兰惊讶地转身望去,只见帘外正立着一个,不是付雅又是何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这时便听付雅的声音幽幽响起:“一辈子的事情太遥远,如果我承诺,我必然要做到,可我不想作守死规则的木头人,如果我未来夫人和我心意,我自会一心一意对她。换言之,如果我的夫人不和我心意,那我很可能会另觅新欢三心二意。”

一连三日被拒门外,出了尚书府,

舒什兰便寻了处僻静的酒楼独自饮酒,他喜欢花舞,是明明白白真真心心的喜欢,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这份真心换来的却是她的不珍惜不在意。想到这些,多日来被拒之门外的怨怒越发累积,令他怒也令他恨。想起姐姐连日来的劝慰,便是阵阵抑郁难平。

月上中天,他已有些醉了,贴身奴才扶着他出了酒楼回到住处,又伺候着他更衣睡下。他只觉头晕得厉害,眼皮已重得睁不开,可脑中却清醒无比,辗转难眠之际,想到花舞要的是什么,忽觉一阵心酸,她要的……他终究给不起。

付雅已多日没再去过尚书府了。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会想起花舞问的那句话。

一生如此漫长,要经历的坎坷何其多,若有一人能与自己相知相守相持相扶而过,此生无憾矣。一世一双人,之于他,其实不是不能的,相反,他亦十分向往。只是那样的生活并不只取决于一个承诺或者一方……

而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吧,或者说,从未想过要陪他走这样的路,她或许只是想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或许,自己在她心中原本也没有什么分量,才会被她那么轻易的放弃,甚至连追问都没有。他微微一笑,心中恻然。

数日后,当与惟礼私下饮酒时,惟礼问起这事,他怅然一笑道:“她心中没我。”

惟礼说:“那你怎么打算的?”

付雅道:“既然努力了仍得不到,又何必强求。”

惟礼惊讶问:“你就打算这么放手了?”